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事情发生之前就猜到了那背叛的行径。自从那女人从哥伦比亚游击区回来以后,你就发现了她身体上有某种躲躲闪闪的东西。做爱时,她睁着眼睛,有时浑身颤抖,在天竺葵散发的香气里寻求迟迟不来的性欲。她的性器官是干燥的,而且有所顾忌:她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却缄默不语。有时,她躲开你的抚爱,要求暂时休战:“我累了,非常累。”你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望着昏暗处阿拉伯式的建筑装饰、她裸体的影子以及花园里树枝的闪烁。你在光复大街那间专门为了监视她而租来的房间里,通过望远镜观察她动静的时候,按照你那从来没有失误过的怀疑本能,也感觉到了她不仅是对你的疏远,而且是对她周围一切事物的漫不经心,感觉到她在寻找似乎留在别处的肉体,是她自己的肉体?还是远方别人的肉体?这女人把自己交给了那人,这母狗!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母狗!母狗!你父亲说得对:她跟那个丢下你们出走的母亲是一样的,她或许是你母亲的转世化身,是你母亲的孪生姐妹——专门回来诅咒你的。
哥伦比亚之行以后,那女人仅仅出差过两次:一次是去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一次是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借口是又一次调查武器走私的问题。你和她商定在圣地亚哥见面:你将于星期六上午出发,全然不睬迪安娜越来越焦急的呼叫,她从医院打电话说:“爸爸,医院不知道如何给她降温。你想象不出她是多么衰弱,多么难过!爸爸,你为什么不来啊?可怜的安海拉刚一醒过来就问你是不是已经来了。”
你原计划礼拜天黄昏时分从圣地亚哥回来,把一切事情都暂时放下,就为了跟那女人去度周末;可是星期五晚上,你给她打电话,准备问问她几点钟在飞机场等你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旅馆,手机也关闭了。你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去了圣地亚哥;你浪费了大量时间,像个傻瓜一样在政府部门和警察局打听她的下落,难为情地出现在《墨丘利》报和《第三点钟》报的朋友面前,就为了找出一些什么线索来。结果一切白费。她把你置于何等难堪的境地啊!谁能想得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没人敢让你白白等在电话旁的人——居然也会为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小人的沉默而失去镇定呢?
到了星期二中午,那女人回到了报社,脸上带着一种你辨别不出的神采,那是某种邪恶的幸福隐秘照耀的结果。
于是你开始明白了,某个闯入的第三者玷污了她的身体,她把身体献给了一个可能更加年轻、一定被性病、阴虱和其他风流病弄得糜烂的陌生人了。你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啊,怀疑和犹豫让你发疯到何等程度!卡马格,你母亲记忆中有多少垃圾扎根在那女人心里啊!如今又撕开了你被抛弃的疮疤,整天在困扰你!
你不想让她发现你对她的不信任。你问她的口气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宝贝,一切都顺利吗?”
她对答如流:“Bitte ,一切都好。他们让我到特木科(特术科,智利南方重要城市和港口。)去采访。我正要从飞机上给你打电话、让你了解情况的时候,我的手机电池用完了。我闲逛了三天,完全与世隔绝。”
从二ooo 年黎明开始,你就叫她my Queenie(我的宝贝),意思是“我的女王”,这是你们为了说私房话而造出来的私人用语,来源于几种语言的交汇:Queenion.的阿拉米语(阿拉米语,古代西亚地区的一种语言。)、你的英语和你的意大利语、她的葡萄牙语、你的捷克语。她对你说Bitte ,这在德语里有许多礼节性质的意思,虽然实际上是影射你名字Bitter(苦啤酒)中的苦味。
这么说是她的手机没电了:这是个难以查证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说法。于是,你心里想:“我可以找到她的踪迹。”
假如她在特木科停留过,那么一定会在旅馆、航线、餐厅里有线索可查。斯卡迪只要打上几个电话就能破译这些秘密。只要那女人一离开,你就准备立刻给斯卡迪下达命令;但是现在她对你说话的口气里有某种东西——既亲切又疏远、声音与内容不和谐——阻止了你的命令。她说:“Bittle. 今天晚上有空吗?只是想跟你谈谈。”
“你看十点钟,行吗?”
她建议:“再早一点吧!九点半,我这一天的事情就办完了。”
你邀请她去一家你曾经带着几位“露水情人”去过的酒吧见面;那是布伦达躺在圣依西德罗住宅的床上,她那死人样的形象引起你患上了幽闭恐怖症时发生的事情。那个地方的声音实在太嘈杂了,声音一波比一波高;那里有许多手里端着威士忌酒杯摇摇晃晃的“雅皮士”,其人数之多像你这样的名人从那里经过也不会有人觉察的,条件是你能找到柜台对面那一排小房间中有哪个是空闲的。小房间里是与嘈杂声隔绝的天地,外面的声音可以进来,但是仅仅像是潮水,像是难以分辨的唠叨絮语。
你已经等她十分钟了,随后便看见她走进来;她身穿一件黑色长大衣,里面是灰色呢绒套裙。自从她去大森林出差归来之后,她改变了从少女时期养成的衣冠不整的毛病,仿佛她的年龄比时间前进的速度要慢。你看到她是如何穿过酒吧的人群;你发现她在短短几天里成熟了许多,看到她是多么优雅地摇晃着那一头油亮的黑发。
她对你说:“Bitte ,你真帅啊!”
有时,她说话用词受西班牙书本语言的污染——什么“帅”、“聪明”、“生气”等,但是她的话里没有半点骄柔造作的成分。她流畅的语调总是让你感到惊讶。
此时此刻,她还站在那里,一面脱去大衣,一面流露出女皇般的自信心。
你问她:“习惯新单元了吗?”
“一点也不习惯。”她对你说,一面无精打采地要了一个双份威士忌和一杯水。
“晚上下班回家,大街上空空荡荡。
看见的只有低三下四要钱的乞丐。就在咱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幼虫状态的蝴蝶。““你应该马上搬到圣依西德罗来。那里什么也没变。
只是有时会闻到拉普拉塔河水的气味。““暂时我不能去。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呢。”
“怎么了?你想离开我?”
“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没有人能离开你这个人的。
现在我需要时间写我的书。““是关于孪生的救世主吗?”
“没人知道这件事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清楚。你生活里的种种迹象都指向这个问题:罗伯特。米切姆的传略,你在修女学校里与院长的争论,都与孪生救世主有关系。正如马拉梅(马拉梅(1842—1898),法国著名诗人。重要作品有《窗子》、《海风》等。)说的‘一切通向书籍’。
为什么你以前不跟我说这个?或许我可以帮助你。““谁知道你以前能不能帮助我呢。前不久,我还不成熟呢。只是到了现在才知道我能做。”
你把双手伸给她,看看她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抚摩你。
她不理睬你的双手,而是装出注意威士忌杯子的神情。
你试探道:“去过一趟哥伦比亚那个风流的地方之后,现在呢?”
紧张的表情突然出现在她脸上。由于她把头发向后一甩,你可以看清她太阳穴的微血管在跳动。你估计得十分准确:“风流‘’二字有了效果,你是在暗示她有风流韵事。
“你派人监视我?”她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如果你派某个警察一直在跟踪我,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完没了地玩这个游戏?”
“因为这对我来说不是游戏。雷伊娜,即使你打算离开我,我也不会扔下你的。”
“我是个人!卡马格,你不能把我捡起来,也不能扔下!
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到现在我才知道:至少我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亲自为你扫清了道路。为此,你决定走得再远一些:“你属于你自己,是因为你属于别人了。”
她承认说:“也许吧。”
“你陷得太深了而不能自拔。”
“我没有陷入什么,也不想自拔。我在我想在的地方,灵魂和肉体都是干净的。
你能理解这个吗?”
她竟然敢这样看着你,如此不在意地说这番话,好像她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握之外了,这让你愤慨起来了。在她那含糊其辞的话语里,有某种东西使得你想起童年来。她就是那个堕落的女人,对不对?既然你父亲看得如此明白、如此准确,那你为什么不听从父亲的话呢?愤怒使你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的声音仍然还有节制。
雷伊娜还没有回答你的全部问题呢。
“都是干净的,不对。这不是事实。假如你的灵魂是干净的,那么你就不会又和我上床。你先是背叛了我,随后又背叛了那一位。”
“我胆小。你不知道我多少次重复过这句话。我害怕伤害了你。我也害怕你这个人。我背叛了赫尔曼,但是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背叛。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请求他原谅。”
“他名叫赫尔曼?”这时,你叫喊起来了。你嗓子发干,血液如同熔岩一样涌上头顶。
“对,赫尔曼。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你不是说了你一切都知道吗?”
多年以前,你就学会了忍受不幸。当你再也不能学下去的时候,你在苦难面前已经变得刀枪不入了。如今你剩下的只有愤怒了。你的愤怒不在乎她的声音压倒了雅皮士的喧闹以及女佣们的狂笑。
“你拉着我上床。你拉着他上床。你拉着随便什么人就上床。只要看见一个男人过来,你就劈开双腿,婊子!谁掏钱多你就卖给谁,对不对?我给你的一切,你从我这里捞走的一切,难道还不够吗?”
“卡马格,你没有白送我任何东西!你惟一千的事情就是从我这里抢东西。我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喜欢你。我钦佩过你,但这是另外一回事。我没有对你说过谎话。”
“你想就这么把我给扔了?这么轻而易举?你以为可以随便摆脱卡马格,好像离开晚会一样?不成,宝贝,你走不了!”
“我喜欢别人。我不能留下。”
“别人?没有什么别人!谁也别想抛弃我!我不能像我父亲那样!”
她对你说:“可怜的卡马格!”
你那愤慨的血液已经爆发。你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在乎身体如何了。你感受到你那不可战胜的怒火在燃烧。那女人急忙举起双手捂住面孔。但是,你比她快。你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背上,重重地打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结果满脸开花,嘴巴破裂、鲜血涌出。她惊呆了,脸色青紫地望着你,目光里流露出羊羔牺牲前的哀怨。她要对你说些什么,可是你不给她说话的时间。你在桌子上扔下一张面值五十比索的钞票,几乎小跑一般地离开了那座地狱,全然不顾那些傻帽儿式的雅皮士的嘀嘀咕咕。你就是你!谁也不能抛弃你!
你将不会记得酒吧事件。你生活里有些事情不是发生在你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离开你记忆和肉体之外的人身上:一个不愿意离开过去的人身上。比如,当你从望远镜里观察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的嘴唇破裂、下巴青肿会让你感到奇怪。明天她会有血肿,她那神秘的美貌里会有一点点破相。你看见她在镜子面前研究伤口;看见她用舌头舔掉一丝血迹。让你生气的是,尽管发生了这一切,她好像很快活;她摇摆着屁股,一面脱去衣裳,一面伴随着你无法听到的妓院音乐的节拍。如果说某人惩罚了她,那只是惩罚了一半。他应该挖掉她的眼珠,用火钳烧她的舌头。特别是应该把她的阴道一针针一线线缝起来,让她赔偿损失。
你一发觉她的厚颜无耻是不可制服的,你一发觉无论什么或者是谁都不能剥夺那男人输入到她内心的快乐,你就立刻想起那个露宿街头的乞丐、那个奠米尔——尽管那时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在你脑海里,尚且不清晰的报仇蓝图不知不觉地构成了。你知道那女人是谨小慎微的。但是,既然她已经落入别个男人的怀抱,既然她已经背叛了你数月来对她的关爱,那么她就会不加戒备地投入到反常的性行为中去,全然不顾会传染上疱疹、淋病、疟疾,或者赤道地区特有的什么疾病。你暂时离开了望远镜旁边的观察哨位,去洗手间里看一看你的阳物是不是被她的什么疾病染脏。她一回来就一定引起了你的警觉,因为她让腐烂的东西钻进了身体。可是你在舔她那些污秽的地方时,她却一声不吭。你有所察觉吗?她不在乎你会不会传染上她出差染上的下疳。你看到的惟一迹象就是龟头上出现了轻微的发炎,没有什么异常,尽管天晓得,天晓得啊!可是,假如她真的让你染上了杨梅大疮呢?什么样的刑法才能让她赔偿你巨大的损失呢?甚至偶然性也有自己的规律,因此,你一看见莫米尔睡在对面洗染店屋檐下的身影,你就预感到他可以成为你用来惩罚她的工具。莫米尔身上的臭气、无可救药的肮脏、令人作呕的双手:这是起码要那女人因为背叛而应该品尝的“佳肴”。
你正在昕塞扎尔。弗兰克的《D 大调四重奏曲》。当最后的快板停顿在穿越风暴和拔出树木的时候,旋律在一马平川上伸个懒腰。这暴风雨般的曲调让你感到平静,可是那女人以其胜利的姿态似乎下决心要让你失去理智。她站在镜子面前,又开始摇摆起来。她晃动着那对不知羞耻的小小乳房,好像在追忆什么往事。她房间里灯火通明,她本人站在窗前展览自己,所有这些不要脸的举动不是令人难以置信吗?她全然不在乎有人在看她,比如你现在的做法,看得你欲火中烧,难以呼吸。
你打开了窗户,迎面扑来的是城市里无法忍受的嘈杂声、电视里传来的吵闹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救护车的警笛声:总之,荒蛮的人屎味。夜幕让你感到如此的沉重,仿佛一头老牛拖曳黑夜爬行,黑暗压弯了你的身体,让你浑身发烧,让你意识到一场磨难:天晓得本来应该由她来经受这场磨难,为什么反而让你代人受过!
你这是在做什么?身上还穿着带鸳鸯扣的西装、打着领带!你狂怒地脱下了这些障碍;你在镜子里的形象让你吃了一惊。你早就知道:外表无真相!因为即使是最忠实的形象也不会重复过去,炽热的影像不会重复灵魂的变化。你现在看见的镜中人,那不是你!因为镜中的人物缺少那女人。她现在本应该匍匐在你脚下,请求你怜悯,恳求你别抛弃她,卡马格博士,求求你了!请别折磨她的感情了!不,别放过她!
迟早有一天,她得归还从你这里夺走的一切。可是,你已经不听她那套了,太晚了,不能再听她那一套了。无情的你,抬起一脚,踩碎她的脑袋。
那女人的勇敢精神是无限的。酒吧事件发生后,她称病不起,旷工三日,不履行在《日报》的职责。如果换了别的随便哪个编辑,你肯定要派医生去探视,让他回来工作;但是对付这个女人,你可千万谨慎小心。如果请医生给她检查身体,她会控告你打人,恶意地省略掉促使你冲动打人的那些理由。她十分狡黠;如果你不追逼她,她一定保持沉默。但是,当她本人决定身体已经康复,她策划了一个让你大吃一惊的计谋。在开编审会议之前,她出现在思索‘马埃斯特罗的办公室里;她对恩索说,关于那桩军火走私案,她掌握了一个不寻常的证人:一位上校,他感到气愤,因为没有支付给他应得的回扣,那一次出售了八千支军用步枪和一千万发子弹。这位上校在与那位忏悔的总统的堂弟见面之后,就因为涉嫌出售毒品而被捕了。
这当然是个冤案,可是又无法推翻,因为在上校家里的花瓶中找到了六公斤可卡因。
审判后的一纸判决把上校从监狱里释放了出来;次日上校已经远离了阿根廷。在这笔走私武器的交易中,上校在有些环节上充当了中介人的角色;他手里有塞尔维亚商人给忏悔总统的妻弟和儿子的支票的复印件。上校可以提供这些复印件,条件是《日报》要发表他对这一事件的说法。需要去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寻找上校和他的律师,这位律师将在机场等候雷伊娜——只接待她一人,至少她是这么对恩索说的。
恩索像胡佛一样狡猾,像基辛格一样机敏,像富歇一样厚颜无耻;但是,上午,如果他还没有消化完毕昨夜贪食的东西,他会像鲁道夫。黑斯(鲁道夫。墨斯(1894——1987),德国纳粹党组织者之一,希特勒的重要助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被判无期徒刑。1987年自杀于监狱中。)一样诚实。恩索犯了一个错误:同意雷伊娜远行。但是忠诚的品格促使他下令买机票前向你请示:你是否批准雷伊娜出差。
“那女人又打算出差?”你勉强抑制住怒火,回答恩索:“不行!马埃斯特罗,亏你想得出来!咱们在浪费时间。你已经看见了:咱们的揭露没有效果。法官们会继续宣判那些黑手党徒无罪。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种火药是你发明的,可是你现在却认不出什么叫焰火了!”
“那你的意思是关于走私的事情咱们一个字也不登了?
那就让正因为走私问题才买咱们报纸的两万名读者落得两手空空?““你不要走另外一个极端!我只是告诉你:那个女人,雷伊娜。雷米丝,应该让她在这里干活!现在她迷上旅游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让她去;要么谁也别去。”
于是你说:“那就谁也别去!”
第二天上午,那个热昏了头的女人在恩索的写字台上留下一张字条,告知恩索:无论如何她都要去加拉加斯。她巧妙地避开斯卡迪可能会强加给她的惩罚:她在字条上说,她将要使用恩索在她从哥伦比亚回来时答应她的五天休假;她自己支付食宿费用;她将交给报社找到的证据以及调查报告。她骄傲地表示:发表不发表,悉听尊便。
于是,你吩咐斯卡迪:不管采取什么手段也要在机场拦住那个女人!可是,她没有乘正常航班前往加拉加斯。于是,你推测,她一大早就去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了。她迫不及待地要跟情人幽会,这一点你敢肯定。她又一次去让那家伙排泄粪便了。你从这里就能听到她性器官焦急的叫声。
她急不可耐地要摆脱你,正是这种绝望的情绪导致你要控制她的裸体,决定秘密拍摄她的睡觉的姿势。你准备将来在圣依西德罗大街住宅的电视机上放出她的形象、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形象,你会一面欣赏她的裸体,一面爱抚她、喜欢她。世界的外表没有永恒不变的物质,但是“我”的意志可以再造物质,让人造的“她”走听话的道路。你在占有她的形象时,同时也就拥有了她的肉体:这是人类已经忘记的远古的智慧之一。
斯卡迪把她单元的一些钥匙给了你;第一次你走进她的房间,让你吃惊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用来撰写与报社工作毫无关系的文章。你每月发给她一大笔工资是为了让她专心致志地给报社干活;尽管如此,一有可能,她就分心写个短小的故事、几首诗歌——其中有些作品,你隐约看出她对你的羡慕、一直想占据你这个位置的渴望。这个臭狗屎,这个废物,为了教育她,为了提高她的水平,让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她竟然有五十页准备写论文的笔记,用于写让她着迷的孪生救世主的题目。
你把那女人打印好放在写字台上的文章复印了其中几页。她的一些发现让你感到吃惊。按照她的看法,《福音书提要》中有五个奇迹发生了两次,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变化,即把五张饼、两条鱼分给五千人吃,人人吃饱还有剩余;平息风暴之后在海水上行走;治愈了三种病而没人能说清是如何治好的,即用唾液抹在盲人的眼睛上使他看见光明;不用看、不用摸就治愈了一个百夫长的儿子或者男仆;把魔鬼从被附体的人身上驱逐出去,最后魔鬼藏到猪身上,这些猪坠海而死。耶稣创造这些奇迹是在加利利;而他的孪生兄弟西蒙是在大马士革,可能是在同一时间。撰写《福音书》的人们为了让西蒙的奇迹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他们把西蒙的奇迹都判给了耶稣,并不担心奇迹的重复。上帝的儿子可以在十字架上死无数次,也可以无数次地从同一个身体上驱逐魔鬼。出现在那五十页最后的一个咬文嚼字的问题好像口头禅一样又一次问你:“难道耶稣和西蒙都传播同一个经,而一个援引圣父的名义,另一个则援引圣母的名义吗?”
如果不是由于那女人用那样狡诈的方式背叛你,你根本不会想到莫米尔。现在你再看到莫米尔那颗犬齿几乎要脱离那黑紫色的牙床以及他耳朵后面显露出来的疮痂,虽然他的样子还算健康,但是你却相信他就是已经进入那女人体内疾病的象征,就象征着她沉湎其中的糜烂、她一跟你上床就极力散布的脏病。
她从加拉加斯回来在《日报》上的第一篇文章里,就把自己的手脚捆住向你自首了,从而实现了她的毁灭。尽管恩索精明地阅读了应该出版的全部文章,他却没有察觉她的欺骗行为。第二段中似乎是顺便提及的,不小心就露了馅:“上校在从圣保罗到迈克蒂亚(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机场所在地。)乘坐的富莱特航空公司的飞机的头等舱里睡得像个幸福的好宝宝。”多此一举的提到航线立刻引起了你的怀疑。你吩咐斯卡迪给富莱特航空公司的经理打电话,查一查该公司是否开出过赠票给雷伊娜。雷米丝。你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她不仅向该公司乞讨机票,而且答应在《日报》上要提到赠票人。
卡马格,现在,她对你来说还剩下什么?你看看你心里,只看见一片恶心的前景,一条你逐渐使之干涸的渣滓河。你决定让那女人在一周期间放松一下她那些生活习惯;顺便也让她在文章中继续自我暴露。正如你预测的那样,提到富莱特航空公司的文字又出现在第二篇采访上校的乏味报道里。与此同时,斯卡迪已经查明她用报社的电话给情人打长途。背叛又加上诈骗。当那女人找到恩索,请他批准她再次出差——前往里约热内卢时,她的厚颜无耻已经让你忍无可忍了。你准备留住她两天,要求她写内阁危机以及副总统肯定辞职的报道。她的文章将是灾难性的,因为你要让斯卡迪彻底打掉她的傲气,直到她的语言干涸为止;你让斯卡迪调整好绞架,以便绞死她的傲慢。
在那女人坐下写文章之前,人事部主任将要训斥她一番。训斥的事情应该发生在晚上九点左右,就是最紧张的时候,商店关门的钟点。片刻后,那条可怜的“狗”,会激动不安地跑到你的办公室,去讲述发生的事情。你会看到斯卡迪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由于残忍的性格经常显露在他鼻子上,两个新疖子就要出现在他鼻尖上了。
斯卡迪肯定会把谈话录音的;他会把录音磁带和谈话笔录都交给你,他的办事勤奋总会抢在你的忧虑之前。他和她的谈话会是这样的:“雷米丝小姐,报社的反腐败斗争进行多长时间了?”
“我怎么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道。“我进报社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那么如果咱们发现有个编辑贪污腐化了,应该怎么办呢?”
“斯卡迪,我不是您。如果我是您,那首先要查一查他是不是贪污腐化了;随后请他说清自己的问题。”
“假如咱们说的这个人是写反腐败文章的呢?那该怎么办?”
“您去问警察吧!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要是您在暗示我的手下有人腐败,那您就错了。我替所有的人负责,包括英夏特。”
“可是,小姐,我们了解到一个情况。”
“您干脆直说吧!我早就提醒过您:我不相信您的话。
斯卡迪,那人是谁?“他改变了说话的腔调,加重了不礼貌的称呼,说道:“是你,宝贝儿!”
那女人立刻用一连串锋利而致人死命的谩骂回击他。
你吩咐斯卡迪:把她那些骂人的话都写进警告信里!那些话可以用来证明报社开除她是有道理的。走到这一步,你就可以把大权交给恩索一两天了,可以集中精力考虑如何惩罚她的难题了。
你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夜色渐渐褪去: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挪动起来仿佛母骡沉重的脚步。就连片刻间的小憩也无助于事。这时,你在光复大街租的房间的单人床上躺一会儿。可你担心外面的世界有某个细节会从你眼皮底下溜过去;于是,你一次又一次回到布什内尔牌望远镜跟前,心里总是感到惴惴不安难以控制。终于,清晨七点半之前一点,那女人出门前往副总统和随从吃早饭的咖啡馆去了。
在此之前,斯卡迪的一名手下叫醒了莫米尔和他的女伴,为的是给他和她拍照。
这名手下得到的指示是:寸步不离地跟踪他俩,确保在夜幕降临时这对男女回到你手中。你为了消磨时光打开了手机;就在你监视那女清洁工的时候,电话声吓了你一跳。不是布伦达的声音,她的声音常常有杂音干扰,而是一个用简单的英语并且口气冷漠的人问道:“您是卡马格先生吗?”
你一向讨厌别人称你“先生”,喜欢人家叫你“博士”。
“先生您是?”你以牙还牙地回击道。
“我是克莱克医生。”对方说。“给安海拉治血液病的大夫。我想通知您:我们在尽可能制止感染的蔓延。我们试验用一种新抗菌素,暂时还不知道结果。现在我们准备给安海拉再加上一种抗霉菌素。您的妻子布伦达……”
“我的前妻!”你迅速做出反应,纠正对方的说法。
“您的前妻说您很难接受您女儿病情复杂……”
“复杂还是不复杂?”
“先生,我们可以说她的病情加重了。”
“您估计她还能活多少天?”
“多少天?我可不想用这种方式谈话。现在重要的是看看感染发展的情况。”
“您算哪种医生?”你质问道,愤怒极了。“我交了一大笔钱,让您治好我的女儿;可是您到现在还说:我们要等一等,看一看。你们是负责为她看病呢?还是你们单位就会辩解?如果你们还没有竭尽全力,那就再试一试吧!你们为什么还不给她做骨髓移植?你们不是答应过我吗?”
“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先生,您让我给您解释一下。”
“别叫我先生!”你说道。“我是卡马格博士。假如安海拉现在死了,我要控告你治疗不得力。您不知道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吗?知道吗?我领导着一家报社。这里的政府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你听到对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你没有停下来琢磨他的意思,就中断了通话。你火冒三丈。等你看到布伦达时,你要跟她算账!她怎么想得出来呢!竟然把你的私人电话号码给那个废物医生,而你现在的大脑可得理清一团乱麻的脉络啊:如何给莫米尔两人办好护照?如何实施惩罚?如何再次巧妙地把苯巴比妥放人果汁罐而不留下丝毫痕迹?
让你稍稍感到轻松的是,你看到了对面楼里那女清洁工正在穿大衣,熄灭了单元内全部灯火。有可能那女人出差去里约期间让女清洁工放假。你正在想这个问题时,那女工离开前把那女人的衣服折叠和分成几堆,最后放在手提箱旁边:亚麻类的内衣放一边;裙子和衬衫放在另外一边。你还看清楚了有凉鞋和浴衣。这显然是一次浪漫旅游:如果那女人要采访政府消息灵通人士,如同她对那个容易受骗的恩索说的那样,那么她需要一些正式场合穿的衣裳,可是行李里一件也没有啊!
到了这个地区的职员们吃午饭的时候,你走出房间,穿过了光复大街。过去你穿过这条马路从来没有被人看到;但是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你。那女人的单元房里散发着打蜡和柠檬消毒水的气味。那女人是狡猾的,对香气很敏感;为了不留下痕迹,今天早晨你是用中性肥皂洗澡的。不管怎样,她要耽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如果恩索执行你的指示,他就不会让那女人离开副总统,哪怕她突然腹泻或者发烧。
冰箱里有两罐橘汁,其中一罐已经打开;另外还有一罐苹果汁,原封未动。你用细针注射器把苯巴比妥与蒸馏水混合起来,然后给每罐果汁注射三克苯巴比妥。
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总是无法避免果汁的表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白粉液。但是,面对那罐开封的果汁,操作起来就容易多了:利用从前的经验,你把里面的果汁仔细检查了一遍。
到了下午大约两点钟,你看到了莫米尔焦急地在大街上踱步。交易所的经纪人和银行的职员在街上来来去去。
这个地区到处是警察,可是由于他和他的女伴都没有证件,他害怕被捕。十五分钟后,斯卡迪的助手之一会在光复大街与科连特斯大街的路口处把护照交给你。
你通过电话已经证实:护照伪造得天衣无缝:图章、水印、照片上的签字、打孔,每个细节都挑不出毛病。你很高兴地看到:随着时间的缓慢推移,莫米尔越发显得焦急起来,这会减少他的傲气。等到你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认输并且恳求你帮助了。
自从你最后一次来过这里之后,那女人在面对她工作的写字台的墙壁上挂了四幅照片:一幅是在巴黎奥萨依博物馆门前,你亲自给她拍照的,时间是一月份的一天中午。
照片上,她身穿一件英国呢绒黑大衣,那是前一天下午你在富博。圣奥诺雷大街给她买的;还穿着一件带虎皮纹围脖的苏格兰套裙,这是她多次去欧洲出差的行装。她容光焕发,头发从正中分开,面带孩童般的微笑——就是这样的微笑让你在科塔萨尔小广场附近的一家法式饭馆与她约会时着了迷。照片下方,她写了一句无法解释的话:“善于作戏”。
另外两幅照片是在哥伦比亚丛林里拍照的。远处的背景是一片墙壁破烂、屋顶铺着棕榈叶的农舍。那女人与同行的旅伴一样都身穿着迷彩服。你很想知道那群旅伴中哪一个是赫尔曼,可是看上去都一样:游击队员、记者、农民都一模一样。会不会是那个盯着镜头的家伙,那双过分幸福的蓝眼睛挑战般地注视着拍照的人。你决定下次来单元房带着照相机,把这些照片再拍照一次,让斯卡迪去识别一下是哪个家伙闯入了哥伦比亚大使馆。你想知道此人的姓名、家史;你想一棒打碎他生活的镜子。第四幅照片,那女人挂在前三张上方,居于正中地位,照片上有个三四岁的女孩,骑在一匹小马上。后面有个女人。肯定是母亲,扶着小马鞍:母亲那时的年龄大约与现在这个女人的年龄相同——三十二岁,母女二人极其相似,其现实效果极具说服力,现在的女儿肯定就是当年的母亲,仿佛过去仍然延续到现在并且在两个时代中间确立了一种钢铁般的同一性。你突然明白了:这种镜子照镜子的游戏不仅发生在时间里,也发生在空间里。那女人是她母亲的复制品,同时也复制出了你的母亲。那位身穿白围裙、手戴橡胶手套、早晨一从医院回来就走近你小床的护士隐秘形象,现在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如同当年你把这形象深埋在自己意识的角落一样。从那时起,你不记得那张面孔了;你现在也不敢肯定眼下看到的究竟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你心中欲望的残酷表现;但是,你父亲依然还认出了你母亲的形象,这让你感到不安。还有,假如那女人的母亲也就是你母亲,那怎么办呢?或者更糟糕的是,那女人随着时间一道移动,设法变成了你的母亲,为的是你在童年时就抛弃你,如同现在又一次抛弃你一样,那可怎么办呢?刹那间,这想法让你感到毛骨悚然。接着,你仔细查看那张照片,发现那位扶着小马鞍的母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不可能超过六十四岁——那女人不止一次告诉你:她母亲还活着;那女人还提起她母亲顽固地打电话询问她的现状,尽管老人家从来不肯看女儿;可是,卡马格,你母亲将近九十岁啦。要不然,就是你又一次算错了年龄?难道你和你母亲是同时出生的吗?你骂道:臭婊子!声音嘶哑,难以冲出喉咙,更多的是对着心里,而不是外部:臭婊子!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婊子模样?为什么要抛弃我?
向果汁罐里注射苯巴比妥让你用去二十或者二十五分钟:你比预计的时间要长。
通过窗户,你发现了斯卡迪的助手从一家如今已经衰败的英国餐厅门前出去又回来,走到一家古钱币店前停下,科连特斯大街从那里开始就是下坡路了。莫米尔从你的视线内消失了:他应该在这女人居住的楼下门口等着你,此时他已经失望,以为永远也回不了自己的村庄了,回不了蒲兰哈尼附近的故乡了。
现在事情进展得太快,你都想不起来是如何亲身经历的了。当斯卡迪的手下把装有证件的信封交给你的时候,你迅速地看了一眼那些证件,你觉得莫米尔和他的女伴可以很容易地通过移民局的检查。两张机票也在其中,莫米尔和他的女伴第二天就可以飞往智利首都圣地亚哥;从那里再飞往贝尔格莱德,中途在迈阿密、马德里和罗马做短暂停留。在返回单元房的路上,有个顾虑让你踌躇起来:你在什么地方把答应莫米尔的东西交给他呢?最佳的地点毫无疑问是那女人楼里的电梯。几乎没有人用电梯;那里面没有被人看到的危险。莫米尔疑心很重,是垃圾堆上的脏猫;他在跟你走之前犹豫起来:他问:“就是这些?”
你打着手势给他说明:“就是这些。不过还有几点需要加以说明。”
就在电梯从一层到最高一层上升和返回的过程中,你把他女伴的护照和写有维多尔。维特克维奇——这是他现在的名字——的机票交给莫米尔。这个露宿街头的乞丐的浑身臭气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天晓得这股强烈和有毒的气味会在电梯里停留多久?莫米尔的双手布满了老茧,有一层厚厚的污垢。你得习惯这种臭味。今天晚上,你要跟这种臭味共同生活几个小时呢。
奠米尔拿到护照和机票的时候,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护照给女的,而机票给男的,二人谁也走不成。他说,或者你估计他会说,交易不是这样的。你回答说,交易都是这样的:“你完成你应该完成的部分,我把其余的东西交给你。”
“我怎么能放心呢?”他用夹生的西班牙语问道。
你对他说:“现在我给了你很多,可是并没有从你那里换回任何东西。你现在手里这些东西价值一万美金。这证明我信任你。现在你至少可以信任我吧。”
任何等待都比实际的时问漫长,而那个下午的等待让你觉得遥遥无期。下午七点,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暴雨前的风来了。你不时地打开手机追踪你心目中的那些人物。
恩索向你报告说:副总统已经辞职;这与你的预见一致。雷伊娜。雷米丝在副总统家里,后者在准备最后一篇反对腐败分子的声明。有一种决斗和失败的气氛。
总统像往常一样,面对副手的辞职犹豫不决:起初是不接受;随后是送礼,是让权,请副总统主管情报机关;最后,无可奈何地同意副总统辞职。你吩咐恩索:“要那女人不得在九点前回报社。
我想让她写一篇现场目击的详细报道:你给她的文章在第三版上留出三个专栏的位置。但是,在这之前,她一回到报社,斯卡迪会把她叫去训话,批评她与富莱特航空公司的错误关系,为解雇她做准备。“恩索问你:”咱们等到明天不更好吗?
这就像国家一样,解雇她是浪费人才。“你对思索说:”恩索,你永远是老样子。
你这一辈子总是在保护腐败分子和叛徒。“虽然对面窗户里面只有黑暗和空房,你还是经常到布什内尔牌望远镜面前看看,调整一下镜头。你又听到了弗兰克的《D 大调四重奏鸣曲》;可是突然之间当这个谐谑曲再次闯入时,你的情绪从惆怅变得悲伤起来了:于是你让贝多芬的《大逃亡》包围着你,它那数学般的变奏你单调地重复过无数次,以至于你无法分清是音乐来自你的喉咙呢,抑或,卡马格,你是在这个一切属于你的夜晚里学会了音乐呢。
甚至连上帝也动摇不了你的决心,你要决定现在你掌握这些人的命运。
跟恩索的最后一次通话提醒你:那女人已经离开了报社,毫无疑问是回她自己的单元。大约十点钟时,她还在修改报道的细节——“卡马格,那是一篇无懈可击的文章。请允许我暂时不解雇雷伊娜。雷米丝;让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与此同时,她要了一份冷餐。后来,雷伊娜一面等待恩索审稿通过,一面给出租汽车服务台打电话;她说她要回光复大街。那是她住的地方,对吗?
很快你就要看到她回家了:漫长而紧张的一天已经弄得她筋疲力尽了;但是,她仍然急不可耐地要与情人相会。
她一定会想:还差七十二个小时。七十二个小时:足以让她的欲望破灭;足以打断她的双腿,挖出她的眼睛。
莫米尔和他的女伴早已在洗染店拱形门廊下的草垫子上睡下了。他俩是在装睡;但是你不相信他俩是装睡:他俩的命运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如果那男的准备按照你的要求行事。那么明天这个钟点他已经和那个没牙的老太婆飞往贝尔格栗德了。
一切都在按照你的预测进行。现实从来不背叛你;但是现实里有你不应该忽略的紧张因素。如果莫米尔露出某些反抗的苗头,你知道如何解决:在你的西装袖子里,由一根背带系住,缩手可以握住一把质量可靠的折刀。最好他还是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你会毫不惧怕地杀掉他。谁也不会怀念莫米尔的;陪伴他的那个女乞丐也不敢投诉。至于对面楼上那个女人,你也不会给她留下自卫的余地:她的命运已经铁板钉钉,任何力量也改变不了了。
通过望远镜,你看见她在活动,仿佛是服从你写的脚本一样。她像日本艺妓一样缓慢地脱去衣裳,这样的动作仍然还能点燃你的欲火;她脱掉鞋子,脱下裙子;臭婊子,她站在镜子面前,伸了一个性感的懒腰。她突然一跳,跑去打开电冰箱,拿起那罐已经开启的果汁,长长地喝了一口。你在那里面倒入了几乎三克苯巴比妥。
她大概觉得舌苔上有粗糙感,因为你看到她怀疑地在查看果汁罐上沿的有效日期,然后就丢进垃圾袋里了。由于药物进入了血液,干渴的感觉反而强烈了。她打开那罐苹果汁,倒满一玻璃杯,对着光亮,观察果汁是否透亮;最后觉得满意,于是贪婪地喝起来。
这一次,苯巴比妥比上次的效果来得快。那女人摇晃起来,慢慢向床铺走去,衬衣没有脱去,就扑倒在床上了。尽管头晕,她还在晃动。她企图起来打开距离她仅有几步之遥的电脑,或许因为她在等待情人的信息,可是她浑身的肌肉进入了休眠状态,没有力气。现在,她要睡了,睡上一两天,无法控制自己的神经和括约肌。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你在离开她房间之前,一定要强迫她喝一杯水,免得脱水。
如果她把水吐出来,那可不能怪你。
你还没有穿过街道,从你所在楼里的门厅处,你看见莫米尔那个女伴露出细长的门牙在窥视着你。她用命令的口气说,Njegov passapoito !她要看她朋友的护照。但是,你是不会给她看的。她的指甲又长又锋利。她敢从你手里抢护照。你回答说:Kasnije ,意思是:过一会儿。你让她明白:“我说话算数。假如你朋友说话不算数,我可绝对不客气。
我会叫来警察。你告诉他:我能让你们两个烂死在监狱里。“最后,老太婆点头道:u redu,意思是:”同意。“她傲慢地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叫醒了奠米尔。
你和莫米尔走进那女人房间时,你还没有弄明白莫米尔是神志清醒的呢,还是有什么药物作用的影响。在电梯里,奠米尔笨拙地晃动着,还在梦境里挣扎呢。随后,经过那短短的过道,房间里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当他举起双手蒙住眼睛时,你看到他的瞳人扩大了许多。你再三叮嘱他:手脚利索一些,动作注意一些,好好完成今晚的任务!
你事先吩咐过他不要喝酒,收容站的破饭烂菜,别吃得太饱!你事先对他说过:“莫米尔,事情办完以后,你可以干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你可以喝个烂醉,可以吸食古柯因。
你可以随便支配自己的身体。但是,只有今天晚上,仅仅就这么一次,我需要你的身体有智慧,有力量,健康强壮。“你要求他的仅仅是让他那已经受损的体质发出闪光:你要求他稍稍猥亵一下,从他已经开始浪费的生命中放肆一把。
交换条件就是:你为他提供回故乡的方便。这是不能用机票和护照衡量的事情,而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是失落在生存里的感情,过去曾经十分清晰地出现过,如同孩子们用蘸吐沫的手指弄湿练习本的边缘而出现的图画一样。你现在要求莫米尔的效力,换了别人也是要支付报酬的;一想到这里,那女乞丐要求报酬时的敌意态度就让你恼火。她说:“给涅阔夫机票和护照!”她好大胆啊!要不是因为这对男女实际上可以消失,你一定会把老太婆打倒在地的。你看到了莫米尔不大服从你的命令:他沉重地晃来晃去,感觉是麻木的。像他这种人应该从地球上消灭掉:先当奴隶,然后消灭。这时,你回忆起路易斯。塞尔努达(路易斯。塞尔努达(1902——1963),西班牙诗人。著有诗集《现实和愿望》。)一首诗的最后几句,可能这几旬诗所产生的愤怒情绪与你的情绪是孪生兄弟:“有时,有人希望/人类只有一颗脑袋,为的是可以砍掉它。/或许他有些夸张:如果人类是个蟑螂,那就踩死它。”
如果能把莫米尔消灭掉,那该有多好哇!可是,不行,现在你还需要他。尽管你不厌其烦地给他说明他应该做的事情,可你还是又打手势重复你的话;与此同时,你在脱光那女人的全部衣裳,把她整个展现在他眼前,请他上阵。
你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剥去了她的衬衣和长袜,过分仔细地把这些衣物挂在一把椅子上。乳罩用两个按扣系住,轻而易举地被解开了。你又看到了这对小小的乳房,并不结实,不再像从前那样让你心里快活。自从别的男人用手玷污了它们,它们已经变得有毒和邪恶了;已经不具有从前的意义了。奇怪的是:你喜爱的东西怎么会完全变质呢!
怎么会颠倒了你希望赋予的意义呢!在脱掉她短裤时,你发现那女人这一天刮光了阴毛:腹股沟上依然可见淡淡的紫色,那是刮去阴毛的结果。她是如何做到的呢?你事先给她安排了一大堆紧锣密鼓的工作,为的是让工作占据她这一天里的每一分钟;但是,你看到了:她还是成功地溜走了。你得训斥恩索的这个疏忽。她现在如此细致地料理自己的外貌,是因为那情人让她神魂颠倒。谁知道她竟然如此精心地取悦她的情人!谁知道她是多么狂热地献身给他,而拒绝把这份热情献给你!
面对这个多次让你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的裸体,莫米尔竟然纹丝不动。他仍然站在原地,下巴低垂,眼睛不看任何地方。你愤怒了。啊,看看:怎么一切都会让你生气呢!你想象着那女人躺在那个白痴情人的怀里,让那男人在森林里。在加拉加斯,在特木科,尽情享受:亲她,咬她,随心所欲地进入她的身体。既然这个女人已经通过她的性器官背叛了你,如今这性器官就在你眼前,毫无抵抗力地望着你;你绝对不允许她身上有任何地方不被污染,不被伤害,甚至连血液都要染上病毒。
难道她在毒害你的心灵时可对你有半点同情?那你还等什么?你拉起莫米尔的双手伸向那女人的乳房:你命令他揉搓那对乳房。你对莫米尔说:“这样!
这样!慢慢来!摸乳房!“对这些没用的迂回动作你厌倦了,于是打手势要莫米尔脱光衣裳。
莫米尔非常冷淡地脱去了那身褴褛衣衫,你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冷漠。臭气向房间里弥散开来。毫无疑问,这女人并没有让他激动。他努力要说些什么,冒出来的只是一声悲伤而含糊的话,没有粗野的特性:Meni je tegko ,ali znarm da ietebi teie.你问他:“你现在要反悔?”他用粗俗的西班牙语回答说:“不反悔。
这对我很困难。但是,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更困难。”
你真想一切早已经结束。你不打算再听他说什么;不想打消这男人的任何顾虑。
你原来以为你可以步步监视莫米尔所做的一切;但是,甚至连好奇心都从你心里消失了;或者说心里已经摆脱了好奇。你躲进了那女人的衣柜里;卡马格,你跌坐在她温馨的亚麻布衣服上,跌坐在刺鼻的马靴上;你闻着她鞋子的气味、她吊带长袜的气味、下午散发出的床单气味;既然她向你关闭了身体之门,那么你要占有她体表留下的一切痕迹。现在还有身体吗?那女人曾经有过身体吗?你听见莫米尔在喊叫,你无法忍受这样的叫喊声。你听见了他那受伤而绝望的野兽般的咆哮声,甚至连突然而至的寂静也不能让你平静下来。卡马格,你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是,你的命运是惟一仍然巍然屹立的。
现在,来到大街上,那个没牙的老太婆在查看护照;表示满意。莫米尔已经在垫子上躺下了,脸色憔悴,好像一只没有羽毛的鸟儿。他的衬衣领子上有好几块血迹;老女人用专横的口气——几乎是谩骂的口气——提出一堆问题;其中你仅仅明白几个单词。她似乎在说:“为什么你不加小心呢?你没事先告诉他:你在生病吗?”
对此,奠米尔回答说:“Gospodin cr0要我这样。他才不在乎病不病呢!”没牙的老太婆举起拳头;霎时间,你担心老太婆会揍她的伴侣。
她着魔了,也许是吃醋。由于她把机票和钱扔在垫子上了,你打手势提醒她:要加小心,别让大风吹跑了!一阵寒风刮过来了,天空转向灰色,又转向红色:云层很厚,随时会落下雨来。没牙的老太婆吼叫着:“你会感染的!要打抗菌素!”
突然,你明白了一件事:让老太婆感到不安的不是她的伴侣,而是几层楼上面他们刚刚扔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躺在痛苦的深渊里,床单上布满了下疳溃疡淌出的污血。
几个星期以来,莫米尔一直叫你Gospodin Cro,意思是——这你几乎可以肯定——“格罗博士”,因为你的特征就是如此,与癞蛤蟆的单音节一模一样。但是,那个没牙的老太婆,过去总是用顽固的怀疑神情躲避着你,此时望着你的样子,好像丝毫不了解你,好像你让她感到恐惧,好像拒绝听到你的名字。她狂怒地问你:“tko ste vi?”这问题的每个字母仿佛一条条扑向你喉咙的狂犬:“天啊,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