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她的爱情替代品(1)
6
撒拉一家住在大学街,不远处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栽种了一些光秃秃的树。让-卢克坐在广场的一张凳子上,等了很长时间,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那一天被确定为爱蒂订婚的日子,《费加罗报》前一天已经刊登了撒拉家举办酒会的启事。让-卢克想溜进那所房子,他还从未跨过那道门槛。他会跟着那批舞客、小伙伴和小白脸一起混进去,他会进去,会见到爱蒂。他必须进去。必须把她从那个博罗歇身边抢过来。必须第一个占有她。他对自己有这个义务。
天气阴沉、潮湿。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借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外面罩了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在这个季节也显得太单薄了一些。他冷得直打哆嗦。他的两只手发麻,冻得像冰块一样。他已经在那里呆了三个小时了。他看见花商扛着玫瑰花篮走了进去。他看见第一批汽车开到。他看着亮了灯的窗户。撒拉家的公寓在哪一层?爱蒂从来没有同意过在她家里接待他,而他觉得这根本就没什么……他甚至想都不去想。他所爱的这个女孩的家庭,她的房子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心想:
“她觉得我做她的爱情替代品正好合适……”
时不时地,他站起来,穿过广场,一直走到邻近的河堤。像往常一样,水的气息、黑暗和街道上沉闷的喧闹声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回广场的那张凳子,等待着。他决定在大批人群进去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最后,他大声说道:
“走!……”
每迈出一步都是何等艰难啊!他在马路边徘徊不前。汽车开过时,把泥浆都溅到了他的脸上。走到门边,他忽地停了下来。他是多么胆怯啊!他往后退了退,侧身贴着墙壁。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还在那里等待着。等一下,就到七点钟了……等一下,就太晚了……他听见钟敲七下……汽车一辆接一辆都开走了。他还在那里等着。两个人出来的时候与他撞了个满怀。他突然想:
“假如他们说到撒拉一家的名字,我就进去。否则……”
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他们说到撒拉的名字,而且是大声说出来的,就在他身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来的。他走了进去。
他上楼了,才到二楼,就听见酒会低沉的喧哗声,脚步声、说话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他还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读中学的时候形单影只,读大学的时候一贫如洗,他从未走进过一个全都是陌生人的沙龙。他怕得发抖。但他还是上去了。他咬紧牙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强迫自己往前走,面不改色,说话的声调也不要背叛自己。
他穿过一条长长的红走廊,然后是一个客厅。来的人可真多啊!……没有人留意他。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爱蒂。她也在同一个时刻掉转头,看见了他。他们互相看着,没有说话。他们的周围全是客人。可他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我想修复遗忘。你应该不会漏掉一个老朋友,忘记邀请他参加你的订婚礼吧?”
他用热辣辣的目光打量着她。爱蒂的脸上泛起了红潮,她脸上出现如此局促不安的表情,反而使他几乎平静了下来,在那张锈迹斑斑的凳子上,在那条黑黢黢的大街上,那个酝酿、琢磨、加工了很久的句子,脱口而出的时候还是那么激动、那么惶恐,却被他完完整整地说完,而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他很快就呼吸顺畅了。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再也不会惧怕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她三步两步地走到他的身边,目光瞥到一边,小声说道:
“走吧!我不能在这里跟你说话。走!……我会去找你的,我发誓!”
“你害怕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疯了吗?你以为我是来哭鼻子的吗?你以为我在使苦肉计吗?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他俩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脸色苍白。但他首先恢复了镇静:
“把我介绍给你的母亲。”他低声吩咐。
她好像在犹豫,然后把他领到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妇人身边。那妇人耳朵上挂着珍珠,穿着一条粉红色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包裹状的帽子,看上去就像1910年或者1912年的一幅老照片。她个头很高,脸上带着身材高大的女人常有的那种羞涩。她低着头,缩着脖子,身子前倾,仿佛很想让人忘记她的身高。她的脸上风韵犹存。她朝让-卢克微微一笑,两只黑色的眼眸闪着温柔的亮光:“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拉着他的手,友好真诚地看着他,低声说道。
让-卢克后面,另外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向她致意。她拉着他的手,用同样的微笑,说着同样的话语。一个年轻女孩抓住爱蒂的胳膊问:
“我们去你房间吗?……”
让-卢克跟在她们后面。他们穿过客厅,上了一个狭窄的螺旋形楼梯。让-卢克走进去的那间卧室又小又暗,一张大沙发占去了房间一半的面积。一些男孩女孩躺在那里。一个男孩子把手放在开关上,一旦听见有脚步声便把电灯打开。
让-卢克靠在墙上。打火机的亮光照亮了一个陌生男孩的面孔,一个又黑又滑的女人的小脑袋。没有人在意他。他听见他们说笑,他们的说话声很嘈杂、声很小,说到名字的那些人他都不认识,对一些事情的含沙射影他也懵懂不知。他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与他们隔着距离。他过去了。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们显得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快乐幸福……
有人说了好几次“博罗歇……博罗歇……”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用做作的、开玩笑的腔调应着。让-卢克觉得非常好奇。他摸索着把灯打开,博罗歇坐在爱蒂旁边。这个博罗歇看上去和让-卢克年龄差不多,长着一张瘦长苍白的脸,头发又黑又密,好像一顶帽子……他显得那么气定神闲、不可一世、志得意满啊!……他仿佛饰有光轮一般的神圣的天赋,就是那种安全感。让-卢克知道博罗歇的财富远不只是巨大,它与欧洲的政治经济结构联系得那么紧密,以至于任何战争、任何社会动荡都不能使它受到损害。它可能被动用,可能会减少,但却永远也不会消失,永远也不会遵循普通人的命运。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把这个年轻人变成像其他人一样的小伙子,像让-卢克一样的小伙子,对让-卢克他们来说,每天的面包片才是最重要的。
一只手重新把灯关掉。让-卢克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感觉心脏受压迫后,心在疯狂地跳动。傻瓜,双料的傻瓜!……两年来,他一直勇敢地、坚忍不拔地把自己的生活描绘成某种图画,赋予生活一种情调,一种形式,一直到把这种肮脏、艰难、捉襟见肘的生活涂上了某种艺术色彩。他想象要找一个吉拉杜笔下的女孩,“拉辛笔下的公主”,一个矜持而又纯洁、只属于他的爱人……他没有把爱蒂变成自己的情妇真的是出奇地笨啊!……“只有这样才能把她套牢,”他突然想,“这些女孩尝试过肉体之爱后,对她们来说,别的事就都无关紧要了……”他听见她在笑。这压低了的性感的笑,他还从未听见过吧?……
她距离他也就两步之遥,几乎是躺在博罗歇的怀里。突然,他一个箭步冲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发觉她在犹豫,手在往后缩,而后那只温暖的手乖乖地顺从他自己的手了。自信才是至高无上的灵丹妙药!……一股热血涌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跳平息了下来。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2)
后来,当博罗歇站起来走了之后,让-卢克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顺从了,跟他呆在了一起。她低声问道:
“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是的。”他低声答道。
她站起来,把他带出了房间。他俩站在黑暗的楼梯上,她悄悄地把他们身后的门关上了。
“当然啦,”她说道,“另外那个……那个贝特朗……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
“不是爱情,那是因为什么?……因为钱吗?”
他俩紧紧地搂在一起,任何一丝声音都吓得他们直发抖,他们几乎是嘴巴对着嘴巴说话:
“啊!走吧!……走吧!……我好害怕……”
“害怕博罗歇吗?”
“不!……害怕我父亲,特别是……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怀疑……”
“啊!我可不在乎你的父亲!……我想知道!……这个博罗歇!可你不是有钱吗,你?……你不需要这样……”
“你不明白……这牵涉到某种社会地位,某种生活水准……找丈夫的话,必须找一个事业有成的人,而不是像你这样一个毛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我没有耐心,我……”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推开。
“也没有信心。我明白。”他轻轻地说。
“可我还是喜欢你!……我没有撒谎,我向你发誓,我喜欢你。所以,我们还会再见面,你愿意吗?贝特朗要走了。他父亲派他到美国去两个月,我不清楚有什么事务……我将会一个人呆着,自由自在,直到……”
她沉默了。
“直到结婚,毫无疑问?”
“噢,是的……还能怎么样呢?……我的婚姻并不能妨碍我什么。你听着,你现在就走。到时候你再回来。回到这里。我让人邀请你到我的朋友家里。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见面,比从前更方便。那非常简单……”
“太简单了。”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他拉起爱蒂的手,突然把她一把拉过来,把她的乳房抓在手里,就像一只准备榨汁的水果一样。这种粗鲁的爱抚使爱蒂轻轻地叫了一声:
“粗人!……你疯了吗?……”她喃喃道。
但她马上就心软了,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
“我真的好喜欢你!”
门打开了。她一个箭步跳上楼,他也走了。他不无苦涩地想:
“对付一个女人,很容易嘛……”
7
博罗歇走后的那几个星期里,让-卢克经常与爱蒂约会,有时候是在她这个朋友家里,有时候是在她那个朋友家,有时候则是在她自己家里。一开始,他的眼里只有爱蒂,他周围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即使是最智慧超群的孩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与成年人平起平坐。那些老人,他对他们是视而不见的,他同样是带着漠然和蔑视的态度融入到他们中间的。在他看来,他们有着同样的习惯性的动作,同样的着装,同样的神情。他们居住在一个远离他的世界里。于是,对老人而言,年轻一代形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群体,在这个群体当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才比较突出。
他被引荐给撒拉,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想不起撒拉长得什么模样了。他认识了撒拉的朋友卡里克特-兰昆,兰昆在最近掌权的葛莱兹的内阁中担任财政部部长。兰昆还很年轻,个子比较矮,肌肉结实,一头黑发在前额上梳成拿破仑那样的发绺,双目炯炯有神,就好像它们只会映照出外面的世界,而决不会暴露自己内心世界里的任何秘密一样。他想到自己对年轻一代来说是权力的代表,所以当别人向他介绍一些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时,他会用身居高位者那种冷漠无神的目光,默默地打量他们片刻。但很快,他天生的和善就占了上风,或者不如说是选举会议中的习惯使然……他的脸上漾起了一道迷人的微笑;他一面微笑,一面腆起肚子,仿佛他期待别人走过去拍拍它一样。
这个兰昆,这个撒拉,还有这个雷苏尔——兰昆在议会中的对手,但他们都一起来参加撒拉家的晚宴,并且互相以“你”相称,正是他们这些人掌握了国家财富的分配权,是他们把守着通往自由、金钱、权力的大门。他们拥有的正是让-卢克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关系网。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却只冠上一个如此渺小的名称!……他们知道所有的口令,所有的关键词……对他们来说,世上无难事,一切困难都可以排除、缓和,迎刃而解。取悦兰昆、雷苏尔和撒拉可以为让-卢克省去许多年的等待和徒劳的卑躬屈膝。当他离开爱蒂,离开舞会之后走到大街上,回到暗无天日的绿岛,他就开始想念这些人了……当然啦,他们并不知道他,他是从小门进入到他们家里的,而这扇门是专门留给年轻人的……屋子里有一片空间是用来嬉戏,或者玩爱情游戏的……在那里他更容易被接纳。女孩子们见到他都很高兴,因为他很英俊,而且被另外一个女孩爱着,小伙子们对他也一视同仁。但那些严肃的事情,那种真正的金钱交易、行贿受贿的事情都发生在他的身边,却又与他咫尺天涯。一段时间被爱情遏制了的雄心壮志又开始在他身上勃发。这种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世界,把“我”说出口的合情合理的愿望,也算是雄心壮志吗?……一条生命来到人世间就拥有牙齿、爪子和肌肉。他需要抓东西。他需要用牙齿咬东西,需要吃东西……在他的周围,却什么也没有。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3)
于是,他想到了和爱蒂结婚,当然这并不是他曾经设想过的,她和他患难与共、她把他视为全部幸福和安逸之源的那种婚姻……他所设想的那种婚姻不过是孩子般的美梦而已。他想,生活太艰辛,不允许年轻人的激情持续太长时间。假如他娶了爱蒂 · 撒拉,假如利用她,会怎么样呢?……“财和权,”有一天他对杜尔丹说,“是野心家的两只乳房。”“可是有一只已经有一半枯竭,”杜尔丹回答道,“因为现在是著名的金融崩溃的时代。”是的,金钱是稍瞬即逝、昙花一现的东西。他不会只为金钱卖命,除了钱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他娶一个女孩不只是为了得到她可观的嫁妆,就像二十或五十年前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所做的那样。他所要寻找的是某个世界,接近权力、掌握权力,金钱倒在其次……必须亲自了解组成那个世界的那些人。必须深入透彻地了解他们,直到属于他们的社会象征消失不见,而只见他们真实面目。必须在他们放松的时候,虚弱的时候,走到他们身边去看他们,才能学到游戏规则,成功越过最初的藩篱,学会利用他们,就像他将利用爱蒂一样……他对爱蒂的感情中,既有欲望又有愤怒。他们的身体和谐地交融在一起,但他们是敌对的双方。他们都想当最强者和最聪明者,两个人都想欺骗对方,两个人从今往后都会拒绝为爱懊悔,拒绝低三下四地爱对方。
这时,杜尔丹租了一个房间,与情妇在那里约会。他没有告诉让-卢克他是怎么弄到钱的,但当他了解到“撒拉大冒险”——他们两个人都这么称呼——的细节后,会每周腾出房间给让-卢克用几个晚上。一天夜里,让-卢克终于把爱蒂带到了那个房间。
夜已深,都快接近凌晨了。他们一起到外面跳舞,然后开着爱蒂的汽车回来。他们都很疲惫。这是一个气候非常温和的一月份,一个让人迷惑的春天。让-卢克手里攥着那个房间的钥匙,跟自己打赌,在天亮之前,他将变成爱蒂的情人。他柔声说道:
“现在,你跟我一起来。”
她耸了耸肩膀:
“去你租住的屋子吗?”
“随便什么地方……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不去。”
“啊!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胆!你害怕了,害怕我,尤其是害怕你自己,因为你想要我,因为我再也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个温顺的小男孩了……因为你害怕爱我……”
他紧靠着她,对着她的耳朵说了这番话,他看见她那漂亮性感的嘴唇因为欲望而瑟瑟发抖。
“来吧,我想要。”他终于说道。
杜尔丹在左岸的一栋老房子里租了一间房子,让-卢克还从未去过那里。那个房间很大,有点暗,床铺隐藏在凹室里。让-卢克打开了床头灯,灯光朦胧地照亮了旧地板、桃花心木家具和一个小壁炉,木柴已经准备好。房间里静极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屋顶上已经发亮的天空。
让-卢克拉上窗帘。他们生起火来,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了片刻,沙发在黑暗中轻轻地发出嘎吱声。
让-卢克喃喃道:
“你以为你需要钱,或者一定的生活水准才会幸福,就像你说过的……但你并不了解你自己。可我,我,我了解你。你爱的是爱情。而眼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的爱是我,因为你想要我,因为你喜欢我……”
她默默不语,任由他疯狂地揉捏肋部和乳房。她吃惊地发现,这个她以为对自己俯首帖耳的孩子实际上是个成年人,像主子一样对她发号施令。
火不是很旺,发出低沉的劈啪声,突然它烧着了一张可能是前一天丢进灰烬里的纸,升起了一道明亮的火光,借着火光,让-卢克看见放在壁炉上的一小幅女人的照片。那可能是玛丽 · 贝朗热吧,他心想,是杜尔丹的情妇。她长着一幅纤细的面孔,略略有些长的稀疏的头发,一个大天使的发型,一张嘴角下垂的嘴巴……他把爱蒂拥在怀里,凝视着那幅照片……之后那片火光暗下来了。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床头灯把床单照亮。
爱蒂成了他的情妇之后,他突然看见她哭了。他激动不已。他轻轻地托起她的脸:
“为什么,爱蒂?……你为什么哭了?……”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可是,不一会儿,她主动投进了他的怀抱,而这一次她已经尝到了鱼水之欢,心头所有的恐惧和忧愁全都一扫而光。
8
只需一个小时就足以让爱蒂学会享受肉体快乐,可以预见从今往后那将是她全部幸福的源泉,她永远也不想了解别的东西。
在接下来的那个月里,她常常和让-卢克一起去杜尔丹的房间。让-卢克的身体一直有着强烈而又说不清楚的诱惑力,并醉心于主宰别人。他为自己拥有可以使她欲死欲仙的能力感到陶醉。做爱之后,在爱蒂的表情和动作中有一种安宁,对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从投入他怀抱的那副热烘烘的胴体中,仿佛升起了一团火。他既感到自豪又感到耻辱,当然是那种令人陶醉的男子汉的自豪,但一想到他的爱恋和柔情,好不容易才萌生出来,对爱蒂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想到她只爱他带给她的肉体快乐,他就感到很丢脸。啊!她多不像自己的梦中情人啊……也就是一个俗气的女孩,一个小婆娘而已……她以为自己爱他,因为她还非常年轻,因为他是她的第一个情人,可是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世界上任何一个小伙子,只要他年轻,只要他身强体壮,都可以丝毫不差地带给她同样质量的肉体快乐。
让-卢克玩世不恭地想:
“在她发现这一点之前赶快下手……”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4)
当她觉得快乐的时候,就会阖上眼帘,紧紧地依偎着他,靠在他的身边,他感觉到她的全身都在发抖,直至纤细弯曲的脚趾。可是他呢,做完爱后,只感觉到满腹的忧伤和破灭的幻想,这种幻灭隐藏在爱抚之中,就像一枚果子苦涩的心一样。
而此时此刻,在维希纳,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和大难临头的恐慌。洛朗 · 达格尔纳的病情加重,但对家里人来说,死神太姗姗来迟。他们虽然爱他,但他已经一无所有,于是他们身不由己地盘算起那笔也许可以使他们活下去的人寿保险来。达格尔纳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却总拖着不死。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丝气息,一副了无生气的肉身,但他就是不死。吃药、缴税,偿还那些逼得很紧的债,随时都要用到钱。
杜尔丹借了让-卢克一笔钱,却只够一个星期的开销。他们老早就已经把银餐具、玛蒂尔德留下的一些小珠宝首饰都卖掉了。让-卢克和他的继母暂时达成和解,就像不幸发生前大家都会齐心协力一样,这种因为神经紧张和极度敏感而达成的和解,一旦不幸过去了就会马上停止。他俩一起在家里翻箱倒柜地翻寻那些可以拿到外面去换几个钱回来的东西,但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了。让-卢克每次回来,都要带些东西走,有时是一个画框,有时候是一本书,拿到巴黎去卖,第二天拿几块钱回来。洛朗 · 达格尔纳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装作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身体已经消耗殆尽,再也承受不住丝毫的忧虑,陷入了极度的漠不关心的状态中,让别人去白忙活。他听着玛蒂尔德和儿子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也不问,任由他们伺候、料理。有的时候,他以病人或老人的那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嘲笑神情打量着让-卢克,仿佛在说:
“现在轮到你了!……至于我,我的朋友们,我终于可以歇歇了。”那两只颤抖的枯槁的手重新拿起暂时放下的书,在书中他才能找到配得上他的智慧。
有一天,家里只剩下两个银烛台,它们曾经是第一任达格尔纳太太的梳妆台上的装饰品,而其他的小瓶子、盒子和梳子早就不知去向了。在弥漫着潮味和硝石味的阴暗小前厅里,玛蒂尔德用报纸把两只沉甸甸的烛台包好,放到让-卢克的腋下。然后,她开始哭了起来,也许是在恨第一个女人过的都是好日子。让-卢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她在他的怀里靠了一会儿,任由眼泪往下流淌。
“啊!我的孩子……现在,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指望了……约瑟还只是个孩子……我们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到巴黎后,让-卢克开始一家接一家商店地推销他的烛台,它们把包在外面的报纸磨破了,而且非常沉,让-卢克得经常换手。他并不把这件苦差事太当回事。这些个老古董对他没有丝毫的触动。他的亲生母亲,他几乎想不起来了,而且无论如何,母亲的形象与这两个他一直都觉得可怕的烛台没有任何联系。烛台上镶嵌着爱神、鲜花和箭袋。他希望别人尽可能快地把它熔掉,拿到几百法郎。他沿着圣日耳曼大街往前走,在绵绵细雨中搜寻着银器店的招牌,在这个街区到处都是。迎面就有一个,货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银器、一尊圣像和一批切甜点的刀具。
“先生,您对这烛台感兴趣吗?”
“不。”
“想不想看一下?”
“我说过了不想看。”
那好吧。对另一位店主:
“太太,我想卖……”
女店主脸上的微笑马上收起来了。
“……这两个银烛台。”
“现在我们什么也不收。”
再换一家。再换另外一家。一扇微微开启的门,示意把包裹打开。不要啊?晚安。他开始继续往前走,雨还在下。街边一棵棵漂亮的树,它们的叶子在春天的暴风雨中掉得精光。渐渐地,一股倦怠向他袭来,这不只是来自身体和因为烛台的重量而变得沉甸甸的胳膊……然而,他得适应这一点。这难道不是他的职业吗?他不是一直在推销谁都不要的劣货?……不是一直在推销肥皂、焊料、拉鲁斯词典、吸尘器、收音机、他的青春、精神和力气吗?……推销……却一无所获……
现在,他走在遍布在圣日耳曼大街周围的小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地敲门,有不少店铺矮矮的,被灯光照亮的玻璃上写着白色的立体字:“出售。现款收购金银器。”但他的两只烛台谁也不感兴趣,要不就是别人出的价实在是太低。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最后,到了六点钟了,他才想起爱蒂要在杜尔丹的屋子里等他。他慢慢地上了楼梯,走了进去。她已经到了。他在炉火边坐了下来,试着把冷冰冰的手指烤暖。先前雨水流进了他的脖子,浸湿了他的衣服和鞋底。他冷得发抖。他已经把那包东西丢在地上,包裹散开了。她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
“给我父亲的礼物。”
他把手慢慢地放到她的脸上。他都快要累垮了……她则靠他站着,微笑着喃喃道:
“来吧……我们一起来……”
上床。她来那里只是为了上床……他气愤地把她推到床边。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爱情,只是想让她屈服并利用她,就像她利用他以便得到肉体快乐一样。他俩在床上躺了下来,两人靠得那么近,赤裸的身体连在一起,天衣无缝,不再有界限,两条腿也纠缠在一起,两个人如此紧密相连,却又咫尺天涯……他像搭脚手架一样搭起他的生活,他的梦想,她却享受着肉体快乐得到满足后的甜蜜的宁静。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成为她的丈夫。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她放弃博罗歇。而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只有一个办法。他向她转过来,再次把她抱住。过了片刻后,她压低声音说道:
“不行,不行,小心点……”
“为什么?”
“我害怕,让-卢克……”
“你害怕有孩子?……咳!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
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
“你不会嫁给博罗歇。你要嫁给我,明白吗?你要嫁给我,我!”
她靠在枕头上,久久地凝视着他,捋开垂在他脸上的散乱的头发:
“你知道你对我享有一切权利……你在滥用它。但你并不爱我……”
“那你呢?”他柔声问道。
她没有回答。她突然往后倒了下去,欲死欲仙,也百依百顺了,但不是依顺他,而是驻扎在他心中的那个魔鬼。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5)
9
5月初,让-卢克终于收到一封签有阿贝尔 · 撒拉的一位秘书的名字的信。他是多么盼望这封信啊!
“阿贝尔 · 撒拉先生与您有要事相谈,请您务必于礼拜一上午十一时光临他的办公室。”
爱蒂终于跟她的父亲说了他俩的事!前不久,她给贝特朗 · 博罗歇写了封信,宣布取消他们的婚约。差不多两个月了,她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明天,让-卢克就要直接面对撒拉了。终于,终于,他终于要投入战斗了,要行动了,要战胜——不是战胜女人,一个女人也太容易征服了:一些爱抚,一副不知疲倦的身体,一颗若即若离的心,除此之外就不需要别的了—— 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他的一个劲敌。他反复读着那封信,就像看一封情书一样。他感觉到那种心花怒放的激动,那些生来就是为了行动的男人,当他们终于摆脱梦想的时候,他们会如此激动不已。这么多日子以来,他除了梦想,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那是一个礼拜天,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天里的一个冷飕飕的下午。像往常一样,他去了维希纳。在花园里,约瑟种的几棵花已经被冻死了。只有那棵瘦弱的丁香花在寒风中争相怒放,但叶子却被吹光了。叶子掉在那个仿大理石坛子里面,让-卢克发现它总是盛着雨水和枯叶。他缓缓地围绕屋子转着圈,等着父亲下楼来。一听到儿子要回来,洛朗 · 达格尔纳就在客厅里步履艰难地挪着步子。对让-卢克有什么好担忧的?他留给儿子的将只会有在疾病或者死亡面前表现出的某种勇气的回忆,一个不是屈服——谁又真正地屈服过呢——而是沉默、宁静和接受的回忆。他坐在床上,没有力气把睡袍上的腰带系紧,只是轻轻地喘气。
让-卢克走在楼下的小路上。约瑟挖过花园里的土地,他最近对园艺很着迷。让-卢克爱恨交加地看着这所房子和花园。这层厚实的杉树帷幕,在雨水中闪闪发光的砖块,那是他过去最熟悉的生活场景,沉重而又短促。就像他每次所做的一样,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些彩绘玻璃,镶嵌在两层楼的两端,而这两层楼,拉高后变得细长,屋顶上还装有小钟楼,就像墓地中的小教堂。四扇玻璃都是油漆过的,一块漆成绿色,一块漆成黄色,第三块漆成红色,第四块,也就是杂物间的那一块是深蓝色,蓝得都快成黑色了。小时候,让-卢克常常轮流地透过每一块玻璃看花园,母亲把他抱在怀里,说道:
“这是春天的早晨,这是明媚的夏日,这是秋天的傍晚,”然后指着第四块黑乎乎的玻璃对他说,“这是冬天的夜晚。”
他依然能听见这些话语,但是母亲的声音不见了,还有她的面容……成了一个被遗忘吞没的影子。
他的继母敲着其中的一扇窗户叫他。他走进客厅,洛朗 · 达格尔纳正在那里等他。摆脱了白色的衬衫和白色的枕头,他显得没那么苍白了。让-卢克问道:
“你睡得还好吗?”
“一点也不差。”
“你感觉怎么样?”
“你知道,一天不比一天,但好了蛮多。你别担心,好了蛮多……”
他们都不说话了。让-卢克已经对这种无边的寂静感到麻木了,一段时间以来,这种寂静自然而然就在他父亲的身边形成了。这已经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寂静,坟墓里的那种寂静。这个年轻人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见过挂钟的声音。钟摆缓慢的摆动声充满了大厅,占据了整个房间……啊!多么应该抓紧时间活啊!
“孩子,你呢?”
“我吗?”
“对呀。”
“爸爸,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只要……我脑子里盘算的一些计划成功的话。”
洛朗 · 达格尔纳轻轻地举起他颤抖的手,示意让-卢克到他身边。让-卢克微微一笑:
“这事让你吃惊吗?……怎么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了?……”
“这年月,一个人生活太艰难了,”达格尔纳低声说道,“需要许许多多的勇气,许许多多的爱……”
“我的未婚妻特别地有钱。她是阿贝尔 · 撒拉的女儿。那是人们所说的良缘。你别担心。”
“可你爱她吗?”
“当然了。”让-卢克冷冷地说。
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掀起窗帘的一角;雨水在窗户玻璃上流淌,就像大颗的眼泪。他能让父亲明白他所追求的并不是金钱,而是进入一个独霸世界财富的世界?父亲怎么可能赞成他这么做呢?……在他那个时代,成功靠的是工作和机遇。工作很好找。可让-卢克,自从他成人之后还做了别的什么吗?……每个人生下来都带有一丁点运气的。但是到了这年月,仅靠运气还远远不够。撒拉的世界,金融和政界,那是惟一还有可能使他在里面一步登天的世界,一个不会萧条的世界,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采取行动,实现自己的远大目标。因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什么都不可能,并不过分的升迁的愿望、实现最自然而然的心愿都没有希望,都不可能。他拼命地节衣缩食,才拿到了几张文凭,岂知文凭的分量只是按照那张印了几个字的薄纸的重量来衡量。这就是生活给予他的全部。
他大声说道:
“我向你承认,这件事中智谋的成分要多过爱情。”
洛朗 · 达格尔纳摇了摇头:
“你还年轻。要留神。”
“我是很年轻。但我觉得自己老了。”
“是这样的,就是这么回事……在你这个年纪,只要寻求快乐和年轻的激情就可以了。野心,盘算,那是晚些时候的事。不应该……不能揠苗助长……”
让-卢克微微一笑:
“我没有选择。”
“我知道,”父亲语调里充满了担忧和羞耻,别人一谈到这个时代,他马上就采用这种语调,仿佛他对儿子身处这样的时代要负责一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做这种事相当危险。不应该扼杀自己的青春。她会报复的。野心,盘算,那是成熟男子热衷的事情。当我们的人生刚开始的时候,好像都得经历这么一个弱小、盲目、疯狂的时期,这是一个必经的阶段。然后,你就会……”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6)
让-卢克喃喃道:
“是的,你所说的都是对的,可是……”
何必费尽口舌去解释呢?人生抽象的那一面对老人才有意义。而对让-卢克来说,他可不允许自己拥有那种从高处俯瞰生活的奢侈。他必须残酷斗争,从别人那里抢到面包、自尊心的满足和物质财富。他把从父亲膝盖上滑下来的被单拉好,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他就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对他说:
“你一直说啊,说啊……你已经累了……”
“我累了。”达格尔纳谦恭地承认。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让-卢克只是在吃完晚饭的时候再瞅了他几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离开父亲的时候,他并不激动。然而,达格尔纳几个小时之后可能就要死了。
10
火车在清晨笼罩着乳白色浓雾的乡村缓缓地行驶。在三等车厢里,窗户是紧闭着的,乘客呼出的气息和烟雾给车厢里面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世界就好像封闭和窒息了一样。
让-卢克时不时地用手擦一下玻璃,看着窗外,但他偶尔才能看到一棵树从斜坡边上冒出来,树上的雨水闪着亮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车轮每转一圈,让-卢克离自己的家就更远一些……那个阴森可怖的绿色的维希纳,那栋惨不忍睹的楼房,那幅死气沉沉的、破产、失败的景象,他是多么恨那个地方啊!……失败,这是他永远也忍受不了的东西!……那种失败的气息,他只是在爱蒂欺骗他的时候,才体会过一次;那个时候,他还爱着她,但它只是像电流一样刺激了他一下,却并没有把他打垮。对于失败,他只接受其中的教训。他只想看见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东山再起。然而,有一些失败是决定性的,无药可救的。他的父亲……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啊!尽快把它忘记,一心一意只想未来和成功吧!……他已经急不可耐了。这列火车开得多慢啊!它每一个车站都停靠,没完没了。让-卢克走到过道上,把脸贴到冷冰冰的车窗玻璃上,慢慢地握紧了拳头。终于熬出头了,终于熬出头了!……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他觉得自己把它带到了某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命运必然会重视他,重视他的意愿!……他必须把生活从那么多试图把它夺走的凶猛的敌人那里拯救出来,从贫困、耻辱和气馁中拯救出来,保护它不受别人和自己的侵害。
“总之,”他心想,“只能是这么回事,自我保护的本能。因为,如果别人问我:‘你想要什么?……快乐吗?……’不,肯定不是这个……但我想要得到别人拒绝给我的东西,那便是我生活的权利!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再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原地踏步。我想生存,活下去,说出‘我’这个字!”
他摸着口袋里撒拉寄来的那封信,还从未像这样摸过一封信,即使是在他爱着爱蒂的那些最痛苦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这样抚摸过她的一封信。感觉到生活触手可及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再过不到一个小时,他就会身处撒拉的办公室……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他会毫不退缩地坦白他和爱蒂的关系,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以自己的名誉”做担保,这是他青少年时期的最后一个回声。他有点迷信。最让他觉得高兴的是,他想到自己的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而且他刚有了念头,孩子就怀上了,这个孩子撒拉老爹一定会接受的,爱蒂已经接受了……
“这是她给我的最大的爱的证明:没有企图弄掉孩子。”
撒拉会说什么呢?……他会拒绝给钱吗?……很有可能。但他不仅不会真的让自己的女儿在让-卢克的身边饿死,而且还会以这门婚姻将让-卢克带到一个他希望进入的世界。无意之间,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会迫使阿贝尔 · 撒拉重视他,让-卢克 · 达格尔纳,鞋底都破了洞的穷孩子……平生第一次,他根据一个男人的力量和愿望来决定自己该使用的力量。
火车停了下来。一些妇女大包小包、拖儿带女地上了火车,还带着大束大束香喷喷、湿漉漉的丁香花。女人们走过的时候,都会向这个光着脑袋、头发散乱地落到前额上的站在堆满行李的过道上的小伙子投来微笑,这个小伙子带着天真的傲慢,扬起他冷峻美丽、一脸兴奋的面庞。
火车终于接近巴黎了。雾慢慢地升起来,露出了黑乎乎的烟囱和塞纳河上的桥梁。终于,到巴黎了。
11
撒拉银行不是让-卢克想象中的那种高楼大厦,倒更像是一幢又老又暗的特别的饭店。
他差不多刚到银行就被领到了撒拉的办公室,那房间装了细木护壁板,天花板出奇的高。一大块退了颜色的红色幕布拉在窗户前,挡住了阳光。
让-卢克看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走过来的阿贝尔 · 撒拉。让-卢克以前在撒拉家吵吵嚷嚷的宴会上勉强见过撒拉,但已经记不得他的脸部轮廓了。撒拉相对地显得年轻,这让他很吃惊。以前,他一直把撒拉想成是一个老头子——“老撒拉”。撒拉显得年轻、消瘦,一头黑发,只有胡子是灰色的,而且很稀疏。他的脑门很高,向后倾斜着,鼻子很大很肥厚,鼻孔特别大。闪光的镜片遮住了他的目光。
撒拉首先开口说话:
“请坐。”
让-卢克默默地听从了他的吩咐。撒拉摘下眼镜,擦着镜片,然后把眼镜举起来,透过镜片看着。他的眼睛很小,很深。让-卢克心想:“这就是明察秋毫的目光吗?……假如自己是撒拉银行里的小职员,拿每个月一千二百法郎的薪水,我会发现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光吗?……”
他感觉好像有些失望。他想象中的撒拉的财富和权力与撒拉的外表反差是那么大……可是这盯着他的目光极其专注。这个人身上的哪个地方都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不只是他的声音,还有他的神情,他的肌肉。可以想到,他经常把希望寄托在沉默上,寄托在不动声色、漫不经心,以此制服最容易激动、更急于出手的对手。
他的声音很尖,但高声平稳准确,给人的印象是很紧张和虚弱,他竭力不把声音抬高,而是压住它,把它变成低语。所以,让-卢克一开始听到的像是耳语。
做她的爱情替代品(7)
“是这样。我女儿爱蒂跟我说你俩有结婚的打算。在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之前,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见见您。您,难道不是一个出生于卑微家庭的、既无工作又无任何职业的穷光蛋吗?”
“一点没错。”让-卢克说道。
“那么……您本人不觉得这个计划很荒唐吗?”
“您想叫我怎么做,先生?”
“很简单,承诺不再与我的女儿见面。”
“开什么玩笑……”让-卢克低声说道。
他终于达到目的了:激怒这个人,迫使他使出浑身解数。撒拉跳了起来,抬高了声调:
“说什么?”
“是的,先生,我不是来向您求婚的。爱蒂跟您说过我们有结婚的计划。您要明白,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把这个决定的所有办法、所有后果都考虑过了,包括会引起您极度的不快,可您要明白,您同不同意对我们来说都无关紧要。”
“我的钱对您来说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您好好听着。我请您相信我,因为我觉得您非常有眼力,懂价识货。爱蒂没有个人财产。我想您早就知道。在我们家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需要我的人都得服从我。我的女儿也会服从我。否则,她将一无所有。您听明白了吗?”
“您给不给钱,我们都要结婚。我从来也没有向爱蒂允诺过财富。要是我能养活她呢?自我读完中学之后,我就从未向任何人要过一分钱,却照样活了下来。穷困潦倒,我不否认,但我总能租得起一间房子,吃得饱肚子。我能养活一个人,肯定也能养活第二个人。必要的时候,我妻子也外出工作。您知道吗,在我来见您之前,我就没指望会听到您说别的话!……但在我们这个年代,金钱是如此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所以它对我们的命运不会有任何影响。”
“您真是个疯子。”撒拉尖声叫了起来,他没能把尖叫声压下去。
“这一定是他生气时最明显的症状,”让-卢克暗想,“我亵渎了金钱。”
但撒拉好像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再一次变成了低语:
“我跟您再说一遍,我不想把这件事看得特别严重。我自己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人会幻想什么,期待什么……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这是小孩子的异想天开。您不可能娶爱蒂。”
“我不可能不娶爱蒂,”让-卢克低声说道,“这是非常严肃的。”
“什么?”撒拉问道。
他微微站起身来。有那么片刻,两个男人一语不发地相互看着。让-卢克估计他会暴跳如雷,但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表情因为气愤而扭曲得如此突然,如此奇异。撒拉向他扑过去,抓住他的两只手,但他身材瘦小,仅能够到让-卢克的胸部;他自己可能也感觉到打斗是恶劣的、好笑的。于是他停了下来:
“她是……我女儿是您的情妇吗?”
“是的。”
“还有……有孩子了?……你们有个孩子要出生了?……小杂种……小讹诈者,可怜的小家伙!……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两个!……你们这两个……”
当他骂够了,发泄够了,让-卢克柔声说道:
“您不认为您所说的所有这些话都是白费口舌吗?不幸现在已经发生了。”
“犯罪啊!……您的所作所为是犯罪!……我一定会把你们杀了!……”
“……这些金融家可是最后的浪漫派。”让-卢克心想。他心里清楚得很,撒拉必然会同意这门婚事。他重新感觉到狂热赋予他的这种超出常人的清醒。他离开撒拉,走到窗户边,双臂交叉着站在那里,等着撒拉消气。
撒拉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他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但总能成功,在一个伤风败俗、卑鄙无耻的可怕的年代,您用在年轻女孩子身上更容易得手,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孩子该在什么时候出生?”
“还有六七个月吧。”
撒拉用两只手蒙住脸。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这个人真能沉得住气,他的泰然自若真让人吃惊。有一丝亮光,让-卢克以为他哭了……得了吧,他才不会呢,那会很可笑……不会,他不会哭。他蒙住脸,是在那里冥思苦想、深谋远虑。让-卢克对撒拉的感受饶有兴趣。他真的相信爱蒂纯洁天真、头脑简单吗?真是天大的玩笑……爱蒂,随便哪个小伙子想要她,她都会送上门去的;爱蒂只懂感官享乐,没头没脑,比最冷淡的布娃娃都好不到哪里去!……他现在太了解她了。而这个可怜的男人,真的动了肝火,那么痛苦难耐……真的很好笑……真的很感人……然而,爱蒂是多么像他啊!她的举手投足,她的眼神跟他何其相似……是的,眼神的那种专注……在某些时刻……然而,这个撒拉,可能不大会遭受肉欲的折磨。这真的很奇怪……带着同样的专注,撒拉的身上有些特别的东西,让人想起躁狂症患者表现出的那种全神贯注,让-卢克暗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撒拉没有抬起头。让-卢克拿起丢在一张椅子上的外衣,说道:
“您愿意把您的决定写信告诉我吗?”他低声问道。
撒拉慢慢地把掩住脸部的手放了下来。
“您给爱蒂带来了不幸,但也给您自己造成了不幸,相信我的话。您以为自己已经富有、幸福,已经是阿贝尔 · 撒拉的乘龙快婿了,是不是?……如果您早知道……知道您是何等……可笑……您可真会打如意算盘啊……但您是枉费心机。您今后会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么,您听好了。您不要插嘴,嗯?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不想听到您的声音。您会娶到爱蒂,你俩将会从我这里拿到仅仅是不至于饿死的生活费。至于嫁妆,我很抱歉。没有嫁妆,没有一分钱。我事先禀告您,孩子一出生,我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拆散你们的婚姻。您听明白了吗?您将来不会说我背信弃义吧?”
“我会自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