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阿三的家就在东华门外那条名叫东华门街的小街上。这天,丑时刚过,天还未亮,他便如往常一样,与老伴摸着黑起床了。钱阿三夫妇二人靠卖早点与夜宵为生,赚的是辛苦钱。不过,多年的忙碌对他们来说似乎早已经成了习惯。
夫妇两人摸黑穿了衣服,草草抹了把脸,然后开始忙活起来。钱阿三的老伴张氏进了黑黢黢的厨房,驼着个背,从一个巨大的瓷缸里舀出白面,倒在每日用来和面的青瓷大盆里。青瓷大盆是民窑烧制的,做工很粗,烧制过程中还出了问题,盆的上沿有道裂纹。但是因为这道裂纹在烧制时就形成了,所以其实并不算真正的破裂,并不影响瓷盆用来装水或和面。张氏一直记得十几年前买这大瓷盆才花了两文钱。当年,拖着大板车卖瓷盆的那个黑面汉子说,要不是烧坏的器物,怎么也得卖二十文。张氏当时见它便宜,便欢欢喜喜买下了。没有想到这一用就是十多年,大瓷盆竟然没有裂。张氏每次和面的时候,总不禁自言自语一番,说这个大瓷盆买得可真值啊。在她一边叨唠一边和着准备用来做蒸饼的面团之时,钱阿三已经摸黑到了屋门口。他每天的第一项工作,是去将四块长条木门板下下来。钱阿三舍不得点油灯,像往日一样摸黑去下了那四块摸起来已经熟悉得像自己手背一样的门板,接着,便背起那个油乎乎的大褡裢出去了,他是要到热闹街上王屠夫的肉铺里去买新鲜的猪肉,然后拿回家里做爊肉。
钱阿三从东华门街往东走了片刻,拐了一个弯,入了马行街往南走去。街道在青黑色的清晨中朦朦胧胧地在他脚下延伸。空气是清新的,酝酿着夜晚与白天交会时那种神秘的生机。这种生机,是天然的,来自天地万物,来自静谧的无边无际的空间。钱阿三怀着一种朴素的愉悦心情,无意识地感受着这种天地生发的神秘生机。
他摇晃着身子,哼着小曲,半眯着眼睛走着,没多久便到了热闹街的东口。他往西拐入热闹街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仔细一看,见街拐角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本来好像正在睡觉,被钱阿三踩了一下,猛地惊醒了。
“哎呀!你这汉子,怎么睡在这个地方啊,不怕被踩死啊!”钱阿三像踩了狗屎一样感到恼怒,大声嚷嚷起来。
“大伯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睡在这儿,我睡哪里啊!”那个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用手使劲揉着小腿。估计刚才钱阿三是踩着他的小腿了。
“哎,算了算了,算我倒霉!”钱阿三摆了摆手,脚步往旁边走去,想要绕过那个在地上躺着的人。
这时,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坐了起来,身子一扭,竟然向钱阿三跪下,咚咚咚咚磕起响头来。
“大伯啊,在下瞧您是个生意人,请您雇我打打杂吧!我父母双亡,来京城投靠亲戚,没有想到亲戚早就搬离京城多年了。我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无奈之下只好露宿街头。今日既然一大早撞上大伯,您就是在下的贵人啊。还请大伯可怜可怜我吧!”那人一边磕头,一边抽泣起来。
钱阿三在朦胧的晨光中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穿着一件肮脏的布衣,即便是在昏暗不清的晨光中,也可以看出他长着一张清秀的脸。他虽然包着头巾,头发却乱得像是杂草,看样子年纪不大,是个年轻人。
这个时候,年轻人正抬起头望着钱阿三,他的脸上挂满了伤心的泪水。不过,钱阿三是看不到他的泪水的,因为凌晨的昏暗掩盖了它。
“我算什么生意人,就做点只够糊口的小本生意!帮不了你啊!”钱阿三哭丧着脸叹了口气,迈开步子要往前走。
“大伯,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走吧!走吧!我帮不了你啊!”
“我什么苦都能吃,您让我做啥都成呀!”
如果是白天,钱阿三一定会看清那年轻人的脸,这一刻,那张脸是苍白的,悲哀的,凄苦的,同时也隐藏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深刻。
这个年轻人,曾经拥有过尊贵、荣华,尽管在享受这些时由于身体的小小缺陷而有一种近似天生的自卑。无微不至的呵护,谄媚的脸,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奉承,带着酸味的嫉妒,他都见过,听到过,感受过。可是,那场可怕的灾难之后,他失去了父亲、母亲,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呵护,失去了尊贵与荣华,以前那些他曾经一度厌恶和鄙视的谄媚、奉承、嫉妒,也倏然从他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他的内心并不留恋那些他曾经厌恶和鄙视的东西,但是,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变故,他终于认识到,当一个人受难时、落魄时,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你一把,那些曾经谄媚的人、奉承的人、嫉妒的人,不是正在暗自幸灾乐祸地窃笑,就是站在旁边有意无意地说些冷言冷语,他们,会在欢笑中庆祝你所经历的灾难,会在冷漠中看着你毁灭。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去经受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去忍受各种各样的嘴脸。他也清楚地认识到,人心总有弱点,自己的悲惨在那些盼望你毁灭的人那里,只能唤起他们野兽般残忍的快感,但是在陌生人那里,却可能诱发怜悯与同情;如果运气好,碰到真正的善良之人,就有可能赢得帮助。这个年轻人决定用他近来领悟到的道理,来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机会。
这世道啊!钱阿三又叹了口气,迈开步子往前走去,嘴中还在说道:“我是真帮不了你啊!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养活啊!”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钱阿三心中一阵伤痛,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使本来已经显得苍老的脸变得更加丑陋。
那个年轻人兀自跪在钱阿三身后的石板路上,并没有起身。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但是在清晨的昏暗中,没有人看到他的脸色,包括刚才的钱阿三。这些天来,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白眼与冷遇,吃了许多往日从未吃过的残羹冷炙。他甚至一度觉得灰暗、悲苦的日子,他是再也难以忍受下去了。有好几次,他想干脆在汴河中沉没了自己,就此同这个残酷冷漠的世界告别。但是,每次这种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都很快放弃了。使他多次放弃这种自绝想法的,是在心中不断积累起来、不断膨胀的两种极为强烈的情感。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情感是仇恨,对仇人的仇恨。他想,我怎能就此轻易了结自己呢?这样子就太便宜仇人了。另一种刺激着他生存欲望的强烈情感,却是对一位好心女子的怀念。他无数次回忆着在大相国寺中的那难忘的一幕,每当他沉浸在忧伤的回忆中时,便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清幽的香气,仿佛再次看到那女子白若凝脂的脸庞,那淡淡的红晕。他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想念,已经非同一般。不管她在哪里,他想到她,便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她。为了她,他觉得自己可以下火海,闯刀山。这两种激烈的情感,在他的心中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存在着,他也曾将复仇与寻找那女子这两件事并列放在一起比较两者的重要性,但是令他自己感到沮丧的是,他从来没有找到答案。他的理智告诉他,与那位好心的美丽女子再次见面,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将她与复仇之事比较重要性呢。尽管他的理智是这样的,但是,他的情感却不愿放弃对她的思念,他把她当成是他那黑暗悲惨生活中唯一一线金色的光。他在内心的最深处,甚至有一种神秘的预感,它完全不是出自理智,而是出自毫无理由的直觉,这种直觉固执地暗示他:总有一天,他会再次见到那位美丽的好心女子。这种直觉,甚至暗中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那个女子一定对他有好感。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好心的女子当时要买他的画,只不过是出于单纯的同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多的理由。他也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好心的女子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
钱阿三摇摇晃晃走出了十几步,突然停了脚步,脑袋耷拉下来,朦胧的晨光中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一起一伏。过了会儿,钱阿三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慢慢走向那个跪着的年轻人。
钱阿三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眼睛里噙着泪花,看了年轻人几眼,嘴里终于挤出了一句话:“哎,起来吧!你跟我走吧!”
他说完这句话,并没有伸手去扶那个年轻人,而是自己缓慢地转过身子,继续往西走去。
那个年轻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钱阿三往西走去。他的背微微有点驼——但是在他心里,他却认为自己的背可不是一般的驼。他的自卑,一直折磨着他的心。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折磨,也变成了增强他自尊心的法宝。
年轻人跟着钱阿三往前走了几步后,在兀自挂着泪水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笑容。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心里,酝酿了一个庞大而精巧的计划,现在他已经实现了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他在此处遇到钱阿三,并不是一个巧合。实际上,他已经花了好些天来了解钱阿三夫妇的情况,他费尽心机不被察觉地从街坊的闲谈中去探听他们是否有亲人,通过观察他们日常的言行去了解他们的为人,当然,他也摸清楚了钱阿三每日行动的规律,包括钱阿三每天清晨去热闹街买猪肉时所走的路线。但是,他没有意识到,在他那险恶计划第一步实现的那一刻,他自己心中的黑暗与阴影也在肆无忌惮地扩大。那一刻,他暂时忘记了那道曾经射入他黑暗生活的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