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耶戈在两个黑白混血儿姑娘的光屁股上拍了一下,这两个姑娘是他和行李一起带到船上来的,为的是在夜晚和午休时间给他解解闷。另外他还带了三十六瓶高级威士忌。他朝一张泛黄的蓓蒂·葛蕾宝(注:蓓蒂·葛蕾宝(1916—1973),美国电影艳星。)的照片——这幅像是以前的旅客钉在墙上的——送去一个飞吻,然后出舱房走到过道里,敲了敲隔壁舱房的门,再走进去。他发现雷伯与往常一样在看书。
“到甲板上去吗?”
“不。”
“听人家说,已经看得见陆地了。”
“很好,”雷伯头也不抬地说。
迪耶戈独自一人登上了甲板。这艘小轮船上挤满了喧闹欢快的人群,大部分是黑人,其中有几个临时凑成的乐队正在创造震耳欲聋的噪音。迪耶戈心想,这时即使有一架B—29轰炸机从头顶上飞过也听不见。他从舷梯爬上去,来到船长身另,这位在船上仅次于上帝的权威并不是巴西人,而是爱尔兰人。
“是不是被抛锚了?”
“我们在等待。”
这天气简直要把人热死:甲板好象在脚下燃烧,你想倚在船舷的栏杆上,非得采取预防措施不可。反正迪耶戈是这样做的。他把上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正前方是一堵水墙,将近两米离,长得望不到尽头。这堵灰褐色的水墙是流动而柔软的,墙顶泛着金色的泡沫,漂浮在旋涡之上,而下面的旋涡经常让湛蓝的大西洋水面蒙上无数混浊的斑点,不过那些斑点很快就消失了。
迪耶戈把身子又朝前探出了些,出神地领略着奇观异景给他带来的强烈刺激,有时候那种滋味怪吓人的。眼前大西洋和世界上水力最大的河流相遇并且面对面猛烈对抗,有史以来从未分过胜负,这种壮观的场面具有能使迪耶戈得到满足的一切因素。
他抬起头来,可以看到这场决斗不仅仅在两股水之间展开。就在褐色水墙的垂直上方,天空也被一分为二。靠近被烟雾笼罩的陆地这一边的天空,给紫红色的浮云塞得鼓鼓囊囊,那些云块向前挺进,看起来象肩并肩排列的卫士,仿佛准备阻挡企图从他们身边冲过去的任何人和物。而在另一边,太阳灿烂地高照在大洋上空。
“在等什么?”
“等那该死的领航员。”
直到六小时以后,领航员才来,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轮船方能开始通过亚马逊河波澜壮闹的出海口。
乌巴尔多·罗沙在贝伦迎接他们。起先,迪耶戈对他极为反感,原因是他老是绷着脸,几乎完全不开口,还有一付象迪耶戈所说的“无所不晓的林中人”派头。可是很快迪耶戈就确信罗沙对雷伯的赤胆忠心不亚于他,也就开始另服相看。从那以后,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
罗沙准备了一条大木船,还有三名船工。他让雷伯和迪耶戈坐这条船沿着亚马逊河溯流而上。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四日的清晨,他们到达了马瑙斯。自从在贝伦登舟以来,在整个旅途中,雷伯没有离开过他的铺位。船过桑塔伦以后,乌巴尔多·罗沙索性打开了话匣子。他把亨利·福特在这一带遭到彻底失败的经过向他们扼要叙述了一番。那是发生在一九二七年至一九四六年间的事情,当时,这个美国大富翁投资两千万战前美元,在亚马逊尼亚开发橡胶种植园,种植了将近四百万株从菲律宾进口的三叶橡胶树苗。福特甚至还建起了一座有三千居民的市镇,取名福特兰迪亚。(多么谦虚!)学校、教堂、医院、体育场、网球场、游泳池、高尔夫球场一应俱全,店里卖的商品专门由飞机运来。这个底待律的汽车大王朝思暮想拥有自己的轮胎生产基地。然而,出于地点选择不当,考虑到一棵橡胶树要八年的时间才能开始产胶,便到别处去作新的尝试。福特发现他这些未加工的亚马逊尼亚橡胶的成本,比人家送到厂里来的现成轮胎还贵。于是,在泄气之余,福特把那里的一切全部卖掉,仅得二十五万美元,而他花在这上头的钱至少是这个数字的四十倍。
“真是一笔好买卖!”迪耶戈说道。
但他在听罗沙讲述的时候心中并不自在,甚至近于痛苦;而在这条永无尽头的河上日子过得越久,他就越不自在。他一下子掉进这个陌生的天地,有一种受压抑的感觉。
当初,他和雷伯从波哥大逃出来以后,他曾目送着雷伯·克立姆罗德越走越远,孤孤单单地踏上他历时一百天、行程将近两千公里的征途。时隔八年之后,迪耶戈又感到了这种绝望和被抛弃的凄苦心情。
然而,到了马瑙斯,迪耶戈却坚持继续留在雷伯身边。
他从罗沙那儿得知这船还要去莫腊,那是罗沙的出生地,然后向布兰科河的上游进发。
“这没必要,迪耶戈。而且我还有事要你去办。咱们事先已经说定了。”
“可两三个星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
他几乎是在恳求,因为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雷伯正在起某种变化,虽然他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雷伯说话越来越少,眼睛显得越来越大,似乎连他的形体都在发生变化。有时他简直不与任何人说话,在马瑙斯停靠的三天里,罗沙忙于别人莫名其妙的准备工作,雷伯倒是操着不知什么语言跟他遇见的印第安人交谈过两三次。除此以外,他竞孤僻到这样的程度:他一向注重礼貌,可是现在当别人跟他谈话时,他甚至象没有听见似的。以往,尽管他的神情似乎迷离恍惚,却从来不会心不在焉。而今他常常会这样走神,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能到多远就到多远。”
“好吧,到卡拉卡拉伊为止。到了那里,你可不能再往前走。”
卡拉卡拉伊。
这个名字在迪邓戈听来隐约带有一点异国情调,此外就并不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懒得到地图上去查一下。船离开马瑙斯,到了莫腊。这是一个小小的居民点,至少引不起迪耶戈什么兴趣。
接着开始在水色乌黑、几乎连蚊子都没有的布兰科河上逆流航行。
“我正处在丛林的中心,”迪耶戈想到这一点不免有些心慌。“我,迪耶戈·哈斯,妈咪塔的宝贝儿子(她没有其他子女),经常出入于宫殿般的去处,受到女人的崇拜,全世界大饭店的侍者领班见了我都诚惶诚恐,可如今,我正走进这危机四伏、凶多吉少的‘绿色地狱’,两岸的印第安人一定是食人生番,他们一个个垂涎欲滴,贪婪地(注:此处缺半页内容)
事实上,他除了喃喃自语聊以解嘲外,也没有别的选择。雷伯此刻蜷缩在船头上,干脆再也不开口,至少没说过文明世界的任何一种语言。有好几次,他望着密密匝匝的森林,发出一些希奇古怪的声音,立刻有许多赤身露体的印策安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手持两三米长的大弓从林子里跳出来。
乌巴尔多·罗沙不那么健谈了。船员也不再是贝伦的那几个人。在马瑙斯已经换上印第安人驾船。一想到返程中只能让这些人跟他作伴,迪耶戈预先在担忧了。
“就在今儿。”
太阳刚刚升起。迪耶戈也起身,从吊床上爬下来。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了。然而河水猛涨,大片树林被静静的河水淹没。水面平滑如镜,把天空中的景物一一映照出来,其清晰的程度使迪耶戈简直分不出什么是真景,什么是倒影。他朝着罗沙所指的方向望去,瞧见一片曾遭林火的地方,上面几乎又长满了新生的植物,已经看不出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两样。也许,他们已经不是在布兰科河上,因为这里的河道两旁的树木和叶簇蚕食下已变得很窄。船被用篙钩拖过去停在权当码头的烂树干边上,它的被蛀空的腐殖质已经波及另一棵大树的根部。树干后面及其周围都是简直无法穿透的绿色植物的厚墙。
雷伯从船上跳入水中。使迪耶戈大为惊恐的是他脱去了那双从里约热内卢穿到现在的布面鞋,把它们扔掉,光脚趟着混浊的水,显然很愉快,全然不顾水中有极其危险的动物出没。
至于罗沙,他象走绷索似地一步一步从树干上走过去,直到踩着硬地为止。“当然,在这个水族馆里天知道究竟有没有硬地可言,”迪耶戈心里喃喃着。
他大喊一声:“雷伯!”就象八年前一样。
雷伯连头也不回。他正在脱衣服,直到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对着那堵绿色的墙说起话来。不过隐隐约约可以感到墙后似乎有动静。
“现在你最好还是离开。”罗沙对迪耶戈说。“要不然,他们是不会出来的。时隔五年,他们可能认不出雷伯了。没有必要去冒无谓之险。”
为了谨慎起见,他向印第安水手大声发布命令。于是,水手们用篙钩把船撑离树干,重又滑入水流。迪耶戈坐在船舷上,看着雷伯跟自己的距离越拉越大。直至这段距离拉大到将近一百米的时候,才有一个个身影从那堵雨后湿漉漉、亮闪闪的绿叶之墙里边出来。
“瓜阿里沃入,”船上一名印第安水手怀着敬意低声说。
在身材高大、赤身露体的雷伯周围,人越聚越多。这情景好象大批昆虫纷纷糜集到一头受伤的巨兽身边准备饱餐一顿。就在河上的一处弯道即将把他们永远分开的时候,迪耶戈似乎看到雷伯向他打了个手势,仿佛在说:一切顺利。至少,迪耶戈希望雷伯打了手势,并且是向他示意。然后,他回到吊床上,缩做一团,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可怜。
在马瑙斯,他找到了那两个巴西律师,他们已经等了他好几天。根据雷伯的指示,他有许多事情要和他们一起办理……
……他的确和他们一起办了许多事。(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