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岩堡西北面大约三里处,有一个布依族聚居的寨子,名叫姚家关。
这个寨子,地势平坦,农田肥沃,仅居住了十余户布依人家。
数百年以前,布依族人先祖们在这里种下的许多柏树,如今都高大挺拔耸入云端,每一棵树的树径都达数人环抱。参天古树,成了姚家关的主要标志。这里树木葱郁,炊烟袅袅,林间曲径通幽,看似人间仙境!
白先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经和赵国澍协商,白斯德望决定把“圣地书院”建在姚家关。哪料到,地方中人得知这一消息后,纷纷设法阻止。
赵国澍苦口婆心,百般解释、劝说,地方中人——尤其是几位老绅耆始终不肯作丝毫让步。后来,赵国澍专门把巡抚衙门的张茂萱、冷超儒二位师爷请到了青岩堡。张茂萱、冷超儒威胁绅耆们说,此事是由巡抚蒋霨远定夺的,倘若有人再去阻拦,蒋大人将依法治罪云云。老绅耆们听说要治罪,都不敢吭声了。
咸丰八年初秋,白斯德望的“圣地书院”,终于在姚家关的一片空地上破土动工……
九月十四日夜,繁星璀璨,皓月当空。凉风飕飕的贵阳城里却寒气逼人。
在北教堂的水井边上,罗大娘正摸摸索索地借着清冷的月光,忙着给育婴堂的娃娃们洗衣服。这些脏衣服,罗大娘起先打算明天再洗的。但是,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回青岩堡去。所以她不得不改变原先的计划,连夜手忙脚乱的赶洗这些衣服。
这天下午,罗大娘挥动着大锅铲,把炒好的最后一锅蔬菜盛进木盆后,扶住门框边歇气边往厨房外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她这时才猛然间发现天色暗下来了。
“唉,可以开饭了。”罗大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水缸边拿起一根铁棍走出了厨房。
厨房外面屋檐下,悬挂着另一根更大的铁棍。罗大娘扬起手,不紧不慢地敲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
神父们吃着那可口的饭菜,都赞不绝口。罗大娘发现,今天独独少了白先生。她向本多鲁打听,才得知白先生下午就出门去了。
但是,他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连本多鲁也说不清楚。罗大娘像往常一样,给白先生舀了些饭菜,搁在暖和的灶台上,在火上添加了几块木柴。
吃完那可口的饭菜,神父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厨房,做晚课去了。罗大娘歇不下来,她仍在育婴堂里给几个不能自立的娃娃喂饭。
育婴堂里吵吵嚷嚷的,她时而给这个添一勺饭,时而给那个舀一瓢汤,居然累出了一身大汗!直到娃娃们全都吃好了,罗大娘才舀了一碗冷饭,就着饭桌上的残汤剩菜吃了起来。
她刚刚胡乱地刨了两口冷饭,白先生就走进了厨房。“玛尔大,你现在才吃吗?”诧异的白主教问罗大娘是怎么回事。
罗大娘连忙放下饭碗,一边向白主教解释,一边把温热的饭菜端到他手中。“谢谢你,玛尔大!”一脸倦意的白斯德望感激地坐下来,开始吃晚饭。他吃得很斯文,细嚼慢咽的显得颇有教养。
吃完饭,白主教问罗大娘:“玛尔大,假若仁慈的上帝需要你回青岩堡去,你乐意吗?”罗大娘正在洗碗,她不假思索地说:“白先生,我乐意。”
白斯德望:“那么,你是否知道此行的使命呢?”
“死命?哪样‘死命’?”这话罗大娘有点听不明白。
“也就是说,你知道我要你去青岩堡干什么吗?”
“哦……”罗大娘终于明白过来,她把一摞洗好的盘、碟在橱柜里小心放好,望着白主教说,“晓得,你说的是‘圣地书院’的事情。白主教,你恐怕不晓得——那个地方的人,欺生得很!我早就听本多鲁神父说,那些人动不动就找岔子,和学堂扯皮!”
白斯德望:“对,‘圣地书院’开工后,确实遇到了好多麻烦。昨天,我和本多鲁商量了一下,认为只有你去最合适。”
“我去?”罗大娘诧异地问,“白主教,我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又能做些哪样呢?”
白斯德望说:“你去当厨工。专门给本多鲁他们做饭。另外,学堂再发生什么皮绊,你就负责出面周旋,尽量给双方调和。”
“嗨哟!这个活路啊?”罗大娘说,“这个活路倒是不难做!要是你白主教派我去当先生,我就只有干眼看……”
“当然。”白斯德望说,“如果你不乐意,我就另外再安排人。”
“嗨,白先生你说的是哪样话!”心直口快的罗大娘,笑着责备白主教说,“我回青岩堡,又不是进杀场——怎个不愿意呢?!”
“好,好。我诚恳地谢谢你,玛尔大!”
以前,罗大娘觉得自己的一切——包括所遭受过的苦难,以及那段莫名其妙的婚姻,全都是虚幻而值得怀疑的;对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而为来世担心,她怕自己死后去当孤魂野鬼……
咸丰六年初春,经吴学圣、钟老板引见,罗大娘到了北教堂。
她发现这里没有老爷、差吏,没有达官贵人,只有万能的上帝和他的子民;在这里,所有的人一律平等,更不讲男尊女卑,甚至,连那些一身污秽的孤儿都得到了上帝的保护!
“妈!这莫不是做梦喔?”罗大娘一下子开了眼界。小时候,在遵义那个“糟糠”家,她曾经听老爷说,有个地方叫“世外桃源”,现在,这座神秘的院落,不就是“世外桃源”吗?!在白斯德望主教的鼓励下,罗大娘不久就奉教受洗,皈依了上帝。从此,她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玛尔大”——这是白主教给她取的教名。
现在,她终于打消了顾虑,因为自己不会当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了。罗大娘相信,死后无论下地狱还是上天堂,她都能在阴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何况这几年,她和白斯德望、胡缚理他们一起,抚养了育婴堂里的三十多个娃娃——也就是说,她每天都在做着拯救生灵、值得称道的善事。而一个人若希望在死后进入天堂,就必须做善事。
再过两年她就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罗大娘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活。她心里说,如果真有来生,下一辈子还想做女人,像今生一样伺候耶稣、上帝和白先生!
她对现在的日子非常满足。
第二天清早,人们还在睡梦中,罗大娘已背上行李,动身前往青岩堡。她悠哉游哉地走着,沿途留下了她那铿锵的铁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