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广渠门内,一片混乱。
惊慌的京城百姓拖儿带女,肩挑背扛着细软奔跑着向广渠门拥来。
把守城门的禁兵阻拦着逃亡的百姓:“快回去!没有看御批露布吗?严禁进出城门!”
一位被推挤的老汉摇头骂道:“他姥姥的!过去只听说辫子兵在关外折腾,现在好,要打进北京城了!”
一老妪惊恐得说话都有些哆嗦:“听说辫子兵厉害哪,砍得人头满山坡地溜滚!”
这时,只见一名躲在人们后边的青年妇女挤过来,煞有介事地:“人家在关外那么远,想来也不认路啊,还不是袁崇焕引来的!”
一听辫子兵是袁崇焕引进来的,老妪气得直跺脚,连声骂道:“这个挨千刀的袁崇焕!可是皇上的大红人哩!”
老汉点点头:“可不是!都他娘的一个球样!”
善良的人们当然不知道,这位煽惑人心的青年妇女,原来就是辽女奸细莎茹兰。毛文龙死后,毛云龙接收了他哥哥的全部财产,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位风骚婆娘莎茹兰。他们沆瀣一气、同命相连,此次混入广渠门难民之中,就是依照她与毛云龙的设计,来造谣诬陷袁崇焕的。所以她一回到毛云龙府第,便得意地高叫起来:“老百姓一煽就起来了!现在满城都骂上了袁崇焕!”
毛云龙并没有像她一样的兴奋,望着莎茹兰,不无怀疑地:“可这管用吗?”
“怎么不管用!一个人说不信,两个人说不信,可第三个人还说,人们就疑惑了。待到十个八个、千个百个地说,这谣传就变成了真理。哎,要传到崇祯耳朵里才好哩!”
“这怎么可能呢!”毛云龙连连摇头,以为她这是天方夜谭。
“你不是认识内宫的人吗?”
“内宫?”毛云龙猛地想起:“噢,有一人倒可传递。”
“谁?”
“国丈田弘遇。”毛云龙盯视着莎茹兰,“不过……这事只有你能做到。”
“我?”莎茹兰惊愣着,“妾为一介女流,怎么能做到?”
“恰恰因为你是女流!你生为女身,就是本钱。”毛云龙嘻嘻一笑,“田国丈生性好色,就喜欢脸蛋漂亮的女人!”说着又犹豫起来,“可是……”
“那妾身倒可一试。”莎茹兰看着毛云龙那犹疑的神情,色迷迷地挑逗,“怎么,你是吃醋还是舍不得?”
田弘遇是田贵妃的父亲,果如毛云龙所言,是个生性好色的人物!他原本流寓扬州,做过扬州把总,自从女儿被选入宫封为贵妃后,他便也随之来到京城。但依明朝祖例,内亲不得为官,所以他寓居京都后,无所事事,养尊处优,田妃的生母又因病早逝,他便成天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虽年逾六旬,但对此仍夜夜不疲!
今见毛云龙送来如此骚野放浪的辽女,立时便眼睛一亮,欲火燃烧起来,而辽女莎茹兰又有意勾引,她在歌舞一番之后,假借屋热,一层层地脱去礼服、内衣,只剩下贴身的飘逸薄纱。田弘遇见她一头秀发自然飘洒,浑圆的肩膀在雪白的细纱掩映下若隐若现,加之红色抹胸勾勒出饱满曲线,随着音乐的节奏颤动浮荡……而刚刚洗浴、未施粉黛所特有的诱人的香气,使其既自然天成,又野味十足,这一切的妩媚风流,使得田弘遇欲火焚身,手足无措。
毛云龙望着田国丈那贪婪的目光和急不可待的神情,连忙起身告辞:“此女热情奔放,撩人野浪,别有一番情趣啊!”
田国丈已是色眼朦胧:“果是与众不同!”
田国丈并未起身相送,而是不待毛云龙走出房门,便一手揽在莎茹兰的腰际,一手托住她的臀部,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送上了他那特制的大床!
莎茹兰本来就骚情野浪,放荡大胆,今见田弘遇如此猴急儿,便伸出双臂,钩住国丈的脖子,在把自己的胸口紧紧地贴到国丈胸前的同时,又用一双泼辣的凤眼迎向国丈那火辣辣的目光。
正所谓干柴烈火,一个是欲火烧身,一个是恣意放荡,所以二人的血液很快便沸腾起来!急风骤雨、腾云驾雾、欲醉欲仙!
多年没有如此陶醉、没有如此消魂的田弘遇,对辽女莎茹兰自然是视同心肝、爱不释手!
但女谍莎茹兰却是另有所图,她确认田弘遇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网,便侧卧在床上发出低声啜泣。
田弘遇虽全身瘫软,但仍强力支撑,赤膊坐起身来,心疼地盯视着莎茹兰:“美人刚刚还情致颇浓,怎么……”
莎茹兰擦了一把泪水,叹道:“国丈爷怜香惜玉,只是妾身难以长久侍候您老人家……”
“此话怎讲?”田弘遇扳过莎茹兰的身子,“老夫将你养在府中,夜夜专宠,谁能奈何!”
莎茹兰哀叹一声:“国丈能留住妾身,可留不住安享富贵的天下啊!”
田弘遇一愣:“嗯?”
莎茹兰泪水盈盈:“袁崇焕引领后金已经占了遵化,不久就要引后金占领北京……”
“什么?是袁崇焕引来的后金兵?”这消息宛如炸雷一样,惊得崇祯腾地从龙椅上跳了起来!
田弘遇没有向崇祯讲出消息的来源,而是添油加醋煞有介事地渲染:“陛下,城中百姓盛传,是袁崇焕引来的后金兵。”
自从边报传出后金兵绕道蒙古,进攻北京的消息后,崇祯便坐卧不安、食不甘味,仅数日之间,焦虑和不安已使崇祯苍老了许多。此刻,他抬起充满倦色的眼睛,困惑不解地询问国丈:“朕对袁崇焕宠信有加,他怎能背叛朕,背叛朝廷呢?”
田弘遇这个好色之徒,在领兵打仗、治理国家方面是个酒囊饭袋,但在造谣生事、恶语中伤方面,却是巧舌如簧:“袁崇焕一向目无君上,桀骜不驯,他上任不久便擅杀了毛文龙……陛下!自古武将拥兵过重,难免不生异心,前朝宋高祖赵匡胤的陈桥兵变……”
“不要说了!”崇祯不由警觉地又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田弘遇此话又一次击中了崇祯的心病。崇祯自登基上台以来,最担心、也最害怕的就是“陈桥兵变”!他总结先朝的历史,对于魏忠贤之流的宦官专权已有所防范,他一方面勤于朝政、事必躬亲;另一方面则从制度上严禁宦官参政、干政。所以,他不担心宫廷内的太监乱政或其他的内廷政变。他担心的是那些远在边防、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担心他们回师京都,实行“陈桥兵变”。上次,袁崇焕的擅杀毛文龙,已经在崇祯心中留下了重重的阴影,只是因辽东吃紧,毛文龙无法死而复生,已经折损了一员大将,他不愿再赔上一员,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而已。而今天,田弘遇的话,重新勾起了崇祯的担心和不快,使得崇祯半晌都阴沉着,不再言语。
田弘遇不知是看透了崇祯的心曲,还是倚仗贵妃的得宠,他依然喋喋不休:“国势艰难,乞望陛下审时度势,有些事不能不防啊……!”
“老皇亲,切不可对外言传。”崇祯说着扶田弘遇坐下,“朕屡屡想到一件事就不寒而栗。”
田弘遇惊讶不已:“陛下……”
“阉党魏忠贤受到的恩宠无与伦比,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还处心积虑,妄图篡国篡权?”
崇祯的御书房内,已跃升为秉笔太监的曹化淳手拿塘报正向崇祯禀报:“万岁爷,夷贼已越过蓟州,直逼京师,一路连陷玉田、三河、香河三县……”
崇祯沉着脸,宛似一张铁板:“各路援军情况如何?”
曹化淳翻出塘报:“大同总兵满桂、保定总兵刘策、巡抚范景文正率师入援,袁督师告慰万岁爷,正亲率精兵抄走小路,日夜兼程,奔赴京师,今晚子时以前可到达左安门、广渠门一带。”
“好!”崇祯高兴地赞许,“还是袁督师最先到达!真不愧为辽东铁骑!如此风雪交加,袁崇焕非忠君体国、日夜兼程,怎么可能在两天内抵达京师?”
曹化淳低语喃喃地:“万岁爷,袁督师最先到达并非好事啊!”
“哦?”崇祯兴致顿失,面色严肃道,“何以这么说?”
曹化淳慌忙匍伏跪地:“奴才见万岁爷日夜为大明江山操劳,奴才这心里也为大明安危担忧啊!奴才恨不能领兵御敌,血洒疆场!”因为曹化淳清楚,依大明祖制,太监与内宫均是不许参政的,如太监妄言国事,是按律当斩!曹化淳仗着从小就随崇祯居住信王府,如今又被提为秉笔太监,便冒然插了这么一句。说完之后,惊恐地观察着崇祯的神情,他知道崇祯虽未计较,但作为奴才的却不能不作一番表白。
崇祯赞许地点点头:“朕与爱卿朝夕相处,深知你一片忠心!”
崇祯的这句话等于是特许、特赦。曹化淳见左右宫女太监均已退下,便站起身来,贴近崇祯,低声地:“万岁爷!恕奴才斗胆直言:袁督师纵敌放任,皇太极才敢逾越长城;袁督师先至蓟州,皇太极随后越过;袁督师兵至京师,皇太极连克数县,跟踪而来。敌我交兵,变化万千,连奴才都深感蹊跷,怎么竞如此配合默契啊!”
崇祯的母亲因系侍女,经皇上偶然宠幸,方升为选侍的,是宫中嫔妃中最低的一档,子因母贱,所以崇祯在宫中一直被歧视、遭白眼。这一屈辱的身份,使他从小就变得神经质似的多疑。如今这多疑已明显地呈现在脸上,他粗粗地吐了口气。
曹化淳边说边观察着崇祯:“奴才还听说……”
崇祯:“听说什么?”
“听说袁督师与皇太极私下议和,裂地为界,互不相侵……”
“胡说!”崇祯见曹化淳越说越不像话,便连忙呵斥制止,借以掩盖自己心中的隐密,“袁督师……忠心可嘉,朕对他‘任而不疑,信而不疑’,你怎可信口雌黄?”
“奴才不敢!”曹化淳是看着崇祯长大的,他了解崇祯的每一根神经,知道他这是矫情做作,所以曹化淳虽然口称“不敢”并跪在了地上,但口中仍旧叨念道:“可这些事不得不疑啊?”
“住嘴!”崇祯虽没有厉声斥责和惩处,但却再次制止了他。崇祯背身挥手,“下去吧!”
“是!”曹化淳缓缓地站起身来欲退步出宫。
曹化淳刚走出几步,还未及门口,崇祯猛地转过身来:“回来!”
曹化淳连忙回身:“万岁爷……”
崇祯叫住曹化淳,没有再就袁崇焕的事纠缠,而是貌似高瞻远瞩地说道:“夷贼犯我,长驱直入;边将贪生,不战而败;或逃或降,多生二心!朕思虑再三,留下王承恩,余下派出监军,你去辽东袁崇焕营中,如有异况向朕直接禀报。”
曹化淳是崇祯肚子里的蛔虫,他一听此话,伏地叩头道:“奴才遵旨!”
曹化淳哼着小曲、踌躇满志地离开御书房,顺着宫墙的甬道正缓缓走来。
在拐弯处,杜勋突然出现,躬身迎候:“曹公公讨了皇上圣旨,可是春风得意啊!”
曹化淳抬头一看:“噢!是杜公公!”
“公公是不敢当了!”杜勋摇头一笑,“你我现在天壤之别啰!”
昔日同时进朝的太监,如今一个升迁、一个遭贬。天上地下,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曹化淳说起话来,颇有些居高临下:“有什么事吗?”
杜勋谦恭地说:“烦请曹公公瞅空向皇上美言几句,让小弟免做杂役。”
曹化淳因杜勋是崇祯钦定的案犯,不想过多牵扯,便故作为难地:“这事……可不太好办啊!”
“不好办就算了!”杜勋一眼就看穿了曹化淳的心事,对此他早有准备,于是他一扫刚才的谦卑,挺起腰来,别有用心地淡淡一笑,“想当初,我不过是受魏忠贤指派点吹媚香,以诱主淫乱的罪名罚作杂役,而你……”
“我……我怎么啦?”
杜勋冷冷一笑:“想必曹公公不会健忘吧?你我同出阉党,皆是魏公公的心腹门徒,曹公公被派往信王府身任总管,隐密藏身,投毒信王、阻止继位,通风报信、私赠黄金,你可没少忙活啊!”说着又阴冷地逼了一句,“敢问曹公公有几个脑袋?”
曹化淳气势顿时挫了下来,他惊恐地拉住杜勋,语气骤变:“哎呀!杜公公!你我本是一家人,情同手足嘛!杜公公所言之事,虽有难处,但兄弟一定尽全力而为!”
当晚,北风呼啸,雪花片片。
袁崇焕率领的一队骑兵果然抢在后金兵之先,来到了广渠门前。
因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兴致勃勃的袁崇焕吩咐弓箭手:“立即向皇上报信,我关宁铁骑已经到达广渠门。”
弓箭手将信扎在箭头,拉弓射向高大的城门楼。
崇祯收到箭书后,并没有立即回复,而是连夜派亲信太监曹化淳去专请周延儒。
曹化淳打马来到周延儒家时,见一只玉如意供奉案上,周延儒正在案前跪拜敬香……
曹化淳因系传达皇上的圣旨,所以他不待通报便匆匆走进:“皇上请周大人即刻进宫议事。”
周延儒虽则即刻起身,但因皇上深夜传召,事非寻常,故忍不住打听询问:“曹公公屈至寒舍,可知皇上有何要事相议?”
曹化淳目视着皇上不久前赏赐的玉如意,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周大人受皇上专宠的时刻到了,还不如愿如意吗?”
二人来到皇上的御书房,只见一封箭书遮住崇祯半边脸,露出的是且喜且忧的眼神。
“周爱卿是朕最为信任之人。你不同于韩爌和孙承宗,他们和袁崇焕都有师生之谊。”崇祯的目光直视着周延儒,开门见山地说,“依爱卿看,袁崇焕的关宁铁骑抵达广渠门,要求进城休息,朕该不该放他们进来?”
周延儒是位“善体帝心”之人,经过几天的观察,知道令崇祯寝食不安的就是后金的入侵,所以他深施一礼,坦言答道:“依微臣之见,袁崇焕一路奔驰,日行百里,人马劳顿,按常理当应进城休整,以利再战。再者,袁崇焕治军有方,颇善守城,进城后,他定会确保京师不失……”
“可袁崇焕刚至京师,满夷就越过良乡接踵而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这……?”这位“善体帝心”的周延儒闻此怵然一惊,他见话音不对,便连忙收住话头,一边沉吟思索,一边仔细观察崇祯的神情,当探知崇祯是因传言而对袁崇焕存有疑心后,立刻词锋一转,“不过,敌军神出鬼没,若是趁关宁铁骑进城之机,混进城来,倒也不得不防。领兵御敌,何需进城呢?当应野战,迫敌于城门之外嘛!再说,袁崇焕在城外与后金交手,如拼死力战,击败皇太极,那些有关他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崇祯高兴地点点头:“爱卿所言极是!来人!”
曹化淳即上:“奴才在!”
崇祯有了周延儒的支持,不再犹疑不定,他威严发旨:“赐袁崇焕玉带一根,彩币千枚,发放内帑五万两犒赏。全军宜暂住城外,进行野战,痛击满夷。太监曹化淳奉旨监军,前去督行。”
曹化淳连忙跪拜:“遵旨!万岁爷,奴才有个请求……”
“讲!”
“奴才一人前往监督,过于单薄,可否加派太监杜勋与奴才同行?”
“好!加派杜勋一道奉旨监军。”
袁崇焕营帐内,虽然朝廷赏赐的一条玉带放在托盘中高高供奉,赏银也一包包地高高堆放在桌上,但这赏赐带来的不是欢呼和喜悦,作为皇上钦派的监军曹化淳、杜勋却如同受审一样分立两边。
“糊涂至极!”性情豪爽的祖象升气愤地一拳击向桌面,“拒之城外,进行野战,岂不是把我们逼入死地吗?”
谢尚政也随之骂道:“不知哪个狗头军师出的鬼主意?”
袁崇焕毕竟身居帅位,虽未骂出口,但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明于知彼,暗于知己啊!”
曹化淳就是这出“鬼主意”之人,见被人指责斥骂,因不好发作,便抬出皇上这金字招牌,正色制止:“袁督师,这是万岁爷圣旨,不可怨言诋毁!”
祖象升最恨这些狐假虎威的太监,他瞪大了双眼直朝曹化淳走去,袁崇焕正担心他别有过火举措时,突然帐外一片噪杂之声:“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袁崇焕闻声一怔,正欲走向帐外,昔日乱兵头目杨正朝和弟兄们抬着一具尸体走进帐内。
杨正朝满脸悲凄:“袁督师,咱们弟兄被老百姓打死了!”
袁崇焕急忙翻开被角一看:“这不是张思顺吗?怎么回事?”
杨正朝这条硬汉,顿时泪如雨下。张思顺是他一道投军的结义弟兄,上次组织“兵变”得到恩释后,他便一心想奋勇杀敌,将功补过,报效朝廷。所以自辽东一路奔袭,他总是冲锋在前。但哪里想到,这样的好兄弟没有死在战场、没有死在敌人之手,而竟惨死在自家的百姓手中。杨正朝他边揩着泪水,边抽泣着说:“老百姓骂我们引来了辫子兵,要把京城献给后金,弟兄们回了几句嘴,他们就在城墙上扔石头,把张思顺砸死了!弟兄们气不过,要用箭射死这些刁民!”
“千万不能!”袁崇焕虽然震惊和悲痛,但却未丧失理智,他跑出营帐。
袁崇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正色告诫:“弟兄们!如果我们动用弓箭射杀百姓,那就让人抓住了把柄!草民听信谣言,何必这么认真!当初守卫宁远,老百姓不是骂我袁崇焕要把全城百姓推入火坑吗?等炮轰努尔哈赤,打败辫子兵后,全城百姓不是又跪在地上,感谢我们救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吗?弟兄们,千万别干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啊!有气有怨战场上见!等弟兄们打败了辫子兵,谣言不攻自破!我袁崇焕相信:北京城老百姓会提壶携浆,劳军慰问!皇上也会敕旨宣慰,褒奖封赏!”
杨正朝依然悲凄地说:“难道张思顺兄弟就白死了吗?”
“为张思顺设灵堂祭奠!”袁崇焕说着从桌子上拎过一包赏银递给杨正朝,“这二百两皇上赏银请你交给张思顺父母。明日决战,我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为张思顺洗清冤屈,还我关宁铁骑的清白!”
袁崇焕转身,目视着太监曹化淳和杜勋,一派铁骨铮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献身灭胡,以报国恩!请两位监军随同卑职督战前锋营,勇猛杀敌者,赏!惧战畏敌者,斩!”
曹化淳一听虽然吓得一阵头晕,两腿发软,但嘴上不得不应道:“我们随……随督师亲……亲征!”
皇极殿内,一派肃穆。
崇祯威严地坐在皇极殿御座上,正在聆听战况急报。众大臣如同木雕泥塑一样,均屏住呼吸,分列两边。唯有锦衣卫进进出出,将一份份战报迅速交给秉笔太监王承恩。
王承恩接过战报,逐一禀报:“宣府总兵侯世禄不敌后金兵马队进攻,已经报国阵亡。”
崇祯闻言,皱起了眉头。
王承恩用他那太监所特有的声调,继续诵念:“大同总兵满桂身中两箭一刀,在德胜门外带伤拼死力战,士卒阵亡两千!巡抚范景文领兵入援!”
崇祯眉头舒展了一下,连忙插言降旨:“满桂忠勇可嘉,赐黄金千两!”
这时,王承恩忽然一改低沉的语调,高声禀报:“督师袁崇焕率关宁铁骑出击,后金兵节节败退,皇太极抱头鼠窜!”
崇祯立时兴奋得站了起来,一迭连声地:“袁崇焕忠勇能战,传旨嘉奖!要他领兵追击,斩了满酋皇太极的首级!”
王承恩停顿了一下,继续禀报:“监军曹化淳、杜勋被敌挟持……”
崇祯也随着王承恩语调的改变,而心中一沉,惊诧道:“他俩怎么被满虏抓走了?”
“万岁爷,还没完哩!”王承恩不想因此影响皇上的情绪,他赶忙接读战报,“……督师袁崇焕肩中一箭,继续追敌,夷贼全线崩溃,退败浑河!我军全线获胜!”
崇祯果然再度欣喜若狂:“胜了!胜了!朕要犒赏袁崇焕!平台召见袁崇焕!”
众大臣这时也活跃起来,一个个喜形于色,纷纷称颂督师袁崇焕,称颂他用兵有方,称颂辽东兵的神速神勇。
就在人们一派欢呼雀跃,齐声赞扬袁崇焕及辽东铁骑之时,温体仁突然拨开众人,趋步上前跪拜:“我军旗开得胜,都是皇上圣明,镇定自若,调度有方,英明决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一来,众人连忙跪地齐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拍马屁,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不是简单的奉迎说好话就可以的,这要掌握好火候,即时间、地点、条件。如果时间、地点不对,或者条件不成熟,那没准就会把马屁拍在了马蹄上,不仅不得好,反倒可能被猛踢一脚。温体仁就是一位拍马屁的专家高手。袁崇焕的全线获胜,本来满朝文武,连同崇祯自己也没有想到跟自身有关,可经温体仁这恰逢其时地一点拨,加上群臣的一番齐声赞颂,崇祯果真变得飘飘然,仿佛胜利真的是他“圣明”所至了,所以他高兴地敕旨:“皇极殿赐宴群臣!”
而与此同时的南海子野外,同样贵为汗王的皇太极却是身心疲惫,他骑在马上,神情沮丧地叨念:“连野战也败在袁崇焕手下!袁崇焕是我后金无法逾越的一座大山啊!”他转脸对范文程,“唉!范先生,怎么办呢?”
范文程任由座下的马匹信步走着,踏水过河,只见水花溅起,而他依然思索地低头不语……
多尔衮是位年轻的将帅,有勇有谋,是皇太极弟兄中最有头脑、最有出息的一个。他见范文程没有言语,便慨然叹道:“今日总算领教了袁崇焕,自己身先士卒,手下勇猛如虎,就那两个太监是怕死鬼,被我提溜小鸡般地抓了回来。还没挨揍,就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全部献上了。汗王,把这两个可恶的太监宰了吧!”
多尔衮说着,用马鞭一指远处,马鞍上横放着背手捆绑的曹化淳和杜勋。
皇太极随着马鞭望去:“两个太监呢?”
多尔衮:“听说还是崇祯派出的监军呢!”
范文程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曹化淳和杜勋……
多尔衮说着,用马鞭一指:“这种软骨头脓包,留着无用,那就杀掉!”
一直不曾开口的范文程,这时连忙转向皇太极,出言制止:“汗王,不忙杀,或许另有别用。”
“另有别用?”皇太极思索地盯视着范丈程。
范文程凝视着这两名太监献上的皇室宝物,大有深意地点点头:“他们是崇祯皇帝身边的人啊!”
大明京都的皇极殿内,灯火辉煌,宫廷乐师齐奏庆乐,宫女翩翩起舞,一派欢庆气氛。
群臣们兴高采烈,一面饮酒庆贺,一面观赏歌舞,殿内充满了喜庆欢乐和暖暖春意。
然而宫殿之外,这些为援救京师而千里奔袭,冒死血战赢来胜利的将士营帐内,只见在暗淡的烛光下,东倒西歪地躺着受伤的士卒,并不时发出阵阵呻吟。
北风呼啸,营帐内无法生火取暖,加之门窗不严,只好听任卷起的飞雪灌入帐篷。
负伤的袁崇焕端着左肩走进营帐,心疼地看着受伤受冻的士卒。这些士兵瑟缩地依偎在一起,只能互相靠着体温来御寒。袁崇焕因来得匆促,日夜兼程,急于赶来救援京都,没让带御寒的衣物。本想救下京都,可以进城休息,可以从百姓处得到饮食、取暖。可如今,不仅害得弟兄们忍饥受冻,竟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真是苦了、害了这些弟兄。
袁崇焕看着这些,心里如同刀绞的一般,正不知如何安慰关爱这些兵卒时,茅元仪匆匆跑进帐蓬:“崇焕兄,中使在催着呢,皇上平台召见。”
袁崇焕等奉命来到皇极殿平台时,皇极殿内的歌舞乐声依然隐约可闻。
崇祯亲率阁臣已先行在平台等候,袁崇焕、祖象升、范景文和满桂步上台阶,走向平台,他们人人负伤,血染官服。
袁崇焕左肩官袍上渗出鲜红的血迹,满桂多处受伤,上身和大腿处血迹斑斑,祖象升和范景文也都是带伤前来。
四人步上平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崇祯迎接上前,见四人皆带伤前来,不由内心一阵激动,喉头发噎,眼含泪水,“众爱卿血战满夷,退敌有功,朕……心中不忍目睹你们负伤累累啊!”
众人见崇祯动了真情,均感动得不知如何应答:“皇上……”
周延儒目视皇上,一一介绍:“这就是血战德胜门的大同总兵满桂,这是千里进京勤王的巡抚范景文。”
崇祯慰勉一番之后,立即加封:“朕要赏赐你们!满桂、范景文加官兵部侍郎!”
二人跪地:“谢皇上隆恩!”
轮到袁崇焕了,崇祯无须介绍,便迎了过去。他对袁崇焕太熟悉了,这些天“袁崇焕”这三个字一直轰鸣贯耳,前次就在这里的平台召对,袁崇焕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其豪言壮语,也音犹在耳,如今血战胜利,袁崇焕果然言行一致,不同凡响!只两天两夜便从关外赶来京师,并一举获胜,袁崇焕的确不是一般角色!崇祯目视着袁崇焕,见他黑瘦的面庞,经此风霜血战已变得更加黧黑清瘦了。他上前抚摸了一下袁崇焕受伤的左肩,又看了看犹如铁打铜铸的祖象升,然后大声说:“崇焕、象升血战沙场,是朕的股肱之臣,忠勇良将!赐蟒玉、貂裘、白全!”
袁崇焕、祖象升立即跪拜:“谢皇上!”
这时,大同总兵满桂上前一步,拱手致礼:“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崇祯面带笑容,亲切尤加:“爱卿有何所求,但讲无妨。”
满桂整整衣冠,鼓足勇气,说道:“臣五千士卒,伤亡过半,请皇上恩准进入城内休息整顿,以利再战!”
崇祯未加思索地便点点头:“依卿所求,满桂所部进入城内休息整顿。”
袁崇焕见势也上前拱手相求:“陛下,臣率关宁铁骑昼夜无休,奔命京师,乞请皇上依照满桂之例,恩准臣部进城休息整顿,恢复体力,再战满虏!”
崇祯脱口而出:“怎么你也要进城?”
袁崇焕恳求地:“千里行军,士卒人人疲累;又遇恶战,伤兵嗷嗷,缺医无治;城外安营扎寨,将士寒冷,无遮无掩……”
袁崇焕的恳求,没能打动崇祯的仁慈之心。因为崇祯对于袁崇焕的陈述,根本没有听入耳,他此时此刻脑海里霎时间涌现和萦绕的是:“袁崇焕拥兵过重,千万要警惕赵匡胤的‘陈桥兵变’!”“后金兵是袁崇焕引进来的!”这种内心的怀疑,使他同情的泪水化为满脸的严肃,“爱卿所部不是把满夷皇太极击败至南海子了吗?为何不一鼓作气,将他们斩尽杀绝?”
袁崇焕抬眼看看崇祯,并未多想,只以为这是年轻皇帝的无知:“陛下,满夷有八万骑兵,我方只有两万骑卒,广渠门外恶战,满夷轻敌,我方侥幸取胜,待各路援军聚集之后,对敌分割包围,目前乘此间歇,我部进城休整,精心部署,再予全歼,满夷必成瓮中之鳖!”
已经心存疑虑的崇祯,对袁崇焕的话无心再听下去:“满夷已成瓮中之鳖!崇焕所部当应驻扎城外,乘夷贼立足未稳,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叫他们彻底覆灭!”
袁崇焕的心陡地一阵紧缩:“陛下!……”
“爱卿速作调整,万不可等待!”崇祯不想再听袁崇焕的分辩,他摆手吩咐后,便扭头向皇极殿走去。
皇极殿内一阵歌舞乐声传来……
一直站立的祖象升,目视着脸色铁青的袁崇焕,诧异道:“皇上怎么如此决断?”
满桂原来是袁崇焕的部下、同僚,私下一直与袁崇焕、祖象升交好,这时,走上前来,同情地说:“督师大人,生为人臣,只得效命尽忠啊!”
袁崇焕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仿佛把所有的屈辱、误解和委屈,通通都咽进了肚子里。
后金,皇太极帐内,此刻是通宵未眠。后金的几位贝勒和元老重臣聚在这里,不过不是像大明朝一样的歌舞欢庆,而是如同遭霜打过一样,一个个低垂着头,充满了沉闷和丧气。
“退兵!退兵吧!”大贝勒代善因系努尔哈赤的长子,汗王皇太极的长兄,地位最高,所以他首先开口打破了可怕的沉默,“此次进关俘获甚多,咱们也赚够老本了!”
“退兵无疑为临阵脱逃!”皇太极一向瞧不起代善,因此不待他的话音落地,便冷峻地打断,“再说,袁崇焕能让我们轻易退兵吗?我看是叫袁崇焕打怕了!”
代善向来没有主见,他见皇太极反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办办?”
范文程唯恐贝勒之间因此而产生口角,便未待其他贝勒开口,抢先进言:“汗王,微臣在想:自古兵不厌诈。当初三国争雄,曹操派蒋干去周营,周瑜装作醉酒,吐出所谓真言,结果曹操中计,杀了水军都督蔡瑁、张允。”
“你是想用孙子兵法中的离间计?”皇太极疑虑地问道。
范文程显然已思虑很久,他胸有成竹地陈述道:“现在崇祯只允许满桂之兵进驻城内,而袁崇焕两次请求均遭拒绝,可见崇祯已听信了‘引夷入京’的谣传。臣以为只要我们再妥善策划,当可借崇祯之手除掉我们的劲敌袁崇焕,让崇祯小儿自毁长城!”
“扯淡!”大贝勒代善自己昏聩无能,却又总是嫉恨别人,尤其是范文程这个汉人。他认为在皇太极眼里,范文程远比他这个大贝勒更为走红。因此对范文程的建议总要冷眼相对、冷嘲热讽,“叫崇祯皇帝除掉袁崇焕,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吗?袁崇焕千里进京勤王,又把我们赶到了南海子,战功赫赫,宛如一尊战无不胜的战神,崇祯怎么可能除掉自己的忠臣良将!”
范文程没有计较代善的挖苦,而是淡淡一笑:“只要我们设好妙计,就有可能。”
“能个屁!”代善激动地站起来,范文程的漠视,使他气得面红耳赤,“我就不信,以我八旗六万精兵,加上蒙古两万兵卒,跟袁崇焕决一死战,不把他斩尽杀绝?”
“有勇无谋,不过匹夫之勇!”主持贝勒会议的皇太极见代善又要无理取闹,信口雌黄,便大声地插话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若倾巢而出,明军四面包围,我将陷入绝境,今日之败足以明证,凭勇厮杀也不是袁崇焕的对手。”
年轻的多尔衮这时突发奇想:“那就秘密派出杀手,扮成明军,潜入袁崇焕营帐,伺机暗算了他!”
皇太极素来喜欢这位小弟,虽说年幼,但打起仗来极为勇猛。他看着多尔衮笑了起来:“多尔衮善用智谋了!不过我八旗勇猛天下,岂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营生,有辱大丈夫的光明磊落啊!何况袁崇焕防范严密,也无法进入。”
他环视众人,说道:“诸位贝勒先别咋呼,还是请范先生把话说完。”皇太极说着,把头转向范文程,询问道,“崇祯真的会干此蠢事?”
“会的,因为他生性多疑。”范文程侃侃陈述,“自崇祯登基以来,臣一直对他探测研究。他因不是皇后所生,虽名为皇子,实被歧视虐待,内心深处存有自卑心理,唯恐那些饱学的文武大臣瞧他不起;当了皇上之后,权倾天下,大臣们一片奉迎拍马,自己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又使他滋生了自负。内心自卑与表面自负,必然演变成刚愎自用、秉性多疑。在登基之前,魏忠贤对他一再施毒加害,更加助长了他多疑的天性,臣下权势一大,他便会疑心:是不是要趁势夺权、妄窥皇位?”
“刚愎自用、秉性多疑?”皇太极思索地,“这么说,当真可行?”
范文程伸出三个手指来:“我们只要做如下三件事,从中离间,就可借崇祯之手除掉袁崇焕,让崇祯皇帝自毁长城,叫袁崇焕身败名裂!”
皇太极急切插言:“请先生言明哪三件事?”
范文程拱手禀奏:“其一,我军溃败广渠门,可由谍探即刻在北京城内散布是袁崇焕与汗王彼此默契配合,我为主动撤离,袁崇焕是纵敌入京,引敌议和,给崇祯小儿送上一道迷魂汤。”
皇太极:“那其二呢?”
范文程:“其二,今日夜间,请汗王单骑至袁崇焕阵前与两位明军将领秘密接头,窃窃私语,使崇祯皇帝疑上加疑,好似袁崇焕与我暗中勾结,另有企图。”
大贝勒代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又忍不住憨直地插言:“这叫什么计?汗王怎么能与明军将领秘密接头?”
皇太极没有计较代善的愚钝,而是哈哈一笑:“范先生是说,让我们的人乔装打扮成明军将领,演给明朝的人看的。”
大贝勒代善这时方恍然大悟:“范先生真有一副弯弯肠子,把我都绕糊涂了!”
范文程没有深思代善这话,究竟是褒奖还是贬斥,他微笑着点点头:“用计设谋就得绕着走啊!这第三件事就是在太监曹化淳、杜勋身上打主意……”
皇太极兴奋地霍地站起,猛地一拍桌子:“好,让他们当一回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