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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本章:2

    阿莉亚把带宽花边吊带的象牙色绸缎睡衣和花边紧身胸衣盘蛇一般堆放在瓦面地板上。衣服上还有干结的粘液渍和深色的污迹……她不想再看了。感谢升腾的水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心地爬进虎爪脚浴盆,水还没有全满。“嗷!”——水很烫。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莱尔家的旧浴盆,这个更大更笨拙。简直就是大象的饮水槽。浴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干净地发亮:在黄铜固定物周围有细细的一圈圈的铁锈,充满泡沫的水里还飘着细绒的鬈发。

    阿莉亚小心翼翼地在浴盆里坐稳。她太苗条消瘦了,好像要浮起来似的。不要看,没必要看。她那病态青肿的身体。玲珑的乳房像青梨一样坚硬。乳房上绷紧的乳头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尔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锁骨把带着星星点点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苍白皮肤撑了起来。阿莉亚还是姑娘的时候,她竟敢把手指戳进紧绷绷的小肚脐里,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脏”。类似这些与女性身体有关的行为还有许多。

    在她两腿之间,那一片毛草地被称为阴部。

    太难堪了!几年前阿莉亚在一个音乐学校朗诵课上介绍学生时,她在说公众这个词时结巴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在说阴部。阿莉亚立刻改口纠正——“公众”①。她面对的观众大多数都是她学生的家长、亲人、邻居,于是她脸红了:雀斑星座中的每一个雀斑都是火红星星的微缩模型。

    幸运的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在观众席上。她甚至想象的出他怎样在墙角处退避躲闪、目光回缩。

    出于好心,没有人提到过阿莉亚的口误。

    (但人们私下里一定笑话过她。因为假如别人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阿莉亚自己也会笑的。)

    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说透。是出于机敏、善意,或出于怜悯。

    阿莉亚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个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尔伯特肩膀上划的?还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亚,吉尔伯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年轻了?——他们订婚八个月以来,阿莉亚的表姐妹和朋友们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即使是无心的玩笑,也没人这样问过。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会有人问吉尔伯特阿莉亚?利特莱尔配你是不是有点太老啊?

    不过,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年龄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们又有同样的才智,书呆子气、精神敏感,可能还有些自负的气质,容易不耐烦,烦躁易怒;总有自恃过高,别人不及的倾向。(不过阿莉亚知道要隐藏自己这些特点,去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女儿。)

    双方父母都衷心赞同他们的结合。

    很难判断四个长辈中哪一个最为释然:利特莱尔夫人还是厄尔斯金夫人;利特莱尔牧师还是厄尔斯金牧师。

    无论如何,阿莉亚在关键时候订了婚。29岁可是濒临悬崖的年龄,距离被遗忘的年龄30岁只有一步之遥。阿莉亚曾对这种传统观点嗤之以鼻,而到了20岁后来的几年里,过了中介线25岁,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知道的和听说过的所有人都在谈婚论嫁,进入订婚、结婚、生孩子、幻想破灭以及噩梦开始的生活轨道。仁慈的上帝啊,赐予我一个人吧。让我的生活从此开始。我求您了!阿莉亚?利特莱尔有时也羞于承认,她作为一个成功的钢琴家、歌唱家和音乐教师,本应该欣然将灵魂交付订婚戒指的,这很简单。而男人本身应该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订婚。

    就在这时,1950年的6月,举行了婚礼。正像用面包和鱼救济世人的基督,但是更像基督将拉撒路从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样①,这件事对阿莉亚来讲真是个奇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儿阿莉亚?利特莱尔了;尽管她是这个特洛伊市里令人羡慕的“女孩儿”。现在她可以尽情享受作为志向远大、年轻有为的长老会牧师的妻子那种纯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仅27岁就成为了一名在拥有2,100人口的纽约州帕尔米拉城中属于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师。

    阿莉亚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订婚戒指的朋友们的面孔。“你们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订婚,这一点承认吧!”她曾想过取笑他们,甚至谴责他们。但她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她的朋友本应该会否认这一点的。

    婚礼在梦中逝去。当然啦,阿莉亚在教堂举行仪式前没有喝香槟酒,可走起路来并不稳健,她斜靠在父亲强壮的手臂旁,就在父亲扶着自己高挑苍白的红头发女儿走过教堂的通道时,一道强光让她两眼迷茫,搏动的光束像疯癫的星星。你阿莉亚?利特莱尔要庄严宣誓。爱、荣耀、遵从。直到死神降临,你……她当然没有喝香槟,但是她伴着可乐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这是家庭常备药。这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吉尔伯特可能不会同意的。他站在祭台边,立在她的身旁,看起来更高一些,静默而警觉,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边用低沉的嗓音重复着仪式中他那部分台词。我接受你,阿莉亚。我法定婚配的妻子。两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两头即将被普通屠夫宰杀的牲畜一样,都被恐惧紧紧抓住,却莫名地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等待阿莉亚的是什么,新婚之夜里她将承受什么样的“身体”考验,而且还不仅仅是新婚之夜,还有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这些。她再也不是受禁忌念头诱惑的女孩儿了,也不再做什么禁忌行为了。尽管在弹奏贝多芬那伟大的钢琴奏鸣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国民歌① 时,阿莉亚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激情,但是在大多数场合,阿莉亚都是羞涩胆怯的。她很容易脸红,总是回避身体接触。她那双卵石绿的眼睛中闪烁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热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尔有过男朋友的话,那也是与她同属一种类型的男孩儿。也就是像吉尔伯特?厄尔斯金这样老气横秋、十几岁就弯腰驼背的男孩儿。当然,阿莉亚总是例行公事地接受利特莱尔家庭医生的检查,但是这个老大夫在做检查时尽量不把妇科药械用到极致,他总是在阿莉亚因感到疼痛或不适而发出呻吟抽泣的声音,或者处于恐惧而手舞脚蹬时就停止检查了。利特莱尔夫人也是碍于女性的敏感和尴尬,总是回避婚后这类话题,当然啦,利特莱尔先生宁死也不会给自己这个焦急矜持并且还是处女的女儿讲诸如此类“亲热”的事情。他把这个令人难堪的任务交给妻子,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热水澡让阿莉亚感到头晕目眩。或者,是这些想法让她头晕目眩的吧。她看到左边的乳房漂在水里,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阴影里。他曾经对它又挤又掐。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两腿之间摩擦的地方感觉麻木,好像身体那部分已经睡着了。

    那种蝙蝠的叫声是他发出的!他那副窘红发亮的男孩脸扭曲得狰狞,活像鲍里斯?卡洛夫① 饰演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没说过我爱你,阿莉亚。他没撒谎。

    她也没有像排练好的那样,在他怀里低声诉说我爱你,吉尔伯特。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些话会冒犯他。

    热腾腾的水渐渐冷却,水面漂满肥皂的浮渣,仰卧在浴缸里,阿莉亚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水灼伤了已经伤痛着的眼睛,滑过面颊滚落下来,流进浴水里。她甚至都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样听到外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之后就是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亚?早上好!”但她并没有听到任何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响动。她也没听到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还是认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时她还在上高中,她曾经把自己锁在家里的浴室内,在沐浴之后对着一面小镜子“审视”自己的身体。哦,她差点昏过去!就像献血后的感觉一样难受。她看到在纤细的两腿之间,有一块古怪的突起组织,婴儿怎么可能从这么小的地方出来呢?

    这次发现让阿莉亚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都惴惴不安、忧思虚弱、心生厌恶。也许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

    4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阿莉亚对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爱你

    我将走向我的傲慢将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上帝不会原谅

    以此为据,我解除我们双方的誓言

    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支花押字银笔。一定是被随意扔到一边然后滚落到了地板上。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阿莉亚呆站在那里,颤抖的双手抓着纸条。她头脑一片空白。最后,她终于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哭声将她的身体撕裂。

    是不是,毕竟,她还是爱过他?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终于熬到了黎明。奔涌咆哮的河流整夜在召唤他。就是在晚上他向上帝祷告,为了他必须完成的事业而祈求赐予他力量时,河流向他发出了召唤。来啊!这里有安宁。那是雷鸣之河,几个世纪前由塔斯卡洛拉① 命名。雷鸣瀑布。昂加拉印第安人将其命名为饥渴之水。贪婪地吞噬了粗心者和献祭者。那些纵身于滚滚洪流的人们轻而易举就忘记了忧苦得到了安宁。他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拒之门外的痛苦魂灵在这滔滔河水中寻得了安宁,他也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遗忘者因这一跃而又回归于上帝。当然还有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是成千上万呢。这要追溯至1500年,那时,北美这块地方刚开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其中很多人都是异教徒,但耶稣依然施爱于他们。耶稣也会施爱于他。耶稣会让他忘却苦痛,如同十字架上的主如果愿意的话也会让自己忘记苦痛。但是主没有索求这样的慰藉,因为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与生俱来没有罪、容不下罪或不存在渴求罪的欲望。主从未碰过女人,从没有在狂喜地屈服于女人被粗暴触摸时发出那样的尖叫。

    黎明降临了,是时候了。他活得太长久了。27年零三个月!他们说他年轻,还大惊小怪地称他是天才,但是他对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一个日夜他过得太漫长。你接受这个女人作为你的法定妻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吗?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忍受再多活一个时辰。从床上溜下来。褪下带着他们身体味道的睡衣。就在这个身份是厄尔斯金夫人的女人,他法定的妻子熟睡时,他看到,她仰面躺着好像从很高处落下的姿势,了无知觉,全无意识。她面带惊愕的表情,双臂向上,嘴像鱼的嘴一样张着,呼吸在口腔后部被阻碍住后发出了湿漉漉的摩擦声,看上去像傻瓜一样。这副姿势激怒了他,他真想用双手卡着她的喉咙用力挤压。跑啊,跑啊!别往后看。收拢了衣服和鞋子,踮着脚尖来到客厅,窗前清冷苍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过分装饰的粉红色华丽房间。蜜月套房,两个人的伊甸园。豪华而幽避,是一首永难忘却的田园诗!他一边急匆匆地穿戴,摸索着衣扣,一边小声嘟哝着,刚把赤着的双脚塞进半缀花边的鞋子就夺路而逃。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他狂躁不安,等不及电梯,于是改走消防楼梯。飞速走下五层。看看宝路华表(这是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从奥尔巴尼神学院毕业时,自豪的父母送给他的礼物),时间刚过清晨六点。吉尔伯特没有忘记把表戴在手脖上,他是一个恪守生活常规秩序的人,就是在生命最崇高的最后一刻,他也是如此。酒店大堂差不多是人去楼空。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没怎么注意到他。大堂外扑面而来的空气冰冷潮湿。六月,是新娘的月份。六月,是青春爱恋的季节。六月,于他却是一个嘲讽。如果吉尔伯特表上的时间是破晓时分的话,那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的那一片天,这个时辰便失落了时间,天空被裹尸布一般的雾霭覆盖着,像擦亮的陶罐底子一样闪着阴霾的光芒,空气中还弥漫着带着硫磺的金属味道。尼亚加拉!世界蜜月之都。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自己。他把自己引见给这个红发女人,就是急于借助她父亲撒迪厄斯?利特莱尔这位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的影响力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见到这个红发女人时,他看到她的薄唇带着犹豫和希望的微笑颤抖着,甚至那双有着碎卵石花纹的绿眼睛也熠熠发光地凝视着他,如同玻璃一般执著不屈。于是他心中充满荒唐、虚荣和绝望的情感,想着:这个修女啊!和我一样。

    他在急速前行。光脚穿着同衣服般配的皮鞋,脚后跟都擦破了。没穿袜子真是个错误,可他实在是没时间了。他要到河边去,他要到那里去。好像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呼吸。最近刚下过雨,风景街宽阔的人行道泥泞不堪。鹅卵石的街道湿漉漉地闪着光。他一个箭步迈到路上,突然冷不丁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卡嗒卡嗒向他呼啸而来的电车,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喇叭声,他立刻遮住脸,这样,人们以后就不会从当地报纸上认出他来了。因为他知道自杀带来的羞愧和绝望会在他死后长期留存,而行为本身所包含的勇气将会被淡化,但是他不在乎,因为这一时刻来临了,此时上帝虽然将永不宽恕他,却赐予他自由的权利。这便是大瀑布的允诺。晚上他虽然听到了瀑布的隆隆低语,可此时他裸露在户外的空气中,这声音听起来更清楚,甚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瀑布威力下为之撼动。来啊,这里只有宁静。

    多么自豪啊,充满着凯旋的狂喜。那是十个月前。

    电话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说:我订婚了,道格拉斯。他的朋友自然热情地说:恭喜你啊,吉尔!接着他几乎是在炫耀地说:你参加我的婚礼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明年六月。道格拉斯说:当然啦,吉尔。嗨,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为你高兴。吉尔伯特说:我也很高兴,我……高兴。道格拉斯问:吉尔?吉尔伯特说:嗯,道格拉斯?道格拉斯问道:她是谁?一时间吉尔伯特头脑一片混乱,他结巴地说:谁?道格拉斯笑道:你的未婚妻啊,吉尔。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知道了朋友的未婚妻是谁后,道格拉斯印象深刻。某人的女儿。一位音乐教师、钢琴家和歌唱家。

    在神学院的时候,他们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不过他们还是会激动地促膝长谈到深夜:谈生命与死亡、必死和永生。可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自杀,也从没谈过绝望。这是因为,年轻的基督徒为成为牧师而学习,他们怎么会绝望?他们自己就是传递好消息的信使。相反,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青春期以后的爱情——“成熟的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20世纪50年代基督徒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当然,他们也谈到了生养孩子的话题。

    他们下象棋,这是道格拉斯的长项。他们一同徒步旅行,有时也在页岩① 丰富的峡谷和河床中寻找化石,而这则是吉尔伯特自小以来的强项。

    道格拉斯没能参加吉尔伯特的婚礼。吉尔伯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参加自己的葬礼——如果没有尸体就可以举行葬礼的话?因为他们可能无法找到他的尸体。他笑着这样想。有时,一个人在大瀑布巡游,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就连小船也会被瀑布撕得四分五裂以致于所有碎片都永远无法找回、难以辨认。

    湮灭的宁静。

    吉尔伯特没有给道格拉斯留下任何字词。他只给阿莉亚,他的妻子,留下了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暗示出,他的死是因为一种责任感(这是他所希望的理由,他还没那么残忍)决非出于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不过道格拉斯会原谅他的,他相信。

    道格拉斯头脑单纯、心地善良,是一个天生的基督徒。他会为吉尔伯特的死悲伤,也会宽恕他的罪过。

    道格拉斯现在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这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在给一名教父做助理,教父就职于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城① 中一家人气很旺的大教堂。道格拉斯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丈夫,现在膝下有一对两岁的双胞胎女儿。把道格拉斯这样的人当作同案犯,哪怕是间接的或是次间接的,都是一种罪恶。让道格拉斯成为这么羞愧难当的一个秘密的分担者,也是一种罪恶。除非这是一个美轮美奂的秘密。我无法爱上任何女人,上帝帮帮我,我已经尽力了,我只能爱你。道格拉斯同吉尔伯特一起走上了寻找化石的漫漫的征程。他从小就开始收集印第安箭头和人工制品,但是后来“化石”却更深深地吸引了他。这些被树叶覆盖的精美遗迹记载着一个失落和难以想象的人类史前的时代。正像其他神秘的艺术品一样,这些化石让人对生活在数百万年前的生物有一个骨骼的印象,那可是神秘莫测的6500万年前啊!——是公元前呢。那是一个漫长的年代—— 一千年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6000年的时间也太短了,无法通过化石测定年代的地质方法来加以测量。他13岁就开始用一张细网固定在木制架子上,这样他就可以跋涉在河边溪旁筛分柔软的沃土来寻找化石、骨头的碎片和古代鲨鱼和鳐鱼的牙齿;古时候鱿鱼的轮廓钙化后变成了琥珀。就在纽约州特洛伊市这样的内陆城市呀!吉尔伯特与他父亲一样真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魔鬼怎么会在这里植下了如此多的所谓化石的东西来误导人类;从而让人们对创世纪中的描述产生了怀疑——上帝创造了大地星辰和地球上所有的生物,这只是发生在6000年前,仅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6000!想到这儿,吉尔伯特笑了笑。)但是,他也不赞成“进化”的假说。盲目,偶然。不!不可能。

    然而,是不是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曾经存活的物种,包括植物群和动物群,都已经开始灭绝并且还在不断地走向灭绝呢?每天都如此?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上帝创造这么多的生物,难道就是让他们为了生存而疯狂的自相残杀,最终全部都灰飞烟灭吗?人类有一天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吗?这也是上帝的计划吗?这里一定是有计划的。这是基督徒必须试图理解进而去加以解释的。吉尔伯特的父亲拒绝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父亲很久以前就下结论说科学是个错误,把宗教肤浅化了,他认为只有深刻持久的信仰才是最终至关重要的事情。“儿子,你会明白的。早晚会的。”吉尔伯特的几位年轻一些的神学院老师倒更愿意讨论这类问题,但是他们的回答也很局限,对科学也都很无知。对他们来讲,6000年和6500万年或是500万年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信仰,信仰!吉尔伯特对道格拉斯埋怨道:“如果‘信仰’是基于无知,那它有什么好的?我想变得有知。”但是道格拉斯说:“吉尔伯特,你看,信仰是一种日复一日、很实际的事情。我不会怀疑上帝和耶稣的存在,就像我不会怀疑我的家人或是你的存在一样。重要的是我们与他们是如何联系起来的、我们彼此之间是如何联系起来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吉尔伯特被这个答案感动了。话语朴素直白,这种态度在根本上讲具有合理性。然而,他不相信自己能对这个回答满意。他总是想要的更多……

    “也许这就是你的特殊使命,吉尔。去弄明白这些事情,把科学和‘信仰’结合起来。你这样想过吗?”

    道格拉斯说这话时好像尤为严肃。他似乎是在想,吉尔伯特这个在纽约州北部偏狭的新教神学院毕业的学生,虽然根本没有科学方面的教育背景,但或许能胜任这样的任务呢。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对吉尔伯特抱有如此大的野心。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称呼他为吉尔。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吉尔伯特将要抛开他的化石集藏,把化石放在父母家。放在他儿时的房间里,和卡通画一起放在抽屉里。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把这些拿给自然科学老师看,他们试图做一个鉴别并追溯其所在时期。他的老师们会比吉尔伯特自己懂得更多吗,他不清楚。他曾经愿意这么想。他们肯定地告诉他这些化石至少存在于几亿年前。几亿?那就是寒武纪①,接着是白垩纪②。纽约州北部地区的化石也许应该属于冰河时代①。恐龙时代,尼安德特人时代。这些神秘的东西不再属于他了,想到这里,他为之颤栗。上帝的计划从来不会有意外,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一名牧师,这是上帝的旨意;既然上帝也允许他去寻找这些化石,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原因之所在。他一直想上一些古生物学、古动物学的课程,到举世闻名的大学,譬如康奈尔大学求学……不知为何,他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面对他将要学到的东西。

    那你就没有了特殊使命。你若没有,人类也没有。

    礼拜天一大早,这个城市像被遗弃了似的,只有教堂的钟声在不断敲响。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他想用手在耳朵上轻轻拍打。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信仰还会这么惹人恼怒。我们来了!基督徒!将你包围!带给你福音!好消息!来吧,得到拯救!他发现,大瀑布这隆隆的单音节声响变得多么具有强悍的诱惑力。

    他强迫自己,正常喘息,以惯常的步伐走路。因为如果给一位警官看到了,猜出了他的意图,那可就麻烦了。他那张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夜之间他童真的面孔老了好几岁。眼窝深陷,他真担心这会让他的心事明显得表露在脸上,这就是:他在寻求逃离痛苦之路。

    但是,要他强装平静太难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拴在皮带上的困兽。如果有人拦住他的去路,或者想阻止他前进,如果这个女人想拦住他,他就会愤怒地把她扔到一边去。

    他感到的不是绝望,根本不是。绝望会使人想起温顺、被动和放弃。但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什么也没有放弃。换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就会回到酒店套房里,回到法定结婚的妻子身旁。那里有床,还有两腿间那一小溜锈红色的草地。发出呻吟声的鱼嘴,眼球朝脑后咕噜咕噜转,最后是婴儿,接着便是尿布的温热臭气。这才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真正的命运。还有纽约州帕尔米拉城的那座高耸嶙峋的宅子,泥灰色的砖墙,天花板上腐烂的木瓦板,房子里容纳着近200人的集会,大多数人都是中年人或更老一点的人,这就是年轻的牧师所要“证明”自己的人群,他要“赢得”他们的信赖,他们的尊重,最后以至于他们的爱。得到了吗?没有。

    吉尔伯特没有得到。他的行为出自勇气和信念。上帝不会宽恕他。但是上帝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

    大瀑布的咆哮,正像耳中血流奔腾的怒号,穿透了他那在床上辗转一宿未入眠的大脑。让他回忆起了第一次会面时他的虚荣。他曾把这个女人当作一位“姐妹”——这是一个多么残忍、拙劣的玩笑。他们是如何见面的,现在他知道了。是他们的长辈狡猾地安排了这次会面,现在他看出来了。她的父母拼命要把他们古板朴素的老姑娘女儿嫁出去,而他的父母则拼命要安排他们古板朴素的单身汉儿子结婚成家。(难道他们是在担心他的男子汉气质吗?至少厄尔斯金牧师有这样的顾虑。)这样一来,“阿莉亚”和“吉尔伯特”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人质罢了,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棋手呢!

    昨夜。他的生命向过去疾驰,好像他已经在河中溺水了,伤痕累累如同大瀑布中的廉价的塑料玩具一样。他身边躺着的是不省人事、打着呼噜的女人。烂醉如泥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夜和一个醉女人在一起。跑啊,跑啊!他一定要纵身于大瀑布中最狂暴的洪流——马蹄瀑布中去。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满足的了。他在自我膨胀的感觉支配下,惧怕活下去。他真害怕自己被人从大瀑布下面这波涛汹涌的水中拖出来,伤痕累累,一身残疾。清晨这么早有救援人员值班吗?他希望自己瞬间消失,被彻底抹去。让红发女人那张污秽贪婪的面孔永远从眼前消失。自订婚后漫长的几个月时间里,她一直感情淡漠,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副朴素正派、平静漠然的处女形象,总抿着薄唇微笑,举止笨拙难看……唉,他受骗了,就像一个诱他上当的魔鬼所操纵的傀儡。他,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神学院中最善质疑而不盲从的学生,思想最“解放”。他一直都为自己感到自豪,很多年了,他都远离那些扭捏假笑、卖弄风情的愚蠢女人。她们都想方设法要结婚。她们成群结队急不可耐地要“订婚”;不顾廉耻地贪求有一只戒指戴,然后就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去展示啦。看啊,我有人爱啦。我得救了。但是阿莉亚?利特莱尔对他来讲是如此与众不同,或许是不同的种类。她是一位他要当作妻子终生尊重的年轻女人,是和他具有同样的社会地位并在智力上同他大抵一致的女人。

    道格拉斯并没有问他:你爱这个女人吗,吉尔?这令他痛苦不已。

    他本来是想这样回答道格拉斯的:就像你爱你的妻子一样。

    这场景从未出现,实际上,从未有人问过吉尔伯特:你爱这个女人吗?

    吉尔伯特可能对她喃喃的说过这话,对,他说过。他爱她。可能是害羞让他难以开口吧。尴尬。这个女人也同样拘谨而敏感,眼睛快速眨着,那双绿玻璃一样的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她可能也喃喃地说道:我,我也爱你。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把戒指戴在她了瘦长的指头上。

    跑,跑啊!

    浪花的飞沫弄湿了他的脸,好像沾满了唾沫星子。大瀑布的咆哮声正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响。他的眼睛布满水雾,让他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那座桥,是山羊岛吊桥。爱我呀你为什么不能爱我看在上帝的份上难道不行吗。做爱做啊!山羊岛正是他所想去的地方。他已经在旅游地图上标注出来了。他手握那支她送给他的小小的银笔,上面还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G.S.,他的骄傲也镌刻在这支笔上!我有人爱啦,我得救啦。

    他们口干舌燥,带着羞涩摸索着亲吻。她的身体僵硬,当他摸到她、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坚韧的小身架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就像他们在电影里做得那样。佛瑞德?阿斯泰尔①、金杰?罗杰斯②,我们来跳舞吧!很简单的。

    他知道她并不爱他。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然而他相信(几乎要相信啦!)他爱上了她。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爱上她,他的法定妻子。早晚会的。

    就像他父亲慢慢爱上母亲一样,他这样想。像所有的男人爱上他们的妻子那样。

    因为上帝并没有命令人类要滋生繁衍。

    跑啊!否则这耻辱会让他垮掉的。

    婚礼上,酒店里,还有香槟,他不知道,也未曾猜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喝起酒来渴得就像出苦力的人一样。对他机敏谨慎的建议置之不理,可能是因为她受够了,她傻笑着,用手背擦擦弄脏的嘴,还踢掉脚上的鞋子,想要站起来却又摇摇摆摆、头重脚轻;他一跃而起将她扶住。她趔趄了一下,身体跌入他的怀抱。这个她,同他认识的那个后背僵硬的牧师女儿太不一样了。阿莉亚?利特莱尔上身是褶饰边的白色宽松罩衫,里面穿着彼得?潘③ 式领、熨得很平展的仿男式女衬衫,下身是法兰绒的裙子。她脚蹬一双擦得铮亮的高跟轻舞鞋④,手上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阿莉亚差不多比他大三岁,这让吉尔伯特私下里很高兴,因为这就像他手中的一张王牌,他知道她会因为自己被他看中而感激涕零。还有,他也不愿意娶一个不成熟的女人做妻子,他知道自己会成为两人中不成熟的一方。阿莉亚会照顾他,像他亲爱的妈妈27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如果他受到伤害,阴沉着脸,急躁易怒以致于灰心丧气的话,阿莉亚会理解并且原谅他。如果他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突然大发雷霆,喜怒无常,她也会宽恕他的。这都是他的指望。野心勃勃的年轻牧师需要一个精明能干、成熟负责任的妻子。她要有魅力,但不要魅力过度。就小镇这个范围来看,阿莉亚颇有才华,是个离群索居的才女:他曾经被她的钢琴演奏和女高音优美的音质所打动。圣诞独唱会上,阿莉亚的歌声“平安夜”是那么美妙,让她看起来也变得美丽了。蜡黄的皮肤也闪出了光泽!那双冰冷萎缩的眼睛也像祖母绿的宝石一样放出了光芒。小嘴优雅地撅着调整着那卓尔不群、甜美悠扬的嗓音。平安夜,圣善夜……同牧师和利特莱尔夫人坐在一起的吉尔伯特确实大吃一惊。他本来没指望在独唱会上能欣赏到什么好歌,可是就在阿莉亚迈上舞台,向钢琴伴奏点头示意接着开始唱歌的那一刻起,他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激动——骄傲?还是垂涎欲滴?抑或性的吸引?这个女子漠然镇定、年轻美丽,她把歌唱给崇拜她的观众们听,穿着引人注目的葡萄酒色、带有肩带的天鹅绒长裙,外罩一件长袖的白丝绸罩衫。她抬眼向上望着,好像目光投向了天堂。她像做祈祷一样把修长渐细的手指贴在胸前。头发在一般的光线下看起来暗淡无光、无精打采,而在舞台光线下却显得华彩熠熠。细微的胭脂斑点让脸部充满了生机。万暗中,光华射……吉尔伯特握紧了拳头想着,对,没错,他会爱上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会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为了你的生命,跑啊。

    婚礼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像一幅透过晃晃荡荡行驶列车的窗户看到的风景画一样。虽然道格拉斯没有出席婚礼,他没办法参加,吉尔伯特仍然还是斜乜着眼睛四处张望他的身影。他仿佛看到道格拉斯在微笑着点头鼓励。是啊!上帝!我已经这么做了,吉尔,你也可以的!婚宴上,她开始喝酒,从特罗伊开车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路上她都在睡觉,头懒洋洋的倚靠在他的肩头,这让他心烦意乱,样子看起来如此亲密,却毫无知觉,愚蠢之极。接着在酒店房间里,她又喝光了房间里储存的大部分香槟酒。她紧张急促地唠叨着,声音含混不清,哈哈傻笑着,用手在嘴上擦擦。口红抹在牙上,衣服凌乱不堪。站起身来却头晕目眩,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还要跳起来扶住她。“阿莉亚,亲爱的!”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傻笑,还打着嗝对他支支吾吾地说话。就在他弯下腰去亲吻她轻启着的湿润的朱唇时,闻到了酒精和惊恐杂糅在一起的气息,于是他的心猛的一震,向后反冲。这张床大的可笑,床垫离地板出奇的高,阿莉亚坚持让他“抬”她一把。心形的天鹅绒垫子哪儿都是,饰有花边的床罩像渔网,专门捕捉不留神的鱼儿。这是通往哪里的神殿呢?阿莉亚身着象牙色丝绸睡衣躺在床上,嘴里打着嗝,活像一只笨拙的水獭,她把手背过来用指节堵着嘴,避免笑出声来,她也许是在歇斯底里地呜咽。

    他不曾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也不愿提前去想,但是,亲爱的上帝啊,他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她好像从一场狂热恐怖的堕落之梦中惊醒过来,颤抖着,把他拽过来和她跪在一起,在他迟疑犹豫的力量影响下,她扭动呻吟着,忽然,伸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么紧!——紧得像章鱼的触角——她接着把嘴唇完完全全地贴过来亲吻他。这还是牧师的老姑娘女儿阿莉亚?利特莱尔吗?拙劣的勾引技巧,一只眼的眼皮耷拉着。他难以忍受,她滚烫的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挥抽。她呜咽着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听起来是那么恶心。她的手在他胸前摸索着,摸到肚子,摸到腹股沟,摸到阴茎!任何女人都会摸到他那里,就像这样……从她喉咙里传来乞求的呻吟: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做爱啊!做啊!她裸露的牙床,湿漉漉的牙齿一览无遗。紧紧夹着的两腿之间有一小溜锈红色的粗糙阴毛。他眼中的她很丑陋,令人厌恶。你这该死的犯什么病呢做爱!她把自己的腹股沟往他身上顶,她骨瘦如柴的盆骨。他想用拳头揍她,一直不停地打,直到她失去知觉不会对他有更深了解为止。他也在呻吟,在乞求着,住手!不要!你让我恶心!实际上,他可能已经用手掴了她,确切地说他用的不是手的掌面。他被一种自卫的本能驱动着,手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将她打倒在特大号的枕头上。但她却只是在笑。若不是笑,那就是在哭了。黄铜制的大床随之晃动,发出吱吱的声响,突然歪向一边,发生倾斜,像一只喝醉酒了的小船。他用胳膊肘挤压着她的胸部。这对小而坚挺的乳房,那红肿的乳头都让人感到威胁和厌恶。他大喊大叫朝她吐痰,想赶她走开让自己一个人静静,谁知她却猛地朝他乱打一通,抓住他,用手使劲抓紧他的阴茎,就像思想沉浸在最淫荡的青春期性幻想之中一样。他惊恐万状,口中发出一声颤抖的惨叫,他那乳状般的精液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甜味,像一窝蜜蜂一样;顿时,他跌倒在她身上,喘着粗气,这时,他的思绪消失殆尽,如同吹灭了的火焰。他的心在病态地剧跳。他们汗流浃背地紧紧贴在一起。

    后来,他听到她在洗手间呕吐不止。

    一阵狂乱的梦魇像用了充满泡沫的脏水将他周身洗了一遍,梦中,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可能已经把他忘记了姓名的女人杀害了。法定的妻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他扭断了她的脖子,将她憋死在睡衣里,在她两腿之间不停地撕扯乱打。他试图向自己的父亲解释,也向自己的朋友道格拉斯——他那背叛自己的朋友——解释这一切。他无法忍受。绝不能再忍受了。

    跑啊,跑啊!

    从激流之上的木板桥通过,他穿着皮鞋的光脚磨伤了。他穿戴匆忙,马马虎虎。他的拉锁也给卡住了。一个声音把他唤醒了——“嗨,先生,门票是50美分。”有人在身后叫他。50美分!吉尔伯特没有回转身。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在神学院有着特立独行的好名声,甚至是自高自大,他为此感到骄傲自豪。道格拉斯是他唯一的朋友,道格拉斯具有真正基督徒的好品性。道格拉斯会理解他的绝望感受并进而原谅他,即使这是上帝所不能容忍的。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没法儿买票。但令他骄傲的是,他前去的地方一分钱都不需要。也许是魔鬼装扮成灰发的门卫的样子来取笑他的,也许这就是将“化石”放在地球上来取笑人类的那个魔鬼,正诱惑着他回过头去,引诱着胆小鬼。但是,吉尔伯特在义无反顾纵身瀑布的行动中决不会屈服,因为他已经发过誓一定要把心里的疑问弄清楚。他是对上帝发下此誓的。他是对耶稣基督(其人类拯救论正是他所批判的)发下誓言的。在死寂一般的黎明前的那个时辰,他那只宝路华金表显示时间是接近五点了,他跪在卫生间坚硬的仿大理石瓷砖地板上,膝盖生疼。他强忍着这个女人身上刺鼻的气味,还有呕吐物和汗液,这是肮脏的女人肉体发出的气味。他将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献给造物主,让他将它连根拔起。因为他现在不再需要灵魂了。此举意味着他将像耶稣一样接受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磨难。他是作为一个男人而死去,而非懦夫。道格拉斯会看到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

    道格拉斯最终还是会心碎的,全世界的人都会心碎的。

    没有生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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