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可是?」
「我相信马场。」
「啊,这样啊。」我辗转肺腑的一句话,佐竹却面无表情好像没听到一样。「这次杂志的事,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他过。他要我出五十圆,真可笑。他只是想好好喧然一阵而已。一丝一毫的诚意也没有。你可能还不知道,後天马场和我,还有马场他音乐学校的学长介绍认识的一个记得是叫太宰治的年轻作家,三个人要到你的宿舍去。好像是要在你那里决定杂志最後阶段的计画,——怎麽样。要不要到时候我们来尽量做出没兴趣的样子,然後往讨论上泼冷水吧?就算做出再好的杂志,这社会也不会瞧得起我们的。就算做得再好,一定会在中途被打断的。本来我就不当比亚兹莱也无所谓,拼命地画画,然後高价卖出,用那钱来玩。这样就够了。」
说完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山猫的笼子前面了。山猫亮著蓝色的眼睛,把背拱起来一动也不动地注视著我们。佐竹静静地伸出手,把烟头上的烟灰捻在山猫的鼻子上。那姿态就和岩石一样自然。
三 登龙门
不远的前方,一只二钱的蝾螺哉。
「我总觉得,——这杂志听起来好像太荒谬了点。」
「不会啊,只是普通的小册子而已。」
「你别回得那麽快。你的事情我常听别人说过,所以我很清楚你。听说你要做打倒纪德和瓦雷利的杂志是吧。」
「你是来笑我的吗?」
我离开到楼下去了一下,马场和太宰似乎就已经开始谈起来了。我从楼下端了茶具进来,看见马场坐在角落,赖在桌上伫著头,那个叫太宰的人坐在马场的对角线上,背靠著墙,两条细细长长长满了毛的腿往前伸,两个人都好像快睡著了一样半闭著眼睛,说起话来慢吞吞的,眼角和话语片絮之间却燃烧著好像小蛇的舌头一样的愤怒和杀意的火光,空气中环荡著连我都能轻易察觉的险恶气氛。佐竹在太宰旁边躺了很久,看起来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嘴里叼著烟骨碌碌地把眼球转来转去。情况从一开始就很不乐观。那天早上,我还没睡醒,马场就突袭到我住宿的房间里来。今天他一丝不苟地穿著学生服,外面披件鼓得膨膨的黄色雨衣。雨衣被淋得湿漉漉的,他也不脱下来,就在屋里焦躁地转来转去,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似的,
「喂,喂。起来。我好像神经衰弱得很严重。雨下得这麽大,等一下我一定会发疯。光是海贼的幻想就能让我瘦下一圈。喂,起来啦。刚刚我才碰到一个叫太宰治的人,好像是我学校的学长说他小说写得非常好所以介绍来的,——什麽事都要讲宿命。我已经让他加入我们了。你听我说,太宰这个人,是一个讨人厌到恐怖的家伙。没错。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家伙。这就是厌恶感。我和那种人好像有种肉体上的排斥成分。他的头是个圆光头。而且我告诉你,那还是意味深长的圆光头。那兴趣真糟糕。没错,没错。那家伙全身的打扮一定都是出自自己的兴趣。小说家都是那种人吗?他们是不是都把思索和学究还有热忱什麽的给忘到一边去了。那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通俗作家。那张又黑又亮的大油脸,鼻子,——我在雷尼埃50的小说里看过那种鼻子哦。极端危险的鼻子。还好鼻子两边有深深的皱纹在撑著,否则那个蒜头鼻差点就要掉下去。真是的。雷尼埃真会写。眉毛又粗又短而且还是全黑的,茂密得差点就能把那两只畏畏缩缩的小眼睛遮起来了。额头窄得要命,两条横皱纹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简直惨不忍睹。他脖子很粗,发际给人一种很不好的厚重感,我还看到他下巴下面有三个红色的青春痘的痕迹。以我的目测,他的身高有五尺七寸,体重十五贯51,袜子是十一文52,年纪绝对不到三十。噢,我忘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背倾得很严重,根本就是驼背,——嗳,你稍微闭起眼睛想像一下这种人的样子。可是,这些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大骗子。全都是装出来的。一定是装的。从哪里到哪里是假象呢。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长得到处都是的斑驳的胡渣。不,那家伙不可能会有什麽胡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是故意蓄的胡须。啊,我到底是在说谁!你看。我如果不一一说明我现在是在这样做、那样做的话,我连动根指头,咳个嗽都没办法。真烦!那家伙真正的面孔,是没有眼睛、嘴巴、也没有眉毛的无脸妖怪。画上眉毛、贴上眼睛和鼻子,然後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且我和你说,他还把那当作他的专长。啧!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就像被蒟蒻的舌头舔在脸上一样。仔细想想,我们找来的同伴都是很不得了的阵容呢。佐竹、太宰、佐野次郎、马场,哈哈,这四个人,就算不开口排排站在那儿也是空前绝後的。没错!我一定要试试看。什麽都是要讲宿命的。讨人厌的同伴不是也满好玩的吗。我要把我今年一整年的生命,所有的命运都赌在LePirate上。看是会变成乞丐,还是变成拜伦53吧。神赐我五便士54。教佐竹那些阴谋去吃屎吧!」音调一下子降低下来,「喂,起来啦,去把窗户打开。马上大家就要到了。今天我想在这里讨论海贼的事情。」
我也被马场那兴奋煽得心慌,踢开棉被爬起来,和马场两个人喀嗒喀嗒地用力打开腐朽的窗户。窗外,本乡街上的每一片屋顶都在雨中罩上了一层白雾。
中午佐竹来了。没看到雨衣也没看到帽子,只穿了条天鹅绒的长裤和淡蓝色夹克,脸上都被雨淋湿了,双颊泛著好像月亮般不可思议的蓝色光芒。夜光虫一个招呼也没向我们打,软塌塌地好像溶化了一样躺在房间的角落上。
「原谅我吧。我好累」
紧接著太宰拉开门不慌不忙地出现。我看了他一眼,就赶紧把第二道目光移开。这真是不妙。他的风貌和我根据马场的形容想像出来的好坏两种影像中,坏的那一边分毫不差,完全一模一样。而且更不妙的是,太宰当时的打扮,恰恰符合马场一向最讨厌最痛恨的那一种。华丽的大岛碎花夹衣上绑著整条绞染的和服腰带、粗格子线条的鸭舌帽、浅黄纺绸的裤沿上隐约看得到雨水浸湿的痕迹。他稍稍拎起裤管坐下来,漠然对著窗外的景色。
「街道下著雨55。」他用像女生一样又细又高的声音说完,回头把他浊红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皱起一张脸对我们笑。我跑出房间到楼下去端茶。等我提著茶具和水壶回到房间里,马场和太宰就已经争执起来了。
太宰把两只手背在他的光头後面,「话怎麽说不重要。你真的有要做的意思吗?」
「什麽?」
「杂志啊。你真的想做的话一起做也可以。」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个嘛,——被风吹来的。」
「话说在前面,我不想听到说教、警句、玩笑话,还有你那个轻浮的笑法。」
「那我倒奇怪,你是干什麽把我叫来的?」
「你是只要有人叫就一定来吗?」
「也没错。因为我告诉过自己不这样不行。」
「人类生存的义务。这件事至上。是吧?」
「随你怎麽想。」
「哦,你还挺会说话的嘛。真跩。『啊,很抱歉。我才不要和你当同伴!』如果我这样说出来,你就会马上拿我们当笑柄。真受不了。」
「你我都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个笑柄啊。既非被人拿著当笑柄,也不是变成谁的笑柄。」
「我在这里(私は在る(。提著自己的大睾丸,『来吧,这个东西看你要怎麽赔我。』你的话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真伤脑筋。」
「也许我这样说有点过份,我觉得你说话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我总觉得你们恐怕是只知道艺术家的传记,却完全不了解艺术家的工作内容。」
「你这是指责吗?还是你的研究发表?你是想说这是答案吗,然後要我们帮你打分数吗?」
「——是中伤。」
「那我告诉你,那个牛头不对马嘴就是我的特质。这是很罕见的特质呢。」
「牛头不对马嘴的招牌。」
「这就牵涉到怀疑说的破产。啊,饶了我吧。我不喜欢说相声。」
「你好像不知道看著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作品摆上市场的那种锥心的悲哀。不知道供奉到狐仙之後的那种空虚。你们现在只不过才刚钻进了神社的一座牌坊56而已。」
「啧!又在说教了。——我没有看过你的小说,不过我觉得去掉lyricism57、58、humor59、epigram60和pose61这些东西的话,你写出来的一定是一部空无一物的烂小说。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精神,只感觉到世故。感受不到艺术家的气质,只感觉到人类的胃腑。」
「我知道。可是,我必须生存下去。我甚至觉得低声下气地去拜托别人也是艺术家的一种作品。我现在在考虑的是处世这件事。我并不是因为兴趣才写小说的。如果我有足够的身份,只是为了娱乐来写作,那我根本一开始就什麽都不会去写。只要提起笔,我就知道我能写得很好。但是在提笔之前,这有什麽事到如今还挖出来写的价值吗?我会多方著眼,冷静地思考,算了,算了,也没有每件事都特地写出来的必要。最後什麽都不做。」
「既然你抱著这种心情,干嘛还说要和我们一起出杂志?」
「这次你想研究我吗?因为我想生气。什麽理由都可以,我只是想呐喊一下。」
「啊,那我明白。也就是说你想抱著盾牌好改善改善形象。可是,——呀,我连看都不敢看。」
「我很喜欢你。我也还没有拿过自己的盾牌。全都是和别人借来的东西。不管再破烂不堪,还是有个自己专用的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