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那朴在茶馆听说潘振承用乌龟绿帽气死朝廷命官史德庵、强娶欲从一而终的节妇时月,义愤填膺;行商考核,那朴考评潘振承不过关,革去总商职务,让严济舟接任总商;蔡逢源向巡抚李湖求情,李湖甚感为难,那朴来广东接连扳倒了十多个官员;无奈之下,李湖和臬司打着那朴的旗号欲判潘振承凌迟,那朴莫名惊诧,匆匆赶到臬司公堂……
铁面御史
“御史跺跺脚,京师闹地震。”
这话虽然夸张,却从另一侧面印证了御史的能量。监察御史官阶小,权力大,上可对皇上谏言,下可监察百官。监察御史按职权分有巡按、巡盐、巡漕、屯田、茶马等。另外设有京畿、山东、河南、江南、浙江、山西、陕西、湖广、江西、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十五道御史,负有“弹举官邪,敷陈治道,审核刑名,纠察典礼”的职责。十五道御史不是地方官,隶属于都察院,十五道掌印御史满汉各一人,均不在地方设立衙门,下来可不得了,形如钦差大臣,品秩再高的官员他们可以参劾,一封密折就能到皇上手中。
话又要说回来,监察御史并不像百姓想象的那么威风,手持尚方宝剑,下斩贪官,上斩奸臣。你参劾某官员,皇上要保他,弄不好会受到皇上一顿训斥,还会遭到王公大臣的围攻。更重要的一点,御史屈指可数,而官员数不胜数,你监察得过来吗?倘若按《大清律》惩治官员贪墨,“百两以上者,绞决;三百两以上者,斩决。”大清的法场可就要血流成河了;若按《吏部处分则例》,大清朝可就要闹官荒了。
御史和官员,就像猫和老鼠,猫虽然厉害,但老鼠永远泛滥成灾,偷盗的秉性丝毫不见悔改。御史和官员也是如此,只能说撞到御史手中的官员活该倒霉,就像老鼠撞到猫爪子一样。
潘振承就撞到广东道监察御史那朴手中。
那朴,那拉氏,满洲镶红旗,乾隆三十一年考取进士,钦点通政使司正七品知事。百姓对通政使司印象最深的是那面硕大的登闻鼓,百姓击鼓鸣冤,通政使司收受申诉。其实通政使司权力十分有限,没有处理权,只能将申诉转呈相关衙门。可是那朴不识时务,常常越俎代庖,带申诉人或申诉信上相关衙门为他们鸣冤叫屈。同年大都晋升,九年了,那朴还在原地踏步。
乾隆四十年,军机大臣、左都御史阿思哈相中了不合时宜、刚正不阿的那朴。那朴进了都察院,出任巡漕御史。阿思哈没看错人,那朴上任立即把运河两岸搅得天翻地覆,严惩了一批漕粮硕鼠。一年后,阿思哈听皇上的口风想让他接手漕运总督,阿思哈想起那朴就起鸡皮疙瘩,倘若那朴继续做巡漕御史,漕运总督署休想安宁。给那朴挪到哪呢?阿思哈颇费了一番心思。乾隆二十八年,阿思哈在广东巡抚任上与粤海关有过节,心想这是出一口怨气的机会。阿思哈一石二鸟,把埋头搜集漕运贪官证据的那朴叫到他的书房,说你不是想捉硕鼠吗,广东口岸的硕鼠比猫还大。那朴欣然受命,改任广东道掌印监察御史。
这下弄得两广总督杨景素紧张了。杨景素是将门之子,祖父杨捷官累提督,父亲杨铸官累总兵。杨铸一心想让儿子做文官,儿子却不是读书的材料,每每闱场失利,父亲便为他捐了个县丞。杨景素读书不行,做官颇有能力,靠业绩一路高升。官员出身有正途异途之分,异途出身的官员常受科举出身官员的鄙视,异途出身的官员惟有通过勤力实干来证明自己。杨景素就是这样的人,李侍尧褫职,杨景素接任两广总督,办差从不知疲倦;德魁结束任期后,皇上着杨景素署任粤海关监督。杨景素两副重担一肩挑,干得不亦乐乎。
广东道监察御史那朴来了,头一个要盯的人就是杨景素。他招呼也不打,直闯粤海关就要查账。查就查吧,海关历来有两本账,假账供稽查,真账到一定时候就销毁。海关有七个总口,七十个分口,账目浩如烟海,那朴带笔帖式一道查,还没查出结果,就把杨景素给吓跑了。因为假账做得再缜密,也会有疏漏,杨景素能不心惊胆战?
杨景素给万岁上折子诉苦,说他水土不服,不堪胜任二职。本来让地方督抚署理粤海关只是权宜之计,皇上着内务府郎中图明阿镇守粤海关。杨景素改任闽浙总督,两广总督由桂林接任。
图明阿是上三旗正黄旗人,受内务府外派长期担任榷关监督、盐政堂官。乾隆四十年回内务府任掌礼司郎中,职守是秉掌紫禁城礼乐及考核太监,多有接触皇上的机会。乾隆问图明阿愿不愿意替朕守粤海关,图明阿先是谢主隆恩,然后小心翼翼说出他的顾虑。图明阿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粤海关每年要向皇上进洋贡,向内务府孝敬内帑。内帑是皇上和内务府总管的“密账”。倘若那朴借查处粤海关贪墨,查出“密账”怎么办?
还有一点尤其重要,都察院的十五道监察御史,除监察所辖的京畿及行省,还负有稽查六部九卿的职守:京畿道稽察内阁,会办京察、大计、军政等事;河南道稽察吏部、詹事府、步军统领衙门及五城察院等;江南道稽察户部宣课司、宝泉局、三库、左右两翼税务衙门、京十三仓;浙江道稽察礼部、都察院;山西道稽察兵部、翰林院、六科、中书科、总督仓场及所属坐粮厅、大通桥与通州二仓;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陕西道稽察工部、宝源局(监督发放兵饷);湖广道稽察通政使司、国子监;江西道稽察光禄寺;福建道稽察太常寺;四川道稽察銮仪卫;广东道稽察大理寺;广西道稽察太仆寺;云南道稽察理藩院、钦天监;贵州道稽察鸿胪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十五道连都察院都要稽查,却偏偏疏漏掉声名赫赫、庞大无比的职能部门内务府。
内务府管的是皇上的家事,其他的都可算国事。稽查内务府,就是查到皇上家里来。粤海关名义上隶属户部,从乾隆十五年唐英出任粤海关监督起,粤海关完全成为实质性的内务府外设机构。照此推理,查粤海关,就是查内务府,就是查皇家。除非皇上有钦令,没谁敢查“天子南库”。广东督抚兼有稽查粤海关的权力,他们都不敢擅自稽查海关账目。这事说起来,还真复杂,皇上密谕广东督抚和粤海关正堂互相监督,以前常出现督抚参劾粤海关监督的事情,那只是针对粤海关监督个人。最典型的例子是雍正十年广东总督鄂弥达参劾粤海关监督祖秉圭,鄂弥达采取打外围的办法,从十三行和黄埔收集证据。在没有得到钦命查办祖秉圭之前,鄂弥达也不敢带账房进海关查账。
乾隆立即召来左都御史素尔纳,叫停那朴查账。素尔纳明白皇上的意思,又不便打击御史的积极性。如何叫停那朴,素尔纳绞尽脑汁终于想到妙计,把一摞检举广东府县官员的材料火速飞递广州,责令那朴速查。
那朴只带一名助手对付浩瀚的账目,二人给账目弄得头昏脑涨,未发现贪墨的蛛丝马迹。那朴接到上司的命令,如听到皇恩大赦,立即撤出粤海关。图明阿坐镇的粤海关满天的乌云顷刻消散,轮到了广东<bdo>http://www?99lib?net</bdo>地方衙门乌云笼罩,一个个贪赃枉法、渔食百姓的官吏或掉顶子,或掉脑袋。
从那朴踏进粤海关查账那天起,十三行商人无不密切关注那朴。严济舟不仅仅是关注,他还要寻找打击潘振承的良机。潘振承拿十三行的行用向粤海关行贿这是不能告的,行贿是行商生存的根本。关员个人得不到好处,依律公事公办,蓬勃发展的外洋贸易就会戛然熄火。
行商是官商,在刻板的那御史眼里,是官商就必须拿官员的行为准则来要求。监察御史负有“纠察典礼”的职责。严济舟想在典礼上做文章,眼看那朴松懈了下来,近些时竟有闲情泡茶铺暗察民情,严济舟决定让账房纪玉成出击。
一般说来,做监察御史,注定要做苦行僧。顺治元年规定,从五品十五道监察御史,年俸银四十二两五钱,年柴薪银四十八两,年禄米四十石。雍正皇帝恩准地方实行养廉银制,但京官没有养廉银。乾隆皇帝给在京文官恩俸,恩俸为正俸的双倍。恩俸即使加到三倍,京官也不如同级的地方官收入高。不过各有各的门道,有职有权的京官有地方官巴结,夏送“冰敬”,冬送“炭敬”,苦的是无职无权的下级官吏。十五道监察御史官小权大,却无人敢敬。尤其像那朴这种铁包公御史,好比老鼠给猫送礼,连身家性命都会搭上。
可想而知,那朴的日子有多清贫。办外差由馆驿提供食宿,泡茶铺得自掏腰包。那朴转了几家低档茶铺,听到的尽是鸡零狗碎。这一天,那朴慷慨一回,来到正南大街茗香茶楼,在大堂挑了一张空桌坐下,耳听八方,听到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一个茶客谈起澳门观感,用淫言秽语描述番女身体的每个部位,直把那朴听得脸红耳赤。那朴想一走了之,又想这杯婺源绿茶即使不喝也得破费四文铜钱,只好硬着头皮撑着。
茶客来来去去,那朴身后换了几个新茶客。他们聊了几句徽州名茶婺源绿,慢慢把话题转到十三行首商潘振承的风流韵事上。
“十三行庶务吏史德庵,他的娇妻馨叶,论美貌,百里挑一;论聪慧,千里难寻。可惜了,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这史德庵,骨瘦如柴,形容猥琐,还是个阉人。于是红杏出墙,投入潘启官怀抱。”说话人正是严济舟洋行的账房纪玉成,四十岁不到,打扮成耄耋老翁,雪白的髯须,连辫子也染成白色。纪玉成秀才出身,说话文绉绉。
“听说启官在馨女房里过夜,要史德庵睡屋檐下,史德庵不敢睡厅堂。”
“那算什么?半夜里还要史德庵送夜宵呢。到清晨,史德庵头一件事,就是跪家妻野汉床头请安。”
“闻所未闻,史德庵是庶务吏,好歹是八品官员。”
“八品?”髯须客摸着雪白的胡须笑道,“潘振承几品?正四品道台,大清首席贸易官,十三行总商。衙门里的司、道、府、县的正堂官,何人敢跟他比财势?连督抚大员都巴结他哩。”
那朴不声不响转过身子喝茶,不时悄悄朝这边瞥一眼。
“娇妻被启官霸占,怪不得史德庵不到四十就死了。”
“仅仅霸占娇妻,史德庵还不致于丧命。潘振承勾引史德庵娇妻,史德庵忍了。但他不可忍受的是潘振承当场羞辱他。史德庵四十大寿,本是件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事。潘振承在送他的寿篮里,藏有乌龟绿帽。龟是长寿灵物,多少含一点祈寿的祝愿。可他送的是什么龟?”
髯须客说到此处打住,目光看同桌的几个茶客,似乎在期望他们回答。这几个茶客,也是纪玉成一伙的,全都扮成缙绅模样。那朴支楞着耳朵聆听,在心里揣测是什么龟。
“什么龟?”同桌的茶客茫然地问道。
髯须客故弄玄虚:“你们想不到的龟。”
“想不到的龟?那是什么龟?海龟?塘龟?四脚龟?双头龟?”
髯须客连连摇头:“非也,非也。”
“死龟,对不对?”一个茶客叫道。
髯须客抚摸着胡须点点头:“说对了一半,死龟骷髅,一个龟壳。龟骷髅戴绿帽,史德庵见到潘振承送的寿礼,当即气得吐血,数日后一命呜呼。”
那朴听到这,脸色铁青,低下头喝茶,以掩盖内心的愤怒。
越来越多的茶客围着这张茶桌,髯须客绘声绘色道:“那个淫妇,夫婿尸骨未寒,一旬孝日还没守满,就正式做了潘振承的偏房。虽是偏房,比正房还要得宠百倍。”
“外面传说,潘家二奶奶不见了。”
“那是给三奶奶气跑了。”髯须客故意卖关子,不慌不忙喝了两口茶,慢悠悠说道,“二奶奶未进潘府的门,就跟潘启官打野食生了私生子,如今私生子都十多岁了,二奶奶的脂粉涂得再厚,也该成隔日黄花了。潘家三奶奶鲜嫩得掐得水出,秀色可餐,咸湿佬潘振承,能不宠她吗?”
茶客哄堂大笑:“老牛吃嫩草,哈哈……”
髯须客道:“此女名时月,原本要嫁灵牌夫婿,她发毒誓终生守寡,祈望耄耋之年,万岁爷能赐她贞烈牌坊。结果呢……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髯须客起身便走。那朴扔四文铜钱到桌上,也跟了出去。
考核行商
戊戌年是清廷的“激扬大典”年。
“抡才大典”和“激扬大典”是朝廷考选、考核官员的两项重要举措,都是每三年举行一次。“抡才大典”就是科举最高级别的会试殿试,金榜题名就可以做官。“激扬大典”分“京察”和“大计”,直接关系到官员的升降去留。“京察”是考核京官,“大计”是对地方官的考核。
“大计”自下而上,先从州县开始,再至府道司,均由上司层层考核属员,考核出注考语后逐级上报最后汇总到督抚手中,督抚将官员的功过事迹,整理汇编成册上报朝廷,由都察院具体复查。广东的“大计”跟其他行省一样,往往从当年的正月就开始,到夏季基本结束,但督抚都不急于上报朝廷。那些打探到初评没有过关的官员,钻天打洞试图更改考评结果。如果督抚贪财,这是他们敛财的上佳机会,但他们责任也很大,考核的结果与事实不符,一旦有人举报而被都察院查实,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两广总督换了人,广东的“大计”由巡抚李质颖总负责。既然都察院已有道御史在广东,李质颖出于尊重,请那朴过目正在汇编的官员考绩。
那朴看了总目,板着脸质问李质颖:“李抚台,咋没有十三行的官商?未入流的吏胥都要考核,怎能放过担当朝贡的官商?”李质颖懊悔不迭,这不是没事找事?嫌麻烦不够,招惹这个瘟神。幸亏十三行向来由布政司署兼管,李质颖责令布政使姚成烈主持行商的考核。
姚成烈听说那御史执意要监察考核,吓得红润的脸膛如同一张白纸。姚成烈书生气比李质颖还重,胆子又小。那御史要监察,姚藩司不敢敷衍,事先打好招呼,第二天陪同那御史上十三行。
大部分行商第一次瞻仰那御史尊容,如雷贯耳的那御史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吓人。什么面若凶神,没做坏事的官员见到都会魂飞魄散;什么目光似剑,能看清人的五脏六腑。那御史面目既不吓人,也不悦人,瘦长脸,颧骨凸出,面色发青。发青的原因一是不苟言笑,二是营养不良。反衬得姚藩司面色愈加滋润,一看就知道是个调养有方,讲究膳食的人。
不过,姚藩司的红润脸膛没有保持多久,便转为苍白,居然还冒出豆大的汗。姚成烈内心过于紧张,生怕考核不对监察大人的脾胃,会影响自己的仕程。当下,惟有可行的办法就是耍耍花肠子,姚成烈哼了两声,吸引了坐在一侧的那御史的目光。
“姚藩司,你咋啦?”那朴用浓浓的北方话问道。
姚成烈用手帕擦汗,痛苦不堪:“头痛,裂开样痛,比锥子钻还痛。”
那朴道:“姚藩司先回去歇着吧,找郎中瞧瞧病。今天的考核暂由本官主持,以后本官要全程跟进。”
这下轮到行商噤若寒蝉了。原以为那御史只是监察一回,考核全程由姚藩司主持,姚藩司是个好好先生,大家都可以轻松过关。行商中,惟有一人在心里偷着乐,他就是不动声色招惹那御史关注行商的严济舟。
那朴的目光像打量猎物似的在行商的顶戴补服上来回,有三件四品雪雁补服,两件五品白鹇补服,三件六品鸬鹚补服,四件七品紫鸳鸯补服。官衔最小的,也相当于七品知县。那朴咳了一声开讲:“列位都是官准行商,亦是进了吏部秩册中的朝廷官员。三年一度的大计,本官要参照朝廷的激扬大典来考核你们。”那御史灰暗的菜色脸顿时容光焕发,比喝了烈性酒还兴奋,声音洪亮似钟在公堂激荡。
“乾隆二十五年设立公行,布政司开始考核尔等官商,不论何人任布政使,均轻操守,重捐输,以捐的银子多寡来决定考绩的优劣。本末倒置,将褒优惩劣、弘扬正气的定例弃之如破履,致使少数行商操守低下、行为不端、口碑恶劣。长久以往,尔等官商,有辱大清官员的官声,有负皇恩!”
这时,章添裘一摇一晃从外面进来。
“本官要一改过去监而不察、考而无效的弊病,全程跟进行商考核!”那朴打住,冷飕飕地打量章添裘。章添裘一身鲜亮的绫罗绸缎,呆愣愣地站着,望着乌云密布,随时要打雷下雨的那御史。
“你就是章添裘章添官?”
“鄙商正是。”
“缘何姗姗来迟?”
“鄙商忙……鄙行出了一点小事,故而来迟。”
“出一点小事就姗姗来迟?”那朴的声音像雷暴,“皇上钦准的三年一度的大计,别说是小事,死爹死妈的大事都得撂下!说,不戴顶子穿官服前来,又是为何?”
“鄙商记性不好……鄙商这就去更衣。”章添裘像遇到老猫的老鼠,准备开溜。
“记性不好?来人啊,杖五十折二十大板,给他长长记性!”
姚成烈留下的藩司皂隶应声而入,把章添裘拖了出去。顷刻间,堂外响起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和章添裘的哀号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皂隶架着章添裘进来,章添裘皮开肉绽,痛苦不堪。他站不起来,又不能坐,躺在地上呻吟。行商心惊肉跳,心想那御史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酷吏。
那朴瞪了章添裘一眼,吓得章添裘咬紧牙关不敢出声呻吟。那朴把目光转向潘振承:“潘启官,你是行首,对这次考核,你先表个态。”
潘振承定了定神,不卑不亢道:“末商不明那大人用意,无法表态。”
那朴冷笑道:“本官知道你无法表态,你是不敢表态。”
“末商恭请那大人界定行商究竟是官,还是商?街头小民都知道,行商尽管有官品,却是捐班买来的虚衔;虽有红顶子,见了七品知县,都不敢妄称下官、末吏、卑职。就说出行吧,九品官员都有仪仗,然而行商,哪怕有四品顶戴,也不敢配置仪仗,执一面锣鸣锣开道。”
“本官一言以蔽之,亦官亦商。”那朴说着愣了一下,补充道,“你们虽然做的是商贸事,可这不是一般的商贸事,是代表大清国、奉钦命行使朝贡贸易的职权。”
“既然还沾有一个‘商’字,就不宜过于苛求。”潘振承灰暗的梭子眼骤然放光,直视满脸怒容的那御史。
那朴来到广东,哪个官员在他面前不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眼下这个行商竟敢顶撞他,那朴的火气像浇了油的火苗,哧地往上窜,大声斥责道:“可有的行商,竟戴官帽穿官服出入青楼花舫,不仅玷污自己的官商身份,更是朝大清官员脸上抹黑!更有甚者,其行为之恶劣,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潘振承打断那朴的话:“那大人不必含沙射影,请点名道姓直言。”
那朴顿了顿,端起茶碗咕咕喝了几大口,压了压胸中的怒火:“用不着本官点明,谁的操守如何,众人清楚,本官更清楚!好,训示暂且到此,列位先去忙,但不要远离十三行,本官随时传你们单独面谈。”
行商如释重负,纷纷起身离去。病人跟郎中打斗,严济舟幸灾乐祸之余,又赫然不解,这不像潘振承一贯的做派。潘振承老奸巨猾,心中哪怕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却能保持风平浪静。潘振承的定力,修炼了数十年的老和尚都很难做到这点。
潘振承落在最后走,那朴叫道:“潘启官请留步。”
潘振承站住:“那大人要先提我过堂?”
“不是过堂,是询话。启官请坐。黄书办,预备笔录。”
黄书办是姚成烈帐下的挂号师爷,是幕僚中不太起眼的角色。那朴来广东曾带了一名笔帖式一名仆役,那朴做事没日没夜,对下属要求太严。更要命的是馆驿刻薄款待,按常理地方官巴结京官,通过馆驿盛情款待是最好的方式。驿丞不敢,地方官更不敢,因为那朴凡事都要按朝廷的规矩办。既然你不吃敬酒就吃罚酒——地方官就按朝廷的规矩行事,按照《大清会典》传驿条例安排你们的食宿。馆驿的饭菜像猪食,驿丞一个劲地道歉,还拿出传驿条例给那朴看。那朴毫无怨言,笔帖式和仆役叫苦连天。笔帖式装病脚板抹猪油开溜,撇下那朴留在广东单打独斗。
早晨喝的是稀粥,那朴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他喝了几口茶水填填肚子,振作精神问道:“潘启官,外面有许多传言,言之凿凿。说你与官妇馨叶勾搭成奸,生有一个私生儿;你为了独霸馨叶,使出毒计逼死其夫史德庵;你蔑视忠孝大义,劫持节妇时月,强行纳为小妾。”
潘振承的梭子眼睁得滚圆:“那御史相信?”
“传言沸沸扬扬,不会是空穴来风。本官素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是虚是实,还望事主自己陈述,以便配合调查。”
“老夫无可奉告。”
“那么你承认啦?”
“老夫无可奉告!”潘振承大声重复一遍,拂袖而走。
那朴气得一脸煞白:“好哇,好得很!我看你不想做行首行商了!”
黄书办与那朴交换一下眼神,指着空白纸,摇头苦笑。
那朴叫道:“笔录在案,潘振承藐视朝廷考官,公然抗拒钦命考核大计,坏我大清纲纪!”
潘振承怒气冲冲走出会所大门。蔡逢源站同文行旁边的树阴下等,见启官匆匆走来,急忙迎了上去:“启官,他留你下来,谈了些什么?”
潘振承愤然道:“不是谈,是审,先定罪名,然后逼我承认罪名。”
蔡逢源责备道:“你不该用那种口气跟那御史说话,连督抚大人都不惹他,你怎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不是我去碰他。他进公堂听姚藩司一一介绍行商,眼睛就像刺一样盯着我,他是有意来找茬的。”潘振承茫然地看树阴外白晃晃的阳光,沉默稍刻,激动地挥动手臂大叫,“让他来整我吧,我不想做行首了,连行商都不想做!”
自从馨叶和有智出走,潘振承常常失态。蔡逢源知道启官心烦意躁,自己跟自己赌气。眼下只能慢慢开导他。蔡逢源拽启官一把:“启官,陪我上西洋茶座喝咖啡,这东西,据说在西洋很流行。”
恩师干预
官场向来有两套规则,一套是有明文诏告的规则,一套是没有文字范本的潜规则。明规则在现实中很难行得通,潜规则却半遮半掩肆意风行。按《吏部则例》,京官不可结交外官,外官亦不可结交京官。然而,遍数天下的官员,有几人能做到?能做到的通常是那朴这种生性孤僻、清心寡欲的官员。官员结交,不外乎是两点:一是对自己仕途有利,可互相帮衬;二是情趣相投,说话投机。那朴这两者都缺乏,当然没有官场朋友。
令人吃惊的是,那朴在广州终于下过一回馆子,并且由他做东宴请广东的地方官。
巡抚李质颖曾经长期担任两淮盐政,乾隆着李质颖出任巡盐钦差,巡察各地盐政。广东巡抚的位置仍给李质颖留着,另着湖南巡抚李湖署任。朝廷的人事任免常常叫旁人看不明白,有时受命的官员都弄不明白。比如乾隆三十三年三月皇上着贵州巡抚良卿任广东巡抚,四月又换一名贵州巡抚钱度接替良卿任广东巡抚,到六月又把钱度调到广西任巡抚。这意味着,良卿任广东巡抚和钱度任贵州巡抚的时间都只有短暂的一个月,钱度任广东巡抚的时间稍长,也只两个月。
李湖是前任巡抚,宴请就在巡抚衙门旁边的双门大街,客人大都认识穿布衣的李湖。李湖是个出了名的廉吏,客人都没眼见或耳闻李湖下过馆子,甚感惊奇。不知另一个布衣是何方神圣,竟然请到李抚台。有个客人认出那朴,说他就是让地方官闻风丧胆的那御史,客人就更加稀奇了。
李湖是那朴的义父。前清时期,旗人认汉人为义父,是很掉份的事情。然而李湖就是那朴的义父。
那朴姓那拉氏,满族八大姓氏之一,前朝及当朝出过大批权重位显的人物。其实,不管属于哪支旗,是何姓氏,绝大部分旗人仍处在金字塔的塔基。那朴的父亲做到老也只是个领催,父亲就更窝囊,死的时候还是个步甲。
通州是京东粮仓重地,历来有重兵把守。八旗驻扎都是携家带口的,那朴于乾隆八年生于通州,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和后母都不喜欢那朴,那朴九岁那年,父亲病死,那朴的境况就更糟糕,后母不让那朴再上学,逼他去扫米。通州有许多穷人孩子都做这种营生,米包从漕船背进米仓,多少会漏一些下来,那朴就弄把小扫帚连土带米扫起。大胆的孩子,藏一把带圆槽的米钎,悄悄走到背米袋苦力后面,把米钎插进米袋抽出就跑,尔后把圆槽里的米倒出来。这种事,仓场衙门和漕标都得管,抓住了,最常用的惩罚就是用竹片打屁股。
一天,通永道李湖路过漕运码头,仓场衙役抓到一群偷米的小孩,那朴跟衙役争辩说他没偷。衙役说人赃俱在你还狡辩。那朴的布袋里确实有米,但还有一本蒙学读本。衙役不容分说要打那朴的屁股,李湖斥喝住衙役,担保这小孩没偷,证据就是布袋里这本蒙学读本。道台大人发了话,衙役把那朴放了。那朴向李湖跪恩,李湖问他家的情况,没想到他是个旗人。李湖动了恻隐之心,资助那朴进汉人学馆继续学业。
三年后李湖改任清河道。李湖把那朴带到保定,保他进清苑县学做享受官府补贴的廪生。李湖在保定共呆了八年,后四年任直隶按察使。那朴勤奋好学,不负义父厚望,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一路过关斩将。李湖离开保定时正值桂花飘香,那朴桂榜题名,高中举人。李湖赴苏州任江苏布政使,那朴的学籍在直隶,仍在保定府学念书,享受廪生待遇。官府给的补贴只够勉强温饱,李湖每年给那朴十两银子。那朴参加了两次会试才过关,这已经算很顺利了。那朴在京师任职,李湖进京述职去看那朴,那朴仍恭恭敬敬叫李湖义父。李湖道:“京官不可结交外官,你我同朝做官,我们还是互称字号吧。”李湖比那朴大二十六岁,做他的父亲都有多,那朴不叫李湖的字号,叫李湖恩师。
铁面御史宴请恩师的传闻迅速在茶铺里流行。此时,行商的考核已进入尾声,可以想象潘振承的考核过不了关。皇上不急太监急,蔡逢源听到这个传闻,立即上抚署求见李湖。
李湖没带家眷,和几个师爷合住抚署后院。这些老夫子没一个是举人出身,全都是潦倒落魄,对乡试心灰意懒的穷秀才。有五六百两一年束修他们求之不得,东翁为官清廉,生活俭省。出身寒门的师爷要求不高,东翁尊重他们就心满意足。蔡逢源去时,李湖和师爷正在吃晚饭,都是光棍,大家光着膀子边吃边谈笑风生。
蔡逢源站月门外恭候稍许,长随毛豆带蔡逢源来到院内的石桌边。桌上有两碗老梗子茶,李湖扣好打了补丁的无袖粗布短褂,指着石墩叫蔡源官坐下喝老梗子茶。
李湖听蔡逢源说行商考核,插话问道:“是启官叫你来的吧?”
“不是,末商背着启官来的。看那御史的意思,非把启官整死整臭不可。”
李湖说道:“言官扬名立万,须立足三个方面建功立业,一是改变圣意官意;二是向朝廷禀报实情;三是参倒贪官墨吏,参倒的官越大,越能树立言官的威望。启官是正四品候补道员,十三行大掌门,大清首席贸易官。在外商眼里,他几乎就是大清的通商洋务大臣。好猎手总喜欢打老虎,启官就是那朴眼里的老虎。”
蔡逢源气呼呼道:“我看那朴自己就是昏官,市井谣言,岂能做考核的凭据?”
“那朴不是向启官求证虚实吗?可启官完全不予配合,光凭这态度,考官就能评他个劣等,建议抚署关部罢黜他的总商。”
“原来那朴跟李大人谈起过启官?”
“那朴在广东做什么,他只字未向我透露,本抚也不便过问。那是在藩司衙门,本抚听姚藩司帐下的黄书办说的,听黄书办的意思,那朴非把启官拉下马不可。”
“李大人希望看到这种结局吗?”
“怎么会?启官是最称职的总商。本抚在湖南任上,他还给本抚去信,谈富省规划实施的情况,本抚希望启官终身担此重任。可是,那朴不是一般的道御史,他建功心切,性格刚强,诨名满旗犟驴。他来广东才半年,就参倒十多个府县正堂官,连总督杨景素都给他吓跑了。本抚自湖南下广东,在韶州碰到李质颖,李质颖谈起他头皮都发麻。”李湖不禁笑了起来,摇着大葵扇说道:“本抚和李质颖喝茶时笑话他,你没做亏心事,怕他干什么?李质颖道:外放二十余年,见识的御史少说有数十个,没一个像他这样认死理的,一样一样拿会典去套。除了海瑞这样的清官不怕他监察,当朝没哪个官员过得了他的套。”
“李大人,您不会怕那朴吧。听说前天夜里那朴宴请您,毕恭毕敬叫您恩师。”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李湖轻描淡写叙说他与那朴的交情。
“没有李大人,就没有那朴的今天,李大人是那朴的再生父母啊!”蔡逢源感慨道。
“源官言重了,师恩再大,大不过皇恩,那朴是为皇上办差。”
蔡逢源颇感失望:“听李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想为启官说项。”
李湖沉默良久说道:“启官自暴自弃不行,最能救启官的,还是启官自己。这样,源官去说服启官来见本抚。”
却说那朴考察过所有行商,写上考语,按程序交给十三行的主管官员布政使即可。监察御史的性质如同钦差大臣,有相当大的自决权。他一手包办考核后,还别出心裁到十三行公布考绩,目的是敲打犯禁的行商。
章添裘挨板子的教训太深刻,这一次行商早早来到十三行会所,肃衣正冠,正襟危坐恭候那御史。
那朴坐在行首的宽大红木雕花椅上,目光在行商中溜了一圈,问道:“你们的行首呢?怎没来?”
行商面面相觑,严济舟道:“恐怕蔡源官清楚。”
蔡逢源狐疑道:“本商也纳闷启官缘何未到。”
那朴板着菜色脸说道:“他不到,本官照常例行公事,公布考核结果。依循四格八法,一个一个过套。”
“四格八法”为考核的核心内容,亦是被考官员升降的标准。“四格”为“守、才、政、年”(操守、才学、政绩、年龄),其考绩分为称职、勤职、供职三个等级。称职者可获引见皇上、晋级、加俸的奖励;勤职者记录一次,作为以后晋升的参考;供职者保留原职原秩。过不了“四格”者绳之“八法”(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八法”中只要沾上一“法”,就会受到提问、罚俸、降级留用或调用、革职、法办等处分。
那朴庄严肃穆地捧着考绩宣读:“潘振承,正四品候补道,官准十三公行,同文行行东,未过四格,只能绳之八法!潘振承一家洋行承保了约半数的夷船,包揽了约半数西洋贸易,贪!公然抗拒考核大计,蔑视朝廷考官,酷!夷商滋事生非,束手无策,无为!常带外省客商上花船饮花酒,不谨!潘振承八法沾了四法,本官的考语是革职!”
众行商直纳闷,那朴一心要追究潘振承勾引霸占官妇,怎么在考核考语中丝毫没有触及?
“严济舟,正四品候选道,官准泰禾行行东,操守,清;才学:长;政绩,勤;年龄,年迈无疾。本官的考语为称职。依循《皇朝大计法》,十五名受考官员评一名称职者,十三行共有十三名行商,本官特别关照十三行,评定称职者一名,本官将向督抚保举严济舟为十三行行首!”
众行商忍不住交头接耳,有人焦虑,有人欢喜,严济舟不动声色,听那朴继续念考绩。其他行商,蔡逢源、石如顺考绩为“供职”,考语是“可继续承办朝贡贸易”;其他的行商未过“四格”而掉进“八法”,考语是“有负皇恩,有辱官声,革职”。
章添裘轻声嘀咕:“我们花银子捐来的候补官衔不算数了?”
大炮筒陈寿年叫道:“章添裘,你怕个卵子!革就革呗。末商是正六品候选连州知州,连州又偏又远,穷山恶水,给我实缺,我都懒得要。”
“白日做梦!”那朴用镇纸拍打案桌斥道,“你们这帮奸商劣吏,虚衔正职一道革,你们把行帖交出来,本官予以吊销!还有,自己摘掉顶戴,脱去官服!”
公堂顿时像炸开了锅,骂声哭声叫声连成一片。
这时,李湖的长随毛豆匆匆而入,附那朴耳边说话:“那大人,陈臬司配合您已把潘振承打进大狱,我家老爷叫您速去臬司衙门,监察陈臬司断案,是斩首,还是凌迟,陈臬司不敢作主,由你定夺。”那朴脸色乍惊,霍地站起来,匆匆朝外走。走到门槛边,那朴停住,指着严济舟道:“严济官,你协助本官收缴行帖、顶戴、补服。”
按察使衙门在内城盐仓街,那朴乘坐五羊馆驿提供的四人官轿,跑了一个时辰赶到衙门前。轿夫累得瘫坐在地上,李湖的长随毛豆和那朴的长随黑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仪门大开,那朴一路小跑进了衙门。
臬司陈用敷和他的浙江老乡——藩司姚成烈的相貌和性格截然不同。姚成烈长得纤秀白净,江浙男人的特征十分明显,温文尔雅,做事小心谨慎。陈用敷高高大大,像一头北方骡子,四方大脸,嘴阔鼻肥,胡须浓密,说话粗声大气,做事风风火火。
二堂的暖阁摆了三张公案,陈用敷坐中间,李湖坐右侧,左侧的空位显然是给那朴留下的。公堂两侧站着手执庭杖的皂隶。李湖眼看着那朴从正堂后门匆匆出来,同陈用敷轻声说道:“开始吧。”
陈用敷猛拍惊堂木,高声吼叫道:“带人犯潘振承!”
皂隶用庭杖戳地:“威武……”
那朴大步迈过门槛,叫道:“慢!慢!”
陈用敷道:“那大人来了正好,我们三堂会审。”
那朴道:“陈臬台,你将潘振承收监,怎么说是秉承我的意图?还三堂会审,把李大人也拽进来。”
陈用敷粗着嗓门道:“怎么不是秉承你的旨意?你定潘振承通奸罪、强占官妇罪、勾引节妇罪、蓄谋害命罪、羞辱朝廷命官罪、破坏考核大计罪,下官若不密切配合,你还不参我一本,参我包庇怂恿、失职不察?”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来广东才半年,已经参倒十五个官员,我可不想成为第十六个。”
李湖低着头默默喝着茶,那朴把目光转向李湖:“李大人,您怎么不劝阻陈臬司?”
李湖抬起头,令人生畏的突暴眼失去了往日的威严,流露出几分怯懦:“陈臬司害怕你那支铁笔,本抚何尝不怕?”
那朴苦笑不迭:“下官怎么会参到您头上?李大人勤政爱民,业绩卓然,下官一直对您褒奖有加。”
李湖忧郁道:“潘振承是本抚最器重的行商,他续任总商也是本抚一手促成。若潘振承犯下滔天大罪,本抚脱得了干系吗?如今,本抚的顶子捏在你手中,能不忧心忡忡?请问那大人,考核结果出来了吗?”
“下官正想请李大人斧正。”那朴呈上考核册,李湖浏览几眼,问道,“你考评潘振承劣等,为何不见陈臬司方才提到的那几项罪状?”
“下官难以查实,史德庵已死,遗孀馨叶不知去向。潘振承妻妾区彩珠、施时月的话不足为证。”
李湖道:“臬司捕快为查实史德庵受辱致死案,寻访到一个重要证人,史德庵的前管家邱七根。”
陈用敷道:“下官还准备传一个证人,就是那大人询问过的严知寅。若下官没猜错,严知寅向那大人提供的证词,与市井传言如出一辙。”
那朴道:“正是,下官急盼证实市井传言。”
李湖道:“好,就依那大人的意思办。若传言属实,绝不轻饶潘振承,判其凌迟处死!”
那朴道:“这也太重了吧?”
李湖道:“你不是一直想置他死地而后快吗?”
陈用敷拍打惊堂木:“带人犯潘振承!”
那朴犹豫片刻,坐陈用敷左侧。皂隶带潘振承进来,潘振承身穿酱红色的号衣,未戴镣铐,步履蹒跚走到公案前,缓缓跪下:“草民潘振承叩拜列位大人。”
李湖问道:“那御史,要不要给人犯戴镣铐、上枷板?”
“不必,不必,尚未查实,不宜以人犯待之。”
陈用敷道:“那大人,请审讯。”
“下官只是监察,陈臬司是主审官,不必谦让。”
陈用敷拍打惊堂木:“带邱七根。”
邱七根畏畏缩缩,跟在皂隶身后进入二堂。三个凶神般的判官坐在公案前,邱七根身子一颤,扑通跪下:“奴才跪拜各位大人。”
陈用敷双目怒睁问道:“邱七根,如实回答本司讯问,若有不实之词,本司治你诬陷栽赃罪!你听好,史德庵四十寿宴那天,潘振承送的寿篮里,龟壳绿帽哪来的?”
邱七根哆嗦着:“是奴才……不,不,是史德庵史老爷叫奴才趁人不备放进去的。”
那朴莫名惊诧,茶楼遇到的髯须翁,还有当事人之一严知寅,都说是潘振承放的。史德庵难道疯了?要不,是这个贱奴信口雌黄,反正死无对证?
李湖与陈用敷交换一下眼神,陈用敷叫道:“传严知寅。”
严知寅神态自若地跟着皂隶进来,扯了扯长袍,不慌不忙跪下:“草民严知寅叩见列位大人。”
陈用敷道:“严知寅,史德庵四十寿宴那天,为何众人都不知潘振承送的寿篮里藏有龟壳绿帽,而唯独你知?”
“草民眼……眼水好。”严知寅略微抬头,公案上三位官员脸色铁青,尤其是李湖的暴突眼,怒睁得吓人。
陈用敷绽开笑容:“严少东答得很好,本官现在就测试你的好眼水。”陈用敷从案桌下拿出一只篾编的蛐蛐罐:“严知寅,你看清楚,这里面有几只蛐蛐呀?”
严知寅打了个寒战,自忖蒙混不过去,磕头哆嗦道:“草民该死,草民有罪。草民是……是受人指使……是史德庵事前告诉草民,寿篮里藏有龟壳绿帽,他唆使草民当众嫁祸潘启官。”
那朴惊诧万分:“这不可能,史德庵缘何要自辱?”
事已至此,严知寅不想替史德庵遮掩,抬直脑袋答道:“回禀大人,当时史德庵已病入膏肓,活不了几天了,他想让潘启官担待夺妻杀夫的罪名。”
李湖突暴眼不再凛威,他用平淡的语气道:“邱七根、严知寅,你们可以走了。”
邱严二人叩谢离去。
李湖指着跪地上的潘振承:“那御史,潘振承如何发落,请明示。”
那朴嗫嚅道:“证人已经为潘振承洗刷了杀夫夺妻的罪名,下官建议陈臬司放过潘振承。”
退堂后,陈用敷引领李湖、那朴进花厅。衙役端来三杯清茶,放主客前面的几案上。“二位大人请用茶。”陈用敷笑容可掬,猛然怔住,指着茶杯问那朴:“那大人,这不算贿赂吧?”
“不算,不算。”那朴为表示他不是不近人情的怪人,揭开茶盖,轻呷一口,“好香的茶,多谢陈臬台用茗茶款待下官……唔,不对,是下官沾李抚台的光。”
不苟言笑的那朴本想开一句玩笑,李湖和陈用敷都没笑,尤其是李湖,脸上挂满寒霜。
李湖冷言冷语道:“既然不是贿赂,我们谈正事。那御史,你只让三个行商考核过关,包括行首在内的另十名行商全部褫职。你想过广东口岸的贸易额有多大,行商有多繁忙没有?你这是存心跟广东口岸作对!”李湖猛喝几口茶,压了压胸中的火气,说道,“那御史,今次的考绩,能否重新考评?”
那朴犹豫一瞬,说道:“事到如今,下官只能按大人的尊意办。”
“听你口气,内心还是不情愿?”
“潘振承藐视朝廷的考核大计。”
李湖的眼球突暴,怨气毕露:“你先定他的杀夫夺妻大罪,他能心平气和?”
陈用敷鄙薄地瞪那朴一眼:“全省的考核,由李抚台接手主持,他征求你的意见让你重新考评,给足了你的面子。按《皇朝大计法》,十三行归藩司管,就该由姚藩司主持考核,你考核的结果可以作废。”
三人都知道,重新考评,关键是行首潘振承的结果能否更正。如果潘振承过关,其他行商也将过关。那朴将潘振承的操守考评为劣等,由头却是在“四格八法”中没有写明的“强纳官妇、诱逼节妇”。
那朴咽了咽像火龙直往喉头窜的怒气,一板一眼说道:“下官确有不当之处。然而,潘振承与史德庵妻确有奸情,他们生有私生子便是铁证。史德庵病逝,其妻当闭门孀居、从一而终,官妇当做天下民妇的表率。然而,夫婿尸骨未寒,史妻便在潘振承引诱下搬进潘家的馨园。潘振承强娶施时月,更是耸人听闻,族长承诺施氏嫁灵牌丈夫,等施氏老时,上报官府,请皇上赐施氏贞节牌坊。潘振承自恃财大气粗,用银子为其赎身,坏了施氏一辈子的名节。”
陈用敷道:“寡妇改嫁,虽不荣光,但不违法。《大清律例》并无寡妇改嫁,或迎娶寡妇受罚的条例。”李湖无可奈何道:“他振振有词三从四德,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陈臬司,去把潘振承收监,择日重判,判他凌迟!”
那朴道:“重判不必,下官只是发表一点陋见,还望李大人不吝赐教。”
李湖道:“本抚的处事之道,大节较真,小节宽容。像十三行商人,本抚要的是他们报效朝廷,至于男女私情,就不要去苛求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