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文艺春秋九月号上毁谤我。「前略。——诚然,道化の华(どうけのはな)这一篇作品中投注了许多作者的生活和文学观,但是以我个人之见,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使得才能有无法尽情发挥之憾。」
我们彼此就都省了那些不高明的谎话吧。我在书店的店头上读了你的文章,令我非常地不愉快。这样看来,简直芥川赏都是由你一个人决定似的。这不会是你的文章。一定是你让谁挂名的。而且你甚至还努力想办法将它公开给大家看。「道化の华」是三年前,我在二十四岁的夏天写的。当时订的题名是「海」。我请我的朋友今官一、伊马鹈平看过,不过,那和现在的比起来,形式还相当朴素,文中也完全没有「我」这个男性的独白,只专注於经营整篇故事。那年秋天,我和住在附近的赤松月船借了纪德的杜斯妥也夫斯基论来看,让我发省良多。我把那篇甚至可以代表我原始的端正的作品「海」分割得零零碎碎,把「我」这个男性安插在文中随处露面,然後到处向朋友夸口这是一部日本史无前例的小说。我也请我的朋友中村地平、久保隆一郎,还有住在附近的井伏先生读过了,评价相当好。我很高兴,又再作了处理、斟酌增减,重新誊了五遍左右,然後才很小心地将它收在抽屉的纸袋里。今年一月,我的朋友檀一雄看过之後对我说,这真是杰作!找家杂志社送去吧,我也帮你去找川端康成拜托看看。川端他一定会认同这篇作品的。
之後我的小说已经写到瓶颈,带著所谓自我放逐的心情出门旅行了一趟。这趟旅行引起了一点小骚动。
我打算向哥哥借五百圆,不管他要怎麽骂我都没关系。然後,我回到东京,想再试一次看看。在朋友们的奔走之下,哥哥同意在这两三年间,每个月给我五十圆的生活费。我立刻开始四处找房子,不多久却犯了盲肠炎,住进阿佐ヶ谷的筱原医院。当时脓已经扩散到腹膜,时机上稍微迟了点。开始住院那天是今年的四月四日,那时中谷孝雄来探过病,和我谈了一些加入日本浪漫派吧,让我们来为你发表「道化の华」的话题。「道化の华」当时在檀一雄手上,我向他说明我的想法,如果能让檀一雄把它拿到川端先生那边的话就更好了...等等。我切开的腹部阵阵作痛,一寸也动不了,接著肺又出了毛病,每天过著意识不清的日子。後来我听妻子说,医生告诉过她这些事医生不负责。我在外科医院整整睡了一个月,连抬起头来都很勉强。五月份我转到世田谷区经堂的内科,又在这里待了二个月。七月一日,医院组织变动,职员一律被撤换,最後病人也全被赶出医院。哥哥和他一个开西服店的朋友北芳四郎商量的结果,我被移往千叶县船桥,整天躺在藤椅上,只有早晚做一点温和的散步,医生每个礼拜会从东京来出诊一次。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个多月,八月底,我在书店的店头上拿起文艺春秋,却在上面看到你的文章。「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云云。」老实说,我愤怒至极,几个晚上都睡不著。
养著小鸟、一面欣赏舞蹈的生活,有那麽了不起吗。我甚至想杀了你。你简直穷凶恶极。但随即我又突然从心底感到你对我的好像妮莉(ネルリ)※那种老成的强烈的爱情。虽然你口口声声不是的。不是的地摇头否认,虽然你装得那副无情的态度,我却为了你那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激烈地错乱的爱情浑身发烫。然而,这是你绝对不会察觉到的。
我并不是故意在和你斗智。我在你的那篇文章里,感受到了「现实(世间)」,嗅到了「金钱关系」的苦闷。我只是想将它们也让几个忠实的读者知道而已。这些事情是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的。我们也差不多开始怀疑起忍气吞声究竟是不是种美德了。
想到菊池宽那句「唉呀(まあ),这也不错。还不错,还说得过去」,一面堆起满面微笑用手帕擦著额际的汗的那一刻光景,我便不禁要微笑起来。他真的觉得还不错。虽然这样子芥川龙之介好像有点可怜,可是「现实」就是这麽回事嘛。石川氏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在这点上他也做了许多相当直接的努力。
只是我实在觉得很遗憾。川端康成那装得很苦闷,却又装得不像的谎言,实在让我觉得很遗憾。不应该是这样的。的确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要更加认清所谓的作家,是在「愚闇(间拔け)」之中生存的这件事实。
※【ネルリ】
杜斯妥也夫斯基『受虐的人群(译名)』的女主角妮莉(译音)。和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病逝後,即受曾照顾过妮莉母女的娼家女主人收养,过著被强迫和有恋童情节的嫖客进行交易的黑暗的生活。
其後虽然被当时十多岁的男主角救出,妮莉却因为过去的悲惨遭遇,完全无法相信对方的善意而几近疯狂,并把自己压抑不住的初恋隐藏在因病弱贫穷而发育不良的外表下直到病死。
俄罗斯语无法以日文片假名正确音译,一般译本多使用『ネリ-』的译音,太宰本人则曾在自己稍後的作品集『晚年』中使用『ネルリ』的译音。
(上文内容取自
川端康成へ
【不可靠解说】
昭和十年第一届芥川赏中,太宰被提名了两部作品,分别是『道化の华』和『逆行』。其中受到佐藤春夫肯定的『道化の华』是太宰相当重视的作品,他在这部小说无论是形式或内容上都投注了极大的心力,对芥川赏的期待也都放在这部作品上。然而第一届芥川赏,背负著太宰自信和期望的『道化の华』落选,太宰以『逆行』和其他几位候选者被列为次席,当年的芥川赏得主是石川达三的『苍茫』。
成绩揭晓後,担任芥川赏的评审之一的川端康成,在文艺春秋上发表了对太宰落选的『道化之华』的评语。『作者目下の生活に厌な云ありて...(作者目前的生活乌烟瘴气,以致於...)』,气急败坏的太宰,立即在次月的文艺通信上投了一封指名川端康成的公开信,那就是这篇『致川端康成』。
太宰在稍早写给今官一的信中提到这封信「写得满过份,说不定会被退稿(相当やったから、あるいは反却...)」,不过,最後还是被采用了。这封公开信不用说当然立刻成为文坛上的大事件,而且想必也顺利地把川端康成给气炸了。
今官一的信之前,太宰也在小馆善四郎的信中提到芥川赏落选的事。『我很有名,所以以後的芥川赏也没有希望了』(芥川赏是以新人为对象)、『只是我的名字和那些二流三流的入选者的名字排在一起,实在非常不愉快』。芥川赏列为次席的入选者,除了太宰治以外还有衣卷省三、高见顺、外村繁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