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本章:4-3

    我们会有小宝宝的,对吗?

    你想要几个就要几个。坎德西,我保证。

    从罗约尔嘴中竟然又跳出了丑陋又奇怪的赖蛤蟆!

    但是罗约尔确实想娶坎德西。他是爱她的,决不忍心伤害她。听到她心碎般的哭泣,好像他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想那定是颗塑料心,廉价又易碎,但它们的材料是不灭的。

    关于罗约尔订婚,最令人惊奇的是阿莉亚的反应。你可能会猜到母亲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把罗约尔踢出屋去;但是事实上,当罗约尔尴尬地、结结巴巴地说出“他想结婚了,是时候了”时,阿莉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好吧。是的,是时候了。他已经19岁了。小姐女士们这样向罗约尔投怀送抱,对罗约尔来说还是找个像坎德西这样甜蜜单纯的好女孩儿赶快结婚定下来更好些。她不会逼着罗约尔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当不幸的事发生时(这只能说明罗约尔让不合适的女孩儿怀了孕!那他就像一条毫无自控能力、四处乱跑的野狗,可以做任何发情母狗的奴隶。)像当初罗约尔没去上大学阿莉亚不感失望反而显得很宽慰一样,现在阿莉亚对她儿子结婚的前景也很乐观。事实上,新婚夫妇可以先在波罗的海1703号住一段时间。阿莉亚会从楼上的卧室搬出来,并为他们重新装饰一下房间。

    和阿莉亚住在这狭小拥挤的房子里!一想到这儿罗约尔就哆嗦了一下。可怜的坎德西会被生吞活剥、变成阿莉亚的第二个女儿的。

    不。新婚夫妇将住在五号大街一套租来的房子里,那离尼亚加拉大瀑布开车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罗约尔从五月到十月中旬都在那里工作;那离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火的冰淇淋专买店——国王乳品店也不远,坎德西在这家店的前台工作,她是经理助理。新婚夫妇要自己住!

    阿莉亚很失望。你可以看得出来她失望之极。她绿玻璃色眼睛都快要喷火了,她太阳穴处白皙而长有雀斑的皮肤紧绷,下面的神经在跳动。

    罗约尔,你可以省下租金的。我不会收一分钱的。

    妈妈谢了。但我不想用。

    让我和坎德西谈谈,她的头脑更实际些。

    妈妈,不用。

    如果你们省下租金,可以把它存起来分期付款买个自己的房子。哦罗约尔!让我和坎德西谈谈。

    妈,我想你还是别谈了。你知道坎德西老围着你转悠。她钦佩你也害怕你。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听谁的想法?是你的吗?

    嗨!妈妈,咱们别吵了,好吗?坎德西是要做我的妻子,不是你的。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可怜的女孩儿需要更多的家人,而不只是一个丈夫所能提供的。

    妈,这房子太小了,即便钱德勒不在这里住,也很小。朱丽叶和我、坎德西一起住在楼上会不舒服的。

    这太可笑了。你知道你要离开,朱丽叶有多么伤心。她崇拜你,也把坎德西当姐姐一样喜欢。

    天哪,妈,别说了。

    你是害怕让我和坎德西谈话?你就是害怕!

    妈,你离坎德西远点吧。

    我的音乐室已经进行了过冬的保护。你和钱德勒将它重新改变了一下,做的很好。我会搬到楼下住。我会为你和坎德西买一个漂亮的大双人床。坎德西可以选择壁纸的设计。这完全由她作主。那个衣柜也给你们,那可是个古董。还有窗帘!带荷叶边的白色窗帘。罗约尔看着我,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地对待如此重要的事呢?坎德西值得她所能得到的所有人全部的爱。家庭是这世上的一切,看看吧这世上没有上帝。

    当阿莉亚一口气说完这些时,浑身发抖。罗约尔也是如此。事后罗约尔回想起来,还打了个寒噤,差一点他就要屈服了,毕竟,向阿莉亚屈服总比反抗她容易多了。

    但是罗约尔很固执,拒绝了阿莉亚的帮助。不,绝不!如果母亲把他妻子变成她的第二个女儿,那么罗约尔就和自己的姐妹同床共枕了。天哪!

    最后阿莉亚做出了让步。但是第二天早晨,她提出要帮忙付给为坎德西买订婚戒指的钱。又一次罗约尔咬着牙谢绝了母亲。(幸好阿莉亚不知道也没猜到坎德西认为自己那时怀孕了。阿莉亚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想到这些,他脑神经就受刺激。罗约尔坐在高中停车场边上一辆闲置的雪佛兰里,注视着那个浅黄色砖墙的平顶厂房式建筑物。它很普通甚至有些难看,然而傍晚华灯初上,建筑物却像飘浮在柏油路上,每扇窗户都是漆黑一片,看起来很神秘。该死,罗约尔现在后悔当初没有更努力一些。他曾是颇受欢迎的运动健将:垒球、橄榄球、篮球样样精通。要不是下班后还要去工作,他早参加这些球队了。事实上球队遇到劲敌时,罗约尔有时还被叫来替补,并且罗约尔可以上班时中途请假出来。他一直都受大家喜爱,一直不知道生活也许还有另一面。就像一个梦游者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睡着的那样,直到被叫醒为止。当然老师们也都鼓励他。如果他上了大学,他就不会19岁结婚。罗约尔的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了。尤其是女生们。(秘密的)未婚先孕的,心怀感激地嫁给在道化学公司、帕里什塑料厂、纳比斯科和尼亚加拉水疗院上班的男孩。罗约尔的大多数哥们儿都在这些或类似的工厂工作。那里的工资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高的,因为他们加入了工会。工厂的工作从来都吸引不了罗约尔。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工作,一天八小时一周五天,工会会费,合同。一想到上下班按时打卡就让他退缩。罗约尔?波纳比,一位经常赢得欢呼掌声的体育健儿,一位边唱边弹吉他为大家演出的人,竟去按时打卡上班!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良好的判断力也不允许。

    要是他去上了大学,那该多好啊。然而阿莉亚不愿儿子去上大学,野心勃勃。那会给人带来什么?只会让他死掉。阿莉亚愤愤地说道,没有用她一贯的尖酸刻薄式的幽默。

    他从来没向别人说过,真正让他受伤害的是在学校不得不以钱德勒为榜样。钱德勒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尤其是数学和自然科学。钱德勒上任何课都很认真,朋友很少,也没什么课外活动吸引他。当然老师们也喜欢罗约尔,但他们无法不拿他和钱德勒对比,这对罗约尔是不利的。干吗要尝试呢?学习上无论什么事钱德勒做得都更好。有时甚至好得多。该死。罗约尔逐渐养成了忘写家庭作业、旷考的习惯。他这样告诉自己,当选最英俊高年级男生,要比像钱德勒那样与同学们隔绝要好得多。不信,去问问女生们。

    “罗约尔!这可不像你。”

    这是最轻微的指责,不是责骂。坎德西跑过来搂住罗约尔的脖子亲吻他的脸,他的脸烫得令人难受。

    好漫长的一天!他迟到了一个小时,闻着还有股酒味。可是坎德西并没有打算一见面就责骂他,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结婚计划。坎德西的姐姐安妮也在,还有坎德西的两个朋友,这时电话响了。坎德西的心情激动兴奋,罗约尔想,就像一个即将升入太空的宇航员。

    坎德西又亲吻了一下罗约尔,嘴巴湿润。她的亲法令人惊叹,还带有一种胜利的意味。罗约尔的脸红了,其他人在旁边看着呢。要是就她俩的话,他会紧紧地拥抱她,把脸埋在她那卷曲的秀发里。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黑衣女人偷走了他全部的言语,他本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

    斯图船长和他道别时,祝罗约尔好运,并用力地和他握了握了手,罗约尔痛得呲牙咧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不能在这里待太长,亲爱的。我们正在复习食物。”

    罗约尔不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食物和他和坎德西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或者事实上,结婚和他与坎德西相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那个春天的夜晚,坎德西在他的怀抱里哭泣着轻声说道,如果罗约尔不爱她了,她会去死,他就一直很困惑。

    有时,听到他的未婚妻和他的母亲兴奋地谈论着婚礼,这种讨论的重要性并不比婚礼本身少,就像你谈节日或秋天一样。罗约尔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在教堂结婚?这就是他们的打算吗?(但罗约尔一点也不信教,他只是为了让坎德西高兴而参加基督圣徒教堂的一些活动,教堂位于11号街上,棕褐色,墙上布满小圆石。他隐隐的有了带着坎德西一同私奔的想法?没有吗?)。正如罗约尔了解的那样,他们的确在计划举行教堂婚礼,一个小型的私人婚礼。他会有一个伴郎,可能会有两个伴娘?会有来宾,还有婚宴会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举行?很奇怪,阿莉亚从不邀请人来家里,除了她的学生,现在突然开门迎宾了,阿莉亚向来讥讽资产阶级的习俗,多次向孩子们表明她对陈旧的结婚传统的厌恶,却又在她儿子的婚礼上老调重谈,还特地出去闹市区的回头客时装店买衣服,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买新衣服。“罗约尔,你妈没告诉你最新消息吗?”,坎德西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妈正在往这儿赶,天哪,她坚持要把她的‘男友’带来,还没人见过呢。”

    他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他理应对坎德西的愤怒或不安感同身受,但他不打算这么做。“我知道你累了。你那份工作!”坎德西叹了口气,转而问她的姐姐和朋友,她们毫无疑问的像坎德西一样不赞成罗约尔在魔鬼洞公司工作。“那些愚蠢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围着你,一半的女游客拉着你照相!我可是知道那船不安全,会掉进大瀑布的,它不可能安全。并且,薪水也不高,不足以弥补承担的危险。”坎德西就像一只好发牢骚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坎德西激动的挥舞着手臂,左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像个小玩具娃娃。坎德西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20岁,但举止行为和性格就像一个15岁的小女孩儿。她有女高音般的嗓音,一举一动都优雅迷人,并期待着别人回应这种美丽,像一位舞者在熟悉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我想让你见见这位甜美的姑娘。”——阿莉亚这样描述坎德西。“这位我在教堂见过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太——甜美了。”即便阿莉亚绞尽脑汁,似乎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夸她了。

    坎德西的甜美也有尖锐的时候,这一点罗约尔已经发现,阿莉亚还不知道,总有一天,阿莉亚会吃惊的。

    坎德西最明显的特征是她一头略带草莓红色的金发,波浪般垂至肩膀,头发上还夹着蝴蝶形的小发卡和夹子,她的脸是小巧的心型。笑起来声音有点尖,高兴时像小孩子一样紧扣手指。指甲色和嘴唇色总是相互辉映,都涂着珊瑚般的粉色。她有一种甜美又轻飘的声音,喜欢大声地唱颂歌和流行歌曲。国王乳品店是大瀑布地区最主要的乳制品和冰淇淋专营店,而坎德西又是最受欢迎的服务员,薪水也是最高的。她穿着水仙花般颜色的制服,白色的领口和袖口,一顶笔挺的白色帽子戴在头上,十分的俏丽,他会让年长的男顾客们想起——谁呢?贝蒂?格雷宝还是德里奥斯?戴。另一个时代,20世纪60年代以前,妇女们开始否定男人,丑陋变成一种自我定义的模式。坎德西绝不是这样的。

    他们一块儿出去时是耀眼的一对儿,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这让罗约尔不安,却让坎德西感到高兴,“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俩会被发现的”。坎德西说时轻轻碰了一下罗约尔。罗约尔说道:“被发现干什么?,被谁发现啊?”坎德西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腰,好像他说了什么粗俗的话。

    电话响了,安妮去接的,坎德西从安妮手中接过听筒,紧张的笑了一下,“哦,小声点,是波纳比太太。”坎德西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打电话的是阿莉亚。

    罗约尔看见坎德西和阿莉亚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未来的婆婆,噢天哪!

    罗约尔趁着这当儿溜到了小厨房,去修一个漏水的水龙头,为此坎德西已经抱怨过多次了,他带了修理的工具。这种小修小补的家务活让他舒心,尤其是当他感到不安的时候。他父亲曾是个律师,这就意味着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修完水龙头,罗约尔又开始修冰箱,坎德西抱怨这个冰箱发出了可怕的声音,闻着味道也不好。这是台有点掉漆皮的旧西屋冰箱,是出租的房子里原本带的,同时还配有一套厨房用具。罗约尔发现这个冰箱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太旧了,发动机震动着就像在喘气。冰箱里有为他准备的啤酒,但他拿了一品脱装的国王乳制品店的牛奶,倒了一满玻璃杯。纯牛奶,他一直都是用玻璃杯喝的。在他长个时,阿莉亚要求他一天喝三大杯牛奶。她还要求每个孩子吃早餐时,都要喝几勺鱼肝油加橙汁。孩子们有意见,说鱼肝油的味道难以下咽,她严厉地说,“牙齿强,骨骼壮,其他的跟着也就好。”

    罗约尔尽量不去听另一间屋的说话声音,他太希望了,希望坎德西不会非让他和阿莉亚通话。他的声音颤抖,会出卖他的,我不能娶她,我并不爱她,上帝救救我吧!

    当然罗约尔会娶坎德西,他爱她,就这样。

    他已经给她买了订婚戒指,婚礼明早11点举行。他们订了蜜月计划。阿莉亚也同意了,坎德西又爱他,就这样了。

    10月初,坎德西已经搬进了这个位于5号大街一幢棕色石砌楼里的套房,它有一间卧室,他们准备结婚后就住在这里。他们用一笔可观的存款支付了头三个月的房租。这房子是坎德西和她的朋友找到的,罗约尔也觉得还不错。房间很大,但有点简陋,当然价格也相对便宜。位于繁华的市区,交通便利,从这儿五分钟就能走到坎德西上班的商店,开车五分钟就可以到瀑布。这段不用上班的时间,罗约尔可能会到帝国讨债公司上班,那里付佣金,这是斯图船长的一个朋友介绍罗约尔去的,那个人认识并喜欢罗约尔。但是开始新工作的时间快到了,罗约尔感到很不安。他有没有这样的气质,在电话上就把陌生人叫过来,或是大胆地直接到人家家里去骚扰,让人家支付根本就支付不起的债务?罗约尔是那种大摇大摆、趁火打劫的强盗吗,因可怜的主人拖延贷款就去拿走人家的汽车、船只、电视或皮革衣服吗?罗约尔开始考虑。去年,他曾在阿莫利保龄球馆工作,有时也在酒吧当招待。在从事过魔鬼洞公司富有刺激性的工作后,罗约尔对这种室内工作就很不耐烦了。他一直在考虑可以到尼亚加拉总医院当个助手,那虽然薪水不高,但急救室却很吸引他,还可以驾驶救护车,帮助绝望的人们。还有警察局,他也想当个警察的,但一想到配枪,也可能用枪,就让人冷静下来了。罗约尔也可以去找一位布法罗的唱片制片人的,制片人听过罗约尔在风景公园的一次消夏晚会上的吉他弹唱,还给了罗约尔一张名片。罗约尔认为试唱不会有什么大用处,可能他连那个人的名片都已经弄丢了。他还可以在富裕地区的高档旅馆、饭店找份工作,坎德西认为他肯定可以当一个帅气的领班。通常坎德西都极力主张他辞去在魔鬼洞公司的临时工作,找一份真正的工作,就像他们大多数已婚的男性朋友大都在东尼亚加拉大瀑布,北托纳旺达,布法罗这样的工厂工作。“尤其等我们建立了一个家庭,有了孩子,罗约尔,我就不在乳品店里干了。”

    罗约尔喝了一大口牛奶,冰得他两鄂直痛。

    一闭上眼睛,他又看见公墓里的那束白亮的光,像闪着耀眼光芒的刀片,刺入他的眼睛,刺入他的腹股沟。黑衣女人躺在杂乱的草地上,伸出手臂抱住他。我们认识,不是吗,我们认识的。

    如果罗约尔现在娶了坎德西,就不可能回头了。

    (但是,那个早晨罗约尔本不该和那个黑衣女人在墓地做爱的,难道不是吗?他不是要和坎德西结婚了吗?)

    罗约尔在想,要不是坎德西不愿意,他现在已经住在这里了,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他本该10月初就和她一起搬出来的,那样到现在他们就安顿好了。但是他们还没结婚,坎德西担心别人的看法。在坎德西看来,人人都相互了解,并热心于散布“消息”。两边相关的人都会生气,受到谣言的影响。阿莉亚一向蔑视传统,即便如此,她也不赞同的。名声不好的麦卡恩夫人据说公开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而那个人并不是她丈夫。坎德西总是很小心的在“很体面”的时间把罗约尔带出公寓。坎德西想问,既然你们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块吃早餐,那结婚又有什么意义?

    罗约尔笑了。是啊?那又何必呢?

    坎德西走进厨房,头上的蝴蝶卡让她烦恼。她心情不安,眉头紧锁。罗约尔看得出她洋娃娃般的脸拉得很长,表情严肃,嘴巴撅着。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阿莉亚在什么事情上又改变了主意,有多少亲朋会到场。罗约尔很想表示同情,但坎德西好像说的是外语,除了感情强烈地发出咝咝音,罗约尔什么也没明白。她的双手像受惊的鸟儿上下挥舞,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罗约尔希望这里就只有他和坎德西,其他人都消失,包括电话。(另一间屋里的电话又响了)噢,这一天可真长!

    但坎德西现在没心情亲热,和阿莉亚的通话让她的心情不佳。

    罗约尔流露出甜蜜而又性感的微笑,用坎德西偶像约翰尼?凯什的声音说:“亲爱的,为什么我们今晚不跑掉呢?甩掉这结婚的陷阱,私奔吧?”

    坎德西瞪大了眼睛,仿佛罗约尔狠狠地拧了她,“‘结婚陷阱’!罗约尔?你刚才说什么?”

    罗约尔耸耸肩,看来这真是个坏主意。

    或者,如果他们不能逃,他们要是自己呆在屋里也行。这将是他们的家,双人床,带有美国怀旧风格的松木头床板,这是阿莉亚给他们的礼物。所有人都出去!电话听筒拔掉!罗约尔很想一把抓住坎德西搂在怀里,躺在她身边,但不做爱,只是亲亲抱抱,相互依偎,相互安慰。至于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就像一首歌曲,你只记住了曲调而没有记住歌词。

    只是罗约尔担心头发和衣服上会有墓地肥沃土壤的味道。他担心坎德西会从自己的嘴巴上尝出其他女人的味道。

    坎德西抬高声音,尖声叫道:“罗约尔你到底怎么了?一进屋看到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不对劲。”

    罗约尔赶忙说:“知道?知道什么?”

    “我不是具体知道什么。你们波纳比家人的身上特有的一种东西。说不清的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有你不看别人的眼睛。”

    “一种波纳比家人的身上特有的?”罗约尔以前没听过这个。他不是一直看着坎德西的眼睛吗?

    坎德西撅着嘴说:“你,有时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结婚,有时我觉得,你甚至都不爱我。”

    罗约尔的头开始痛,冰镇牛奶现在到前额了。头隐隐地痛,他只得用手捂住脸。

    “哦,你呢?我相信你也不。”

    眼泪在坎德西的眼眶中打转。她撅着可爱的嘴巴。另一间屋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响亮的笑声,电话铃又响了。

    坎德西转身要走,罗约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他声音沙哑地说:“亲爱的。”

    “干什么,干什么!”

    罗约尔很费劲地吞咽了一下,喉头变得僵硬笨拙,这些话好像从远处召来,好像沿着运河拉拽着一条驳船。“亲爱的,我想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不是哪样,没想怎样?”

    罗约尔痛苦地摇了摇头。

    坎德西的眼神变得冷冰冰的,像冰刀。她俊俏的小鼻子也开始变尖,那一刻她知道了。

    坎德西拿起牛奶,把剩下的一股脑倒在罗约尔头上,对他大喊大叫,连打带踢,直到他拉住她。“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我恨你。罗约尔?波纳比,你不能这样!”

    这漫长难熬的一天,过去了。

    3

    他们要是问起他,告诉他们: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罗约尔知道的不少。然而对他父亲的记忆很模糊。

    他不记得月神公园,但钱德勒告诉过他,很久以前他们曾住在一个对着公园的“大石头房子”里。由于那时候没有照片,也就没有那所房子的照片。也没有他们父亲的照片。

    罗约尔想要努力回忆时,他的记忆就像水蒸气一样消散掉了,就像大瀑布溅起的水花,飘散在了风中。

    那时住在波罗的海街,还是个小孩子的他,曾悄悄骑车去几英里外的月神公园,想去找找那幢房子,试着看见它能否想起什么,但每次快到那个公园的时候,很奇怪,他都变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前车轮猛地一拐,差点摔倒。因此他也就放弃了,转身回去。没必要那样,妈眯就是爱你的人。

    罗约尔只记得四岁以后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被阿莉亚抱着,睡意朦胧、迷迷糊糊的进了新家。从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来,进入他们的新卧室,接下来的十年他都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他什么也不问,他是妈妈快乐健康的乖儿子。他们住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灰泥垒的排屋里,房子弥漫着老木头散发出的油脂味和发霉的味道,气味神秘也不太难闻,屋外当有带着布法罗至肖陶扩、巴尔的摩至俄亥厄、纽约总局、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标志的运货车通过时,轰轰作响,震得他们头痛。

    罗约尔从波罗的海街小学放学回家,带回了一个关于大瀑布的故事。罗约尔兴奋得讲给阿莉亚听,幽灵在晚上从大瀑布里出来。有些是印第安人,有些是白人。有一个白人被印第安人抓到河里游泳,被水冲到了大瀑布,一个红头发的新娘找了他七天七夜,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淹死了,被急流撕成了碎片,新娘也“纵身”跳进了大峡谷。

    阿莉亚正在给朱丽叶梳辫子,朱丽叶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可用的是深红的头绳,阿莉亚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宝贝儿?”

    罗约尔那时上三年级,说道:“几白年前,妈妈,我猜。”

    “不是‘白’,罗约尔,是‘百’。”

    “‘百’,妈妈。还有一千呢。”

    孩子就像萨尤这条小狗一样。惹人喜爱,爱出风头。如果罗约尔有个像小狗一样的小尾巴,他会把它经常拍得噼啪作响的。

    阿莉亚大笑,低头吻了吻儿子。孩子们好像都相信这样的事情。“如果真那么久,罗约尔,她也死了,幽灵不会永远存在的。”

    罗约尔上四年级的时候,从学校带回另一个关于峡谷的故事。这次钱德勒和朱丽叶都在场。

    “妈妈!给你讲个幽灵的故事吧?”

    “什么幽灵,宝贝?我们这儿不相信幽灵。”

    罗约尔瞪大了眼睛说,“她就住在街上!有人看到她了,她是真的。”

    阿莉亚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递给他一个高玻璃杯装的国王乳品店的纯均质牛奶,她在这个时候总这么做,平静地问道:“谁给你讲的?”

    罗约尔皱着眉头在想是谁。他很多都记不大清楚了。名字、面孔还有事情,像硬纸杯里摇晃的骰子一样很容易混在一起。他烦躁不安地坐在学校的课桌前,印在书本上的字在眼前跳来跳去,让他烦脑。可能是高年级的同学告诉他的,在波罗的海街上住有幽灵;也可能是他老师说的;还可能是他一个好朋友的母亲讲的。她经常邀请他放学后去她家玩儿,并给儿子和他拿牛奶、饼干,还让孩子们看动画片,而这是住在大街另一头的阿莉亚所禁止的。

    朱丽叶,是孩子们中最易轻信的,现在上一年级,正专心致志地听他哥哥讲话。她是个忧郁的小女孩儿,用她母亲的话说,长着像黄瓜长的脸,黑豌豆般的眼睛。问题是,如果朱丽叶听了有人看到波罗的海街上有幽灵的故事,当天晚上她就会看见鬼的。钱德勒处在青春期,像幽灵一般在各个房间溜进溜出,对阿莉亚的情绪变化很敏感,这会儿正准备从厨房溜走,他来到了他刚被撵出房间的屋外的墙角处,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狗又去邻居家的垃圾桶找食吃了一样,而萨尤不动声色在警觉地看着他。这是个寒冷的11月的下午,对住在波罗的海街的波纳比一家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罗约尔在结结巴巴的讲鬼故事而外,这是一个真实的“女鬼”,她走在大瀑布边上,专门把人吓得跳进瀑布去。阿莉亚打断他,问到底是谁给孩子们讲这些胡说八道的故事。罗约尔带着九岁孩子的认真抗议道:“妈妈,这是真的,她是个女鬼,你在大瀑布边上可以看到她的。”

    阿莉亚笑起来,她的笑声短促而又尖锐,像被鞭子啪地抽了一下。只有钱德勒擅长揣摩他母亲的心情,此刻,他读懂了母亲的笑声,他看到母亲握紧了拳头。

    可是他溜得不够快,尽管罗约尔讲了这个胡说八道的故事,惹阿莉亚生气的却是钱德勒。阿莉亚扑向他,双手扯着他的头发,使劲把他拽进厨房。“你!看你脸上的表情!你竟敢在这儿偷听。”

    萨尤跳起来,激动地汪汪直叫。罗约尔被阿莉亚和钱德勒的扭打吓坏了,把杯子里大部分的牛奶都倒在了身上。

    无论如何,这是住在波罗的海街上波纳比一家的一个平常的11月的下午。

    4

    十年后,罗约尔一想起那个打翻的牛奶瓶,因受到惊吓而打碎的杯子掉落在脚边,还会禁不住颤栗。

    国王乳制品。冰镇牛奶又倒在了罗约尔身上。他想可能每十年都会发生一次?真是奇怪的巧合。

    一次,坎德西用她气喘吁吁、颤抖的声音告诉罗约尔和朱丽叶,“噢,你们真是太幸运了,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兄妹俩吃惊的相互看了一眼。

    朱丽叶叹了口气:“呃,我想我们知道。”

    在发生了厨房事件的十年后,罗约尔犹豫地站在他家的大门外,屋里面有钢琴声。有人在激情的弹奏着,好像是莫扎特的回旋曲,之后停顿了一下,然后听见阿莉亚在高声鼓励学生。阿莉亚的孩子们都养成了习惯,在妈妈上钢琴课的时候安静的出门,不过罗约尔此时还在前廊徘徊,他神情忧郁、心不在焉。他穿了条皱巴巴的卡其布牛仔裤,体恤外套了件法兰绒的衬衫,魔鬼洞船队的帽子低低的戴在头上。胡子三天没有刮了,像钢铁锉末一样闪着微光。眼睛布满血丝,好像用手狠狠地揉过。从上周五早晨到周一下午,他衣服都没换过,除了洗手,就洗了洗前臂和腋下。

    羞愧啊,羞愧!你的名字叫“罗约尔?波纳比”。

    事实上,罗约尔并不感到惭愧,他一点都不后悔。解脱犹如一个氦气球将他充满。自由!他可以这样自在、随意的漂游,不用19岁就结婚了。

    当然,罗约尔感到对不起坎德西,想到这儿他脸发烫,他已经伤害了她,这是他最不做的。他也为阿莉亚感到歉意。可是为什么呢?

    坎德西是嫁给我,而不是你。

    阿莉亚不想让25岁的钱德勒去“看望”一个和丈夫分居却还怀着孕的女朋友。阿莉亚对这种“关系”表示震惊和厌恶,她让钱德勒承诺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阿莉亚甚至拒绝见她;但她立刻就认定坎德西是做罗约尔“最合适的”妻子的人。

    这很奇怪,但了解了阿莉亚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现在她已经50岁了,不像年轻时那么神经质、爱激动了。也不轻易大发雷霆了。(她冷静淡然地把这叫做“赋格曲”。好像这种坏脾气是谁也不能责备的一种精神状态,就像因为被闪电击中后,又踢又打还伤及了无辜看客一般。)不过阿莉亚的脾气还是难以琢磨。有时为了一点在罗约尔看来根本就是母女之间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伤害了母亲的感情,阿莉亚几天不和朱丽叶说话。因为是个男孩子,罗约尔成长得更自由些。他因为粗心大意、笨手笨脚搞砸了家务,阿莉亚只会哈哈一笑,但如果犯错误的是朱丽叶和可怜的钱德勒,她就会勃然大怒。

    (幸运地是,钱德勒不在家里住,但他时常会回来看看,有时也睡在自己的旧床上,好像他需要阿莉亚的责骂就像阿莉亚用独特的方式需要他一样。)

    “嗨,罗约尔!怎么样?”

    一个邻居从街对面叫他。罗约尔过去常常替他清理屋顶上的木槽,换点微薄的报酬。罗约尔没办法只好转身打招呼。他猜想周围每个人都知道了他粗鲁取消婚礼的消息,尽管B大街的邻居们没有被邀请参加。

    “你这周要去度蜜月了,哦?”

    “噢,不,不去了。”

    邻居是个跛腿的中年人,他神秘地笑了笑回屋了。罗约尔的脸发烫。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到家了呀,这么快。罗约尔不得不承认,他害怕见到阿莉亚。当然周五晚上就给阿莉亚打过电话的。立即告诉她,婚礼取消了。电话响时已经过了九点了,这么晚了阿莉亚不想去接,但当铃响了十声时,阿莉亚接了电话。听了罗约尔的话,她大吃一惊,又让罗约尔重复了一遍才听懂,罗约尔急促地说他不能娶坎德西,他不爱坎德西,也不相信坎德西爱他,阿莉亚听了很长时间沉默不语,以致于罗约尔怀疑她受到了什么袭击。后来他听到她费劲地喘着粗气,好像在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阿莉亚是嘲笑眼泪的!罗约尔急忙问:“妈妈?坎德西会来看你的,她会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很沮丧就像我一样,但她理解。妈,原谅我,我很抱歉,我想我是个坏小子。妈——。”但是电话那头变成了朱丽叶的声音,“罗约尔,她跑下楼了。她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罗约尔你没受伤吧?你没事吧?”

    第二天,星期六,罗约尔第一次给阿莉亚发了封电报。

    亲爱的妈妈我很抱歉别无选择改天解释爱你的罗约尔。

    和坎德西分手后,罗约尔立刻躲了起来。像逃犯似的躲了三天。不和任何人联系,也没给别人打电话。他知道消息一定传开了。每个坎德西的朋友和亲戚都会在一个小时内获知的。阿莉亚过去常常这样形容闲话:就像下水管道中四处流淌的臭水。你可以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下水管道不断流淌,你就可以想到流言蜚语和“邪恶的消息”也会源源不断。罗约尔不想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震惊,谣言,愤怒。坎德西的妈妈可能准备扼死他。你能相信吗!罗约尔?波纳比竟然这么做,就在结婚的前夜。罗约尔知道坎德西在退还结婚礼物时,会痛苦不已,不仅是耻辱,更是伤害。

    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行为比任何身体上的背叛更严重。如果他告诉她黑衣女人的事,她可能会受伤,沮丧,恶心,也会哭泣地打他,说恨他,不想嫁给他了。但最后,坎德西很快就会原谅他嫁给他的。但他心里明白,他现在这么做,对两人都好,是正确的。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钢琴课结束了吗?差不多六点了,不过阿莉亚时常拖堂。她是个孜孜不倦、精确细致的老师,教了十多年的钢琴课,依然会为学生犯的错而吃惊。当老师的阿莉亚比学生们更在乎钢琴课。这一直让孩子们感到尴尬尤其是朱丽叶,更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冷落。当资质平平位于青春期的孩子旷课不来或家长不让其继续学习时,阿莉亚总会感到受伤、晕眩、吃惊。这不是钱的问题:阿莉亚有时辅导一个学生数月,没收一分钱。阿莉亚热爱音乐,无法理解别人对待音乐怎能如此随便。这就像往老鼠洞里投钱,这是一位学生的父亲说的,话很粗俗(但也许准确?),这位父亲不让孩子继续学了。阿莉亚以一贯的冷酷幽默接受了这句话。往老鼠洞里投钱。这就是我们做的。这就是生活!

    住在波罗的海街的有工薪阶层,也有富裕阶层,有些人住在十分破旧的木房子里,带着一群孩子。住在1703号的那个有着灰暗红头发的女人,大家都知道是个寡妇,独自拉扯大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气质庄重,举止礼貌,还有一点轻蔑的神情,同邻居们关系疏远,与世隔绝,也很“古怪”。据说阿莉亚是个特别的人,一个“受过教育”——有才华——的女人。可以理解,她害怕来访者,哪怕是一次友好的敲门声都会让她不安。她就像个幽灵,一眼能把你看穿。你不能叫她波纳比太太,否则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你在她心里捅了一刀。

    罗约尔长到能和邻居们的孩子们玩的年龄时,他就经常上街玩儿,是个快乐的单亲孩子。他朋友很多,去朋友家也大受欢迎,有时他们的妈妈会随口询问(“罗约尔,你妈妈不常出门,是吧?——罗约尔,我想你不记得你爸爸了吧?”)一方面阿莉亚?波纳比装出来的傲慢令人厌恶,另一方面她的处境又令人同情。对她是应该讨厌,还是应该同情?这个女人弹了一手好钢琴,却没有丈夫,不是吗?她嫁给了德克?波纳比,现在却又住在波罗的海街,不是吗?她的家人、亲戚在哪儿呢?为什么只有她和孩子们孤孤单单地过着?

    当罗约尔还是个孩子时,有好几个月阿莉亚根本无法出门甚至连上街买食物也不行——“我感到非常虚弱,无法呼吸,如果我上了公交车,就会晕倒的”;这段时间,邻居们就悄悄地帮助她家,他们带钱德勒和罗约尔一起到超市,孩子们带着阿莉亚列出的购物清单。他们还开车送孩子们看病、看牙医,或是买衣服鞋子。阿莉亚没法不对这些表示感谢,但却憎恨这样的帮助。“不要说出家里的秘密。”她警告孩子们。(孩子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秘密呢?)“人们就是想打探。——察觉到弱点,他们就攻击。”阿莉亚刚过50岁不久,不得不做清除胆结石的手术,邻居们就邀请孩子们来家一起吃饭。阿莉亚刚出院回家休养时,邻居们又送来砂锅炖菜、火鸡(在感恩节)、蛋糕和馅饼。钱德勒被派去向邻居们表示感谢,尽管阿莉亚气愤不已。“一群豺狼!他们看着我沉沦了,就和他们一样了。”阿莉亚气得脸色煞白,她玻璃般绿色的眼睛闪耀着痛苦与胜利的光。“但是他们错了,等着瞧吧,我会让他们知道的。”

    钱德勒那时已经十岁,开始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反对道:“妈,他们只是在表示友好,他们同情我们。”

    “同情我们!”阿莉亚痛斥道,“他们好大胆子!让他们还是同情自己吧。”即便还躺在床上处于康复阶段,阿莉亚依然气得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她故意伤害自己的大儿子。

    通常,罗约尔都得到宽恕。他也想知道原因。

    “你,至少还活着。”

    罗约尔不安的笑了。阿莉亚说了这样的话。学钢琴的学生终于离开了。阿莉亚把一个女孩子送到前门,看到儿子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儿子斜靠在门廊的围栏上,帽沿拉的很低,遮住了他内疚的眼睛。那女孩,大概上高中,看见罗约尔就脸红了,好像认识他。她咕哝了一句“你好,罗约尔!”然后就红着脸走了。

    阿莉亚用受伤、愤怒的眼神注视着儿子,她可能正在考虑把儿子关在屋外,不让他进屋。她也许应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大街上。就像多年前曾看到对面街上一个泼妇把她的丈夫的东西都扔到马路上,让大家看,还大声叫着,混蛋!混蛋!

    萨尤跑到门廊,呜咽着,兴奋地叫着,他好几天都没看见罗约尔了,可能家里紧张的气氛让它猜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它现在已经是条老狗了,身体臃肿,浓密而又金黄色的皮毛变得稀疏、暗淡了,眼睛也模糊不清。萨尤还像小狗一样忠于波纳比一家,尤其对罗约尔,它一生中罗约尔是它的玩伴,而当孩子们都上学了后,阿莉亚喂它,它则陪伴她。萨尤热切的嗅了嗅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用后腿站着,想去亲罗约尔的脸,“萨尤,嗨,趴下。”罗约尔感到萨尤的忠诚没有变。

    阿莉亚突然转身走开了,但她没有把门“砰的”关上。

    “萨尤,该死的,我说趴下。”

    有时你就是想伤害他们。伤害那些太爱你的人。

    跟着阿莉亚进到了厨房,罗约尔摸了摸长着胡子发痒的两颊,感觉他们正在长出羽毛。他衣服凌乱,腋下发出的味道明显可以闻到。阿莉亚把一壶茶放到炉子上,通常上完一下午的课,她都这么做,她故意走得很慢,好像关节疼了一下。

    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阿莉亚的脸色苍白而毫无笑意,她已经不再年轻,但也没有完全衰老。她的作风总是雷厉风行、坚决果断。她最明显的特征是,头发总稀松的盘着,结的发髻用闪亮的别针夹在头上,锈红色的头发中夹杂着银色的头发。她显然焦虑不安,但为了学生还是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粗花尼的长群,黑色的开士米羊绒套衫,上身带有绣花,鲜红的丝绸披肩;这些都是不久前在位于老兵路的回头客装店分别花了几美元买的。阿莉亚?波纳比是一位有尊贵气质的女人,她总是昂首挺胸,腰杆笔直。相反,周围的家庭妇女们经常穿着睡衣睡袍,头上戴着大卷发卡站在门廊上。然而罗约尔想象着阿莉亚的牙齿嘎吱吱的咬着。的确,我很生气,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

    阿莉亚一直在筹划在自己家里举行婚宴,这是罗约尔所知道的她第一次计划社交活动。罗约尔就这样把这个机会从她那儿夺走了。

    他还拿走了她的其他东西。

    罗约尔的本能是表示内疚并恳求她原谅。但好像什么东西顽固地阻止他这么做。他并不愧疚,他非常快乐不娶坎德西或其他什么人。

    罗约尔看见西部联盟送来的电报,看起来被阿莉亚揉皱了放在厨房台子上。他想说点什么话,既不错,又不假,也不想抱怨。阿莉亚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生硬的说,“一封电报。我先说。祝贺阿莉亚?波纳比,您的儿子表现真是可耻啊。”

    罗约尔叹了口气,他在抚摸萨尤的头,感觉比以往更瘦了,这时狗兴奋得直喘气,舔着他的手。

    根据他长期的经验,罗约尔知道,如果他不尽快而有力地为自己辩解,阿莉亚就要开始攻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高二那年的暑假。那时,他在城市公园娱乐中心工作,是市里赞助的垒球队里一位受欢迎的垒球手。头发长过肩膀,额头上还系着编织的头带。阿莉亚严厉的斥责儿子是“疯狂的嬉皮士”;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厨房,她拿着剪刀冲向儿子,抓起他的头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把了,后来她还挖苦他,她的疯狂的嬉皮士儿子,她说道:“我想我不应该吃惊,你们这些孩子,什么鲁莽的事都会干的。”

    你们这些孩子,这话真难听。

    罗约尔说“你们这些孩子?你怎么这样说?”

    “伤你妈妈的心,你们总是自行其是。”

    “钱德勒和朱丽叶关这什么事,妈妈?这是我的事。”

    “‘这是我的事’,我看你还很自豪。自私、虚荣、无知、骗人的雄性动物!”

    罗约尔退缩了。都被视为雄性动物了,你还怎么为自己辩护?

    阿莉亚声音颤抖着说:“你真像他,你是他的种,去伤害,去破坏。抛开一切,离开你一直信任的人,噢,我恨你!”她停下了,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笨拙地把冒气的水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

    “像谁,妈?我爸?”

    罗约尔焦虑地等待着,他并不催促阿莉亚。

    她正往茶壶里倒水,一些水洒到了茶几上,罗约尔担心她烫到自己,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她说:“我不能再相信你了,我这么爱你。”

    “哦,妈妈,天哪……”

    “我更爱你,而不是朱丽叶,我本来最爱她的,朱丽叶是我的小姑娘,我愿意为我的女儿去死,但我们之间总有什么不对劲,不像和你,噢,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罗约尔!现在我恨你!”

    “天啊,妈,你不是那个意思。”

    “别在我面前骂人!骂人的话,太‘时髦’,也太粗俗。”

    罗约尔费力地咽了一口,“我怎么像我的父亲,妈妈?告诉我。”

    阿莉亚无力地摇摇头,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帘子,什么也看不出来。

    背叛家庭,离我而去,就是这些。

    罗约尔大着胆子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的事?我知道他已经死了,现在他不能再伤害我们了,不是吗?”但是此刻,罗约尔变得困惑了。有时他就是这样,给魔鬼洞船领航时,乘客中有人表现得过于激动了,大声尖叫,好像船在湍急的河水里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一样,立刻恐惧就传染给了其他人。罗约尔自己的心也荒唐地怦怦直跳,阿莉亚脸上此刻出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恐惧。

    罗约尔停止讲话,从阿莉亚颤抖的手里接过水壶,把它放在炉子上。至少现在,阿莉亚不会烫到她自己或罗约尔了。在厨房发生过的很多各种既严肃又诙谐的“事故”,有的是阿莉亚造成的,有些是心不在焉的孩子们给闹的。

    罗约尔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微笑,这招平时一直对这个女人管用,罗约尔不相信这次不灵。他用歉意的口吻说:“我知道这样做很可恶,我——”

    “‘可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很残忍,丝毫不为别人着想——。”阿莉亚突然不说了。罗约尔看她可能又要说他是雄性动物了。

    “我很失望,那天发生的事。我知道那样做不对,那件事令坎德西也很伤心,如果我们有孩子——”

    阿莉亚生气地说:“我要有孙子了,这让你无法想象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妈妈。”

    “至少坎德西现在没有想要个孩子,这是件好事,如果你这样抛弃她——”

    罗约尔抗议道:“妈妈,我并没有抛弃她,我不会那么做的。”

    “难道不是吗?”阿莉亚倒了一杯茶,用双手抱住陶瓷茶壶。“别得意,罗约尔?波纳比,想着坎德西不会从这件事中站起来了,她周五的晚上伤心绝望,但她不虚伪,她的宗教信仰会安慰她的。她说了,‘罗约尔不信基督,这也许是最好的。’我敢说,她会为别人穿这美丽的嫁衣,而且很快,一年到两年以内。”阿莉亚义正辞严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要。心底纯洁,还这么——甜美。”

    罗约尔厌恶地说:“老天啊,妈妈。我要找个甜美的妻子,娶个巧克力好了。我就和范妮?法尔莫上床算了。”

    “罗约尔,注意你的嘴。”

    “是我的嘴,不是你的!我想找个能交流的妻子,能互相交谈共同欢笑的,一个比我聪明的妻子,而不是比我傻的。等我再大一些,准备好了再找。她不会让我到该死的化学公司找一个‘真正的工作’,破坏我的脑细胞,本来就没多少。作为妻子,她——”罗约尔深吸一口气,补充道:“要有才华,擅长我不行的。”

    阿莉亚盯着儿子,脸上再次显现了恐惧的神色,嘴唇无声的张着,看起来快晕倒了。罗约尔为她担心,心生怜悯的说:“妈,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我想坎德西也理解,只是结婚筹备一旦开始很难停下来,好像婚礼本身有生命一样。我不想让您失望,很少有什么能让您高兴的……”

    这些话在空中盘旋,并不是指责,而是陈述事实。阿莉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了愤怒的笑声,“现在他能指责我了!我毫无过错的儿子现在指责他的妈妈了。”

    罗约尔第一次想到,他的父母以前肯定相爱过。那是很多年前了,当他们结婚的时候。婚后很多年也如此吗?然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知道。但看到阿莉亚的脸色,他知道今晚肯定不可能了。

    “妈,我并不是指责你,这是我自己的错,我想我恨懦弱,我喜欢让姑娘们感到特别快乐。尽管这并不是真实的,倒像一场化妆舞会。”

    “家庭之外的生活是化妆舞会,”阿莉亚平静地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会知道的。”

    但是,家庭之内的生活就不是了吗?罗约尔不安地耸耸肩。

    对于萨尤来说,不存在什么道德的深奥难懂的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它年轻的主人可能会抛弃它。萨尤善于解读家里紧张的气氛,有时比家里人还先知,这会儿它嗅着罗约尔的手,想贴近他发烫的脸。“该死,萨尤趴下。”狗退了回去,指甲在厨房的瞻地板上发出叮叮声,难过的好像罗约尔打了它。因此罗约尔赶忙爱抚地拍拍它,告诉它,主人是爱它的。

    世界的一半在疯狂地寻求爱,另一半则疯狂地摆脱爱。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妈——?”

    “是啊!你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像喝了几天酒,一直睡在车里。”

    冷漠无情,也不准确。那天他喝了不过两三杯啤酒。从第一天晚上即星期五起,他也并没有一直睡在车里。

    “——我意识到,我不能娶坎德西,因为我并不是像爱其他女人那样爱她。”瞧,话说出来了。罗约尔舔舔嘴唇,说了这句大错话。他从来就不是个自我反省的孩子,也没有这个可能,从孩童时代起,他就用一种健忘的、模糊不清的态度来看待未来和过去。“那样对待坎德西也不公平……”

    阿莉亚平和地说:“哦,为什么?因为你已经对那个可怜的女孩不忠了?”

    罗约尔感到脸发烫,和他妈说这个!“哦,有时这种事会发生的,不是吗?如果你结婚太早,会的。你会碰见你真正爱的人,你无法像爱她一样爱你娶的人,然后——”

    阿莉亚起身站了起来,大概有五英尺七英寸高,在她那个年代算中等个,但比罗约尔低很多。她显示权威的是她那知名的绿色眼神,你惧怕那样的眼神!钱德勒、罗约尔和朱丽叶包括萨尤都害怕招来那样的眼神。“你是说,罗约尔?波纳比,你已经遇见其他什么人了?”

    罗约尔犹豫不决,不,这是个错误。

    他永远不能在母亲面前提黑衣女人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阿莉亚嘲笑着说:“我们不该为自己骄傲吗!你这个雄性动物。如果你的腰不带毒液,你的性事倒是令人愉快的。”

    听到这里,罗约尔打个冷战,他的腰有毒液!

    我想要爱。我会去爱。我的身体,不再背叛,永远不再。

    罗约尔想换个话题,他都出汗了。他犹豫的说:“我可以重回学校,有可能。回夜校。我可以取得一个高级管理文凭,然后——。”

    阿莉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抿着茶,危机时刻看来已经过去,她可以更加自如的发挥她的权威,她不无友好地大笑。“你,罗约尔差一点就得到那个本地的毕业证了。”

    “——我可以去上大学,也许就在布法罗,钱德勒就上了。”

    “钱德勒,他比你聪明得多,亲爱的,你知道的。”

    “是吗?”罗约尔冷冷地说:“是有人对我说过。”

    “你开始在学校就有问题,你总是心神不宁,很容易就厌倦,你是运动型的,不像可怜的钱德勒,尽管钱德勒视力不好。”

    “钱德勒的视力?哦,妈妈。”

    “即使朱丽叶也比你更适合做学生,她爱幻想也叛逆,但她很聪明,而你——”

    罗约尔大笑,更用力的摸了摸萨尤消瘦的头,“妈妈,你真是很会鼓励人,你很相信我的。”

    “罗约尔,我曾经相信你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弹奏的不是你那该死的吉他而是钢琴。没有乐器能和钢琴媲美!你八岁时,弹得很有潜力,然后你厌倦了,为什么呢?你还有优美的极具潜力的男中音。但你偷懒,嫌麻烦,总是四处乱跑。你既没有耐心又不守纪律。你不觉得你在高中唱的民歌值得骄傲吗?现在你声音变粗了,就像愚蠢的汤姆?迪兰一样糟糕!”

    “是鲍布?迪兰。”①

    阿莉亚的脸因厌恶而皱起来,“令人讨厌!至少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声音还可以。”

    “妈,你也讨厌猫王的。”②

    “我讨厌他的音乐——摇滚,那是无知的野蛮行为。美国的灭亡,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们从内部开始侵蚀的。”阿莉亚手颤抖地举着茶杯。她盘着的头发开始松了,她愤怒地说:“还有你——突然又想上大学了,你一会儿想一会儿又不想娶那甜美纯洁的姑娘。哎,你啥时喜欢在尼亚加拉峡谷工作的?”

    罗约尔看出话题往哪里拐了,可真该死,要是他可以阻挡住阿莉亚就好了。多年前他偷听到阿莉亚如何巧妙地使钱德勒放弃去宾夕法尼亚大学①上学,尽管钱德勒已经获得该校的奖学金,而为了离家近去了布法罗州立大学。你知道压力大才让你心烦意乱。如果你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怎么办?离家这么远?

    的确,压力影响了钱德勒,在大学四年中还会继续影响他的。不过不是在费城,而是在布法罗。他不得不每周五天都乘公交车去上课,和家人住在波罗的海街,打临工,赚学费,还分担家里的开销。大学成为了自私、无用的同义词。阿莉亚说到这个话题,振振有词、厌恶十足。“你从哪儿去弄上大学的钱呢,可不只是学费而是花销。看不见的花销。你要贷款,这样你几年内都要身背债务。如果你永远都毕不了业那怎么办?所有的钱都白花了,扔到鼠洞里去了。”

    鼠洞!罗约尔笑了。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一天不提起恐怖的鼠洞就不会过去。

    “什么?这很有趣?你是乔装打扮的贵族,还是一笔无人认领的财产的继承人?我说的都是你不知道的,孩子。”

    罗约尔恼火地说:“我可以工作,我从13岁就开始工作了,妈!”

    “你现在不再是13岁了,你的道路不会永远都有金砖铺路,先生,你以为你为这个家贡献的钱在现实世界里能买食品、住房、24小时请女佣服务吗?相信我,只有在这个家庭里,你妹妹为你擦靴子,为什么?你的妹妹会拒绝妈妈要求她做的所有的事,却会花上几个小时擦你的臭摩托车靴子,牛仔靴子,为什么?别问我,明显她崇拜你。你看得出我们多贫穷,你妈妈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一年两次为钢琴调音,否则我们就要露宿街头、沿街乞讨了。但你们这些孩子都像你!表现得好像家里有秘密财宝。就是这样!”阿莉亚停住了喘气。这也是阿莉亚的话题之一:秘密财宝。从罗约尔记事起,阿莉亚提及这些财富就像你提到下流便很兴奋的东西:令人兴奋但无耻下流。但是罗约尔知道没有必要接这个话茬儿,因为阿莉亚只说她想说的。阿莉亚就像一只链子牢牢拴在嘴上的狗,转着圈,假装吓唬人,跳跃着。

    阿莉亚坚定地说:“尼亚加拉峡谷——魔鬼洞——旅游业对你很适合。游客就像一群找乐子的孩子,你有这个天赋,罗约尔,这个斯图船长显然很喜欢你,并且,你和爱你的妹妹、我住在一起,还有崇拜你的萨尤,只要你不打算结婚,这很明智。”阿莉亚逐渐开始了慈爱的责备,“我们一直很快乐,罗约尔,不是吗?你,钱德勒,朱丽叶,萨尤,还有我?你不应该说没有什么可让我高兴的,一切都让我快乐,罗约尔,只要我的家庭是安全的。”阿莉亚擦了擦眼睛,以示强调。

    头顶上的天花板响了一下,还有迟疑不决的脚步声,是朱丽叶?罗约尔的房间正在厨房上面。他猜阿莉亚早早让朱丽叶上了楼,不想让他们的谈话受到干扰。

    朱丽叶崇拜他?罗约尔用力咽了一下唾液。

    罗约尔要结婚的消息让他妹妹十分烦恼。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迫切想让罗约尔结婚。最初,意料之中的她宣布不出席婚礼,理由是讨厌“虚伪挑剔’的仪式。其实,也没人想让她去。她讨厌“打扮”——“收拾头发”。再说了,她也“长相难看。”但是阿莉亚请求过朱丽叶,最终她改变了主意;最近她一直过度兴奋地期待这个婚礼。原来是“生拉硬扯”才肯参加婚礼,到现在,哥哥的婚礼却成了快乐的源头。她说过她早就想要“一位新姐姐”了。也是在突然之间,朱丽叶变成了“一直都想要”一个姐姐了。“也许我很快就能当姑姑了,我敢说!”朱丽叶取笑罗约尔,让他脸胀得通红。

    但是现在,朱丽叶垮掉了。当罗约尔那天晚上告诉她时,她冲他大声尖叫,摔下了听筒。

    你怎么能这样!罗约尔!你的灵魂下地狱吧!

    他们都是多么地坚决,罗约尔想,不会失去彼此。但也决不退让一步。

    阿莉亚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她俯下身和儿子一起抚摸萨尤。萨尤受到它最喜爱的两个人的安慰,变得不那么躁动了。阿莉亚说:“晚饭吃肉块洋葱加胡椒。还有你喜爱的稠番茄汁。当然还有土豆泥”。

    这些都是罗约尔都喜欢吃的饭菜,他在想,这是否是巧合。

    “好的,妈妈,听着不错”。

    “除非你想吃别的。”

    罗约尔没说什么。他又一次听见楼上地板吱吱作响,朱丽叶也会原谅他的。最终罗约尔回家来了。他永远也不离开家。

    “我给他学校捎话了,钱德勒应该会回来的。他最近很忙,神秘兮兮地。我们好几天没见他了。他还和那个‘女人朋友’关系密切吗?那个——”

    那个年轻的女人叫梅林达。她结过婚了,但不是和爱她的钱德勒。罗约尔为其大哥感到难过,他总在照顾别人,包括照顾罗约尔。你为什么听妈妈胡扯呢?罗约尔有一次问钱德勒,钱德勒吃惊的盯着他,胡扯?什么呀?罗约尔,你说什么?钱德勒不明白罗约尔在说什么。

    “罗约尔,告诉我:钱德勒知道你和坎德西的事吗?”

    “知道什么?”

    “你取消订婚的事。”

    “不,他不知道。”

    “但你和他说心里话,不是吗?”

    “有时候,但这次没有。”

    阿莉亚脸抖动了一下,“我本以为钱德勒知道呢,是钱德勒建议你……”

    “钱德勒没有。”罗约尔想问一句。为什么我要问钱德勒关于爱情、婚姻和性的问题呢?罗约尔猜想,钱德勒从未和女人做过爱呢。可怜的杂种,比起自己来,钱德勒才更像是妈妈的儿子啊。

    阿莉亚喝完了茶,苍白的双颊暖和起来了。她带着小姑娘般的热情,说到:“好,我们舒舒服服地吃顿晚饭,就我们四个。我有预感,你可能回来,所以今天早上,在我的第一个学生到来之前我就准备好了肉块……但是如果你打算和我们一起吃饭,请赶快洗澡!你看起来好像一直睡在外面,闻起来好像和猪待在一起了。”

    罗约尔笑起来。他不介意被这样取笑。对阿莉亚善变的情绪,他已经习惯了。

    但阿莉亚闻不出数天前黑衣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气味。

    事实上,罗约尔逃离了这个城市,跑到莱克瓦纳一个高中朋友那里去了。在家里颜面尽失,但在布法罗南部这个冒着烟雾的工业小镇上,除了他的朋友,没有别人认识他。周六晚上他们去喝酒。周日下午,他们去了伊利古堡赛马场,让罗约尔散心。在那儿,罗约尔意想不到,幸运地赢了第一次赌注62美元,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赌博;第二次赌输了78美元;第三次赢了230美元;后来不顾朋友的劝告,他草率地把所有赢来的钱,以8比1的投赌率压到一匹叫黑美人的处于劣势的马身上,结果赢了1312美元。1312美元啊!这初学者的好运气让朋友们惊叹不已,这是罗约尔在赛马场上的第一次经历。

    于是罗约尔说,“不是和猪待在一起,是和马。”令阿莉亚惊奇的是,他拿出装满钱的钱包,边数边往厨房桌子上放,他的动作,立即变得大摇大摆、自吹自擂。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滑行一般。

    阿莉亚很震惊,“罗约尔!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告诉你了,妈妈。是马。”

    “马?赛马场”

    此刻,阿莉亚盯着罗约尔,好像她从未见过他。

    “你生活中发生了这样的事,罗约尔,你还这么做?去赛马场,在这个时候……”

    罗约尔想了想,又拿回一张百元钞票,这样他钱包里就剩下600元给坎德西。租金付了三个月的,坎德西可以继续住在那儿,继续在国王乳品店上班,她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女招待。

    阿莉亚急切地说,“罗约尔,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这忽然间是怎么啦?你喝多了吗?”

    “不,妈妈。”罗约尔皱着眉头,把钱推给阿莉亚。他突然感觉像喝醉了,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个小孩儿时,他就经常为印在书上的字和字在纸上的位置而困惑,这在别的孩子看起来是正常的事,(他们的眼睛和罗约尔长得不同?)有时他把书倒着放,或者试着从边上竖着读。别的孩子和老师都以为罗约尔是在搞笑,想逗大家乐一乐。一个亲切的阳光般的孩子,有着金亚麻色头发和生动的蓝眼睛,还有那快乐的微笑?毫无疑问,小罗约尔?波纳比一直是人见人爱。

    “阿莉亚,我能问点问题吗?”

    罗约尔很少直接叫母亲的名字,阿莉亚。因此阿莉亚听到这样叫她时,僵住了。她说:

    “我不敢想你要问什么。你显然已经喝醉了。”

    “为什么你要给我起名‘罗约尔’?”

    阿莉亚没想到他问这个,显然吃了一惊。

    “罗约尔,”她把手放在眼睛上,似乎在回忆。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为回答这个问题等了很久,早想好答案了。“我想——肯定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我‘非常重要的’,我‘忠诚的’① 第一个儿子。”

    “妈,钱德勒是您第一个儿子。”

    “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亲爱的,你好像就是我‘忠诚的’儿子。你的父亲——”阿莉亚忽然间顿住了,僵在那里。但她依旧泰然自若,手平静地从眼睛处拿下来。她混浊的绿色眼睛,目光从不摇动,盯着儿子的脸。

    罗约尔冷漠的说:“在伊利古堡赛马场,有人告诉我,那里曾经有一匹著名的马叫‘罗约尔宫殿’。当时是1940年代”。

    阿莉亚局促地笑笑:“这个我不知道,我对赛马啊比赛啊一无所知。”

    罗约尔说,“我不介意我与马同名,只要它是匹特别的马。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

    罗约尔表现得好像要离开家了。奇怪他刚刚回家。他说:

    “这钱是给你的,妈。为了婚礼的花销。你用自己的钱,花了很多。”

    阿莉亚立刻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不要你从赛马场得来的钱。”

    “那就要从工作中得到的吧。我欠你的,好吧?”

    “罗约尔,不。”

    阿莉亚站了起来,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她在这间厨房里的统治权处在危急中。她注视着对手,好像自己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被人袭击了一般。她把钱推过去,罗约尔站开了。一张钞票飘落在地上。罗约尔一直站在桌子的另一头。萨尤看着他俩,抖动着腰腿。

    “这些钱不干净。我不能动。”

    “妈,这只是钱而已,我确实欠你的。”

    这么多年来,阿莉亚的积蓄都是一分一分从她的钢琴课中攒来的。如果有一处秘密财宝的话,那也是阿莉亚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可能存在银行里,每一季可以获得一点微薄的利息,或者,罗约尔想,那点钱就藏在她卧室的梳妆台里。有一种感觉像汹涌而来的流感,强烈而确定:他爱这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再也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了。

    罗约尔摸了摸萨尤的头作为告别。狗抬起眼睛悲伤得看着他。

    “告诉朱丽叶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妈,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阿莉亚平静地说:“罗约尔?波纳比,如果你离开这间房子,就别再回来了,永远。”

    “好的,妈妈。”

    令人惊奇,罗约尔没吃晚饭就走了,尽管他已经饥肠辘辘。很奇怪,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离开得如此匆忙,他的一部分,梦幻般的他,孩童时代的他,是这样不愿离开。他连澡也没洗,尽管他很需要洗一洗,妈妈也要求他这么做。他没有上楼收拾任何东西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回去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都堆在门廊外,甚至堆到人行道上,——衣服、鞋子、靴子、断了琴弦的吉他、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七六级年鉴、便携收音机、唱片机、几十张破旧封面的唱片。在一个牛仔靴子里,他沮丧地发现700美元整齐地用一根橡皮筋捆着。

    这次,连萨尤都没出来欢迎他。前门锁着,所有的窗帘都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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