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这天非常热闹。按照旧例,相国寺每月对市民开放五次,在这五天内,百姓们可在相国寺内摆摊交易。当然,谁要摆摊位,那都得经过寺院住持的批准。毕竟,相国寺再大,也容不下过多的客商。
这天正好是正月二十五,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次开放。小德昭和琼琼、瑶瑶因为之前没能去成大相国寺,几天来一直嚷嚷着要去大相国寺玩耍。赵匡胤担心局势未稳,最初不同意带孩子们去玩,可是挡不住孩子们的死缠烂打,再加上妹妹阿燕的煽风点火,便同意由阿燕、如月两人一起,带着三个孩子去相国寺看热闹。
阿燕、如月带上了三个孩子,乘檐子前往大相国寺,还未到近前,便远远望见大相国寺门前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三个孩子一见热闹场景,马上兴奋起来。阿燕牵着的琼琼咯咯咯笑个不停。小一点的瑶瑶则在如月身边不停地摆着小手。小德昭也被阿燕牵着手,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完全被热闹新奇的场面吸引了。
进得大门,便见院子里四个角上一个摆着七八个摊位,尽是些卖飞禽猫犬、珍禽异兽的。如月与阿燕担心这些动物给孩子惹上病,便急匆匆地径直往里走去。可是,三个孩子的眼睛却都停留在那些珍禽异兽上了。
“都说小孩子有灵性,与猫啊、狗啊灵性相通,看来真不假啊。瞧着琼琼、瑶瑶的眼睛,好像在与那小猫小狗说话似的。”阿燕抚摸了一下琼琼的头发,顺溜柔软的黑发上有暖暖的孩子暖暖的体温。琼琼却自顾看着那猫啊、狗啊,呵呵呵傻笑个不停。
“可不是嘛!”如月答道,在这热闹的人群中,往常挂在脸上的忧郁也淡了许多。
进了第二门,阿燕发现里面的人多是妇女孩子。
原来这第二门内,摆卖的多是日常生活中常用的物件。这里搭了许多摊位,有的摊位还撑着彩幙来遮挡日光。摊上所卖之物,有洗漱、鞍辔、弓箭、刀剑、时果、腊脯,可谓琳琅满目,种类繁多。靠近佛殿的地方,多是卖蜜饯、纸笔与墨的。在佛殿的廊上,却是一些附近尼姑庵的尼姑来卖织绣、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条线编织的各色带子等物。
如月与阿燕先带孩子在时果、腊脯摊位上看看了,又转到蜜饯摊上,给三个孩子买了几两蜜饯吃。
毕竟女子都爱美,不久,如月和阿燕便带着三个孩子走上佛殿的廊,在那里看起织绣、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因是带着孩子,如月又有身孕,看东西不方便,她们也只能走马观花地看看。
在佛殿廊上流连了一会儿,阿燕正欲拉如月往第三门去,忽听旁边廊前有人称赞:“好画!好画!”阿燕心中一动,想起以前的夫君也是喜画之人,便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在大香炉的东侧,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少年,摆了写字摊子,正在那里卖画。
“嫂子,咱瞧瞧去!”阿燕往那卖画少年方向一指。
如月也是个喜静之人,平日也喜欢书画,便随着阿燕,一起往那书画摊子走去。
那驼背少年正手中握笔,悬着肘,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画着一幅墨竹图。阿燕凑近了看去,只见那驼背少年手中的毛笔倏起倏落,转眼之间,几株墨竹便活脱脱地摇曳于宣纸上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方才还在屏息观看,这时候便大声喝起彩来了。
“见笑!见笑!”那驼背少年微微抬起头,背却依然驼着。
驼背少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身上穿着一件不甚合身的灰白色长衫,头上用一灰色方巾裹着发髻,脸色惨白,几无血色,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忧郁。这驼背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韩通之子韩敏信。自那天从王彦升的屠杀中逃脱之后,他决心留在京城,伺机刺杀赵匡胤报仇,于是隐匿于闹市之中。可是,他逃出来时,身上几无分文。为了糊口,韩敏信沿街乞讨,好不容易凑了几十文钱,便在街头摆摊子卖画。半个月后,从潞州潜回京城的陈骏找到了他。陈骏到潞州时尚不知韩通已惨死,更不知其亲眷被屠杀殆尽。他前去潞州,只是通报了兵变之事,并乞求李筠出兵助韩通勤王。回京城的途中,陈骏才听到韩家的不幸遭遇。因此,陈骏寻见韩敏信后,两人一合计,决定由陈骏每天都去宫城附近溜达,以寻找刺杀赵匡胤的机会,而韩敏信则负责卖字画赚钱来维持两人的生计。因为韩敏信往日很少外出,所以他并不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恰值大相国寺开放日允许百姓交易,韩敏信便找到大相国寺住持,为自己在寺内赢得了一个摆摊子的地方,想凭借替人写字画画多挣点钱来糊口。
阿燕与如月是女子,平日里也很少出门,自然并不认识韩敏信。韩敏信当然也不认识阿燕与如月。
阿燕心里喜欢韩敏信的才情,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凄凉悲苦的模样,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这位兄台,画怎么卖啊?”阿燕歪着脑袋看着画,问韩敏信。
“十文钱一幅。”
“画得很好啊,我看可以卖更好的价钱呢!要不请兄台再画一幅,我买两幅。嫂子,我给你也买一幅啊!”阿燕微笑着对如月说。
如月颔首微笑,算是赞同了。
韩敏信感激地看了阿燕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立刻在案子上又铺上了一张宣纸,拿起笔饱蘸了墨画了起来。
阿燕凑到韩敏信的身旁,一声不响地看他画墨竹。
韩敏信画着画着,不知不觉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韩敏信知道,那清幽的香味,是从身旁买画的好心的女子身上飘过来的。他禁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阿燕正微微歪着脑袋,乌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笔下的墨竹,她的脸,在阳光之下白若凝脂,微微泛着红晕,鼻子也仿佛是羊脂白玉雕刻出来的,说不出的玲珑可爱。就在这一瞬间,韩敏信忽然觉得有一缕金色的阳光照进了自己黑色阴郁的人生。他微微愣了一愣,手中的笔一颤,笔锋在纸上稍有停滞,留下了一点墨团。
“糟了,画坏了。这位姐姐,我给你重画一张吧。”韩敏信心中惭愧,有点不知所措。
“没事,没事,你在这里多画几片竹叶就行了。”阿燕知道画画儿赚钱不易,要是重画一张,光是纸张、墨的成本就不少,不忍心让他重画。
如月也是好心人,她说:“小兄弟,不打紧,不打紧的。”
韩敏信这些日子来流落街头,短短时间内便尝尽了人情冷暖,看惯了各种脸色,此刻遇到两位亲切善良的女子,一时之间内心感动,几乎流出泪来,好不容易控制了情绪,哽咽道:“谢谢两位姐姐了!”
韩敏信说完,又低下头,稳定心神,再次画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丛浓密的墨竹画成了。这幅墨竹,与方才那幅相比,尽管其中有一处笔锋停滞的痕迹,但是整幅画银钩铁画,饱含感情,无形中有一种感人的力量。阿燕待韩敏信画完,看着眼前这幅画神韵饱满,不禁又惊又喜。
“这位兄弟,你给这墨竹落个款吧。算是给我留个纪念。”阿燕对韩敏信说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心爱的夫君,语气充满了温柔。
韩敏信看到了阿燕眼中的温柔,刚才体会到的被金色阳光照射的感觉再一次在内心深处泛起。但是,该怎么留款呢?
韩敏信略略迟疑了一下,提笔在那幅画左上角的飞白处写下了几个字:
韩敏信小心翼翼地将画折叠起来后,下意识地使劲直了直微微驼着的背,然后双手捧画,恭恭敬敬地捧到阿燕面前,说:“这位姐姐,在下的姓名不值一提,今日有幸遇见姐姐,已是在下三生有幸了。这幅画就算送给姐姐留个纪念吧。”
“那怎么成,说好买两幅的,来,请收下这二十文钱吧。”阿燕哪肯收受。
韩敏信道:“姐姐这样就是瞧不起在下了。”
阿燕佩服这驼背少年的才情,更被他的真诚感动,见这情形,再不接受就是看不起这少年了,当下接过画,说:“好吧,既然兄台如此盛情,我就收下你的这幅画了。这是十文钱,算是买那幅画的。等我回去后,与我兄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请兄台去给我这侄子侄女教教书画。你下个月初五应该还来这里吧?到时我过来找你啊。”说着,拉过小德昭,道:“快,叫叔叔好!”
小德昭带着佩服的神情盯着韩敏信,叫了声叔叔好。
韩敏信见阿燕收了自己的画,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听见小德昭问好,便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德昭的脑袋,说:“好乖的孩子啊!”他不知道如何回答阿燕,也不接她的话。
“那咱们就此别过了。”阿燕微笑着向驼背少年告别。
“好,后会有期!”说这话时,韩敏信心里体会到之前从来未曾感受到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奇妙,让他觉得浑身暖暖的,但是其中又似乎包含着酸楚。
当看着阿燕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的时候,韩敏信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又想到自己的驼背模样,不觉暗暗自惭形秽,一颗被爱情光芒笼罩的心灵同时也被痛苦的箭刺穿了。
告别驼背少年后,阿燕手里拿着两张画,与嫂子带着三个孩子,又往大相国寺后殿去了。在那里,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各色书籍、古玩、各地来的土特产以及中外香料。三个孩子在人声鼎沸的市场看得高兴,流连着不愿离去。阿燕与如月好不容易将三个孩子拽出了大相国寺时,已经快近午时。于是,两人带着孩子们,坐上轿子,由仆从们抬着,离开了大相国寺。过了大相国寺桥,如月令仆从们放下檐子,安排众人在桥头的一家小酒店中随便吃了点东西。午餐后,他们重新出发,沿着太庙街往北,从东华门进了宫城,回到了福宁宫,各自歇息去了。
阿燕回到宫内方觉疲惫,将买回来的画往卧榻边一放,便在卧榻上懒懒睡去,一觉醒来,已然近了黄昏。夕阳从窗棂射入,正好洒在买回来的那张画上。阿燕心中一动,将那张墨竹图在卧榻上打开了来看,正凝神看时,突然听屋门“笃笃”被敲了两下。
阿燕惊了一下,扭头看去,却是自己的兄长——大宋皇帝赵匡胤站在半掩着的门口。
“大哥,哦,陛下,是您来了。神神秘秘的,难道故意要吓妹子不成?”
“你在这里侍立吧。”赵匡胤对身旁的宫廷女官说。那内夫人点点头,微微挪动步子,裙子轻摆,静静站在一边。所谓的内夫人,是唐宋时期宫廷女官,负责侍候在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起居。
“看什么呢?”赵匡胤说话间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瞧,墨竹图,大相国寺买的。怎样?”
“哦?”赵匡胤微微一笑,这才微微俯身,仔细看起那画。
盯了画看了一会儿,赵匡胤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神色变得严峻起来。
“这墨竹图的作者可留下姓名?”
“不曾留下啊,小妹倒是想请他留下姓名,还想与大哥商量,可否请他来宫里教小德昭书画呢?可是,没有想到他就留下这两句话。”阿燕悻悻然指着画左上角的落款。
赵匡胤的目光已经盯着那落款好久了。
“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言。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言。”赵匡胤默默念了两遍,两道浓浓的眉毛渐渐紧锁。
“看他一幅落魄书生的样子,也算是肺腑之言吧。”阿燕心中想着驼背少年的形象,幽幽地说。
“他是什么模样?”赵匡胤追问。
阿燕见兄长双眉紧锁、满脸严肃地不断追问,不禁有些惊奇,问道:“大哥,你怎么对他这般感兴趣呢?”
赵匡胤扭头看了屋门一眼,干咳了两声,道:“我在猜——对了,那人是不是稍稍有些驼背?”
“咦?是啊。奇怪了!大哥怎么知道他的样子?画这墨竹的确实是一个微微有些驼背少年,年龄估计二十上下,一幅弱不禁风的样子,大哥莫非认识他?”阿燕奇道。
“是韩敏信,恐怕你遇到的人就是韩通的儿子韩敏信。”
“啊?韩通的儿子?”阿燕也惊了一下,韩通一家的遭遇阿燕也已经知道,对韩通儿子逃脱的事情,自然是知晓的。
“我想八成就是他。”
“大哥,你怎么就猜是他呢?难道就凭一幅墨竹吗?”
“你看,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言。这前半句句末一个‘人’,后半句句末一个‘言’,合起来是什么呢?”赵匡胤指着那画上的落款问阿燕。
“信!韩敏信的‘信’。”阿燕不禁脱口而出。
“他的确落了款,并没有骗你。看样子,他对你还颇有好感,但是又不想完全透露身份。”
“可是,大哥,你怎么凭画师稍稍有点驼背和一句落款就肯定是韩敏信呢?”固执的阿燕还是不愿意相信。
“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赵匡胤说罢,转身往门口走去。
“大哥要给小妹看看什么呢?”阿燕说着跟了出去。
赵匡胤走在前头,阿燕紧紧跟着,那名内夫人远远落后几步跟着。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位于迩英殿侧殿中的御书房。赵匡胤喜欢读书,登基之后的第二日,就让人好好将御书房收拾了一下,把自己原来府邸中的书都搬了过来。所有周世宗曾经批注过的书,都被小翼翼地放在几个专门的架子上,赵匡胤自己原来拥有的书存在在另外几个架子上。由于没有添置新的书架,御书房的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了。赵匡胤又让范质等大臣专门给自己开了个书单,书单上提到的书,就放在书房正中的书案上,摞了一堆,以便随时翻阅。所以,这个御书房虽然依然是昔日的御书房,但是已经带上了新皇帝根据自己的喜好“改造”过的痕迹。
赵匡胤带着阿燕进了书房,走到西墙西北角的一个檀木书画架子旁边。他不慌不忙地在一个架子上翻了半天,终于从一堆画中抽出一轴画。
赵匡胤轻轻吹了吹画轴上的灰尘,把画轴放在书案上,慢慢展开了画。那轴画的纸张有些发黄,有几处由于潮湿的原因起了霉点,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头。
随着画轴的展开,阿燕的眼睛慢慢睁大了,那幅画正是一幅墨竹图,仔细看去,与她在大相国寺买的那幅画神韵极其相像,只不过眼前的那幅所画的竹子稍显的清秀稚嫩些。在看那画的落款处,赫然有“敏信试笔”几个字。
“大哥,难道你派人去买了他的画不成?”阿燕奇道。
“不,这是数年前,我去韩通府上拜访时,韩通亲自送给我的。那时韩通与我关系尚好,说起他的孩子韩敏信时,那真是又伤心,又骄傲啊。因孩子生来就稍稍些驼背,韩通总是感到内疚,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孩子。不过,敏信那孩子虽然稍微有些驼背,却自小有志气,读书写字画画决不输于同龄人。敏信最喜画竹,韩通每每说起来,也以他为傲。那次,聊得高兴,便取了他孩子的一幅墨竹赠我。后来他居功自傲,独掌兵政,我自然也不能由他胡来,他便渐渐与我起了隔阂。未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劫数。不过,这也怪我,如若当时我不改变主意,还让楚昭辅去找他,说不定他就不会被王彦升惨杀。也苦了韩敏信那孩子了!今天,看到你买的那幅墨竹图,我是第一眼看去,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又说他稍稍有些驼背。那八成就是韩敏信了。”赵匡胤想起往事,虽说得平淡,但内心却是波澜涌动。
赵匡胤停顿了一下,突然两道浓眉一扬,说:“不行,我得派人立刻找到韩敏信。”
“大哥,你不想放过他吗?”阿燕急问道。
“哪里会呢,我已经追封韩通为中书令,又按礼埋葬了韩通与他夫人。说起来,终归是我对不起他们,能找到敏信,也好让他有个着落啊。”赵匡胤低着头,低沉着嗓音说道。
“韩敏信还会接受你吗?大哥,他父母毕竟是因你发动兵变而被杀的啊。”
“是啊!”赵匡胤脸色阴沉下来,叹道,“不过,总得去找到敏信才好啊!”
阿燕沉默了。
随后,赵匡胤派楚昭辅前往大相国寺寻找韩敏信,阿燕放心不下,硬是要与楚昭辅一起去。赵匡胤也没有阻拦,任她一并去了。
可是,当他们快马加鞭,沿着御街这条近路赶到大相国寺时,那卖画的摊子早已经收了。韩敏信也不知所踪。阿燕问了问对过一个卖时果的小贩,小贩只说好像看到有一个汉子找那驼背少年一同离去了。阿燕与楚昭辅又问了几人,都说不太清楚。无奈之下,他们又在大相国寺内寻摸了好一会儿,却哪里找得到韩敏信的踪影,只好悻悻然回宫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