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霨远见赵国澍拿着“举报信”发呆,便似笑非笑地问他:“看完了么?”
赵国澍答曰:“看完了。”
“有何感想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挂在蒋霨远布满皱纹的脸上。
“感想?哼,这分明是青岩堡龙井寨那个刘立本干的。”气冲冲的赵国澍抓住“感想”一词,借题发挥道,“蒋大人,我无辜蒙冤,现在哪样都不‘敢想’!”见蒋霨远不吭声,他继续说,“蒋大人,你说荒唐不荒唐?修建学堂之事,你老人家是再清楚不过啦!怎个现在说我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呢?”
蒋霨远什么也不说,只是张着嘴巴在那里干笑。
“哼。这些所谓的‘劣迹斑斑’、‘累累罪行’,没得哪条不是凭空捏造的!”赵国澍冷笑一声,准备将信件递还给蒋霨远。“咦?蒋大人——”突然间,赵国澍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那拿着信件的手,猛地往回一抽。接着,他惊呼道:“这举报信,既是数十位‘耄耋老翁’联名撰写,为何不敢公开署名呢?”
蒋霨远却不以为然:“怎会没署名啊?你仔细看看。”
赵国澍说:“没署。真的没署名!”
蒋霨远指着信件末尾一片花花踏踏的墨疤,讥讽赵国澍:“把眼睛睁圆了,看真切些!”
赵国澍极力争辩道:“既然有署名,为何又要将其涂抹呢?”蒋霨远得意地说:“实不相瞒,那些墨疤,是老夫涂抹上去的。”
“嘿,怪事!”赵国澍大惑不解,“这信件,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呢?”
“何人之手?”蒋霨远戏弄畏三道,“依你的口气,定然是老夫临走之前,故意做点手脚,图谋讹诈你的钱财么?!”赵国澍苦笑:“这……这……”他不知何言以对。
嗫嗫嚅嚅地尴尬半晌,赵国澍才壮胆求问巡抚大人:“但是,卑职不知蒋大人……何故要涂抹控告人的署名。这一点,卑职……卑职颇费思量!”
“颇费思量?!”蒋霨远刻意审视着赵国澍,“难道你想报复人家吗?”
见赵国澍不吭声,蒋霨远便接着说道:“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赵国澍极为勉强地点头道:“蒋大人,卑职不敢有莽撞之举。不过……”他看看手中的控告信,欲言又止,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不安的神色。
“不管你怎么理解,老夫早就做了定夺,今夜要当着你赵畏三的面,将此物烧毁。不过呢,我实在不想起床,还得你赵畏三自己动手才行咧!”蒋霨远那委靡不振的眉宇间,荡漾着一股父亲般的慈爱之情。赵国澍迟疑片刻,就近将那信件凑拢油灯。那纸张被引燃,赵国澍手上顷刻之间烈火熊熊,屋内大放光明。
那火团扑腾着,被赵国澍扔到了地上,接着,它变成了一堆灰烬。
望着地上的灰烬,赵国澍顿时受了感动。“蒋大人!”赵国澍轻轻地呼唤一声,手忙脚乱地扯起前襟,朝着床上的蒋霨远重重地跪了下去。“蒋大人……”赵国澍嗓音里,夹杂着无法遮掩的哭腔,“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何故如此袒护畏三啊?!”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矣。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哉!”蒋霨远的语调极为平和,“不过,畏三啊,老夫虽无能,可待人接物还是分得出轻重高低。”他勾着指头,朝下点了两点,自鸣得意地说,“这巡抚衙门里人不多,鬼不少。钻头觅缝想往官场里拱的,大有人在!老夫倘若不加辨别,胡抬乱荐,岂不是祸国殃民么!哼哼……我偏不。越是想当官的人,老夫越是不理睬他!”
赵国澍知道这话指的是张茂萱、冷超儒二人。他忙说:“蒋大人,这一点,卑职不但非常清楚,而且,也因此对蒋大人的品行尤为敬佩!”
“此次回乡,我是回不来了。”蒋霨远话锋一转,低低叹了口气,“畏三,鉴于黔省匪患猖獗,往后,对如何治黔,朝廷的策略或许更趋于强硬。也就是说,贵州大吏将以武官为主。今后和他们相处,你得多长几个心眼才是!”
“蒋大人,你不是暂时回去养病吗?”
蒋霨远苦笑道:“老朽行将就木,阎王给我的日子不多了!”
“蒋大人,你好荒唐啊!”赵国澍失口惊叫道,“你咋晓得的呢?”
蒋霨远:“老夫这话,听来是有些荒唐。但是,畏三,我们每个人都要知天达命才行啊!如若凡事泰然,归顺了天意,人生就不会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迷惑。”
“是的,是的。”虽然赵国澍在连连点头,但他其实并未把对方的话完全听懂。这一点,蒋霨远轻易就看出来了。“畏三,今日老夫所言,或许你似懂非懂。但时局凶险莫测,我的话对你赵畏三是绝对有用的。往后,你自己慢慢去悟吧!”
“还有,你要记住一点,”蒋霨远话锋一转,提醒赵国澍道,“畏三你交友也罢,与人共事也罢,都直率,诚恳。但不知变通——这就使你容易被人蒙骗;甚至是被人玩于股掌之间。”
平时,蒋霨远言语短缺是出了名的。哪料,他今夜居然对一个下属滔滔不绝,直抒胸臆。直听得赵国澍瞠目结舌。
赵国澍正准备谈点自己的想法,蒋霨远的语气又转了一个大弯。
“唉……纸上谈兵,纸上谈兵。不说啦!”
畏三忙说:“蒋大人,你老人家的教诲,字字珠玑,畏三受益匪浅!”
蒋霨远突然凄凉地冷笑道:“畏三,我……其实我没有资格训诫你啊!”
接着,他扳着指头,悲凉地数落道:“道光十五年,老夫中进士,旋即以户部郎中补官。从此以后,在这大清国的官场上,老夫就像他妈个无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起起伏伏、颠颠簸簸地瞎折腾。畏三,这整日里担惊受怕,患得患失,老夫的才思、心智,早已折腾枯竭了!几十年光阴,就这么荒废了!”情绪低沉的蒋霨远叹息着,那病恹恹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无一点生机!赵国澍越听越糊涂,他坐上床沿,和蒋霨远挨近了些。
这时,蒋霨远显得格外寂寞、羸弱。他伸出那细长的、瘦削得支支楞楞的指头儿,紧紧地把赵国澍的双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
“蒋大人!你老人家怎个这样说呢?”赵国澍壮起胆子,半是安慰半是奉承道,“你老人家身任封疆大吏,官至一品。这‘荒废’二字,卑职委实不知该……作何理解!”
蒋霨远苦笑道:“好,不说这些了。”他对赵国澍悄声耳语道,“畏三哪,老朽揣摩着,你们青岩堡那个地方,迟早要出桩大事情!至于什么事,我现在也懵懵懂懂的,实在说不清楚。反正哪,我有这个感觉。我真担心你背什么黑锅……”
赵国澍说:“蒋大人,你老人家怕是多虑了。”
“但愿如此啊!”蒋霨远说,“当然,出事也不用惧怕。”他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赵国澍手上说,“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护身符’。今后,你足以凭借它化险为夷,抵挡那些不测灾祸。”赵国澍暗暗揣测,估计蒋大人指的大概是“圣地书院”那件事情……他将信封掂量着,正想打开看看,蒋霨远却阻止他说:“不能打开,这事儿你只能时时惦记着,多多琢磨。关键时刻你才可取用,但你不要擅自打开,你一定要亲手把它交给巡抚衙门中说话管用的人。”
赵国澍顺从地点点头,把信封塞入腋下的衣袋。
这时,巡抚衙门外面,时远时近地传来清晰的更鼓声。蒋霨远摸出怀表,虚着眼睛看了看,已是午夜一点。他便对赵国澍说:“时间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明天呢……你也用不着早起送我了。”
“不。”赵国澍说,“蒋大人,我一定要来送送你!”
“何必拘礼呢。”蒋霨远拍了拍赵国澍的腋下,神色庄重地说,“将来,即使我到了九泉之下,只要你平安无事步步高升,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中丞大人这肺腑之言,令赵国澍感动不已。隔着厚厚的棉袍,又摸摸怀里那个神秘的“护身符”,他喉头间不禁猛地一紧……
“蒋大人!”赵国澍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咸丰三年,圣上颁诏办团开始,多蒙你老人家的关爱、体恤和保举提拔,畏三才有得今日的造化。现在,你老人家要回北方养病,临行又替我赵畏三想得如此周全。你老人家待我,实在是义薄云天、恩重如山啊!”
他又一次屈膝垂首,深深跪倒在蒋霨远的床前。
次日,风大雪猛,大地水瘦山寒!上午,蒋霨远在密乱的搅天风雪中,终于踏上了归途。
这一次远行,蒋霨远身边仅带了二十名轿夫和四个奴仆,与他上任时的铺张气派相比,委实是轻车简从,朴素了许多。
雪花飘摇,寒风呜咽。巡抚衙门的主笔师爷张茂萱、冷超儒和海瑛、龚自宏、刘书年等官员一起,簇拥着那乘官轿,缓慢地移动步履,给中丞大人送行。
坐在官轿上的蒋霨远,两腿间夹着一只埋着暗火的木炭烘笼,神态有气无力。但是,他依然强打精神,从轿子的边窗上伸出个小脑袋,留恋地看着路边的街景。
王家巷、北门桥、六广门、洗脚塘(今市北路)……
熟悉的街景,此刻令蒋霨远百感交集。咸丰元年冬季,走马上任的蒋霨远,就是沿着这条街道,进入贵州巡抚衙门的。掐指细算,他在贵州做官的时间,迄今不多不少整整八年。
杨元保、杨隆喜、舒狗儿、张秀眉、何德胜……回想着自己那些以前的对手,回想着这些年自己所受的惊吓和冲击,六十三岁的蒋霨远竟不寒而栗。“天哪,我这哪是做官!哪是出任什么‘封疆大吏’?老夫分明是在给贼寇们陪杀场啊!”
这狗日的是非之地,老夫再也不来了!在担闪的轿子里,蒋霨远一面随轿子的担闪而摇晃,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不来啦!老子不来了!这狗日的是非之地,老子再也不来了!”念念有词间,他想起了桥头“接官亭”的那副对联:“送别桥头,说到一声去也,叹万里长驱,过河便是天涯路。迎来道左,盼将今日归哉!喜故人见面,执手犹疑梦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