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阿卡迪奥·阿尔梅拉斯五十六岁。当初他害怕成为一个画家,但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前期曾经跟埃米利奥·佩托鲁蒂学过绘画。他还远涉重洋去柏林会见克莱。至于康定斯基,阿尔梅拉斯记得很清楚自己曾到魏玛去拜访过他三四回。那是在阿尔梅拉斯还希望自己能有一点点、一丁点儿才华的时候。“然而连一丁点儿也没有。完全是一片戈壁荒漠。”
他问道:“照您看来,这是谁的画?”
那个高个儿年轻人耸耸肩膀。
“名字象是孔定伊基。不过它值很多钱,我敢肯定。至少一千美元。”
他的西班牙语完全合乎规范,尽管说的时候有些犹豫。
“您是法国人?”
“比利时人,”年轻人说。
阿尔梅拉斯把画拿到店门口,在阿根廷冬天苍白的阳光下仔细察看。这是常有的事,画家签名时把“康定斯基”(Kandinsky)中的s这个字母写得象个j,这时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打从他开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佛罗里达街的画廊门前经过,阿尔梅拉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子。
“这是康定斯基,这是一位俄国画家,前不久在巴黎去世。您说得对;这画值很多钱。至少超过一千美元。您真的有意把它卖掉?”
“我需要钱。这画可不是我偷来的。”
他出示了若干单据,这些单据其实没有多大价值,只是证实此画是一年前在马德里一个名叫毛勒尔的那里合法买来的,并且合法地从马德里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
阿尔梅拉斯说:“这上头提到了另外几幅画……”
“还有四幅,”年轻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它翻到某一页给阿尔梅拉斯看,上面写着:“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马德里。从柏林的京特·毛勒尔那里购得五幅画:克莱、F·马尔克、孔定伊基、F·马尔克、A·马凯。价一千二百美元。”
“您真的只花一千二百美元就买到这五幅画?”
“他要价五千美元,但他急于脱手。”
阿尔梅拉斯闭上眼睛。“一千二百美元就卖掉一幅克莱、两幅马尔克、一幅康定斯基和一幅奥古斯特·马凯!那些欧洲人的的的确确发疯了!您是否愿意考虑把它们全卖掉?”
“我不打算这样做,”年轻人平静地回答。“也许以后……”
“或者有人愿出您认为合适的价钱。”
年轻人瘦削的脸似乎被那双颜色很淡的眼珠所刺穿,给人的印象颇为深刻,他露出笑容的时候,脸上的线条明显地变得柔和起来。
“我想是的。”
他们商定,康定斯基这幅画由阿尔梅拉斯保管数日。他表示想看看另外四辐画,纯粹是为了让他个人欣赏一下,但年轻人说他没有带来,它们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不在阿根廷。他把它们留在波哥大他哥哥那里了。是的,他有家,有父亲、母亲和三个兄弟,都在波哥大。他不久就要回到那里去。
“您能说德语吗?”阿尔梅拉斯问。
他表示只会说一些常用语。“Jawc mir(请跟我来)”以及诸如此类,他笑得非常愉快。
“DerBlaueReiter——‘蓝骑士’,”阿尔梅拉斯说。“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群画家组成的团体名称。康定斯基、马尔克、马凯和克莱是其中的成员。收藏家肯定有兴趣同时把您的五幅都买下来。这本身就已经称得上一份收藏。您明白吗?”
“我明白,”年轻人说。
“特别是德国血统的阿根廷人。我们阿根廷有许多德国人,最近尤其多。弗朗茨·马尔克和奥古斯特·马凯都死于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年的大战。他们的画是收藏家们求之不得的。他们死得早,没有时间作很多画。对于德国血统的人来说,买他们的画差不多是——我该怎么说呢?——差不多是一种爱国的姿态。”
“我明白了,”年轻人又说了一遍。“那我同意全部出售。如果价格合适的话。感谢您的诚实作风。我不会忘记的。”
不,他不能留下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址,但他还会到画廊来的。阿尔梅拉斯问他尊姓大名,他回答说,他叫亨利·阿尔特。
经过十七天的守望之后,埃立希·施泰尔出现了。
迪耶戈·哈斯是阿根廷人。他出生在这个国家,父亲是奥地利南方的卡林西亚人(注:哈斯(haas)是个日尔曼姓氏,如果用西班牙语读的话,是“阿斯”),母亲的姓氏——她从不放过机会指出这一点——是德卡瓦哈尔……(后面还有长长的一大串)(注:表明出身名门,身世显赫。)。迪耶戈是个圆脸丰满的金发青年,他矮小的身材与突出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恰成反比,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大大咧咧的旷达作风近乎不折不扣的愚蠢。除了西班牙语,他还说德语和英语,一度学过法语,近来在为一个极其富有的德国侨民埃立希·施泰尔当秘书。那时是九月份,五个月的秘书生涯已经教会他认清有关他的雇主的一些最本质的事实:埃立希·约阿希姆,施泰尔,十分有钱,十分聪明,十分漂亮,十分博学,十分斯文和高雅,但如果他不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小人,至少也是名列前茅的恶棍。
迪耶戈向施泰尔现出谦和的笑容。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康定斯基的名字,先生。但我准备承认他是美妙的。”他漫不经心地向那幅画瞟了一眼,发出赞叹:“真是美妙!”
然后他离开画廊到外面去欣赏街上的女人。旁边是施泰尔的汽车、施泰尔的司机和施泰尔的保镖。施泰尔并不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刚抵达阿根廷不久,便通过迪耶戈在科尔多瓦附近购得一所美丽的别墅;买下房子后不到一个星期,数不胜数的板箱就运来了,其中藏着价值连城的财宝。甚至一向以缺乏文化素养为荣的迪耶戈,看到这么多艺术珍品也惊诧不己。与此同时,施泰尔着手规划他在阿根廷甚至在整个南美洲的未来:他打算为自己确立一个投资顾问的地位,尤其是为他那些不幸的同胞提供咨询,他们是躲避国际犹太人势力的追逐从祖国逃出来的。Jawohl(当然如此),”迪耶戈听了这番假惺惺的热情表白后冷静地说,丝毫不为所动。他认为施泰尔这家伙门槛太精,这样的蠢话不可能是认真说的;他是一堆垃圾,而垃圾就是垃圾。他们曾在一起走进了阿根廷,去过智利等邻近国家,甚至远及委内瑞拉;也到过哥伦比亚的波哥大。
说实在的——迪耶戈·哈斯在向乔治·塔拉斯谈起此事时自己承认,——他对一九四七年九月的那一天没有留下特别清晰的回忆。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施泰尔酷爱艺术品,尤其是画。故而阿尔梅拉斯的画廊几乎是必须停留的一站;它在阿根廷堪称首屈一指,到那里去观赏康定斯基的画也就没有什么不寻常。直到迪耶戈自己遇见了王,特别是两个月以后在波哥大发生了恶梦般的那一幕以后,他才把种种迹象联系起来……
经过了几个星期,“康定斯基交易”方才真的有了眉目。在这段时间内,施泰尔曾多次重返画廊,显然在指挥一场进展缓慢的谈判。
十一月五日,阿尔梅拉斯通知施泰尔,画的货主终于决定表示同意了。
施泰尔借口要去作一次事务性的会晤,哥伦比亚,指望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他们于一九四七年十一日六日抵达波哥大。“我讨厌波哥大,”迪耶戈·哈斯说,“这且不说,我也瞧不起圣地亚哥、利马、拉巴斯和基多。我只是勉强忍受布宜诺斯艾利斯。至于我憎恶的亚松森和我恨得要命的加拉加斯就不必提了。事实上,只有里约热内卢是例外,尽管他们那里不讲西班牙语……”
“请闭上你的大嘴巴,好不好?”施泰尔说时照例不提高嗓门。他坐在汽车的后座阅读一份东西,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一笔生意上。迪耶戈坐在施泰尔律师身旁。开车的哥伦比亚司机模样象一只乌龟,坐在他右边的保德,名叫格鲁伯——迪耶戈认为母牛比他还聪明一些,尽管迪耶戈对母牛的评价也不怎么样。
“我不太了解欧洲,”迪耶戈继续说,丝毫不受那句抢白的影响。“除了这里那里的几个欧洲女人以外。我几乎说服了妈咪塔——即我的母亲——让我到巴黎去住上一两年,偏偏你们这些纳粹哥儿们在那里开始了你们自己的‘旅游活动’。就我自己的情形而言,我是第三帝国的受害者。”
一小时以前,飞机从加拉加斯把三个人带到了波哥大。
“哈斯,你要是再说一句这种愚蠢的玩笑话,我就请格鲁伯揍你。他将很高兴做这件事。”
汽车驶向市中心,到那里是下午四点多。天正下着寒冷的牛毛细雨,那大概是这里海拔非常高的缘故(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海拔为2640米,虽然靠近赤道,但因地势较高,气候
凉爽,四季如春)。他们径直走向他们的旅馆,就在玻利瓦尔住过的圣卡洛斯宫附近。旅馆服务台把一封信交给施泰尔。信是用西班牙文写的,署名亨利·阿尔特。迪耶戈翻译了信的内容。
“信上说,如果您要买他的画,每天晚上六点以后您可以到查皮涅罗区巴卡塔街八号去找他。0le!(注:西班牙语:好极了。)信上没有‘0le’,是我说的。”
施泰尔决定把此事搁到第三天再说。可是后来,在急于去看他己等了两个月的那些画这种心情驱使下(迪耶戈认为这是一种狂热病),他决定当晚就去。当他们到达巴卡塔街八号时,迪耶戈看过时间:八点十五分。他们找到一幢刚刚落成的新大楼,看样子还没有人住进去。可是当他们走到门口时,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对他们说,五楼有一套公寓已经有人住了。对,正是亨利·阿尔待先生.他刚刚进去,这时正在家里。
进门以后,有一条狭窄的走廊可通地下室和空屋看管人的房间。走廊把他们引到直型的扶梯前,它的第一段台阶到顶时有一小块平台。往左五六步是第二条走廊,那里有两座电梯和应急的太平梯。
照例由格鲁伯开门从而第一个到达电梯口。他走在施泰尔前头有两三米,和迪耶戈·哈斯的距离就更大,因为迪耶戈曾停下来跟空屋看管人交谈儿句,他觉得此人相当“古怪”。
迪耶戈听到枪响三声,但在那一瞬间,他并不知道是谁开的枪。他刚刚走到第一段扶梯顶上,正想跨上平台。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还是“尽快溜之大吉,装作我是去呼救的”。然而事态的发展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一个非常高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用西班牙语镇定地向他发出命令。
“去把看房屋的人叫来。那里发生了事故。”
迪耶戈不用去叫,看屋人也听到枪声自己来了。(但是开车把施泰尔等三人送来的那个哥伦比亚司机没有来,因为大楼的门关着。)迪耶戈从那位陌生人的镇定态度多少得到一些宽慰,这才爬上最后几级台阶。
他来到第二条走廊里。格鲁伯蜷卧在一座电梯的铁门口,一侧面颊站在门上,仿佛在隔门谛听。但是血已开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
埃立希·施泰尔在几步以外,没有受到伤害,双手高举过头,脸上惊恐万状。
“趴下,”迪耶戈被告知。他马上照办,那个刚刚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看屋人也这样做了。一只大手出现在迪耶戈的视野里,在搜他的身。
“请别胳肢。我最怕痒。我身上没有武器,谢天谢地。凭我这双巧手,我即使用指甲刀也会把自己弄成残废的。”
“我跟你无怨无仇,”那个陌生人深沉的声音在说。
“只要的你保持安静,伤不了你一根毫毛。”
“我会象耗子一样不声不响,”迪耶戈回答时尽最大的努力使对方相信。“事实上我已经打算整个晚上一直达样趴着。”
那人也搜了看屋人的身,没有发现什么。这时出现了片刻的静默,然后那陌生人又开始说话,这回用的是德语。
“你还认识我吗,埃立希?”
“你是雷伯·克立姆罗德,”施泰尔说。“你长大多了。”
静默。
“她死在贝乌泽茨,埃立希。和米娜、卡蒂一样。你是特地把她们弄到贝乌泽茨的,还是把她们交给利沃夫的党卫军了事?”
“我当时并没有具体考虑哪个集中营。雷伯,你让他趴下的那个金发青年听得懂你我谈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你得把他也杀死。”
“我去过哈尔特海姆城堡。”
“我要埃泼克在杀你之前让你看那些照片,如果他找得到的话。他给你看了没有?”
“是的。”
又是静默。
“我并不害怕,雷伯。不管你要对我干什么。”
“好。”
“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你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寄了张明信片给你妻子,告诉她你已经安全抵达。一天夜里我搜了她的房屋,险些把这一点忽略过去。后来我想起了你写过一个剧本,剧情发生在维也纳。剧中一个人物名叫塔兰泰洛,和明信片上的署名一样。”
“这就是一个人舞文弄墨所付出的代价。你真的有克莱、马尔克和马凯的画?”
“没有。至少在你把我家洗劫一空之后空后没有了。到电梯里去,埃立希。右边的一座。”
“东西全部在科尔多瓦,雷伯,全部都在,一件也不少。只要给我时间,我能安排好让东全部归还给你,通过合法途径。”
“进去。”
“如果我死了,你将失去一切,和你如此珍爱的一切。”
第四响枪声促使迪耶戈·哈斯抬起头来。只见施泰尔现出痛苦的怪相,仅靠一条左腿站着;子弹把他的右膝打得血肉模糊。
“不要迫使我用这样的办法杀你,埃立希。你不会得逞的。到电梯里去。”
施泰尔一条好腿着地,用墙壁作支撑,一跳一跳地向前移动。
“你真的会说德语?”
有几秒钟工夫迪耶戈没弄清楚这句话问的是不是他。他压根儿没想过撒谎。“很流利,”他说。“不过我到欧洲去仅仅是为了向那里女人的裙子底下瞧瞧。”他第一次看清楚被施泰尔称为“雷伯·克立姆罗德”的那个人的相貌。此人板着脸,憎恨和轻蔑使他显得威严可怖。但是声音仍保持着难以想象的平静。
“请起来走过去看看。”
迪耶戈照办了。他发现一座看起来极平常的电梯。接着他注意到,电梯的内壁仅用锃明瓦亮的薄钢板钉就,好象什么人忘了把它完工。
齐眼高的地方贴着三张照片,三张都是同一个男人在一个像是洞穴的处所的地上爬营,嘴巴张开,正处在痛苦的顶点。
“我的父亲约翰·克立姆罗德。你好好瞧瞧,埃立希。你有充裕的时间这样做。”
施泰尔瘫倒在电梯的一个角落里。他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钢板门已经关上,门锁的咔嚓声盖过了他的话音。在刚关上的门内有一扇小窗,大小可容并排平放的两只手。很快,施泰尔的面孔出现在窗孔后面。迪耶戈看得见他的嘴唇在动,但是这最轻微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你叫什么么名字?”
“哈斯。迪耶戈·哈斯。”
“躲开点儿。我不想让你受害。去坐在原来的地方,跟那个人一起。他不是看管房屋的,也不负任何责任。他根本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你们俩谁也不要动。”
说完,克立姆罗德干起来了。他从楼梯井那儿拿来一只布袋和整整一套电线系统。他似乎犹豫了一秒钟工夫;他的浅灰色眼睛睁大,嘴唇微微颤动,好象马上就要哭起来。但他把所有的电路一一接通。直到这时,迪耶戈才注意到血从他右手臂上淌下来,他的茄克衫肘部上方有一个血淋淋的裂口:想必是格鲁伯有一枪打中了他。
他把电路接通以后,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电火花溅出来,也看不见其他动静。克立姆罗德退后一步,眼睛向小窗里逼视。几分钟后,他用手指在钢板门上轻轻擦一下。随后的几分钟内,他多次重复这一动作,但是一声不吭。直到他头也不回地用德语对迪耶戈说,“你来摸摸这个。”
迪耶戈再次逻俞。他伸出一只哆嗦的手,但立刻缩了回来:钢板很烫。
“这算不了什么,”克立姆罗德说话的声音好象来自远方,简直似在梦中。“一分钟以后,钢板将开始变红……”
他这才按动按钮。那是电梯起动时典型的嗡嗡声,不过这钢笼子以极慢的速度开始上升,几乎觉察不到它在动,也许一分钟才几厘米。
克立姆罗德从布袋里掏出八架银烛台和八支蜡烛,把它们排列在电梯前。电梯的钢板果然开始微微变红。迪耶戈不敢向那扇小窗里张望。
“八架烛台,八支烛光,”克立姆罗德说,“为我家的成员每人点两支……”
他把蜡烛逐一点亮。施泰尔的面孔隔着小窗看起来象在痛苦中熔化;他的眼睛似在燃烧。迪耶戈认为,此刻他可能要说什么话。克立姆罗德退后一步,用迪耶戈一时辨不出来的一种语言开始念念有词。
他念完时,在黄色的烛焰上方,在现已变红的电梯下面,出现了一片真空。电梯还在上升,钢板越来越趋于白热化。迪耶戈吓得浑身哆嗦,眼睛望着别处。
“你们二位都请起来。”
这句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他带他们走下不多几级台阶的一段短梯,随后再下直型楼梯。快到下面时,那个哥伦比亚司机才发现他们。雷伯·克立姆罗德放的两枪从司机头上高高地越过,司机还是觉得自己被当作靶子,所以马上从门口消失。
“跟我来。”
他们走进看屋人住的并排两间斗室。
“请你到里边去,”克立姆罗德向看屋人命令道,把斗室门关上并且锁好。他推着迪耶戈·哈斯往前来到小街上,那里停着一辆“大众”牌轿车。
“请你开车。我的伤对我会有妨碍的。我希望你知道怎样驾驶。”
他们听见后面有脚步声:那个哥伦比亚司机向他们跑过来。他的一颗子弹打穿后窗碰到挡风玻璃的右侧边缘。克立姆罗德回敬了两枪,显然不想打中他的目标。
“请把车开出去。”
汽车又挨了两枪,但迪耶戈一个全速急转弯使他们冲出射程。车很快就到了加拉加斯大道。
迪耶戈问:“咱们上哪儿去?”
“去机场。”
“那个司机一定会去报告警察局的。而且施泰尔先生在那里也有一些很有势力的朋友。”
“去机场。”
“是,全速前进。”
他渐渐定下神来,开始恢复好动健谈的脾性,尽管他对刚才目睹的那一幕犹有余悸。
他问道:“你在那些烛台前面念念有词背诵什么?”
“‘卡迪什’——犹太教徒为死者做的祈祷。”
“因为你是犹太人?”
“再也不是了,不过我一度沾过点儿边,”克立姆罗德说……
……突然,他大叫一声:“停!”
那辆“大众”牌轿车刚刚开到圣体杨的巨大空地,两辆警车准备迎上前来堵截他们。
“掉转车头。请快一点。”
“叫我努沃拉利(注:塔齐奥·努沃拉利(1892—1953),意大利著名赛车手,共赢得过12个世界冠军,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伟大的赛车手。)。”迫耶戈说。
他以疯狂的速度把车头掉过来,仿佛这是他的生死存亡所系。“也许确实如此,你这个大笨蛋!”他心想。“如果说,这个声音柔和得吓人的灰眼睛高个儿不杀你的话,军事警察也肯定会把你干掉;凡是在移动的一切,他们看见就开枪。”他开足马力直奔特乔赛车道。他正经历着一生心跳得最厉害的时刻。
因为其他车辆从左边、右边和后面纷纷出现,现在他真正卷进了旋涡,并且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喜悦心情使出全副本领避开它们,简直象在跳一支狂野的西班牙舞……
……直到遵照克立姆罗德的命令他把脚踩到制动器上刹车为止。他甚至还来不及弄明白(“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候在那里,请放心,”雷伯说),反正发现自己已经坐到一辆卡车的方向盘后面向西开,刚才追逐“大众”脾轿车的两部警车甚至跟他们交会而过。
过了一会儿,公路开始下旋,变成一条最泥泞的小道,在瓢泼大雨中简直什么也看不清。车的前灯在每次拐弯时所照亮的不是森林覆盖的坡壁,就是张开血盆大口的悬崖。至少有十来次,迪耶戈使用制动器已经手忙脚乱,只觉得卡车被它自身的惯性力所推动,开始在黄泥浆中直接向深渊滑下去。他每一次都奇迹一般地化险为夷。“即使我想刹车也刹不住,”他一再对自己说。“这回非摔下去不可了,亲爱的迪耶戈!”
这种疯狂的下冲一直持续数小时之后,他们才看见前面有一片小得可怜的平地。迪耶戈踩在踏板上站起来尽全力刹车,仍未能制住,卡车撞在一大块岩石上。车终于停下了。
他们同时跨到车外。岩石的角落里有一个壁龛,那里站着一尊浅蓝和金黄双色的圣母塑像,塑像脚下有插在一只罐子里的几枝花和一些还愿的奉献,感谢圣母保佑卡车和轿车的司机们安全通过这段要命的下坡路。
“啊,原来如此,”迪职戈高兴地说,“不过我的驾驶水平毕竟不算太差……”
他转过身来,见雷伯·克立拇罗德前额贴着岩石在哭。
在这次停留以及为了加油而作的又一次停留之后,车又走了四小时才到达比利亚维森西奥,这个市镇海拔高度(不是距离)在波哥大之下不到两公里。经过这段时间,克立姆罗德和哈斯之间的关系发展到相当融洽的地步,这也是件怪事。他们离开比利亚维森西奥东行之后,克立姆罗德问迪耶戈,他们现在何处,前面是什么地方。迪耶戈纵声大笑。“我的地理成绩从来没达到过优良。历史、西班牙语、外语以及数理化也并不好些。我靠妈眯塔想办法一向免试体育。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几乎有可能获得法律学位这件事,当然是世界大学史上最令人作呕的丑闻之一。总之,简单说来,右边什么也没有,左边是一片空地。至于正前方,那就更糟。”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迪耶戈一边思考,一边指着前面。这有点儿象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他问自己:“你打算怎么办,我亲爱的矮胖子小迪耶戈?”
他说:“你一直往前步行两千五百或三千公里,到某个地方向右拐弯。那就是亚马逊河。从那儿你开始划船,从理论上说,再过一千五百公里左右,大约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你将到达大西洋。从那里你可以回奥地利去。”
他始起头来,从那张瘦削的脸上看到一种难以想像的激情,迪耶戈顿时收敛不少。
“他们非跟你算账不可,”他说时忽然对自己刚才的油腔滑调感到后悔。“仅仅在我这个国家,在阿根廷,他们的投资就越过一亿美元。南美大陆到处都有施泰尔那样的人,我还听说有一个组织准备把更多的那号人送到这里来。他们对于象你处置施泰尔这样的做法岂肯善罢甘休,这可能使另外一些人得到启发。何况,看管那幢大楼的人……”
“他不是真正看管房屋的人。我出钱买他扮演这一角色,不过他不了解别的任何事情,请把他排除在外。”
“他能不能说德语?”
“不。”
他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那么,你和施泰尔所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懂。”他笑道,一对黄眼珠闪出了火花。“我实际上是唯一的目击者,唯一知道你名字的人……”
迪耶戈拿起克立姆罗德的一只手,硬要他拔出插在腰带上的一支科尔特手枪把枪管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砰!”他快活地说。“但我还是要告诉你,那将使我感到懊丧。”
他们经过一个名叫洛佩斯港的地方,在那里,鉴于有一架飞机曾两次在他们头上飞过,他们突然改变方向,在一片热得嗡嗡响的阗寂中朝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进发。他们离开波哥大四十多小时后穿越瓜洛阿的圣卡洛斯,在十一月九日早晨到达查富赖大牧场。过了那里又是一片经过注册的大牧场,名叫奥尔克塔,他们经过最后一次长达十四小时的行程之后到达那里。至此,公路到了尽头。
虽则迪耶戈试图把卡车继续往的开,但最终不得不在一条河流前面服输。这条河上没有桥,而且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有能发现津渡。
“完了,”迪耶戈筋疲力竭地说。
他把引擎熄火后,寂静又以压倒优势笼罩一切。更有甚者,他不禁感到,一件不可挽救的蠢事行将完成。从波哥大开始连续好几小时顺着盘旋式公路没命地往下冲,他们至少有二十次可能送命,但这一过程绝非预先策划,纯粹是他们从查皮涅罗逃亡的继续。后来,他们向东逐步深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就象是一场游戏,象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爬向一个无底深坑的边沿……
“咱们这下可到了终点……”
他爬上卡车的踏脚瞪,再从那里爬上车顶。他瞧见的并不太多——丛林沿着一条黄色河流伸展,有时把河流完全遮蔽,——而由此被激起的想象却不得了:这是一片绝对无垠的空间,它无人知晓、灰绿朦胧、粘粘乎乎,有几十万平方公里,充满着野兽和……想到这儿,迪耶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听我说,”他忽然开言道,那种严肃的口气甚至使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这是发疯。你压根儿不能考虑一个人径直往前走……”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去做,”克立姆罗德温和地说,
“你我刚才使用的这辆卡车,是我从一个人那儿借来的,他不知道我要用它干什么。你会在车内找到此人的姓名地址,他也许会因为我的缘故招来些麻烦。你要想办法使警方相信他是无辜的。并且请你代我赔偿损失。”
他只穿着五天前在比利亚维森西奥买的靴子、裤子和布衬衫。他从腰带后面拔出一支科尔特自动手枪,把它放在引擎盖上。
“把这个也拿去,或者把它扔掉。至于钱嘛……”
他把在波哥大时从中掏出烛台和蜡烛的那只布袋口朝下倒过来,抖出两本书、三份护照和一些散乱的钞票。他只把书放回布袋,然后把背带套到肩上。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迪耶戈。”
一分钟后他已经走开。
迪耶戈·哈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心情撕扯着,曾向他的背影呼唤过两三回,恳求他回来。但是克立姆罗德似乎一次也不曾听见。他径向丛林走去,并且很快就被贪婪地吞噬掉。
两天后,即一九四七年十一日十一日,迪耶戈·哈斯回到文明世界,被士兵们逮捕,他的脑袋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挨了他们几下。他被带回比利亚维森西奥,再从那里押往波哥大。在波哥大,审讯员一口咬定是他作的案,结论十分果断。不过哈斯也坚持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在一支大手枪和十二颗手榴弹的胁迫下被那个狂人逼着开车,先是一辆轿车,后来换成卡车,直奔大草原的尽头,那种地方他一个人是做梦也不会去的。不,那个狂人没有说过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提到为什么要把施泰尔先生活活烧死,“我亲爱的老板的惨死使我悲痛万分。0le!”(末了那句“好极了”没有说出声来。)电梯用氧气割炬打开后,发现里边的施泰尔先生只剩下令人作呕的一堆烤焦的肉。
那个狂人是什么模样?
“他大约三十五岁;”迪耶戈说,“我估计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左右,黑头发,乌黑的限睛,左颊上有一道疤痕。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哦,我差点儿给忘了: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是的,他能说德语,不过带有很重的俄国口音。不,不,不是波兰,而是俄国口音。我认识一些俄国人,错不了!他决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日耳曼人。他一度提到加拉加斯和委内瑞拉。不过我猜想他是朝南部边界方向去的。”
他又挨了几下揍,因为他描述那个狂人的模样跟那个房屋看管人提供的不太吻合,而后者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看屋人,而只是一个临时找来的替身。迪耶戈说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个替身看屋人显然近视得厉害,而且还是个酒鬼(这倒是事实)。
此后,迪耶戈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位神通广大的妈眯培进行了干预,并且解释说她唯一的、有些疯疯疯癫的儿子也许什么都是(特别是个没出息的倒霉蛋),但决不会是一个“波兰犹太人或俄国共产党”的共谋犯。迪耶戈获释后,立即去找那辆卡车的主人(他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只被打掉几颗牙),用克立姆罗德留给迪耶戈的一万二千六百二十五美元中的一部分钱赔偿了他的损失。余下的都给了那个并非真正的房屋看管人,他被释放的时候损失不大,只丢了三个指头。
麦德林有个纺织业巨头悬赏二万美元捉拿那个狂人,经他推动,在北起侬恰、南至厄瓜多尔边境的广大地域内进行了四个星期搜捕。
往东,有两个纵队的土兵和三架飞机投入搜捕。他们甚至发现了卡车到达的最后地点,便在那里的大草原中作纵深数十公里的搜捕。不过这种搜索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因为那个狂人无论怎样疯狂,也不可能疯狂到会一直朝前走。
其时,王正在走向他未来的王国途中。
瓜阿里沃人
王本人有一天对大卫·塞梯尼亚兹说,如果要他循着当年走过的路线作一番凭吊,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实上,要不是塞梯尼亚兹坚持,雷伯也许不会费工夫回到这条路上来寻觅自己的旧踪。可是塞梯尼亚兹坚持要他这样做,并说服了他。一儿六九年三月,他和王带着许多地图,乘坐一架大型直升飞机,在这一地区上空作了一次飞行。
挡住迪耶戈·哈斯所驾驶的卡车去路的那条河名叫马纳卡西亚斯河,要不就是它的一条大支流。马纳卡西亚斯河朝东南偏东方向绕了一个弯子,然后向北流入梅塔河,而梅塔河本身又是奥里诺科河的一条支流。王没有沿着河走,他过了河朝东南偏南方向而去。想必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渡过了阿里亚里河。他对塞梯尼亚兹讲起过一条被森林侵蚀了一半的小路,基梯尼亚兹认为这就是美国一家橡胶田地产商一九四二年在哥伦比亚境内的瓜维亚雷河流域开发时所走过的道路。
王还谈到离波多拉孔科尔迪亚镇不远有个独家村,在这里,瓜亚贝罗河与阿里亚里河汇合成瓜维亚雷河——奥里诺科河的另一条大支流。
关于他那次惊人的旅行,王没有作任何其他的解释。他大体上顺着瓜维亚雷河的流向前进,在步行一百天后,约于一九四八年二月初到达阿塔瓦波的圣费尔南多,这是委内瑞拉境内的一个小集镇。
本来,这个年轻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圣费尔南多沿奥里诺科河顺流而下到达圭亚那,或去加拉加斯,直抵加勒比海。但是他选择了东行之路,朝着人迹罕至的奥里诺科河上游一直向前,深入亚马逊尼亚腹地。奥里诺科河从帕里马山的峻岭险峰之间流过,这是一群令人眩晕和难以想象的锥体,犹如巨大的风琴管子从潮湿的丛林中拔地而起,最高的可达两干五百米。
在与王一起作第一次旅行之后的次年,塞梯尼亚兹又曾独自飞越这个地区上空。在阿塔瓦波的圣费尔南多,他发现那是一个两三千居民的小镇,照例不可缺少的玻利瓦尔广场四周环绕一座座低矮的房屋。该镇五十年前曾是委内瑞拉亚马逊地区的首府,也是橡胶探险队力图挽回那次大规模橡胶冒险颓势的出发点,可是后来实际上被废弃了。塞梯尼亚兹坐宣升飞机从阿亚库乔港起飞,越过奥里诺科河,先到埃斯梅拉尔达——意思是绿宝石。当年雷伯到那里的时候,这个地方是委内瑞拉行政当局管辖权力所及的最远点。过了埃斯梅拉尔达,寒梯尼亚兹进入禁区,穿过三个成立不久的天主教传道区,其中最早的一个也是一九五一年才建立的。他在第三个也是建立最晚的一个传道区普拉塔纳尔着陆,受到萨雷斯会传教上、一个名叫巴尔托利的意大利人很有礼貌的接待。
塞撒尼亚兹乘飞机继续在空中逆奥里诺科河之流而上。他飞渡被洪堡(注:亚历山大·冯·洪堡(1769—1859),德国博物学家,自然地理学家。)称为“南美洲的赫丘利之柱”(注:赫丘利是罗马神话中的力大无比的英雄。“赫丘利之柱”指的是直布罗陀海峡两岸悬崖峭壁。)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处宽度随季节而异、约为二百至三百米的急滩,即瓜阿里沃滩),并说服神经相当紧张的直升飞机驾驶员进入奥里诺科河正式由此开始的一个峡谷。他们看到了帕里马山脉的口子以及委内瑞拉与巴西接壤的边界。直至今天,那里仍然是地球上最荒凉、最神秘的地域之一。在塞梯尼亚兹的想象中,这个地区生活着无数爬行和飞翔的动物。果不出他所料:那里的蚊子每平方米有上百万个;有一种叫做赫亨的小虫,给他们蜇破的伤口至少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愈合;有成百上千种各式各样的虫豸,只要人身上擦破了一丁点儿皮,它们就会来吮血;有穿皮潜蚤,系沙蚤的一种,专在皮下产卵;有吸血蝙蝠;有一次能跳二十厘米捕食的螳蚰,这种蜘蛛毒得可怕;有红色的和其他颜色的蚂蚁;有能在一夜之间吃掉一只木柜的白蚂,蛇当然少不了,对于它们来说,亚马逊尼亚是个安乐窝;还有美洲虎、鳄鱼、电鱼……
……以及印第安人。
一九七〇年,在加拉加斯,也就是克立姆罗德到过那里以后过了二十二年,有人警告塞梯尼亚兹:他要去的地方(幸好是乘直升飞机)是二十年前还被称为瓜阿里沃即猿人的亚诺马米人的地域。“先生,危险得很哪。”亚诺马米人是亚马逊尼亚地区一直拒绝与文明接触的最后一个大部落。一九四八年四月,经过了将近二千五百公里子然一身的跋涉之后,王正是来到了他们中间。
在抵达阿塔瓦波的圣费尔南多之前,他已经多次碰到过印第安人,到了奥里诺科河岸之后,当他沿着这条巨川溯流而上时,遇见他们的机会就更多了。有几次他居然能登上他们的划子,有时侯一连乘上好几天。那些印第安人偶尔也能讲几句蹩脚的西班牙语,他们见了这个白人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此外,还有那些面有菜色的橡胶探险队,王曾与他们同路整整一个星期。他们告诉他,马基里塔雷人一般说来不算好斗,他们有时偷人家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瓜阿里沃人可不一样,“他们会杀死你,年轻人,而且你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杀你的……”接着,他们便给他讲一些可怕的故事,描述那些定居在委内瑞拉和巴西之间的浪人如何凶狠残忍。没有任何身份证件,也没有护照,雷伯·克立姆罗德不是乘木筏就是泅水越过了哥伦比亚与委内瑞拉的边界,并且在圣费尔南多渡过奥里诺科河。他没有在这个小镇上出现,也没有在后来经过的任何一个村庄里露面。在埃斯梅拉尔达传道区他也是这样做的,一直等到天黑才从外围绕过那儿的几所房屋。他到达瓜阿里沃滩估计在三月底。
相遇发生在大约二十天以后。时间想必已近正午,但光线还是昏暗如晦,微弱至极的几点阳光也被树木、叶子和藤本植物组成的几十米厚的天花板完全遮蔽。某些藤本植物几乎有一米高,在这半暗不明如同海底的一片朦胧中,它们看上去就象是一条条巨蟒,有时候也确实是蛇。地上,给败叶加厚的腐殖土壤散发着恶臭,里边充满了令人长出鸡皮疙瘩的生命幼体。这情景就象在神话中一只巨兽深绿色的、悸动着的肚子里行走。
他停下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要喘一口气。他右手握着把大砍刀,这是他在途中用手表换来的。迪耶戈·哈斯可能会认不出他来,他变得比以前更瘦,同时身体却起了变化青春期的一些迹象已永远消失。他的身高已达到顶点,那一米八七的瘦溜身材将是大卫·塞梯尼亚兹任何时候都不会认错的。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一种很象金子的黄褐色,这种肤色仅次于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永远给人以难忘的印象。他的胡子从来就不十分浓密,现在留长了,使他的外貌具有墨西哥基督像的那种神秘气质。当他发现自己来到印第安人的营地时,他刚刚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华氏度的酷暑和难以置信的潮湿中不停顿地步行了六个小时,而过去七天他所经之处的地势一直在持续升高。
过了一会几,等呼吸恢复正常之后,他又继续赶路。他悄没声儿地滑行穿过草木之墙而绝不触动枝叶,这样又走了一段距离,然后到达一块几乎有六十米长的空地。
这片人工开辟出来的空地上有三所茅屋。正象橡胶探险队向他描述的那样,每所茅屋都呈三角形,它们的主要建筑材料棕榈树干不是用任何机械伐倒,而是按照瓜阿里沃人的方法,通过扭力连根拔起和折断的。除了一个小火堆在潮气很重的空气中燃烧外,没有任何生命在活动的迹象。
他在空地边缘深绿色的树荫下呆着不动有很长一段时间,空地周围的森林一片葱笼,有时会突然泛黄,而在树梢上则变成耀眼的白色。然后他慢慢地向前移动。他挨近灶火,放下布袋,开始脱衣服,甚至脱去靴子。他把靴子、衣服整整齐齐堆在袅袅升起的灶烟旁,然后把大砍刀压在衣物堆上,刀刃对着自己,也就是说,便于别人抓起刀柄。
他退后三四步又停下,脑袋微微后倾,仰望叶丛天花板上那个很小的罅隙,这窟窿使人还不至于以为太阳已永远消失。他全身的皮肤跟他的脸和手一样,也是那种带点儿金黄的古铜色,汗水象是在细长的肌肉上涂了一层油。他等待着。先前,他曾经觉察到,除了森林的自然气息,还有窸窸簌簌的声响隐约可闻;几分钟后,他又听见了这种响声。
他们是同时出现的,一共五个男人。刚才他们听见他走近时,曾隐蔽起来,现在一个个都从藏匿的地方露面,动作象爬行动物般轻捷,几乎无声无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只有一米六〇,但个个都很年轻、健壮,赤身露体,看上去象上了釉一般锃光瓦亮。他们身上涂着红黑两种颜色,颇不俗气,正方形和菱形的图案画得整整齐齐,各人右臂上都有一小簇五色羽毛。总的效果美得惊人。其中两个人的耳朵上用笋的硬尖穿了孔。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条编成辫状的细绳,在包皮下打一个结使他们的生殖器向上竖起。他们的头发梳成皇冠形状,把象僧侣头顶上那样剃光的一块围在当中。
然而,在那个时刻,最根本的问题是:他们都引满了大弓把箭头瞄准雷伯·克立姆罗德。他纹丝不动,这一点想必对他们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们慢慢地向他围拢来,用涂过毒药的战矢尖端轻轻触及他的身体。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捡起了那柄大砍刀,用手指试试刀刃,还试着想把它折断,以检验钢刀的硬度。他突然把砍刀扔出去,一棵棕搁树干被干净利落地砍断了。这人顿时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就象是一个信号。一大群男人、妇女和孩子如同无声的影子般纷纷从树林里出来。他们稍觉胆壮以后,便围着这个依然豪不动弹的巨人形成一个圆周。拿着大砍刀的那个人用它划了一下克立姆罗德,看见刀刃划过的地方流出一条细细的血,又笑了起来。别人也都走上前来,其中有几个还用指甲在他身上抓刮,想要证实他的皮肤颜色不是涂上去的。(橡胶探险队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曾逮住一个黑人,因为对他的肤色很觉惊奇,几乎把他身上的皮全都扒了下来,这才弄明白他的黑皮肤是天生的。)
最后,他们统统围上来,包括妇女在内,都来抚摸他,拉扯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似乎对他们特别有吸引力。但是,他们跟这人身材上的差距太悬殊了,为了看他的眼睛,他们必须退后几步抬起头来。克立姆罗德就象格列佛来到了小人国。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最先开腔的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他的两个腮帮子直到眼睛下面都是鼓囊囊的,因为嘴里塞满了不知什么东西,还有略带绿色的汁水直往外淌。他说话时带着威胁的口吻。与此同时,有几个男人拿走了雷伯的衣服、靴子和布袋。有一两个把衬衣和裤子试着往身上穿,往头上套,另外几个则把靴子顶在头上,居然也能够不让掉下来,把其余的人都逗乐了。
“阿契卡(朋友),”雷伯说着面露笑容。
不知什么缘故,他的友好表示没有得到响应。忽然间,这一群人纷纷作好离去的准备接着,只不过几秒钟,空地上已阗无一人,动作之神速简直令人怀疑自己在做梦。雷伯又叫了两声“阿契卡!”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是正好射在他脚边地上的三支箭,其中一支不偏不倚插在他两条腿中间。而他甚至没有看见射箭的人……
王回忆说,他在后面跟着他们,跟了“八至十天”,始终保持一百来米的距离,身上仍然一丝不技。除了两本书之外,他们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这两本书他在进入这块空地前藏起来了。他说他们有好几次想要阻止他跟在后面;或是朝他走回来,并且发出恫吓的尖叫声;或是索性向他射几支打猎的小箭,其中有两次使他受了一点轻伤,但是显然并不想杀害他。
这八到十天过去了以后(王认识到这段时间本来还可能延长),他已是筋疲力竭。他浑身布满虫子叮咬留下的数不清的疙瘩,双脚在渗血,那是被沙蚤等可恶的小昆虫啮食所致,它们往往在人趟水的时候通过暴露的伤口钻到皮肤下面把自己包起来,那样子就象是露在壳外的牡蛎,可怕得很,而且疼得厉害。这还不算,由于他锲而不舍地生怕失去瓜阿里沃人的踪迹,他甚至顾不上吃东西,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从安第斯山脉脚下开始作这次令人难以置信的徒步旅行以来,在觅食这方面已获得一些经验。
事后王只是简单地说:“于是到了我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的时候;等我苏醒过来一看,他们都围住了我,朝我微笑。随后的几个月,我就跟他们在一起过,然后进一步南下,向内格罗河进发……”
由居心不良的SPI(注:葡萄牙文印第安人保护局的缩写。)设在莫腊以北卡马瑙河边的贸易站是由一个名叫拉莫斯的人主持的。一九四八年他三十四岁,一年前他在贝伦结了婚,七个月前他被选派到这个贸易站时,决定带着他的妻子来。在亚马逊尼亚工作的SPI全部文职人员中,他远不是最坏的一个。七个月中,他没有杀过任何印第安人,甚至还结束了在这以前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即用某些细菌使当地土人受感染——开始时引起伤风头疼,这对白人来说只是小小毛病,但对于土著居民几乎总是致命的。把枪卖给寻觅黄金和金刚钻的冒险者向来是贸易站的正常业务,他无须了解这些枪派了什么用场。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温切斯特73”正是当年在美国和墨西哥对印第安人作战时用过的枪支。
印第安人顾客对拉莫斯所主持的贸易站产生敌对情绪的最初迹象始于一九四八年十月。在那之前,贸易情况一直是令人愉快的:一些小玩意儿和金属炊具被用来交换天然的块金或小金刚钻,以及弓箭之类,所有这些生意在经济上是有利可图的,因为印策安人的武器可以远销里约热内卢。这种贸易还有战略上的好处:温切斯特枪的买主需要对付的野蛮人如果没有武器,这些枪支就能发挥更大的效力。但是到了十月份,印第安人开始表现出不大愿意成交的样子,尤其是弓,你无论用什么去换,他们都不干。
至于这个白人,他是在十一月份出现的。无论是拉莫斯的十六个下属,还是拉莫斯本人,谁也不可能看错:虽然他赤条条一丝不挂,他是个白人,个子很高,眼珠子的颜色极谈,长发用一条绿色的头箍束在脑门上,胡子稀稀拉拉。他来过三四回,但从来没有真正走近贸易站,总是靠后站着。别人用葡萄牙语或西班牙语跟他攀谈,他并无反应,好象没有听见似的。和他同来的瓦依米里人很尊重他,没有得到他的同意从不自行成交。他能讲他们的语言,声调缓慢,嗓音低沉。
拉莫斯记得他的雇员中有个姓罗沙的曾对他提起过,说他——罗沙——注意到瓦依米里人中间有三四个瓜阿里沃人,这是十分诧异的现象,因为帕里马山区各部落与内格罗河一带各部落之间的敌对状态是众所周知的。拉莫斯还确悉另一个事实:那个神秘的白人曾由一个十三四岁、出落得极其健美的印第安少女陪着来到贸易站,至少来过一次。
十二月初,在雅瓦佩里河西北约三十公里处发生了一起按拉莫斯的说法叫做“令人遗憾”的事件。一些觅宝者把一个村子的人包括年纪很小的孩子全部杀光。拉莫斯在向贝伦方面报告时,对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要知道,觅宝者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而印第安人经常无缘无故敌视他们……”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群怒气冲冲的印第安人来到贸易站,提出一些无法接受的要求,十张弓交换一支温切斯特,或者一支温切斯特换金刚石若干。拉莫斯愤怒地拒绝了。奇怪的是,这对印第安人似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拉莫斯得出结论,认为“令人遗憾的事件”大概已经被忘记了。但是,罗沙——这是个出生于莫腊的年轻人,他名叫乌巴尔多,会讲多种印第安方言——指出,印第安人这次不带妇女和孩子来到贸易站是不符合他们的习俗的,而瓦依米里人的态度由咄咄逼人转为随和这一引人注意的变化,应该归因于那个总是靠后站的白人说的几句话。
拉莫斯耸耸肩,笑道:“这正说明,不管他如何努力使自己显得象只猴子,他仍然是个白人,和我们一样……”
两天后,十二月三十一日,拉莫斯的妻子、怀孕已七个月的克劳迪娅,因为热得实在受不了,便打了一盆水,正把水往身上泼,透过没有玻璃的避蚊纱窗。她发现十来个瓦依米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十五至二十米外的树林边缘。她生怕被他们看见自己光着身子,急忙穿上一件衬衫,正要套上裙子,纱窗突然被大砍刀戳破后推开。她尖叫一声,便向丈夫的办公室冲去,由于怀有身孕,而且裙子还没有完全套好,行动很不方便。第一支几乎长达—米二十的战箭射穿了她的右股,第二支射中她的后背,插在肩胛与锁骨之间。她挣扎着逃到敞廊上,发现她的小叔子被将近二十支箭钉死在房屋的木板墙上,其中六支刺穿了他的咽喉,另有一支从近处直接射入他张开的嘴巴,穿出颈后几乎有二十厘米。
克劳迪娅·拉莫斯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一个印第安人出现在她面前。克劳迪娅眼看他抡起一根木棒,但是并没有打下来。一声呵斥制止了他,那个白人露面了,是他下的命令。这个瓦依米里人迟疑了一下,嘟囔着跑开了。
“哦,我的天哪!”少妇哭叫起来。
这个浅色眼睛、绿箍束发的白人俯身瞧着少妇。他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抚摩克劳迪娅的面颊和嘴唇,一句话也没说便离去了。
乌巴尔多·罗沙从河上回来,正好看见贸易站的一名雇员喉咙被一支箭射穿,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倒下去。他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向不远处的一个小仓库跑去。幸好那里装有百叶窗,他进了屋,把门和百叶窗都关上。等到袭击者看见他的时候已经迟了,只得狠狠地捶房子的板壁泄愤。然后他们大概放弃了破门而入的念头走了。罗沙从板壁的缝隙往外窥视,目睹了大部分杀戮场面,他事后提供的证词同拉莫斯的截然相反(拉莫斯的弟弟之所以被杀,可能是因为与他这个当贸易站负责人的哥哥面貌相似的缘故)。据罗沙所述,那个白人非但没有领头袭击,相反,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平息这些印第安人的狂怒,制止他们杀人;他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用他们的语言来劝阻他们。
尤其要指出的是,当袭击者折回罗沙藏身的屋子,放起一把火时,又是那个白人出面干预,否则罗沙难免一死:不是被烧死,就是在他不顾一切夺门而逃时被杀死。但是那个白人把这些印第安人推开,用西班牙语叫道:“快离开此地,到河边去!”
罗沙的手被灼伤,头发被烧焦,总算在这座贮有汽油和酒精的房屋倒塌前的一瞬间逃了出来,跑到河边,跳入水中。
贸易站的雇员中,共有九人死亡(包括拉莫斯的弟第在内),四人受伤(包括克劳迪娅·拉莫斯),克劳迪娅没有死,她至今住在桑塔伦。
一九四九年四月,乌巴尔多·罗沙在马瑙斯,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到雅瓦佩里河上游去参与同瓦依米里人重修旧好。十二月事件之后,印第安人实际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都去了北方,甚至可能直抵亚诺马米人居住的地域。征求罗沙意见的人名叫巴尔博扎他是一位研究、开发“塞尔坦”(亚马逊尼亚森林腹地)的专家,而且是比较严肃的一位。在巴西管这种人叫做“塞尔塔尼斯特”。使罗沙感到惊讶的是,尽管此人从属于SPI,却是印第安人真诚的朋友。从一九四三年起,仙就在巴西马托格罗索州同具有真才实学的“土专家”奥尔兰多·维拉斯·博阿斯、克劳迪奥·维拉斯·博阿斯兄弟一起工作。他对罗沙说,他虽然比较了解亚马逊尼亚南部的印第安人,却没有同亚马逊尼亚北部的印第安人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他在物色可靠的人做帮手。同他一道的有两个人类学家,但是没有士兵保护。罗沙那时已经离开SPI,为布思轮船公司工作了一段时期。从本世纪初升始,这家公司就经营从英国的利物浦到秘鲁的伊基托斯之间的航线,其中在亚马逊河上的一段航程有四千公里。出了对丛林的热爱,罗沙接受了巴尔博扎的邀请。
这一小群人于五月九日离开马瑙斯,溯内格罗河而上,经过河中的许多岛屿,抵达莫腊。到了那儿,他们采纳罗沙的建议,没有走雅瓦佩里河,而是取道布兰科河,这条河基本上是往北流的。
罗沙把有关那个束着发箍的高个儿白人的事情告诉了巴尔博扎,并对他讲了自己的设想:如果他们能找到达个白人——他显然有足够的威信,甚至可以支配印第安人,可以安全地与他们周旋,连瓦依米里人和亚诺马米人这样差异很大的部落他都能使之共处同住——如果他们能找到这个白人,他或许肯帮助他们完成他们的和乎使命。
他们沿着布兰科河向上游而去。这条河有的地方宽达好几公里。三个星期之后,他们开始看见远处的地形都是高高隆起的庞然大物,顶部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这就是人迹罕至、令人生畏的帕卡赖马山。罗沙带着一个译员、皈依基督教的瓦依米里人塞巴斯蒂安,在布兰科河右岸一个叫卡拉卡拉伊的地方上了岸。如果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白人可能就在这一带。
整个六月份,罗沙一直在这个地区到处寻找,都没有结果,不过,印第安人的态度使他受到鼓舞。他每到一个村子,都发现小路中央插着一支箭,箭上饰有两根相互交叉的白羽毛,这是和平的标记。他提了许多问题,但从来没有得到回答,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也许因为他们不懂得,或者因为他们不愿回答。
六月底,罗沙折回来渡过布兰科河,然后陪同巴尔博扎、一位名叫内尔松·德·安德拉德的民族学者以及塞巴斯蒂安,沿着阿雅拉尼河向上游走了大约五十公里,方向对准穆卡雅伊山。七月六日,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一个村子,奇怪的是那儿好象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人们用水果和烤野猪招待他们;烤野猪不如盐或者辣椒,这是亚诺马米人的吃法,因为亚诺马米人只喜欢清淡的食物(这种食物使人想到雨中的森林),并且本能地吃一些泥土来补充铁质和其他矿物质的不足。罗沙觉得有几张脸是他从前看见过的。
“我可以起誓,他们就是当初到拉莫斯的贸易站来的那些人,”他对巴尔博扎说,“毫无疑问,他们是亚诺马米人。你看这些图。他们现在不完全在他们自己的地区内。”
通过塞巴斯蒂安的翻译(罗沙自己的亚诺马米语已经不够用了),他被准许去村子里看看。巴尔博扎和他两人获准进入所有的茅屋——只有一处除外。这两个巴西人刚一走近那所茅屋,就有三个男人跳过来把门口堵住,既不作任何解释,也拒绝回答塞巴斯蒂安的问题。
“那没有多大关系,”罗沙并不觉得奇怪,“他们往往禁止陌生人进入‘马洛卡’,有时候连妇女也不让进去,那是出于宗教的或其他原因。或许他仍在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或者藏着什么人。
罗沙立刻想到了那个白人。他做了一些试探。就好象是对远处的人讲话似的,他提高了嗓门用葡萄牙语说:“我的名字叫乌巴尔多·罗沙,六个月之前在拉莫斯的贸易站,你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把自己锁在小仓库里,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被杀死了。我们只想对你讲几句话……”
没有反应。但是一分钟之后,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出现了,罗沙一眼就认出她来:有一天陪同那个白人一起到贸易站来的就是她。她怀里抱着一个出生大约两个月的婴儿,皮肤白得惊人。她全身赤裸裸,只有一小簇染成红色的流苏作为耻骨的掩饰,她的体型很美,脸上也没有涂色。尤其特别的是,一般亚诺马米妇女都用细竹梗穿过鼻孔、嘴唇或者耳垂作为装饰,她却不戴。见了这些白人,她一点都不害怕,倒是颇感兴趣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然后走进那所禁舍。
罗沙想到,那个白人可能听不懂葡萄牙语,十二月那次屠杀发生时,他是用西班牙语叫喊的。安德拉德把罗沙的话翻译成西班牙语,但仍然没有反应。
坚持呆下去看来有困难。塞巴斯蒂安已经用简短的语言发出警告。这些亚诺马米入(他那时候称他们为瓜阿里沃人)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开始拨弄比他们的身体还要大的战弓作威胁状,而白人们除了大砍刀谁也没有带武器。但是巴尔博扎跟罗沙一样充满信心,决定留在村子附近再看几天动静。
“Silencio(注:西班牙语,不要出声)……”
有人把手轻轻地压在罗沙的肩上,他睁开了眼睛。即使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至少也能辨认出那个在月光映衬下轮廓分明的身影——个非常高而又非常瘦的身影。
“Silencio por favor(注:请不要出声)。”
说话的声音低如耳语。罗沙一下子紧张起来,一骨碌从吊床上起身。他跟在那人后面沿河走去,同时既感到惴惴不安,又十分好奇甚至兴奋。走了大约一百米,那个束着发箍的白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罗沙特别注意到两点:他的身高和一双眼睛。
“你会说西班牙语吗?”
“会一点,”罗沙回答。“但我大体都能听懂。”
“你在为拉莫斯工作的时候,我曾经观察过你。你是少数几个能正确对待印第安人的雇员之一……我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
“现在你们不带武器来到树林里,为什么?”
罗沙把巴尔博扎的使命以及罗沙自己对这位民族学者的信任告诉了他。
罗沙还鼓足勇气加上一旬。“你应该同他谈谈。他这个人……”他努力寻找着恰当的西班牙语词来形容巴尔博扎,“muy sinccro,debuena fe(注:很诚恳,很厚道)”
“不。叫他离开这儿,包括他的同伴.这儿不是动物园。他们明天就应该离开。”
话说得很慢,好象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个除了一条束发箍外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人身上具有一种不同凡响的天然权威,一种异乎寻常的领袖魅力(要是罗沙知道这个词的话)。了解这些,也就多少可以谅解罗沙接下来怎么会提出这样幼稚的一个问题。
“你是印第安人的头领吗?”
出现在那张被月光衬托得分外清瘦的脸上的,几乎是一丝微笑。
“不。而且我永远不会做印第安人的头领。他们接纳了我。乌巴尔多·罗沙——这是你的名字,你多大了?”
“二十三岁。”
“你知道马瑙斯吗?”
罗沙回答说他出生在莫腊,不过,他当然知道马瑙所,现在他就住在马瑙斯。白人继续朝前走。
“明天你和那些人一起离开。不过我希望你能回来。一个人回来也行,或者,要是你愿意,和那个叫做塞巴斯蒂安的瓦依米里人一起回来也行。对你决不会有危险;如果只有你和那个瓦依米里人,没有其他人来的话,谁也不会伤害你们。我希望你带一些能在马瑙斯或别的地方买到的药回来。买一些磺胺药、青霉素和链霉素。这些名称你知道不知道?”
“青霉素我知道。”
“这些药名你记得住吗?”
“我记得住。但我没有钱。”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向他伸过来,张开手掌,掌心是几颗金刚钻。罗沙一时竞说不出话来。这些金刚钻足够把半个马瑙斯都买下来。
他低声说:“我拿了这些金刚钻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次,瘦削的脸上慢慢地露出真诚的笑容。
“但是你不会这么干的,”束着发箍的人平静地说。“我相信你。尽快回来。回来时沿着内格罗河逆流走到卡拉卡拉伊后面的瀑布那儿。在那儿你可以看见河中央有一个岛。你就在那儿等着,会有两个人来接头,一先一后。第一个人名叫雅瓦,他是个亚诺马米人,确切地说是其中的一支沙马塔里人。第二个叫马杜瓦拉加,是个瓦依米里人,你认识他,是他带着人袭击了拉莫斯的贸易站。请尽量多买一些药来。你把药交给这两个人。”
“那么你呢?到时候你在哪儿呢?”
“这无关紧要。Adios。(注:再见)”
几秒钟内,他就消失在树木丛中,真有点儿神出鬼没的味道。
在随后的二十个月里,乌巴尔多·罗沙在马瑙斯和卡拉卡拉伊之间来回跑了十一次,几乎一直由塞巴斯蒂安陪同,尤其是最初几次;有塞巴斯蒂安在身边,他心里比较踏实,后来,浙渐地,他对于亚诺马米语和罗纳伊马地域的其他几种方言有了更多的了解,便开始只身前往。
他把金刚钻一颗一颗地变卖,以免引起别人贪欲的邪念,从所得的款项中他给自己留下的报酬,完全相等于过去布思轮船公司付给他的工资。扣除了这很有限的一部分,他把卖金刚钻所得的钱统统用于采购药品、买一条船以及各项必不可少的花费。
他的行为之所以特别值得称道,是因为在这二十个月里,他一次都没有见到那个束发的白人。
还有一件事比这更加不寻常。
罗沙第一次来到卡技卡拉伊以北那个岛上,遇到了沙马塔里人雅瓦,这名字他事先是知道的。这印第安人大约二十岁,看样子相当聪明,具有浮雕般的健美体型,个子相当高,至少有一米七十。
当塞巴斯蒂安译出罗沙的问话,向雅瓦打听那个束发白人的情况时,雅瓦的眼睛象两颗闪闪发光的黑色钻石,眨也不眨,仿佛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另外几次,罗沙遇到马杜瓦拉加时,情形也是如此。这个瓦依米里人的头领不如雅瓦那样叫人放心,因为就是他在去年袭击贸易站时一个人就至少伤了四条命,并且险些砸碎了克劳迪娅·拉莫斯的脑袋。
罗沙几乎费了十一个月,通过八次会面,才使雅瓦改变那种漠然无动于衷的态度。经过那段时间,罗沙的亚诺马米语几乎已经说得很流利,不需要再由塞巴斯蒂安充当翻译。于是他直接向雅瓦提问题,并且说他的好奇心纯粹基于对那个白人的友好感情,不光是好感,还有敬意。“他要我做的事情我统统照办了,雅瓦。”罗沙认为,是他讲的这番道理,或者是他们之间没有译员作中介这一点,使这个沙马塔里人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但接下来雅瓦告诉他的情况表明,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印第安人以前一直沉默不语,完全是勉强抑制一种激烈的感情所致。
雅瓦告诉他说,自己的妹妹是卡赖贝的妻子(卡赖贝这个名字指的显然就是那个束发的白人),她刚刚被杀害。他和她的一个孩子,连同他的部落的其他二十个成员,是被一群觅宝者杀害的,这群人拥有精良的武器,几个星期前才纠合起来寻找黄金、钻石和柯拉果。
“那么卡赖贝呢?”罗沙问道,这种对印第安人种种族灭绝的新动向使他由衷地感到震惊。
“走了,”雅瓦回答。
“去哪儿?”
“出丛林去了。”沙马塔里人指着东南方向。“很远很远。”
“他还回来吗?”
“他是个沙马塔里人,”雅瓦的回答很简单,口气十分肯定。“沙马塔里人应该呆在丛林里。他会回来的。”
雷伯·克立姆罗德大约在一九五〇年五月底离开了布兰科河上游地区。
换句话说,也就是在他离开波哥大、初次进入绿色世界的三十二个月之后。他一头扎入丛林这么长时间,尽管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但也获得此后他或许在任何地方再也找不到的宁静,这一时期的生活使他起了深刻的变化。
他到了马瑙斯。他没有去找乌巴尔多·罗沙联系,而是沿着亚马逊河顺流立下,直抵贝伦。
到了那儿,他搭上一艘货船——不知是充当煤舱勤杂工还是厨师的帮手。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也不愿带一颗金刚钻,大概他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
他于七月十二日到达美国的新奥尔良。
而且当天就离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