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辉 本章:第四章

    过了荥阳,赵匡胤一行沿着洛河河谷向洛阳行去。

    此时正值阳春时节,洛河河谷一路是满眼的绿色。那些刚刚长出来的嫩草,更是绿得养眼。洛河河谷的那边,山脉连绵起伏,绿色笼罩的山脊被蓝色的天空衬托着,像层层叠叠的新绘的画屏。在满眼的绿色中间,洛河闪烁着粼粼波光,不急不缓地向东偏北方向奔流而去,最终汇入波浪汹涌的大河。

    “陛下,再往前行半个时辰,就是西京洛阳了!”楚昭辅在马背上微微直了直身子,举起一只手遥指西方。

    “咱君臣到了这‘天下之中’的西京洛阳,可要小心行事!”赵匡胤点了点头,在马上扭动身子,环视了一下随行人员。

    洛阳,坐落于黄河南岸伊洛河盆地之中,自古为中原重镇。洛阳的东面,是嵩山;西面,是巍峨的秦岭。从洛阳城出发,往西出了函谷关,便是秦川。洛阳城的北面,是逶迤起伏的南北走向的太行山脉和蜿蜒流淌过黄土高坡的黄河。在洛阳城的南面,是郁郁葱葱的伏牛山。洛阳城,西扼关中要道,东控千里中原,因此号称坐九州之腹、居天下之中。自夏朝以来,洛阳及附近地区,曾多次被作为都城。夏王朝的太康、仲康和夏桀,相继将都城建立在斟鄩。

    夏王朝的斟鄩即处于后来的洛阳偃师县二里头地区。夏朝灭亡后,商朝建立。商朝除了将安阳作为都城之外,还曾在西亳建立都城。商朝的西亳城,也位于后来的洛阳偃师县附近。商纣的残暴统治,最终使位于西部的周族得到了崛起的机会。在公元前1066年前后,周武王率兵灭掉商纣,建立了西周。但是,对于刚刚建立的周朝来说,都城镐京因为地理位置偏西,对于广大的东部疆域,不便进行有效统治。为了使统治力能够尽快延伸到王朝的东部地区,周武王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动用军民,在河洛地区找到了一块富饶的土地,在这里建设一座小城。这个小城名字叫作雒邑。周成王继承了周武王的遗志,继续营建雒邑城,在周公和召公的帮助下,不久便建成了王城和成周两座城池,因为它们地处洛水之阳,因此被称为洛阳。自此,洛阳成为周王朝的东都。公元前771年,周幽王统治下的周王朝被犬戎攻击,幽王被杀。经历战争后,镐京衰败。太子宜臼继位,即周平王。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将都城由镐京迁往了洛阳王城,定都于此,从此开始了历史上的东周王朝。在随后的两千多年中,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朝、唐朝和五代的后梁、后唐都曾在洛阳建都。因此,洛阳有“九朝古都”之称。洛阳城不仅是多个朝代的政治文化中心,还是中原地区与西域通商的要地,它与长安连成一线,成为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

    洛阳城中的王宫,在王朝的兴衰更替中废而兴、兴而废,饱经战火,历经沧桑。曹魏时期,明帝曹叡在前代基础上大大扩建了洛阳王宫。为了使它体现帝王的威望、震慑天下,曹叡还特别派人前往长安,将秦始皇为纪念统一天下而铸造的金人、汉武帝所造铜仙承露盘搬运到洛阳。汉武帝因丝绸之路开通而铸造的铜驼、铜马也被曹叡搬运至洛阳宫苑。但是,所有这些神器、圣物都没有阻挡住王朝兴衰的步伐。西晋取代了曹魏。西晋建立后,对洛阳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建。西晋扩建的洛阳城完美地体现了东方美学。当时全城建成了十二座城门,南门是正大门,贯穿南北的南门大街是城市的轴线,其他大街或与南门大街平行分布,或与南门大街交叉,二十条大街将洛阳城规划得整整齐齐。可是,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使中原大地再遭浩劫,一度繁华的洛阳城和壮丽无比的洛阳王宫毁于国殇。

    洛阳,在北魏时期再次成为帝国的都城。北魏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往往被低估。这个长达一百四十八年的朝代,是由鲜卑人拓跋珪建立的。公元391年,拓跋珪在对匈奴的一次大战中获得了巨大的胜利。鲜卑人从匈奴人手中夺得了三十万匹良马,此外还有四百万头猪。拓跋珪处死了五千多匈奴人,并将大批没有被处死的匈奴人发配到了黄河河曲地区。这些匈奴的遗民从此成了农民。拓跋珪每次都用类似的方法来对待俘虏。公元398年,拓跋珪又俘获和强征了高丽和慕容族民众十万多人,强行将他们迁徙到京师。鲜卑自身的部落组织也很快被拓跋珪解散,开始了定居和农耕。这时期北魏的京师不是洛阳,而是平城。北魏在文化上吸收汉文化,在经济方面,推行的重要政策之一是向农户征税。这个做法大大加强了王朝对地方的统治。国力日益强大的北魏在公元439年统一了中国的北方。公元485年,北魏颁布了均田令。这个法令在中国历史上意义重大,直接影响了此后三百年的土地政策。北魏创造的府兵制,也深刻影响了此后隋唐时期的军事制度。在均田令颁布一年之后,北魏朝廷又颁布了一个重要的诏令,要求以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组织地方民众。新税法要求一夫一妇缴纳米两石、布一匹。这次诏令看起来只是对具体细微的地方组织方式和纳税方式作出规定,但是实际上使辽阔的国土内具有了一种系统的、强大的组织力。中央对地方的统治进一步加强了。公元471年,拓跋宏继位,是为孝文帝。公元493年,北魏迁都洛阳。这位年轻的皇帝作出了大胆的非凡的决定。他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推行鲜卑族与汉族通婚,并下令将鲜卑复姓改为汉姓。他自己也将名字改为“元宏”。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元宏不遗余力地对鲜卑进行汉化?原因一定是多种的,拓跋宏受汉族血统的文明太皇太后冯氏的间接影响是不可忽略的一个因素。这个汉族女人,在公元480年至公元489年之间,以坚定的信念与强有力的手腕继续推动拓跋皇室的汉化。元宏聪慧英明,文明太皇太后怕他对冯氏不利,因此曾策划废黜这个皇帝,在元丕、穆泰、李冲等人的一再劝阻下,才作罢。元宏的改革,使北魏的实力进一步增强。千万顷良田带来的富足和由此给朝廷带来的持续稳定的税收,使拓跋宏决意抛弃游牧文明,进一步投入到更利于组织庞大官僚机构和统治巨大人口的汉文化的怀抱中。元宏本人,也对汉文化非常喜爱。这一方面出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与他受到汉儒文化影响有关。他性情淳厚、宽厚仁慈。对于想要废黜他的文明太皇太后也没有一点怨恨,对于元丕等人则心怀感激。侍奉饮食的人曾经不小心用热汤烫伤了他的手,他也曾经在食物中吃到过虫子和脏物,他都笑着宽恕了他们。有宦官在太后面前诬陷元宏,太后勃然大怒,打了元宏几十棍,元宏也是默默忍受,不为自己辩解。太后逝世后,元宏也没有对这件事怀恨在心。元宏总揽朝政后,处理事情英明决断。对于民众难以践行的人伦的高尚行为,他虽然处在皇宫之中,却都能够完美践行。史书称他“雄才大略,爱奇好士,视下如伤,役己利物”,很难用言辞加以称赞。据史书中记载,他对于“五经”的意义,读过后便能理解。至于史传百家,无不涉猎,而最善于谈论的是、《老子》,且精通佛教义理。在元宏本人身上,也体现了汉、胡文化的融合,以及儒家和佛教义理的兼容。洛阳,则成为胡汉融合的中心城市。在它的血脉中,胡人的血、汉人的血从此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比血液更不朽的是文化。汉文化在同化鲜卑文化的同时,也吸纳了鲜卑文化的内容,增添了一份新的生命力。北魏孝文帝时期,洛阳作为都城,再度得到兴建。这次兴建,汉魏的洛阳旧城成为内城,在它的外围,建了一座更大的城墙。这道城墙东西长达二十里,南北超过十五里。在内城与外城之间,很快也变得人口聚集,商业繁荣。

    隋朝时期,洛阳为东都。这个时期的洛阳城,已经从汉魏故城的旧址往西移动了。隋朝扩建的洛阳城,包括宫城、皇城和外城三个由内到外的区域,外郭周长达五十二里,有八大城门,城内有一百零三个坊,洛水自西向东穿过洛阳城。到了唐代,洛阳成为别都的时间总计有四十多年。唐朝时期的洛阳城,规模进一步扩大,外郭周长达六十多里,城内宫殿巍峨壮观,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洛阳,成了长安之外的天下大邑,百物荟萃,商业繁荣。但是,唐朝的强盛与洛阳的繁华,被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彻底摧毁了。兵乱中,洛阳城被摧毁,宫殿、房屋在熊熊大火中燃烧了几天几夜,几乎全部被焚毁。经历了唐末和五代,洛阳城逐渐恢复了元气,但是,已经没有了盛唐时期的繁荣。洛阳的宫殿,在五代时期得到了一定的修复。后周世宗时期,继续兴建洛阳城内的宫殿,但是因为四处用兵,兴建工程一度停顿。

    洛阳白马寺门前自汉明帝时期就一直立着的石马,也许见证了洛阳的一段历史,见证了多个朝代的人们以建城、修城为手段与时光展开的竞争。但是,即便是这伫立千百年的石头马,也最终会被时光风化侵蚀。它,会被渐渐抹去棱角,马耳朵会慢慢从尖变圆,马鞍高耸的前后两端会慢慢从凸起变平坦,马甲衣上原本线条分明的甲片的轮廓会慢慢模糊,马肚带会被慢慢磨平直至消失。石马最终会从大变小,从马形的石头,变成一块似马非马的石头,再变为一块看上去什么都不像的普通的石头。然后,它可能被砸碎、被分割、被掩埋,变成一块块,或甚至化为尘,化为土,与这座城市的其他残骸一起被埋入地下。不仅是一座石马,整座城市都可能遭遇同样的命运。事实就是这样。就在洛阳这片土地中,埋着夏王朝都城的斟鄩城遗迹,埋着商朝都城西亳城的残骸,埋着东周王城的断壁残垣。旧城遗址之上叠上了新城,然后新城再次变为遗迹长埋地下。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这些后来的统治者仿佛丝毫不在乎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摧毁一切的时光,他们在古代都城被时光掩埋的遗迹上筑起新城,尽管这新城复又在时光与战争中遭到摧残,但是他们执拗地将它修复、扩建。这是人与无情、无垠时空的漫长角斗。在无情、无垠的时空中,不论哪个朝代,不论是伟人还是凡人,都以一种生命的本能执拗地生存着、斗争着。尽管对人而言,最终生命的一切都在无情、无垠的时空中消亡,但是,人,最终用自己的生命,在战争与和平中,在爱与恨中,在不论平凡或伟大的生与死之间,讲述了无数的故事。人,创造了超越时空内容的另一种存在——这便是人的时空、文化的世界。

    宋朝,与它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一样,也将为人的时空、文化的世界创造并留下自己的故事。宋初,赵匡胤将洛阳作为西京,实有作为“别都”之意。赵匡胤派人继续修建洛阳的宫苑,但是因为王朝初立,赵匡胤又不想大兴土木,因此洛阳内的宫苑建设一直缓缓推进,离完工尚很遥远。

    为了赴洛阳参加天下牡丹会而又不引起天下震动,赵匡胤作了一些特别的安排。在离开汴京之前,他将政事委托给宰相范质。在几个后周大臣中,范质是他最为放心的人。同时,他令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天平军节度使韩令坤在荥阳一带部署了数万大军,这是为了一方面监守汴京,一方面威慑西京洛阳。此外,他又将归德军节度使石守信、义成军节度使高怀德召回皇城督领禁军,以备不测。

    汴京的政事与守备安排停当后,赵匡胤特别点了几个人随行赴天下牡丹会,他们是赵光义、李处耘、楚昭辅、吕馀庆、窦仪。皇妹阿燕听说是要去洛阳看牡丹,便嚷嚷着要一起去。赵匡胤拗不过阿燕,只好准她同行。李处耘担心阿燕一个女子路上烦闷,便提出让自己的次女雪霏陪同。赵匡胤老早就听说李处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小女儿伶俐可爱,尤为讨人喜欢。既然李处耘主动提出来,也便一笑同意了。除了这些人之外,令很多人不解的是,赵匡胤还特别带上了定力院的住持守能和尚。李神祐等内侍自然也随行。所以,赵匡胤这一行,有男有女,有文臣有武将,还有和尚,有内侍,倒确实像是一个踏春的队伍。

    有了韩令坤在荥阳的大军和石守信、高怀德坐镇汴京,赵匡胤心中有了底。经历了扬州之险,赵匡胤这次不再冒险,尽管他与近身的扈从和侍卫都是微服出行,但是一切保卫工作都做了周密的安排。在去往洛阳的路上,赵匡胤令五百衣甲鲜明的禁军骑兵在前面远远开道,在后面半里之外,则用了五百禁军殿后。

    “又回来了!”赵匡胤望着远处洛阳城楼被蓝色天空勾勒出来的轮廓自言自语道。

    赵匡胤盯着远方看了一会儿,微微低下头。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像如同碎片,在他脑海里闪了闪。小时候在洛阳夹马营的日子,他之前几乎早已经淡忘,可是,此时它们却以碎片的方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中飞了出来。这些回忆的碎片令他感到有些心酸。他想在心里面将那些碎片拼成完整的图画,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用。他知道,那些自己很小的时候的生活画卷是再也不可能复原了。如今,他只记得父亲为了让他们躲避战乱,将他们安置到了距离洛阳几十里地的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最终也没有躲过悲惨的命运。少年时代留给他的最美好记忆,除了同自己兄弟的嬉戏,就是与阿琨姑娘两小无猜的耳鬓厮磨。可是,他的美好的少年生活,他的阿琨,都被战争夺走了。他在马背上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兄弟,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的脸。可是,就在他想要对那个从未改变模样的年少的兄弟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个年少的兄弟突然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一张略带困惑的、皱着眉的脸。他顿时清醒过来,意识到年少的时光流逝了,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些,赵匡胤感到一股愤怒之情在心底升了起来。他呼喝了两声,策马往前飞奔起来。

    “陛下,太快了!小心!”楚昭辅双腿用力一夹身下的枣红马,紧紧跟了上去。吕馀庆见皇帝纵马飞驰,心中一紧,也慌忙抽了马儿一鞭,追赶而去。其他几位随行官员也是慌慌忙忙催马前行。

    赵匡胤心中惆怅,不顾楚昭辅的呼喊,双脚用力蹬着马镫,手中将马缰绳松开抖了几抖,任由着胯下的枣红马往前驰骋。

    吏部尚书张昭坐在书房里的胡床上,抚着花白的胡须,手中拿着一封信,眼睛盯着信笺,双眉紧锁。他正为一件事情犯难呢。

    写那封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致仕后长居洛阳的司空柴守礼。

    “这可如何是好?这柴老儿致仕多年,偏偏这个时候关心起了朝政,来向老夫打听朝中大臣的情况。郑王已经移居洛阳,这柴老儿明知守着个火药桶,还给老夫写信,不知是何居心。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老夫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啊!”张昭拿着那封信,心里暗暗叫苦。

    张昭的胡床前,放着一张长几。长几上放着一个青瓷茶壶,几个茶盏,其中一个茶盏中斟满了茶水。可是,那杯茶摆在那里,从冒着氤氲,一直摆到发凉,张昭一口都没有喝。他是没有心情喝茶了。

    张昭正发呆时,一个老仆在书房门口探身道:“大人,刘熙古大人求见!”

    “哦?快快,快快请进来!”

    张昭与刘熙古相善,平日来往颇多。刘熙古曾是赵匡胤任宋州节度使时的节度判官,赵匡胤即位后,招刘熙古为左谏议大夫。张昭自然是知道刘熙古与当今皇帝的这层关系的,因此一听刘熙古来访,心中一喜,急匆匆想见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张尚书,别来无恙啊!”刘熙古一进书房门,便大声地与张昭寒暄。

    “熙古老弟,你来得正是时候哦!”张昭迎上几步,拽着刘熙古的衣袖,拉他在胡床上坐下。

    刘熙古看着张昭,只见他微微驼着背,显得不仅苍老而且疲惫,脸颊上的皮肤皱皱巴巴,沟沟坎坎,仿佛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山坡,两只不大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的阴影中藏着,微微泛出岁月打磨出来的精光,但是,在这精光中,似乎还藏着深深的忧虑。

    这位尚书大人不知遇到什么事情了?刘熙古暗想,他的眼光往胡床上一扫,瞥见胡床上搁着几张浅黄色的信笺,心知张昭正在读信,忙客气地说道:“张尚书,在下不请自来,多有打扰啊!”

    “哪里,哪里!”张昭摆摆手。

    他正想开口向刘熙古诉说烦恼,略一迟疑,说道:“熙古老弟啊,你匆匆而来,看来是有什么事情啊!”说话间,随手将几张信笺从胡床上拿起,若无其事地在手中略微拢了拢,轻轻放在面前的茶几一角。将信放好后,张昭方才拿起青瓷茶壶,往一个空茶盏中注了茶水,突然发觉茶水似乎已经冷了,便让仆人上热茶水。

    张昭再次为刘熙古倒上了茶水。

    “先喝口茶,喘口气!我喝茶不讲究,就这么冲泡了喝,熙古老弟将就着用哦!”张昭带着歉意说道。

    刘熙古侧身端坐在胡床边上,却不端茶来喝,咳嗽了一声,说道:“张尚书客气了啊。哎,弟昨日去拜见范相,被他当面斥责了一通。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心中惭愧啊!”

    “哦?却为何事?”

    “弟一直以来在编《历代纪要》一书,去见范相,本来是打算就编写中遇到的有关问题向范相请教。可是,没说上几句。范相便斥责在下身为言官,又是陛下旧日幕府从事,不能提醒陛下谨言慎行以国事为重,实在是尸位素餐啊!当时,我被突然而来的斥责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憋着口气不敢说话,再听下去,方才知道范相是因为我未能劝谏陛下不要去洛阳赴天下牡丹会而动怒啊!”

    “天下牡丹会?”

    “唉,张尚书有所不知,这次洛阳的天下牡丹会乃是柴守礼司空一手策划的。最近,坊间已经议论纷纷,说该会乃是今春天下第一盛会。据说,不少节度使也会赴会。陛下定然是听到了风声,想去探探洛阳的底细。您想,郑王现在洛阳。陛下心里能不担心吗?范相对于陛下此次去洛阳,那是有看法的。他是担心柴守礼玩弄花招,令陛下深陷险境啊!张尚书,我也知道范相的担心有道理,可是我毕竟只是一个谏议大夫,在陛下那儿,有时也说不上话啊!陛下一旦拿定主意,也不是容易被人说动的啊!张尚书啊,我这是向你来诉苦了啊!”

    张昭听了,手捻着花白的胡须,说道:“熙古老弟啊,范相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可知道,老夫也正在因柴守礼这个老儿而头痛呢!你瞧瞧这个!”

    说着,张昭拿起茶几上的那几张浅黄色的信笺,递到刘熙古面前。

    刘熙古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信笺一看,不禁脸色大变。

    “这柴司空究竟是想干啥啊?他一直懒于涉入朝政,如今却突然热衷于打探朝廷官员的动向。难道他想惹祸上身不成?!”

    “熙古老弟,你看这信如何处理为好?老夫是定然不能回的。可是,你想,若让陛下知道了,我也说不清楚啊!毕竟,柴守礼是给老夫写了信啊!”

    刘熙古听张昭这么一说,马上明白这是张昭希望让自己作个证人,表明自己对今上的忠心不贰。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我也知道了此事,那就是与张昭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了呀!刘熙古拿着那几张信笺,眼光停留在侧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上,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刘熙古收回目光,盯着张昭的眼睛,说道:“张大人,您将此信示我,乃是对我的信任,弟由衷感激。只是,在下估计,这柴守礼也不是真想通过大人了解朝廷官员的动向,而是另有打算。在下猜,他是想要在陛下与重臣之间挑起猜疑。陛下一旦失去各位重臣的信任,将难以通过他们之手调动天下的事务。这样一来,柴守礼便可凭自己的威望,在朝廷官员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所以,为今之策,张大人最好是速速向陛下禀明此事。”

    “老弟的意思是,我修书一封,同时将柴守礼这封信速递给陛下?”

    “正是。”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一定猜疑柴守礼为何单单写信给老夫了啊!”

    “张尚书,您是前朝老臣,与柴司空之前的交情,陛下也是知道的。正是因为如此,让陛下知道这件事,才可以减少陛下对您的猜忌啊!若不然,即便张尚书烧毁柴司空的信笺,万一柴司空放出风声,大人您就更说不清楚了啊!”

    刘熙古的话令张昭心中一震,捻着胡须的手也禁不住重重一颤,竟然从自己的下巴上扯下数缕花白的胡须。

    “唉,也只好如此了!”

    “张尚书,范相那边,弟也恳请您代为解释几句。”

    “熙古老弟,这个放心。范相当面苛严,爱斥责人,但是心底却是宽宏之人。想当年窦仪因事冒犯世宗,世宗想要斩杀窦仪,多亏了范相苦苦求情,世宗才饶了窦仪。范相斥责你,那是还看重你啊!他也是提醒你不该过于恬淡,身为朝廷官员,尤其身为言官,该站出来时还得站出来啊!”

    刘熙古听了,面有愧色,站起身作揖道:“在下愚钝,不知范相的厚爱!多谢张尚书提醒!在下铭记在心!”

    “来来来,坐下喝茶!”张昭微笑着示意刘熙古落座,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给皇帝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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