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读读看这种小说。(作者)
A
美浓十郎是美浓英树伯爵的嗣子,今年二十八岁。
一天晚上,美浓喝得烂醉回到家,家里不知怎地嘈嘈杂杂。美浓倒也不大在意,从走廊经过母亲的居室前,「是哪位?」里面传出了声音。是母亲的声音。「是我,」美浓清楚地回答,推开居室的纸门。房间里母亲一个人远远地坐在一边,五、六个仆人缩成一团坐在母亲对面的角落上。
「怎麽回事。」美浓站著问。
母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你有看到我的裁纸刀吗?银的那个。那把刀不见了。」
美浓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看到了。我拿去了。」
说完门也不关,摇摇晃晃地回头继续穿过走廊钻进自己的寝室。美浓醉得很。上衣一脱,碰地一声摊在床上就睡著了。
嘴里有点渴,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枕边低头站著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美浓没说话。昨晚的宿醉还好端端地一点都没退,连开口都嫌累。女孩子有些面熟,一定是最近家里新雇来的婢女。不过名字已经忘了。
美浓入神地对著婢女看著看著,渐渐心慌意乱起来。
「你在做什麽?」美浓甚至觉得自己有点龌龊。
女孩子立刻抬起头,一脸的苍白,脸颊因为异常的紧张而痉挛得歪曲起来。长得是不难看,却总让人有种可怜的生物的感觉,看得美浓有点生气。
「笨蛋一个。」美浓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我……」婢女又低下头,声音在发抖。「我以前一直以为十郎少爷是个不学好(いけない)的人。」说到这里,女孩软塌塌地坐倒在地上。
「裁纸刀的事吗?」美浓笑著说。
女孩子静静地点了两三个头,偷偷从围裙下面亮了一下那把小小的银制裁纸刀。
「你也太奇怪了吧,竟然会去偷裁纸刀。不过,如果你是因为它漂亮的话我也没话好说。」
女孩开始不作声地恸哭起来。美浓的心情稍微愉快了点,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他心想。
「是母亲不好。老买那些自己明明不看的洋文书,光是切切纸也能满足成那样,什麽嗜好嘛,真是。」美浓躺在床上,痛快地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
「不对,」女孩扶起上半身,拨开自己的头发,「夫人是位贤淑的女性。我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家人的坏话。」
美浓慢慢坐起身来,把腿盘在床上,暗自苦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了。」女孩子老实地回答,又垂下了头,很高兴的样子。
「你回去吧。」美浓觉得询问下人年龄的自己很下流。
女孩依然一只手撑在坐垫上侧坐著,一动也不动。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了,求求你快点出去吧。」
女孩子实在是很想要那把小刀。想要那把亮晶晶的手里剑。可是,再怎麽样,也不可能开口要求「给我吧」。女孩把被自己的汗握得湿漉漉的小刀用力甩在坐垫上,像只脱兔一样地飞快跑出房间。
B
尾上照(おのえてる)是个有著腼腆娇羞的笑容和优雅的身段,秉性刚强的女孩。她是浅草一条街上制作三味线的长女。从前店的规模很大,但是在阿照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因为爱喝酒,指尖开始发抖,没办法进行工作,雇来的师傅又达不到要求的水准,店面几乎面临倾颓的的命运,阿照只好住到千住的荞麦屋去帮佣。在千住工作了二年,接著到月岛的Milkhall(1)住了一阵子,又搬进了上野的米久(よねきゅう)(2),在那里待了三年。微薄的薪水当中,即使只有二、三圆,她也会每个月按时寄回家去。满十八岁以後,阿照到向岛的茶室去当下女,那儿有位常客是新派的祖父级演员(爷さん役者),她本想敲他一笔,却反上了对方的当,羞忿之下便吞了樟脑装死。茶屋解雇了她,她才回到了暌违五年的老家。家里多了个三年前找来的师傅叫勘藏,手又巧,人也老实,家里把店都交给他,总算慢慢开始恢复当年的繁华,阿照也不必再勉强出去帮佣了。阿照开始一本正经地帮忙家事、练习针黹。阿照有一个弟弟。他和阿照不一样,是个沈默寡言又怯懦的孩子,努力地跟著勘藏学习帮忙店里工作。阿照的老父母想把阿照许配给这个勘藏,让弟弟一生都好有人照应。阿照和勘藏都或多或少感受到双亲心里的盘算,不过两人倒也没有反感。十九岁了。阿照也逐渐迈入了可以嫁人的年龄,老母亲建议她,愿不愿意以修习仪德为目的,找个像样的豪宅去帮佣一段时间看看?一向最听父母话的阿照很高兴地答应她:这真的比现在这样每天饱食终日好得多了。靠著一位算是店里的熟客的颇有身份的隐士在一旁说情,帮佣的地方敲定了。是美浓伯爵家。
美浓家是一个很沈闷的地方,阿照觉得自己好像是住在庙里似的。来到这里帮佣的第二天早上,阿照在院子前面捡到了一本笔记,里面写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那是美浓十郎的笔记。○那也不是,这也不是。
○没事。
○记得给FN五圆筹码。蔷薇的花束以白色和浅红色为宜。星期三。问题在於拿给他的时候的表现。
○关於尼禄的孤独。
○再善良的人的温柔的问候背後,总藏有什麽企图。想到就伤心。
○谁来杀了我吧。
○以後西装要用分期付款。绝对要彻底实行。
○认真不起来。
○昨天晚上请人算命看看。听说会长寿。听说会多子多孙。
○养到老死。
○莫札特。Mozart.
○希望能死得有贡献。
○灌了八杯咖啡。什麽事也没有。
○文化之敌,收音机。扩音器。
○购入脚踏车一台。没什麽用途。
○交与森田屋老板娘六百圆。也许借钱是人生的义务吧。
○骆驼要钻进针孔里,那是不可能的。绝对办不到。
○葬送我是何其的容易。
○公侯伯子男。公、侯、伯、子、男。
○温泉好。
○美浓十郎。美浓十郎。美浓十郎。要不要印个头号铅字的名片呢。
○H,笨蛋。D,低能。高尔夫的奖杯是装口水用的。S,白痴。只有学校会出席。U,活死人。怎麽可以那麽年轻就当守财奴。O君不错。只就男性风度而言也不错。
○白昼应该是逐渐消逝的东西。
○水户黄门,漫游诸国乃余一生之愿也。
○我恐惧尊敬。
○没落万岁。
○不忘巴斯卡(3)。
○听说芸娼妓的七成都是神经病。「应该可以讲道理。」
○有人在看。
○我觉得大家都是好人。
○把菸吞下去会死吗?
○面向桌子坐好,仔细盯著十圆纸钞。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血亲地狱。
○越便宜的酒越容易醉。
○照照镜子,结果笑了出来。反正我这张脸不是适合谈恋爱的脸。
○搞了半天原来是山上的芦苇。
○为了想成为普通的人所做的努力。
○反正是口头上说的。毕竟是口头上说的。一切都是口头上说的。(4)
○和KR女士约好送她耳环。
○人子全都是同一张脸。
○憎恨性欲。
○明天。
看著看著,阿照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一面扫啊扫著庭院,摇著头想了好几次。这本可以称得上恶魔的经文的笔记,在阿照还没出嫁的那贵重的体内投下了坎坷命运的影子。
C
请你嘲笑我吧,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我都只和花朵说著话。现在包括你在内,每个人我都讨厌。花,即使是一枝万朵的樱花,那一朵、一朵之中都有著令人讶异的个性。我现在正趴在床上,铅笔舔了又舔,想了又想,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痛苦得几乎要死亡。我凝视著枕边的水仙花。台灯下,水仙花有三朵,一朵向右,一朵向左,还有一朵垂著头,它们会一朵一朵地对我说话。向著右边的那朵认真的花说,我明白。可是,你必须活下去。向著左边的活泼的花说,反正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低著头有些枯萎的花说,公主,你甚至连花都不如。天生的古典人,即使沈默不语,也已经是空前绝後,连花朵都在笑看著我们好比壁龛上的摆饰品的宿命。壁龛上那漂亮的石头摆饰品,是富士山的形状,人们只是远远地传来赞歌的声音,看来这似乎不是能吃的,也不是能摸的东西。富士山的摆饰品独自在那儿,是多麽地寒冷、痛苦,谁都不会知道的。真是滑稽的极致。文化的尽头上,总是会出现令人喷饭的无聊笑话。我甚至觉得教养的每一条路都是通往没有目的的捧腹大笑。也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健康、最沈闷的女人吧,但是,也因为这样,我才能明白这世上最崇高、真实的健康,以及毫无虚假的刚毅的早晨。
为什麽我们要活著?只要一日为这个问题沈思苦恼,我们就一日看不见早晨的阳光。看来令我们烦恼痛苦的,只不过这一个问题而已。啊,每一声叹息,人便退後了一百步。最近我发现了一个非常苛刻的结论。那就是贵族全都是利己主义者这个不变的结论。不,什麽都别说。你的心里果然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只有为了你自己一个人的形象,你才会痛苦得在死亡边缘打转。你应该知道吧,我的枕边除了三朵水仙以外,还放了一只小小的镜台。我凝视著花,也望著这面镜子,向里面我美丽的面孔说话。我刚才说,美丽。我很爱自己的脸孔。不,应该说是我痛惜自己的脸孔。老实告诉我吧,你也曾经渡过完全相同的一个夜晚。我们的不幸,我们的苦恼,莫非全都是从这里,从这面镜子当中涌出来的?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无聊至极的亲人,盲目地将自己埋入泥泞里、粉身碎骨而後已,为什麽我们就是做不到呢。如果做得到的话有多好。如果能够凭著坚定不移的信仰做得到的话有多好。我只会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请你轻蔑我吧。我是个自暴自弃的人。我现在思考著文章的双颊是通红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