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迈奥尔的车站食堂的一角里,坐着一个清瘦的老人,生着满脸硬胡子。里加湾的上空,冬天的暴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海岸上覆着很厚的坚冰。透过烟雪可以听见波涛冲击岸边坚冰的声晋。
显然这位老人是到食堂里来取暖的。他什么也没有点,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把两只手笼在补得很坏的渔夫短大衣袖子里。
和老人一起来的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小白狗。它蹲在老人的脚边哆嗦着。
在老人的邻座上,有一群年轻人,后脑勺绷得很紧,而且通红的,大吵大嚷地喝着啤酒。帽子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滴到啤酒杯里,漏到熏肠面包上。不过,那些年轻人正在争论一场足球赛,所以没注意到这个。
当一个年轻人拿起面包一口咬下一半时,这条狗忍不住了。它到小桌边,举起前脚,阿谀地望着年轻人的嘴。
“彼契!”老人轻轻地叫它道。“你多不害臊!彼契,你干吗去打扰人家?”
可是彼契仍然站在那里,只是它的前腿不住地哆嗦,因为举乏了,搭拉了下来。等到两脚碰到潮湿的肚子上时,便忽然醒悟过来,又重新举了起来。
但是那些年轻人没注意它。他们正谈得津津有味,且时时把冷啤酒倒到杯子里。
雪粘满了窗户,当你看见人们在这样的严寒里喝着冰冰冷的啤酒时,背脊上不禁会起一阵寒战。
“彼契!”老人又叫。“喂,彼契!过来!”
小狗很快地摆了几下尾巴,好象告诉老人它听见了,请他原谅,不过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不看老人,甚至完全背过身子去。它好象在说:“我自己知道这不好。不过你又不能给我买这样一块面包。”
“唉,彼契,彼契!”老人低声说,因为心里难过,声音有点发颤。
彼契又重新摇了一下尾巴,顺便哀求地看了老人一眼。它好象请求他别再叫它,别再责备它,因为它自己心里也不好受,若不是万不得已,它当然绝不会向陌生人讨的。
一个颧骨高大、戴着绿色帽子的年轻入终于看见了这条狗。
“要吃的吗,狗崽子?”他问道。“你的主人在哪儿呐?”
彼契欢喜地摇摇尾巴,看了老人一眼,甚至轻轻叫了一声。
“您是怎么回事,先生!”年轻人说。“您既然养狗就得给食吃。不然就不文明。您的狗跟人家讨食吃。我们这儿有法津规定不许讨饭。”
那些年轻人哄堂大笑起来。
“净是胡说八道,瓦尔卡!”其中一个人喊道,掷给狗一片香肠。
“彼契,不许吃!”老人喊道。他那风吹雨打的睑和干瘪的、青筋嶙嶙的脖子都涨得通红了。
小狗蜷缩起身子,搭拉下尾巴,回到老人身边来,甚至连香肠看都没看一眼。
“一点渣儿都不许动他们的!”老人说。
他开始痉挛地翻他的衣袋,掏出几个银角子和铜子来,放在掌心上,一面数着,一面吹掉钱上粘着的脏东西。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着。
“还生气呢!”那个高颧骨的年轻人说。“瞧啊,多大的自尊心!”
“唉,你别去理睬他吧!你耍他干什么?”一个青年人用调解的语气说,一面给大家倒了啤酒。
老人什么也没说。他走到柜台边,把几文零钱放到潮湿的台子上。
“来一块香肠面包!”老人哑着嗓子说。
小狗夹着尾巴站在他身边。
女售货员在碟子里放了两块面包,递给了老人。
“只要一块!”老人说。
“您拿去吧!”女售货员低声说。“我不会因为您受穷的……”
“谢谢!”老人说。“谢谢啦!”
他拿起面包到月台上去了。月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一阵暴风已经吹过,第二阵暴风正在刮来,不过离得还很远、甚至可以在利耶卢皮河对岸的白色树木上,看见微弱的阳光。
老人坐到长凳上,给了彼契一块面包,把另一块用灰色手帕包起来,藏在袋里。
小狗痉挛地吃着,老人看着它说道:“哎,彼契呀,彼契呀!真胡涂啊!”
小狗没听他说话。它在吃东西。老人看着它,用袖子揩着眼睛——风吹下了眼泪。
这就是在里加海滨迈奥尔车站上发生的小故事的全部经过。
干吗我要讲它呢?
在我开始写它的时候,我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说也奇怪,我想着细节在散文中的作用,便想起了这个故事,并且认为,假如在这个故事中不叙写最主要的细节,即不描写小狗用各种样子请求主人原谅,没有这条小狗的这种姿态,那么这个故事便要比实陈情况拙劣。
而如果把别的一些细节——证明这老人是鳏居或者独身的补得很坏的短大衣,那些年轻人帽子上滴下来的雪水,冰冷的啤酒,衣裳里拿出来的粘着脏东西的零钱,以及连象白色障壁一样从海上袭来的暴风——也都掷掉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就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枯涩而苍白了。
近年来,细节的描写在我们的小说中,特别在年轻作家的作品中消失了。
缺乏细节描写的作品,会失去生命力。任何一篇短篇小说都会变成契诃夫所说的熏鲑鱼的干棒子。鱼倒没有了,光剩下了干棒子。
描写细节的意义,如普希金所说,忽略过去的琐事,在大家眼里会大放光芒。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作家正吃着枯燥无味、令人厌倦的精细观察的苦头。他们在作品里塞满了成堆成垛的琐碎的细节——毫无选择,不明白细节只有当它具有代表性的时候,只有当它能够象光线一样,立刻从黑暗中照出任何一个人或一个现象的时候,它才有生存的权利,才是必需的。
譬如,想要给人一个刚开始下大雨的概念,只要写出,最初的雨点啪哒啪哒地打在吹散于窗下的报纸上,就尽够了。
或者,想要给人一个婴儿的死的可怕的感觉,象阿历克赛·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中所写的便尽够了:
“精疲力竭的达莎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孩子柔软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睡着了,死神到他这里来了……’达莎哭着对捷列金说。‘你想想——他那柔软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一个人挣扎着……我倒睡着了。’
“不管怎么劝导,也不能把她小儿子跟死神单独博斗的景象从她心中抹掉。”
这个细节(竖起来了的孩子柔软的头发)抵得上最确切地描写死亡的许多篇幅。
这两个细节的描述都达到了目的。细节的描写就应该是这样的——能说明整体,并且是不可缺少的。
在一位年轻作家的手稿上,我看到过这样一段对话:
“您好哇,巴莎大婶!”阿历克赛进门来说。(在这以前作者说阿历克赛用手打开了巴莎大婶的房门,就好象开门还可以用脑袋似的)
“你好,阿辽沙,”巴莎大婶亲热地叫了一声,丢下了活计,看了阿历克赛一眼。“怎么好久不来了?”
“总没有工夫。开了整整一星期会。”
“你说什么,整整一星期?”
“一点不错,巴莎大婶!整整一星期。沃洛季卡不在家吗?”阿历克赛环顾着空房间问道。
“不在家。他在班上。”
“那我走了。再会,巴莎大婶,祝您健康。”
“再会,阿辽沙,”巴莎大婶回答说。“祝你健康。”
阿历克赛朝门走去,把门开开,走了出去。巴莎大婶目送着他,摇摇头说:
“麻俐的小伙子。满活泼。”
除了写得草率马虎不算,整整这一段都是完全不必要的空话(如打上重点的)。这全是一些没用的,没特征的,什么也不能说明的细节。
寻找和决定细节,需要最严格的挑选。
细节和我们称之为直觉的那种现象有最紧密的联系。
所谓直觉,我以为是由个别部分,由细节,由某一个特性能构成整体的景象的能力。
直觉帮助历史作家不仅再现过去生活的其实画面,而且重现那些和我们日常生活比起来当然有些不同的时代气氛,人们的情调和心理。
普希金从未到过西班牙和英国,但是直觉却帮助了他写出辉煌的描写西班牙的诗,写出石客,而在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描写的英国的图画,较诸在这个烟雾迷蒙的国度里土生土长的瓦尔特·司各脱或者彭斯所能写出来的毫无逊色。
描写得出色的细节,能使读者对整体——对一个人和他的情绪,或者对事件以及对时代产生一个直觉的、正确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