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结婚了。
一桩仓促的婚姻。在1950年7月底。
“没时间订婚。德克和我都不信这种小资做法。”
阿莉亚说这话的时候,气喘吁吁,咬着嘴唇,几乎控制不住要大笑出来了。
而德克?波纳比却有点阴郁地说:“一见钟情的时候,你不如干脆屈服算了。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了。”
注定要幸福!至少恋人们相信是这样的。
他们结婚了,让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感到震惊不已。尤其是纽约州特洛伊市利特莱尔家的这些亲戚、朋友和熟人。“当然,没有人赞同我们,”阿莉亚说,“但是我们决意不在乎。”她本来想说“我们决意不去诅咒”,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爱上了德克?波纳比,因为爱得如此甜蜜,阿莉亚常常要强忍着自己的想法不说出来,她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而使自己乱说话、说难听的话、说真话。
在她30岁这一年,阿莉亚找到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性。不仅是性,而且是和德克?波纳比在一起的性。人们把它叫做做爱。“做爱”,哦,多恰当的叫法!它会让你直言无忌,让你吃惊,又让你冒犯。它会激发你说出甚至做梦都没有说过的话——而此前,你努力(多数的时候,你会试着付出这样的努力)变得举止端庄,仪容优雅,一位牧师的女儿,是位“贵夫人”。
德克说,“我们不能在乎别人的反对,不管是你的家庭,还是我的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斑点看了起来,好像对那东西很有兴趣一样。大概是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吧——阿莉亚的前夫,厄尔斯金。“是的,我们不能在乎,我们也确实不在乎。我们结婚了,就那样。”
阿莉亚接着说,“不,应该说,就这样。”
阿莉亚触摸着丈夫,以她自己的那种方式。那种她试着尽善尽美的“偷偷地挠痒”。德克的凝视,原本想要严肃,不苟言笑,也突然沉浸到一种欲望之中了。
他们结婚了,阿莉亚笑道:“我们随时可以这样,是吧?我的天呐。”
“我的天呐,你什么意思。”
德克也去挠阿莉亚的痒,以他自己的方式,阿莉亚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尖叫又求饶。纽约州特洛伊市牧师的女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情,哪怕是在想象中都没有过。
他们结婚了,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园褐砂石砌的房子里。在这儿,他们不停地做爱。几乎不停。
阿莉亚知道,德克有一天会离开她的。但她从不想这个,所以她就很快乐。
不要去想它。不要心理变态。
阿莉亚就这样来引导自己。在这场奇迹一般的婚姻中,阿莉亚想要做个彻头彻尾的现实女人。
阿莉亚要做个可爱的女人,无拘无束。他们每天的晚餐都会有酒,德克会把酒倒在水晶般熠熠闪光的玻璃杯里。
那种邪恶但又动人的感觉。像融化的蜂蜜,流过阿莉亚的全身。“我爱爱爱你。”有时,轻笑着,德克会用双手把她举起来,猛地放到肩膀上,扛上楼去。
她还没有怀孕。唔,也许已经怀孕了?
不要心理变态啊,阿莉亚!
他们上楼时阿莉亚常常会带着瓶酒。尤其是基安蒂葡萄酒。只要酒一打开,只要酒还没有全部喝掉,你就会想,不能把它给放酸了。
他们结婚了,而且从不回想从前。
他们那张吱嘎作响的铜床在房子的顶层——月神公园7号三楼!那是个单身卧室,墙上粘着银色的法国墙纸,地板上是薄荷绿的中国地毯,铺得很厚,光脚踩在上面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新乔治时代风格的新式住宅离尼亚加拉大峡谷还不到半英里。在这所房子里,夏夜如果不关窗户,就会有飞蛾纷纷撞在窗纱上,仿佛人心深处轻颤的思想。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们依然能够听到大瀑布永不止息的喃喃低语。
他们结婚了,重新回到了年轻时代。
甚至,比记忆中的孩提时代还要年轻。
“我在‘夏洛特’长大。”
“我在牧师家里长大。”
“我们很优越,因为我们有钱。”
“我们很优越,因为我们有上帝。”
他们大声笑着,笑得浑身颤抖,紧紧地抱住彼此。他们都光着身子,像是两条鳗鱼。床脚的被子下面盖着好多(二十只!)脚指头。
他们也不去想,他们相遇、相爱、结婚,是多么偶然的事情。
他们也从不考虑,如果那一位没有纵身约入马蹄瀑布,他们的生命会失掉多少东西。
是啊,你再也不会心理变态了。
他们结婚了,变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并且他们都意识到,在此之前,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真正的朋友。
他们结婚了,德克?波纳比传说似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德克身材高大,而阿莉亚美妙的烹饪,让他变得更高大了。尽管如此,德克还是发现一种方法:可以依偎在妻子骨感曲线的旁边;可以拱到妻子的身边,把脸埋到她的脖子里;可以心满意足、不知不觉地睡着,而不用在去想他的那些烦恼问题(关于他的工作、他的收支、他越来越古怪的妈妈)。哦,生活如此简单。生活就是这样。
阿莉亚却一直醒着,把德克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她不想睡着,只想纵情享受。看着德克,她心满意足。这人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德克是她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不用去想就知道。更不用说去触摸,去亲吻。他也许是所有纽约州特洛伊市的女孩儿梦想的那种出色的男人。阿莉亚见到过,街上的女人们都以怎样的目光偷瞥他。也许哪天她会嫉妒的吧,不过现在还不。
阿莉亚轻轻地抚摸着德克的肩膀、前额,还有下巴上硬硬的胡子茬儿。她很喜欢德克?波纳比这样的身材,高大魁梧,这个家伙填满了她生命里如此之多的空间。阿莉亚很难想起来,在遇到他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那简直不是生活。生活还没有开始。阿莉亚轻抚着德克的头发,把它们从他的眼睛上捋开。他的头发是漂亮的淡黄色,浓密而富有弹性,一根灰白的头发也找不到。有时这头发会让她一阵嫉妒。因为,阿莉亚自己的所谓红发正急剧地褪色。灰的、银的甚至白发,都纷纷侵占进来。你能感觉到(你能观察到)她看到时所有的震惊。她的脸还像少女一样,头上却已经夹着灰白的丝发。很快,她会变得像个报丧女妖的。但是她很自负,不愿意染发。(也许是她还不够自负吧?)
德克在沉沉得睡着,似乎一边还在成长得更重。他用嘴呼吸,发出含混不清的口哨声。阿莉亚喜欢这种声音。她吻了吻德克的前额,听到他在梦里对她喃喃低语,那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到,也不是很清楚,但很像是在说……莉亚,爱你。然后德克就再次沉入了他的梦乡。几乎每天他都要睡过八个小时。既然他们现在顺利结婚了,为什么不呢。阿莉亚试着把自己光光的、黏黏的身子换个姿势,以免胳膊、双腿、身子麻木起来。丈夫的庞大体格压阻了她的血液循环。阿莉亚喜欢这身体。做爱的时候,她想要德克把她压扁、压平,想要窒息。“哦,来呀!再深些!”当这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时,那种感觉很是奇特,仿佛环绕了她的整个身体。他们好像一只手和手的手套,完全珠联璧合,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尺码的。
来自遥远的大峡谷的喃喃细语。来自他们血液的喃喃细语。
也许她已经怀孕了吧?那样的话德克会有多么惊喜呢。
或者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吧。在特洛伊市,阿莉亚的住所那儿,他们就没有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之后一直也没有。也许他们早已彼此会意,都想要个孩子吧?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阿莉亚从德克那里学了这句话。她觉得,这话那么宿命,又那么乐观。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句话好像释放了她一样,让她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们结婚了,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探险。
在阿莉亚生命的深处,那最隐秘的部分,这个男人是全新的,他有时甚至没有名字。
那就叫他“丈夫”吧。
她紧紧抱住这个她的“丈夫”。她的长着浅浅斑点的胳膊虽然纤细却很有力。狡猾而不顾一切的力量。从八岁起,阿莉亚就开始弹钢琴,如醉如痴、不眠不休地练习弹奏音阶,胳膊、腰部、手指都练得坚强有力。眼下,阿莉亚用这臂膀,竟把这个不同寻常的男人抱在怀里据为己有,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但她还是很谦卑。甚至她也许还有点儿吓坏了。阿莉亚知道,上帝(她可不信上帝,至少白天不会信)随时会把德克从她身边抢走。
他们会在白天做爱,也会在晚上。白天做爱(像是在饭前吃巧克力,有一种偷欢的感觉),就像婚姻生活的新鲜感,总会慢慢淡去,尽管慢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然而在夜里,做爱仍时时炽烈、虔敬。做爱之后,德克会婴儿般甜蜜温馨地依偎在阿莉亚的身边。这个时候,阿莉亚就会轻轻抚拍着丈夫,摩挲着他魁梧健美的身躯,拨开他眼前的头发,喃喃地说:“亲爱的丈夫,我爱你!”阿莉亚相信,再没有别的哪个妻子会如此恋慕丈夫了。她相信,她早已疏远的父母,一定从未如此相互恋慕过。而且,利特莱尔夫妇早已人过中年了。阿莉亚很为他们惋惜。又对他们为自己树立的生活榜样感到害怕。那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绝不会发生在这个男人和我身上。
阿莉亚微笑着想起来,在牧师家里,在哥哥姐姐的注视下长大的那个阿莉亚?利特莱尔当时是个多么阴郁、沉闷而又任性的女孩儿呀,她还是个灵牙利齿、胳膊肘灵活、成绩全优的女学生,在教堂里(私下)总惹人烦,尤其是在她父亲做弥撒时她老也不消停。然而,按说她一切都不该得到的,可她现在很幸福。
阿莉亚做了德克?波纳比太太刚刚15天的时候,一天晚上,透过床边的窗格,他看到天空中一弯镰刀样的月亮。穿越重重夜雾,月亮变成了在不停眨着的眼睛。阿莉亚正轻拍怀中沉睡的丈夫。她想要永远保护他!她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阿莉亚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她又努力睁大,想要穿过巨大的尼亚加拉大峡谷看清她的丈夫——那是什么呢?一条紧紧的绳索?只是一条绷紧的绳索吗?德克背对着她,漂亮的淡黄头发随风轻舞。他穿了一件牧师服,拿着一根12尺长的竹竿来保持平衡。这种事情,在马戏团里表演还差不多,在这里不是找死吗?而且这里还有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是在他们彼此深爱的时候呢?
在河边,阿莉亚紧靠在一根铁栏杆上,那栏杆都勒进了她的腰里。她向着他大声喊着,那声音刺耳、可怕:“回来啊!我爱你!你不能丢下我!”
2
他们结婚了,在热恋之中,在匆忙之中。
不管一切流言、议论和谴责。不管泪水涟涟的公开反对。你怎么能这样?你是怎么想的?只为自己考虑吗?吉尔伯特才死了几天?你不感到羞耻吗?
婚礼只有一个简单的公证仪式,甚至没有在教堂里,没有在新娘的家乡特洛伊市。而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就这么在市政厅里一个不公开的仪式,连亲戚都没有请。不知羞耻!
阿莉亚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才不哭呢。
她再也不想哭了,现在她是如此的快乐。
阿莉亚郑重地解释说:“确实,这事是有些羞耻。羞耻就像打翻的垃圾桶,但正是羞耻堆起了这个世界。记得集中营吗?纳粹的那些集中营?尸体就像木材一样堆叠在那里。‘幸存者’呢,一个个皮包骨头。在我的生命里,你们可以看到同样的图景。他们和我,生存在同样的历史中。所以,你们也是一样应该感到羞耻,甚至无地自容。但你们要知道,德克?波纳比和我不会分担你们这种羞耻。我们彼此相爱,也没有原因假装不爱。尤其是,我们觉得自己的私事不关你们任何人的事。”
这短短的几句话讲得多么精彩,简直完美无瑕。不过,阿莉亚下唇微微的颤动,暴露了她内心的情感。
利特莱尔太太气坏了。利特莱尔牧师则像耶稣从神庙中赶走放债的时候一样,狂怒如雷,不许女儿再回家,永远不许。
他们结婚了,不需要发誓说,不离不弃、致死不渝。
他们结婚了,这种幸福不关上帝的事。
他们结婚了,新娘可能已经怀孕了。
在初恋的狂喜中,阿莉亚极力不去设想爱情的结果。起初的那些日子、那些个星期,她的大脑完全陷于爱情的狂热之中。她像一个在跳舞的头晕目眩的小女孩儿!跳啊!跳啊!彻夜不休,不知疲倦。
我不能告诉丈夫:我可能怀孕了,也许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像我不会对他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是会被诅咒的。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做你可爱的妻子。
他们结婚了,在婚姻中,你会想要孩子。早晚的事。
结婚,意味着性交。性交是婚姻在身体上的结果,这里面没有抽象的东西。
“我必须现实一点儿。”
阿莉亚不由得责骂起自己来。在对满意婚姻的狂喜中,她不得不思索这些事情。它们不会自行消失的。
其中之一是:她已经数周没来“月经”了。(她多么讨厌这个词啊!仿佛闻到了那种难闻的味道,她不由得皱起了鼻子。)她上次“月经”是在复活节之前的4月15日。那还是在她做厄尔斯金太太之前很久。阿莉亚毫不怀疑,她停经是因为对自己婚礼的惊慌和担忧。她的体重也在下降。医学上讲的“正常体重”,阿莉亚从来没有达到过。她的青春期(又一个难听的词)来得也晚,她一直到16岁才开始发育胸部、臀部,才开始来月经(她顶讨厌这个词)。是她高中那个班里最晚的(至少,是最晚的几个中的一个)。之后,她也一直没“规律”(又一个难听的让人羞耻的词)起来。利特莱尔太太是个丰胸肥臀的女人,如果她注意到自己女儿的身体发育情况,一定会尴尬到难以启齿去说它。后来,在高中时阿莉亚开始不来月经的时候,利特莱尔太太带她去看了医生。那个医生盯着他桌子上的镇纸,嘴里咕哝说,阿莉亚这种情况是“不少女孩子都有的发育迟缓”——“晚熟”——她可能会有种病叫“无月经”。
“无月经”!没有比这更难听的词语了。
坐在马格鲁德医生的诊所里,阿莉亚窘迫万分,她盯着膝盖上自己那双生有斑点的手,指甲上带有啃咬过的痕迹。
“无月经”。马格鲁德医生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体重过轻的女孩子身上,她们成熟“迟缓”。
这可就意味着,阿莉亚结婚以后,会很难怀孕。
(或许像阿莉亚猜想的那样,它可能意味着很难确定什么时候怀孕,除非跑去找医生做个怀孕测试,但阿莉亚根本不想去。)
(天哪,她必须告诉德克?波纳比这些烦人的女性的事情,真让人发窘。都是“女性的烦恼。”波纳比夫妇是浪漫的一对,就像弗雷德?阿斯太尔和金吉尔?罗杰斯一样。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等在那里的房间时,舞曲会马上响起来。)
他们结婚了,所以成了丈夫和妻子。
在月神公园7号,这些角色在等着他们,就像他们迅速脱下的印着花押字的浴袍在等着他们一样,他们充满了幸福和感激。
德克敬畏地说道,“我无法想象遇到你之前的生活,阿莉亚。那时候一定很浅薄很空虚……如同没有氧气。”
阿利亚拭去眼角的泪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她倒是能够记起遇到德克之前的生活,那时候她是牧师的女儿,生活整洁、忙碌,圈子很小,就像扎在身上的围裙。她要教音乐课,她有学生、父母和家庭。回想起这些生活,阿莉亚就觉得喉头发紧,觉得近乎窒息。是的,那是没有氧气的生活!
她奔向丈夫(八月的早晨,闷湿的大雾弥漫着,阿莉亚光着脚,和丈夫一起待在卧室里),搂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瘦小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放在他让人惊讶的臂弯里。
这个男人拳头大的心脏在阿莉亚耳边砰砰地跳着,那么有力,就像节拍器。
德克。亲爱的,我觉得我……我可能会……我有时觉得,我可能会……怀孕了?
然而没有。阿莉亚不能提到她的害怕,也不愿看到丈夫脸上惊慌的神色。现在还不能。
他们结婚了。彼此生命里剩余的所有时间,都会变成蜜月。对此,他们确信无疑。
他们结婚了,德克?波纳比送了一件礼物给他的红发妻子:一架樱桃木的史坦威小钢琴,这是阿莉亚收到过的最精致高雅的礼物。在起居室里,他点起一根根蜡烛,细小的火焰映照在钢琴抛光的木板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送我这样一件贵重的礼物?”
阿莉亚的喊叫使丈夫大吃一惊。那声音真是骇人。
这架钢琴是个纪念日的礼物,德克辩解说。三个月之前的这一天,他们“第一次看到对方”。
三个月了。阿莉亚不愿去计算这意味着什么。
三个月了。不,阿莉亚不愿去想它。
她感到自己一阵阵的无力、迷乱、晕眩。也许这只是因为那些基安蒂酒。
小腹里那种温暖、甜美的感觉。基安蒂酒带来的感觉。
阿莉亚吻了吻丈夫,紧紧抱住他。德克笑了:“哇喔!”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他要阿莉亚为他弹奏一曲。从那天德克开车到特洛伊市叫走她之后,她就再没弹过钢琴了,一个单音也没弹过。
于是阿莉亚坐到钢琴前,开始为丈夫演奏。乐章之间,她会接过闪亮的水晶玻璃杯,啜饮一点儿酒。这么美的钢琴阿莉亚从未碰触过,更不用说弹了。泪水淹没了她的眼睛,顺着双颊无声流下。德克认真地听着,他的大大的脑袋随着节拍或摇头或点头。阿莉亚为他演奏了自己从前在少女独奏会上最喜爱的那些篇章。莫扎特的米奴哀舞曲,肖邦的华尔兹和玛祖卡,舒曼的《梦幻曲》,德彪西的《蓝色月光》。每首曲子结束的时候,德克都会爆发一阵掌声。他被深深地、真挚地感动了。他确信无疑,妻子是个天才的钢琴家,而不只是一个来自纽约特洛伊市、有点儿才华的普通的钢琴少女。德克说,他经常去布法罗的克雷汉音乐厅听音乐会。他还在曼哈顿的卡内基大厅听过演唱会。在首都歌剧院,他还曾一睹壮观的和。德克已故的父亲,阿莉亚从未见过的维吉尔?波纳比,收藏有卡鲁索的唱片,德克小时候经常听。唱片是卡鲁索演唱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飞翔的荷兰人》,卡鲁索饰演的《奥赛罗》。
阿莉亚不知道自己优美认真的弹奏如何将他们和伟大的卡鲁索联系到了一起,但她知道这联系有夸赞的成分在里面。
德克爱她。所以,他什么都相信。
这是个奇异而又珍贵的真理。就好像当你摊开手掌时,发现里面有只小小的、长满斑点的知更鸟蛋。
他们结婚了。如此突然,也没有致歉。没有发喜帖,也没有想过事情该怎么办。或者事情不该怎么办。“至少”,阿莉亚说,“我们没有私奔。”
德克撂下了正看的报纸,装作很厌恶的样子,说:
“去你的,阿莉亚,你怎么不早点儿想到这个?”
他们结婚了。数周之后,一封来自尼亚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园7号的寄给阿莉亚?波纳比太太的信寄到了,是埃德娜?厄尔斯金夫人的亲笔信,信封上的退信地址也是她。信封上的三分面值邮票倒贴着。
“是吉尔伯特的妈妈。哦天哪。她想知道我有没有怀孕。不,这不可能!”
阿莉亚胆怯地把这封信扔掉了,拆都没敢拆。
他们结婚了。阿莉亚的公婆,克劳丁?波纳比,通过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警告说,她在“严肃地考虑”要和德克这个背弃家庭的儿子“断绝关系”。
他们结婚了。住在月神公园7号德克?波纳比的房子里。阿莉亚发觉,其他的妇人们不时会来拜访,即使不住在这儿也会来。她知道,这是因为邻居们想让她彼此互相了解一下。住在隔壁的柯顿太太,还有住在公园另一边的麦凯太太。她们中间有几个是多么迷人啊!明摆着是歌女、舞女。阿莉亚只见过两次的德克的姐姐们要让她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德克会驯服到去和哪个女孩儿结婚。我们这个弟弟一直都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德克似乎是在说那些铭记人心的名字,“三个宿命中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克劳丁。”
刚到月神公园的头几个星期里,时不时会有电话打进来。但是如果阿莉亚接了电话说声“喂?”,另一头就会是责备一般的无情的沉默。“这里是波纳比家。喂?”(或许阿莉亚在这个新的住处有点孤独了,在尼亚加拉大峡谷的旁边,有个大瀑布寡妇新娘大桥曾很是吸引公众的想象力,只是那个地方阿莉亚?波纳比并不知道。)“我知道你在那里。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声。你是哪位?”阿莉亚拿着话筒,手有些发抖。她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被气着了。这是她的家,这电话号码是丈夫的也是她的。在电话里她能感觉到另一边女性的呼吸。“如果你要找德克?波纳比说话,我得告诉你他这会儿不在。”阿莉亚很想再说一句:“他已经结婚了,我是她妻子。”但她忍住了。
有时电话也会在德克在家打来。阿莉亚绝不会接。甚至也不会“偷听”。(她不是那种妻子。她知道遇到自己之前,丈夫是个单身汉。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几个月以前。)有个一直打来电话的人叫格文,另一个打得更多,叫蜜儿。(“蜜儿”:要真有这么个人,她也一定是夜总会的歌女、舞女。)还有一两次,一个叫维的女人打电话过来,她会先向阿莉亚介绍自己,然后很有礼貌的问,能不能和“你丈夫,那个诉讼律师”说说话?曾有一封寄自布法罗的信是写给“德克?波纳比先生”的,信封淡紫色,还洒了香水。落款的缩写是.,明显是个女人寄的嘛。但是阿莉亚不会去看丈夫会不会拆开这信的。(他会不会真的拆开呢?可能出于对阿莉亚的尊重,他会把这封信扔掉的。)后来,电话开始在大清早不停地响起,把德克给吵醒了,他非常生气,接了电话问“喂?喂?”然后说,“如果你是我知道的那个人的话,请你不要再这么做了,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最后,德克?波纳比干脆换了电话号码,而且没有把新号码编到电话目录里。
那些神秘的电话就这样忽然停止了。也不再有洒香水的信寄过来了。
坐在那架史坦威钢琴前,轻拨着美妙的象牙琴键,阿莉亚竖起耳朵倾听,或者只是在想象中听到,电话铃的响声。但那种声音没有再响起。
3
无月经。晚熟。
告诉自己,月经晚来几周没什么了不起。
可事实上,晚来了几个月了……
阿莉亚一直都很瘦弱,你可能还会说她骨瘦如柴。属于那种神经过敏的女孩儿。这种女孩是不会怀孕的。
然而阿莉亚必须承认,她的体重正在增加。她的小腹奇异地鼓了起来。她又小又硬的乳房,在渐渐长大,乳头也变得敏感起来。尽管这有些荒唐,但阿莉亚没法否认。干脆不去想它。
阿莉亚曾是个处女,吉尔伯特曾把温热的精液射在他的新娘阿莉亚的体外(而不是里面)。是的,就是这样!阿莉亚可以发誓!她只是看到了自己不情愿看到的事情。
“那样是生不了孩子的。我想肯定不能。”
上帝,您不会如此残忍吧!感谢您啊。
这是在1950年。阿莉亚?波纳比待在家里。
她是个妻子,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丈夫开车去市区的律师事务所上班之后,她就待在家里。
德克?波纳比是个成功的律师,一名“诉讼律师”。他承认他对法律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他愿意工作,所以在竞争中他越来越出色。
阿莉亚并非天生就害羞,但那天晚上吃饭时,她向丈夫提了一个问题,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羞怯、轻细、犹犹豫豫:“亲爱的,你介不介意,我在家里教钢琴课?或者是发音课?白天的时候,我有些孤单,总想念我过去的学生。我得做点儿什么,直到……”
阿莉亚停住不说了,心里战战兢兢的。她几乎说出口“直到我们有了孩子。”
德克当然没有听到。毕竟,阿莉亚没有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阿莉亚很怕自己是不是犯了个大错。丈夫凝视着她,那眼光就像听她天弹钢琴时看她的眼光一样。最近,阿莉亚弹给丈夫的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奏鸣曲,就是著名的《月光曲》。她知道,德克?波纳比很容易沉迷到这首曲子中,尤其是开头那段舒缓的、梦幻一般的旋律。他说,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曲。的确如此。但是此刻阿莉亚却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这是1950年,不是1942年。美国妇女们是不工作的。尤其是像阿莉亚这样结了婚又有社会地位的妇女,她们是不工作的。她无法想象,如果是她的母亲向父亲提出这样一个要求的话,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利特莱尔家中,没有一个妇女外出工作。一个都没有。(除了一两个没结婚的姑妈在小学里做老师。她们不算数的。)
但是德克让她大吃一惊。他牵起阿莉亚的手,轻轻吻了吻,像个小孩儿一样急不可待地说:“阿莉亚,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吧。只要你开心,我就也会开心。我不在家的时间太多了,你待在家里一定很孤单。你是个‘职业女性’——我知道的。我为你骄傲。我会在城里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而且能付得起学费。你有正事干了,亲爱的。”他举起酒杯,以示庆祝。阿莉亚也举杯相迎。他们一饮而尽,热泪拥吻。德克补了一句,“当然,是在我们有孩子之前。”
上帝啊您不会的,不会如此残酷。不会有第二次的。
阿莉亚的逻辑是这样的:她等得越久,和德克?波纳比做爱的次数越多,她将来要生的孩子就越可能是德克的,而不是别人的。
她不要去看医生,不要。那样的话她就无可逃脱的会知道,自己有没有怀孕。她就必须告诉德克。她能告诉德克什么呢?
她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都有点失常了。老是苦思冥想!
镜子里,阿莉亚的脸庞苍白消瘦,头上还有报丧女妖样的缕缕银发。
按摩自己白皙、紧绷的小腹,捏着自己的乳房。(噢,必须得承认:她的乳房确实丰满了。虽然仍是很小,但丰满了不少。并且也变得“敏感”了。可能这是因为丈夫的爱抚吧。德克会像个孩子,在她的乳房上又是亲吻又是拿鼻子蹭,还吮吸她的乳头。阿莉亚会温柔地劝止他。)
坐在钢琴前,她弹奏着肖邦那些舒缓优美的夜曲,催人入睡,像是摇篮曲。
他们结婚了。这是在1950年,丈夫总要外出工作的,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妻子则待在家里。妻子开始感到孤独,尽管她又开始教钢琴课了。
(这些学生只学钢琴,年纪很小。以前在特洛伊市的时候,阿莉亚的学生年龄更大一些,也更有天分。她很想念那些学生。在这里,尼亚加拉大瀑布,音乐圈儿里没有人知道她。)
德克很认真很尽职地每天从办公室打电话给阿莉亚,将近中午时一次,午后三四点一次。他要是得加班,或者要跟客户出去喝酒,他就会在下午六点再打一次电话回来:“亲爱的,我想你。”那声音温柔,满含爱意和怜惜之情。对晚回家吃饭,他很是抱歉。阿莉亚就会告诉他,不用担心,我会等你回来一起吃饭的。只要一听到德克开车进来的声音,阿莉亚就马上给他准备好酒:加冰的马提尼。
阿莉亚自己也要一杯。她太喜欢这些小橄榄的味道了。
她的声音低沉,充满诱惑。在电话里,她对丈夫喃喃而语,很多面对面讲不出来的肉麻话,在电话里全讲出来了。
“噢,亲爱的,”德克叹息着,让人感觉到包在衣服里的男人那种局促不安,他说,“我也是啊。”
有时德克会坚持要阿莉亚乘出租车跑到城里,去参加他的那些聚会。在大瀑布划船俱乐部,或者风景大街的一家豪华酒店,再或者是玛力奥的餐馆和比萨店。他们又吃又喝,把小聚变成了晚会。身处德克?波纳比的朋友之中,阿莉亚很难为情(德克的朋友太多了,阿莉亚很难记住他们的名字。她还因此得到了超然世外的美名),但这也是个机会——她可以穿上在布法罗的伯杰店里卖的新款衣服、高跟鞋,还可以化妆。她抖开头发,试着把那些一缕缕的银发想象成异国情调的发式。如果是回到特洛伊市,这样全身打扮起来,阿莉亚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但在这儿,在这新生活里,在德克?波纳比的臂弯中,她却觉得自己高雅宜人。(她是不是正在想象:自己原来单薄娇气的嘴唇,现在已经饱满起来了呢?这么多的亲吻,它该已经肿了吧。)德克把她举起,吻一吻她说:“你比苏珊?海沃德还要漂亮呢。而且,你是我的。”
苏珊?海沃德!阿莉亚想着,可能真有那么点相像呢。
玛力奥餐馆忙碌而喧闹,是大瀑布这些餐馆中最受本地人欢迎的,尤其那些商人、政客,那些跟法院、市政厅有联系的人。划船的有一帮人,赌博的有一帮人。好像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玛力奥餐馆和布法罗的一个黑社会家族有牵连。(遇到德克?波纳比之前,阿莉亚还从未听说过如此离奇有趣的叫法:“犯罪家族”。这个词使得犯罪听上去给人某种意想不到的惬意,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在玛力奥餐馆,每个人都认识德克?波纳比。有个吧间,是本地名流的展厅,在那儿墙上还挂着一张他的签名照片。餐厅领班跑过来问候他。老板玛力奥来和他握手,领他到他最喜欢的桌子那儿去。那是在主餐厅里靠后边的一张桌子。穿着黑色紧身制服的女招待对他微笑,还盯着阿莉亚看了看。很多其他女人也都在看阿莉亚。
阿莉亚脸红了,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个皮包骨头的红头发?德克?波纳比看上她哪一点了啊?”
她把德克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德克轻捏了一下她的小手。
被介绍给德克的老朋友时,她就显得更加令人不安了。他们眯起眼睛,似乎想要认清阿莉亚。玛力奥餐馆里弥漫着一层让人讨厌的薄薄的蓝烟,熏得阿莉亚眼睛里湿湿的,使她反应更迟钝了。她知道德克非常想让她能喜欢自己的朋友,这些朋友也能喜欢她。好在玛力奥这些人都没有带妻子来。德克最好的几个朋友爱吵爱闹,喝酒喝得很厉害,他们在圣?约瑟夫山读中学时就在一块儿玩纸牌了,一直到他身赴战场。这些人比德克要大那么几岁,眼睛里满是精明。他们透着有钱有势的神气,这让阿莉亚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她的丈夫。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忠诚于他们。
游戏时,有个名叫克莱德?考博恩的,头骨很大,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很熟悉,像是喜剧片《狄克?特雷西》里的小角色;有个叫哈罗德?(“苍蝇”)?费奇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局的一个头头;还有胖乎乎、眼睛潮湿的斯特劳顿?豪威尔,一个“随从律师”,他真挚地握紧了阿莉亚的手,祝贺她的婚姻;还有泰勒?“胆小鬼”?韦恩,像埃德?韦恩一样,热衷交友,喜欢逗乐,二战中他是个海军上尉,衣服上挂着个紫心勋章(“要想代替我呀,那你就会挨枪子儿哟”),他刚被选为尼亚加拉县的审计员。阿莉亚要了一两杯酒,让自己和这些大声说笑的人在一起时能感到些微的舒适。这帮人谈话时很少涉及到阿莉亚。在他们中间,德克?波纳比显得很有节制,温文尔雅。他是他们那个头发浅黄的小兄弟,他们以他为骄傲。他们喜欢碰碰他,喜欢和他做手势、玩纸牌。如果德克不听,那就没有什么值得一讲的笑话。阿莉亚明白这一点,这些人尊敬她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她是德克的妻子。有那么一两个人甚至还在她面前献殷勤。但是阿莉亚知道,他们绝不会觉得她配得上德克?波纳比。
阿莉亚明白,但她并不嫉妒。至少现在还不。
这是阿莉亚在玛力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漫长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聚会直到凌晨一点才散去。在回月神公园的路上,德克开着车,阿莉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咕哝着:“那个高大的秃子,是叫科波恩?他装着好像认识我的样子,那我是不是也得装作认识他的样子啊,亲爱的?”
另一个晚上在玛力奥时,有个深色头发的中年人毫无征兆地闯进了餐厅,还带着几个随从,这引起了一阵骚动。阿莉亚听见有人低声说帕里蒂诺这个名字。
然后她跟德克说,“我看这个人从桌子边走过时,你没跟他握手啊。”
德克说:“亲爱的,这没什么,是不是?我觉得没那么明显吧。”
“他是不是很坏啊?是不是就是那个‘犯罪家族’的成员?”
阿莉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的脑袋有点不清醒了。德克开车跑在彩虹大道上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车灯忽然无声无息的打亮,刺到了她的眼睛。
“他说他是个商人。但他不是做我这种生意的。”
还有一次去玛力奥的时候,阿莉亚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盘美味的团子,这种半熟的团子据说叫意大利汤团。又喝了一杯马提尼,两杯半红酒。然后她就不得不很不好意思地一趟趟往洗手间跑,不到十分钟就要吐一次,把刚吃的全给吐了出来。
真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然后,阿莉亚脸都白了,浑身发抖,几乎虚脱,但她却感觉舒服多了。
别傻了。预约一下,找个医生看看。如果你怀孕了,那肯定是德克的孩子。还会是谁的呢?
4
他们结婚了。为什么这还不够呢?
家里还缺点什么呢,亲家吗?亲家人!
私下里,阿莉亚很喜欢丈夫因为婚姻而和家人“脱离关系”了。她很尊敬德克。德克知道以后耸了耸肩,笑了。你又不是为了钱结婚,是为了爱嘛。为了生活。
是这样的。有时,阿莉亚会想念父母。也许并非如此——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和母亲谈论自己现在的麻烦。至于尊敬的利特莱尔牧师?更不可能了。
虚弱时,阿莉亚会想起父亲那些刺痛的话:
以后这里不欢迎你。你和他都不欢迎。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么匆匆忙忙就和一个你所不认识的人结了婚。可怜的吉尔伯特去世还不到一个月。阿莉亚,可耻啊!
阿莉亚当时就想喊出来,她也不认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是父母催着要她嫁给他的。
但是没有。没有辩解,也没有道歉。更好的做法是带着尊严离开,离开牧师的家里。告别作为一个孝顺女儿的生活。
阿莉亚?波纳比夫人没有父母的负担。在1950年,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了,就像你失去了一只眼睛或是一个肢体而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一样。
但是他们现在,阿莉亚和德克,正开车去夏洛特——“夏洛特”——对一座房子来说,这名字可真够嚣张的!——这是一个9月的星期天,天空中点缀着几朵白云。
不管怎么说,克劳丁似乎已经改变了她的想法,最终,她不再要和这个背弃家庭的儿子断绝关系了。对儿媳,她也有些好奇。
只要看我一眼,她就会明白的。她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快就结婚的。
拜访公婆总是免不了的。为了这次拜访,阿莉亚穿了件粉色亚麻布长裙,看起来很像块裹尸布,袖子有点儿短,手腕从袖口里伸了出来,骨感得吓人。阿莉亚在脸上扑了粉,盖住脸上那些雀斑,还仔细地擦了鲜红的唇膏。
“噢,德克,我太担心了,怕你妈妈会不喜欢我。”
“噢,阿莉亚,我太担心了,怕你不喜欢我妈妈呢。”
阿莉亚很认真,德克却是在开玩笑。但是阿莉亚能看到丈夫下巴上透出的紧张。还有他眼睛里淡泊的眼神。她隐隐猜到,尽管德克?波纳比反对自己难缠的母亲,但还是很爱她的。
他一定也想让自己的妻子去爱自己的母亲。
德克曾经给阿莉亚看过克劳丁?波纳比的照片: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妇人,生着倔强的下巴、热情的眼睛,嘴角挂着冷笑。嘴型紧绷,酷似乔安?克劳福德,好像里面长了太多的牙齿一样。德克轻笑着说,“不要被我妈美丽的外表给欺骗了,亲爱的。”这句话让阿莉亚无比惊讶。
这是阿莉亚第一次访问大岛。这个岛像漂浮在奔流不息的尼亚加拉河流上,处在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中间位置,很庞大,很像乡下楼群那样的形状。夏洛特就建在这大岛的东南边,正对着加拿大的安大略湖。
(安大略湖!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死后,阿莉亚第一次记起这个名字。当时他计划蜜月有几天要来安大略湖的: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西边,泰晤士河旁边,有一片地方荒无人烟,据称有很多化石。)
阿莉亚咬着拇指指甲,暗暗地想着这些,直到丈夫伸手过来把她的手从嘴边拉开。德克开着车,没有回头也没有对阿莉亚皱起眉头。“阿莉亚,告诉我你怎么想的,我可以调转头我们回家去。我不想看见你紧张不安。”
“紧张不安?我没有紧张不安啊。”透过挡风玻璃,阿莉亚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开阔的田野、树林、远处的大河。还有房子。这些房子啊!简直该叫它们庄园。真够眩丽的。“摆阔气的消费”啊。她忽然冒出了对这种东西的鄙视。阿莉亚生于小镇上的牧师之家,她抬抬眼就知道虚荣是怎么回事。“我真是给迷住了。我知道你的童年是怎么过的了。”
德克笑了,很不安。好像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么说他。
德克拐上夏洛特的山道时,阿莉亚咬了咬嘴唇。这么大的房子!真是无聊。根据自己的原则,她决定要讨厌波纳比夫人。
波纳比夫人邀请他们吃早午餐,但到了12点半她还没来。一张玻璃面的桌子置放在阳台上,摆好了三个座位。这阳台由石板砌成,在上面能俯瞰河流。“波纳比夫人很快就下楼来了,她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一个穿着管家衣服的老女仆不时会来这样解释一下。他们尽力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他们是被邀来吃开胃餐、喝饮料的:从冷冻的壶罐里倒出来的是番茄汁。这个东西倒出来以后不像是番茄汁,却成了“血腥玛丽”。阿莉亚非常喜欢,她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德克说,“阿莉亚,小心点儿。伏特加可是能喝死人的。”
阿莉亚欢快地笑了。那天早上,她已经有过轻微的呕吐,而且连一点面包也没有吃,出奇的饿。于是她狼吞虎咽了几块蟹肉小羊角面包和一些小萝卜蘸酸奶。吃完以后她终于不咬自己的拇指了。她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感到很受鼓舞,她看起来还是蛮漂亮的:是丈夫的爱创造了这个奇迹。
“德克,你会一直爱我的,是不是,亲爱的?你不会哪天早上醒来以后改变主意吧?”
“阿莉亚,别傻了。”
“如果你真的改变主意,我会熄灭的。像一盏灯一样‘熄灭’。”
德克不安地向外扫了一眼,好像是怕有人偷听。阳台上朝外的窗户装的是百叶窗帘,别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而不会被发现。这些窗户大都开着。德克点了支烟,开始喝第二杯酒。可恶的克劳丁到底在哪儿呢?
德克陪着阿莉亚走下种着草坪的斜坡,走到河边的小码头上,跟她聊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父亲还在世。他有自己的船,对航行,对这条河都十分热爱。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是个鲁莽的孩子。有几次,我差点儿出事。”德克说着,有些烦闷。阿莉亚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而懊悔,是为了过去那些所作所为,还是为了过去本身呢?一阵河风吹来,清新、爽快。近处,帆船毫不费力地滑过。在这儿,夏洛特的码头上,听不到大瀑布险恶的轰鸣声;它在下流数英里开外的地方。这个码头水流不是很急,人们可以从这儿跳下河去游泳,河水不会一边让你尖叫着一边把你带向死亡。我也能住在这儿。还有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我们不能继承这些呢?阿莉亚不知道这些不值一提的想法从哪儿冒了出来,真是出乎意料。
这个码头该修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就已经明显让它来回摇摆,吱吱作响。在这儿只停了一艘船,是一只从前的白色旧帆船。阿莉亚忽然很想上船在这条大河的波浪里摇晃颠簸一番。她撒娇似的靠到丈夫的肩膀上说,“你的旧船好像给遗弃了。待会儿吃完饭开船带我出去逛会儿吧,德克?”
“好,一会儿去。”
说这话时,德克带着强装出来的热情。阿莉亚能感到他心神不定,他看看表,又回头看看房子那边。她在德克的身边,德克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有点儿不像他了。这让阿莉亚感到某种拉力,来自那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
“我想你母亲已经出来了吧?那个人就是吧——”
“不,那是埃塞尔,她在看我们在哪儿。”
都快下午一点了。德克脸色闷闷不乐,头发也给风吹乱了。他带着阿莉亚回到了阳台上。太阳已经不在正头顶上,但是却出奇的热。这个地方的天气,云层总是厚厚的,虽然有一轮发白的太阳斑斑驳驳地照着,还是常常水汽弥漫,潮润润的。在伊利湖和安大略湖两个大湖之间,天气总是变化无常,难以捉摸。这样苍白刺眼的太阳一照,夏洛特的草坪也显得灰褐难看,毫无生气,杂乱不堪。玫瑰丛都染上了黑斑。让人觉得这块地正被忽略,就像生命正在消逝一样。从后面看这所房子,像是从后台看舞台上的演出一样,本来富丽堂皇的石料大宅显得风侵雨蚀,有些破败。石头上已经有裂缝,生锈的檐槽上生了一条细细的青苔,像条蜿蜒细长的蛇,似乎把房子也给加宽了那么一点儿。
阿莉亚局促地笑了。“可能这个星期天不太合适吧,德克?”
“我也在这样想,”德克神情严肃。
阿莉亚从未见过高大、英俊、自信的丈夫这么心烦意乱、神经质,而且愤怒。他们回到了阳台上,但克劳丁还是没有出现。尴尬的佣人又跟刚才一样道了歉。德克说,“如果我妈希望我们去找她并求她和我们一起进餐的话,那她错了。”阿莉亚吃着开胃点心,装作没有听见。她又倒了一点美味的血红的辣味饮料,因为德克不愿再倒给她了。她配着血腥玛丽又吃了一些蟹肉小羊角面包。她流了满嘴的口水,饥肠辘辘,即使胃里一阵阵的恶心。
德克忽然说,“阿莉亚,我们走。你的手提袋呢?”
阿莉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克服这一瞬间的虚弱。她一定不能屈服。她的眼皮又跳了。她不想看见那条被遗弃的小帆船,在码头那边愚蠢的、无休止地来回摆动。呕吐好像是晕船病。她把视线从河上转回来,忽然看见12尺外的窗户上,有张鬼魂似的脸。或许只是她的幻觉?但视线只一恍惚,那张脸就不见了。
阿莉亚希望德克没有看到。
“埃塞尔,告诉你的主人,她的无理无法让人忍受。永远都不要邀请我和我的妻子再到这里来了。”
德克一把抓住阿莉亚的小臂就往外走。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抓过阿莉亚!阿莉亚穿着高跟鞋,跌跌绊绊的,想要挣脱。但是忽然很可怕地她喘不上气来,窒息了。然后胃里猛地一阵恶心。她完全无法控制胃里一阵阵的痉挛,把傻傻地吃进去、喝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弄脏了自己粉色的麻布长裙,玻璃顶的桌子,还有这个石板铺砌的阳台。
“阿莉亚,怎么搞得,”德克很恼怒,“我不是提醒过你的吗?”
5
这是1950年,似乎每个人都怀孕了。
阿莉亚一阵阵的恶心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在早上。
和德克?波纳比结婚三个月——12个星期零两天之后,阿莉亚终于还是去看医生了。一个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电话本上查来的名字:派伯。
“波纳比夫人,好消息!”
阿莉亚一下子哭了出来。哦,她其实已经练习过这一课的情形,她微笑而且淡定,甚至还穿了一身时髦的衣服,想给派伯医生和他的护士留一个好印象。但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像个火车头一样向她疾冲过来的时候,她无力抵抗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派伯医生,这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尊贵的绅士,看到阿莉亚这个样子被吓坏了。派伯医生的诊所在大瀑布的市中心,走得快的话,从月神公园到那儿只要15分钟。
阿莉亚恳求说,“医生,千万别告诉我我怀孕多久了。别告诉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千万别!”
“但是,波纳比太太……”
阿莉亚试着解释这一切。不,她无法解释。她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还不时擤着鼻涕。哦,为什么那个男人不是在我们结婚之前自杀,而是在之后呢?她结结巴巴地说:
“派伯医生,确实——我很高兴。我结婚了,而且我很幸——幸福。我爱我丈夫——我们七月才结的婚——而且我们也想要孩子——但是我不能确定——我是说,我不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派伯医生吓坏了,看着她不明所以,那表情像利特莱尔牧师给吓坏时看她的表情一样。看到医生这样的反应,阿莉亚赶紧试着解释她第一次婚姻的情况——它时间短暂、完完全全是“悲剧”。阿莉亚尴尬地扭动着,告诉医生她的前夫如何“射精”在她身上,在她两腿间。哦,她还是个处女——但是她知道处女是不会怀孕的。高中时这种粗制滥造的实用知识会在学校里流传,一个长老会牧师的女儿也会听到这类知识,又吃惊又害怕,把它归做未来的参考,还会想,我肯定不会的。绝对不会。不会!
“我不要知道,医生。如果我已经怀孕16周的话,我前夫是——会是——本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我只是怀孕了12周,那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孩子的父亲。可能孩子会早产么?也说不定是晚产?”阿莉亚知道可怜的派伯医生肯定是尴尬极了。都是被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女性事情给闹的,她不敢抬头去看医生。“医生,求您: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是吧?我丈夫也不必知道,是不是?”
派伯医生把一盒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推到阿莉亚面前,阿莉亚感激地抽了一张,擦了擦脸。派伯医生好像从以前的记录中听说过波纳比这个姓,德克?波纳比,至少是波纳比这个姓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超乎阿莉亚期望的权威口吻说:“波纳比太太,你怀的孩子不可能大过13周。这是我的估计,我是很少出错的。可能会错一两天,或者一周,但不会再多了。所以波纳比先生才是孩子的父亲。你的预产期应该是在明年四月。如果你愿意,下次你来时我会给出更准确的时间。”阿莉亚马上放心了。
阿莉亚快要晕了:“不了医生。这已经够准确了。四月。”
派伯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握了握阿莉亚的手。她的手潮湿冰冷。跟死尸的手差不多,得要暖一暖了。他和蔼地说,“我建议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波纳比太太。跟我说的话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把好消息告诉你丈夫,然后出去庆祝一下。很快我们会再见面的。祝贺你。”
他们结婚了,而且阿莉亚怀孕了。他们高兴地庆祝了一番。
1
从日历上看,我出生在春天。
早产了一个星期。或许是两个呢。
纽约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除了三月下旬之外,从感恩节到现在一直大风狂啸,雪盖冰封。在月神公园7号,在公园里的那条街上,雪莲花和番红花勇敢地提前盛开了。然而又一场细细的雪却残酷地覆盖了它们。
这个冬天,尼亚加拉地区全部加起来下了有108英寸的雪。到3月26号,这些雪大部分还没有融化。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阿莉亚兴高采烈,要德克沿着河行驶,让他们才一周大的孩子钱德勒能看见大瀑布。
“亲爱的,开过去吧。钱德勒会永远记住大瀑布的。这说不定是他看见的第一件有记忆的东西。”
德克好像迟疑了一瞬。他知道,妻子的情绪任性而不可捉摸,由一种隐秘不见的逻辑决定,那逻辑如同桥下水泥里的钢梁,坚不可破。而德克又恰好正为儿子的健康出生而兴奋和惊喜,他当然会让步了。
他刚刮了脸,干干净净,蓬松凌乱的头发也剪了。有些天他头发乱蓬蓬的,但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个时节,大瀑布荒凉的像月亮一样。只有一辆长长的市政扫雪机神经错乱一样从风景公园压过,把废气排在它碾出的辙印上。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一个人了。
“没有旅游观光的人!这多好啊。”
德克开车进了风景公园,停在车位上。他没关发动机,这样暖气会热一些。这辆林肯大陆车的后座上堆满了鲜花,郁金香、风信子、水仙,虽然已经不是怒放的时光,但仍然香气宜人,很是喜庆。这些花是从阿莉亚的病房里搬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德克送给她的。
弗雷德?艾斯泰尔也到医院给他亲爱的金吉尔?罗杰斯送花。他这个红头发的舞伴现在跳不了舞了。但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德克知道,和妻子一起带这么个小男婴回家(只有五磅七盎司重却这么完美),他们的生命从此完整了。是的,永远完整了!
车外刮着从加拿大来的偏北风,他们看到,冬天的天空像陶瓷一样,呈现一种细腻明亮的蓝色。经历了11个小时的痛苦折磨,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得了一场小小的但是却会发烧的医院传染病之后,阿莉亚虚弱苍白,摇摇欲坠。她亲着、喃喃逗弄着脸红的小婴儿:“看见了吗,小宝贝?看爸妈把你带到哪儿了?带到大瀑布了。”阿莉亚笑着,举起钱德勒,胳膊轻轻颤抖着。(德克密切地注视着她。必要时他会帮她抱住孩子的。在医院里,阿莉亚发烧时精神错乱,痛得不得了,那时阿莉亚大声嚷嚷着什么。它们可以称为警告。他可是警醒的,警惕的。)
钱德勒给暖暖地包在一条蓝色的山羊绒婴儿毯中,他来回挥动的小手也带着小小的连指手套。他充满好奇地往车窗外看着。小小的鱼嘴湿润润地,打着哈欠,圆圆的黑眼睛使劲睁大,向外凸出。他一会儿眨眼,一会儿眯眼。他的脸像是个小小橡胶球,额头怪异地斜着,阿莉亚觉得像是一角干酪。下巴呢,也像熔化了一样,向后缩着。但是,他是个漂亮的婴儿,他是德克和她的,外表一看就是。
阿莉亚兴奋地说,“他能看见。我是说,他不只是睁开眼睛。他正在练视力呢。他好像对这些景色有格外的兴趣,他在用眼睛看呢。”
你几乎会相信,钱德勒能够明白他在看什么。当薄雾升上大峡谷,在河边那些高高的光秃秃的榆树和橡树上,冰就会结成金丝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莫扎特的高音音符。童话中,有座跨越尼亚加拉河的冰桥,神奇的彩虹会出现,又会在眨眼之间消失。甚至是冰点之下的温度,看起来热腾腾的水汽也会不停地升上来。
他们正在看的是美国大瀑布。更大的马蹄瀑布很远,在山羊岛的西南,从德克的车里看不到,除非把雾错看成它。
坐在车里,他们数分钟都默不作声。
钱德勒扭动着,咕哝着。他小小的拳头摇来摇去。他肯定是个多事的孩子,一会儿都不能安静,脾气又大。他皱着脸,那种表情像是一种动物似的焦虑。他的鱼嘴打着哈欠。很快就又饿了:又要妈妈哺乳了。哺乳对于阿莉亚是种全新的、惊异的、无法抗拒的感觉,一种做爱般的感觉,让初为人母的她措手不及。
想到这一点,阿莉亚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像做梦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德克,你觉得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我们三个。”
阿莉亚用了一种中规中矩、关乎事实的声音,仿佛她是一个客户,在问她的代理人一个实际问题。她把钱德勒抱在胸前,轻轻地摇摆,把自己微微皲裂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他的头顶上。钱德勒戴了一顶小线帽,是德克的一个亲戚送的,但是他头皮的温热还是透过帽子传到了阿莉亚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