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的御花园,是这座宏伟圣殿中的一颗明珠。
紫禁城是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即公元一四二零年)修造竣工的庞大建筑,它的外朝三大殿和内廷的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及东西六宫等共有屋宇九千余间,宫墙长三公里,墙外护城河水环绕,实是一座森严壁垒的城堡。而其中因有三联单座花园点缀,方使得这红砖绿瓦的城中之城显得更加气势雄伟,豪华瑰丽。
御花园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因其座落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尾端,故原名为宫后苑。园内山石英钟树木、花池盆景和铺有五色石子甬道。园中建有钦安殿,殿后为太湖石叠砌的假山,名堆秀山,上筑御景亭,因此园紧靠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故此御景亭,便常常成为帝后们登高远眺的所在。
周皇后记得,上次春暖花开季节登临万岁山时,崇祯皇帝兴致甚高,曾亲手在万春亭下栽了一株槐树,此后每至清明时节,崇祯还常常问及浇水除草等细节。近来因见崇祯国事操劳,每日都愁眉不展,周皇后便与田贵妃商议,何不趁此春暖花开季节,请皇上歇息一下,出来赏花散心。
她们初时本想再去万岁山,去看看那棵槐树、浇浇水,但后来一想到栽那棵槐树时,是皇上与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皇上曾是那样激动、那样信赖,怕此次再去让皇上触景生情,因为当前最让皇上头疼的就是袁崇焕了!怕未能散心,反倒又惹起皇上烦心,于是周皇后与田贵妃商议一番之后,决定引皇上来此御花园。
现今是御花园最美的季节。假山嶙峋,瀑布悬挂;鲜花盛开,奼紫嫣红。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冠,射出道道光柱。
崇祯在曹化淳引领下,神采奕奕地走进御花园。
周皇后恭迎上前施礼:“臣妾恭迎皇上。”
崇祯兴致很好,他摆手一笑:“既是赏花,不必拘礼!”
田贵妃微笑上前:“皇上日理万机,昼夜无歇,臣妾怕皇上累坏了身子,特请皇上赏花悦目。”
“好!好!同去观赏。”崇祯抬眼环视四周,见园内各种花卉竟相开放,转脸问道,“今日又观赏何种奇花异草?”
周皇后高兴地:“今日赏的花卉是皇上未见过的。”
“噢?何种异花朕未见过?”崇祯说着向前走去,“待朕看看。”
周皇后、田贵妃引领崇祯来到一片花圃。
只见花圃中的鲜花叶呈椭圆形,花朵很大,单生枝顶,花瓣四片,或红或紫或白,异常艳丽诱人。
“果真艳丽无比!”崇祯边观赏边赞叹,“朕还没有见过如此奇绝艳丽的花卉。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叫罂子粟,也叫罂粟花。”周皇后指着鲜花介绍道,“此花前朝未有,是天竺国朝贡而来,听御医说,还可入药治病。”
崇祯惊讶地问:“如此艳丽之物,还可入药?”
田贵妃采摘一朵白色罂栗花:“我朝李时珍说,剌破叶茎,可取白液制药,号称一粒金丹,又称福寿丹,能通治百病,尤治血肉气痛,系止痛良药。听说……听说……”
崇祯见一向伶牙俐齿的田贵妃竟结巴起来,便好奇地追问:“还听说什么?”
田贵妃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收住话头,脸色羞红地支吾道:“臣妾记……不起来了。”
周皇后知道皇上多疑,唯恐田贵妃这样吞吐不说反倒引出误会,便莞尔一笑:“听说凌迟处决的犯人,事先服用,行刑时就可减轻剐肉之疼痛哩!”
崇祯果然倏然变色,不悦地言道:“剐肉之疼痛……剐肉当然疼痛啊!”
田贵妃竭力岔开话题,以让崇祯高兴:“天子观赏罂子粟,百草不敢先开花啊!”
田贵妃的苦心,并未收到效果,崇祯连听都未听,而是径自顺着他自己的思路,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个袁崇焕啊!”
当周皇后和田贵妃正暗自担心崇祯又落入袁崇焕情结,二人搜索枯肠想扭转话题时,谁知王承恩引领周延儒、温体仁恰恰这时匆匆走来。
王承恩手拿疏文启禀:“万岁爷,范景文再上疏文,请求皇上赦免袁崇焕死罪。”
周皇后对此大为反感,她目视崇祯那烦恼的神情,心疼地插了一句:“陛下赏花也不得安宁,依然是国事萦系在心,袁崇焕不是已经敕旨凌迟了吗?”
崇祯摇着头忧烦道:“可孙承宗那些功勋老臣,也求请赦免袁崇焕一死啊!”
一直陪伴在旁的曹化淳,这个崇祯肚子里的蛔虫,他早就看透了崇祯的心中所想,看出了崇祯的犹疑和举棋不定,他唯恐皇上变卦,连忙乘机说道:“万岁爷,奴才以为:君为上,臣为下。皇上以个人名义请孙先生去狱中求书袁崇焕,是颁诏行事;孙先生怎能以个人名义求请赦免呢?君臣颠倒,主仆换位,有要挟天子之嫌啊!”
崇祯一面点头,又一面斥责:“化淳,以后不可胡言。”
曹化淳连忙应声:“奴才知道!”
“陛下!”温体仁见曹化淳已打了头阵,便适时走了出来,他深深一礼后,举目注视着崇祯,“庶民百姓尚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说,何况天子朝堂敕旨?皇上威仪天下,一言九鼎,赦免袁崇焕的疏文当一概驳回!”
周延儒因与他们是事先策划、串通一气的。只是他一向貌似公允,他的言辞腔调自然也略略有别于温体仁。只见他微笑躬身,款款言道:“微臣早就说过:袁崇焕一日不决,上疏就会一日不断。陛下如若不论议和通敌,当可赦免,……”说到这里,周延儒故意拖着长音,引而不发。
“通敌议和,岂能赦免!”崇祯毅然下旨,“于癸亥之日处决袁崇焕,由温爱卿刑场监察!”
温体仁心中暗自一乐,慌忙躬身一拜:“臣领旨!”
唯王承恩意有踌躇:“万岁爷,还有一道奏疏。”
“何人所奏?”
“宁远参将茅元仪,他说皇上如不肯赦免袁崇焕,请求陪刑……”
“什么?”崇祯似未听清,他惊愕地追问了一句。
“陪刑。说是不肯让袁崇焕一人受辱,他愿意陪同袁崇焕一道接受处决……”
崇祯大为恼怒:“岂有此理!”
茅元仪私宅,杨宛素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饭桌旁。桌上放着一动未动的饭菜。
茅元仪匆匆归来,但他并未走向餐桌,而是神情黯然地看着妻子:“宛素,家中还有银两吗?”
杨宛素站起身来,打开床边的箱笼,从中掏出一包银子:“家中积蓄,全部在此。”
“这点怎么够呀!”
“干什么用,要这么多银两?”
茅元仪唉声长叹一声:“督师无救了!”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绝望道:“皇上驳回所有上书,连同我的上疏……”
“怎么,你也上书了?”
茅元仪点了点头:“明天袁督师就……绑赴刑场了!”
“啊!”杨宛素惊诧地,“果真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痛苦地说:“一切均无济于事!只能给督师买点福寿丹送去。”
杨宛素不解地道:“买福寿丹?”
“皇上判的是凌迟处死,袁督师得被一刀刀活剐,咱买点福寿丹给他服,受刑时也可少点疼痛啊!”茅元仪望了一眼那包银子,叹了口气,“可这点银子连两丸福寿丹都买不来啊!”
“相公别急!”杨宛素擦去泪水,毅然摘下佩戴的金钗、耳饰,“把这些都变卖了吧!”
茅元仪感激地目视一眼爱妻,缓缓拿起银子和首饰。
茅元仪怀揣着银子和爱妻的首饰来到药房,店主经过一番估算,将银子和首饰放进柜台,然后拿着钥匙开锁,打开柜门,取出两只精致的缎面木盒。
店主打开小木盒,亮出一粒金丹蜡丸:“敢问买主,何种疑难绝症竟要服用十粒福寿丹。”
茅元仪看看店主:“今日受刑之人——袁督师。”
“袁督师?”店主正视茅元仪一眼,见茅元仪虽满脸忧戚,但仍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言谈之中透着豪爽与英武,知他必是武将。又见他将妻子的首饰钗物一并拿来,可见此人绝不是贪赃行贿之官,而是个豪侠仗义之人。店主望着他,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同情和敬重,“冤不冤平民百姓说不清楚,依我看,好像武将保他,文官恨他。”说着叹了口气,“真是千刀万剐啊!请务必在刊前两个时辰服用,升天也能好过些。”
温体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携带一队禁兵来到牢狱的大门。他一走进囚牢,便笑脸盈盈地向袁崇焕拱手抱拳:“恭贺袁大人!祝贺袁大人!皇上已降圣旨,袁大人的好日子到了!”
袁崇焕已从茅元仪处得知了温体仁的所作所为,面对这蛇蝎之徒,他蔑视地斜了他一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等死之人,何言之好!”
“好事!好事!”温体仁嘿嘿一笑,“袁大人看到卑职亲临牢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着打开圣谕,“皇上下旨,由卑职押送监刑,午时三刻,要委屈袁大人皮肉受苦了!”
“奸邪害正,自古有之!”袁崇焕骤听自己死期已至,并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金刚怒目似的瞪视着温体仁,说道,“想不到我袁崇焕竟死在你这个奸佞小人手里!”
温体仁对袁崇焕的咒骂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他不恼不怒地微微一笑:“怎么是死在我的手里?袁大人抬举卑职了!你是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死在你效忠的皇上手里!”说着躬身示意,“请袁大人上路吧!”
“且慢!”袁崇焕整了整衣服,走向桌前,他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地挥笔写下了如下八行诗句:
袁崇焕写毕绝命书,将笔扔在一边。
“执法人难恕,是非我心知。说得对啊!”温体仁看着绝命书一笑,“袁大人当然不会谅恕我这个执法人!我也不希求会有什么谅恕!至于是非嘛,你我心中都明白得很呢!”
袁崇焕咬牙切齿:“你这个奸佞无耻小人!”
“可皇上视我为贤良忠臣!”温体仁不由得意地又念着绝命书,拍案叫绝,“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好!好!有气魄,有骨气!既然‘粉骨亦何辞’,那就请袁大人不辞刑场,甘受凌迟吧!”说着一声吩咐,“尔等还不赶快伺候袁大人上车!”
两名随从立即上来,准备架走袁崇焕。
“退下!”袁崇焕一声怒吼,手指温体仁:“我清白之身岂能容你这等鼠头獐目的奸邪玷污!”说着起身昂首,跨步走出囚室。
当温体仁等随同袁崇焕行至牢狱门口时,只见一双手举着瓦盆从空中狠狠摔向地面,“砰”的一声,瓦盆碎片四起。
狱卒们正列队在狱门两旁。他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接触,虽不知详情,但已隐隐感觉到袁崇焕的冤屈。他们除了同情,也深深对袁崇焕为人之刚毅耿直所敬重,因此,当袁崇焕大步走出牢房时,狱卒们便自行列队拱手抱拳,朝囚车上的袁崇焕一拜:“袁大人想开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小的们送袁督师上路了!”
袁崇焕激动得心头一热,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他擦拭着眼泪,还未待他有所表示,温体仁则抢步上前,狠狠一鞭,马拉的囚车像受惊一样猛然奔驰而去。
茅元仪手捧着福寿丹走进牢狱时,囚车已然离去,他高叫了一声:“袁督师!”见无人回应,茅元仪直走到牢房门前,敲击房门,“袁督师!袁督师!”
还是无人回应。
茅元仪砰的一声将牢门推开,只见里面空空荡荡。
茅元仪扭头跑出门外。
去刑场的路上,袁崇焕被拘押在囚车中游街示众,走在一旁的温体仁则得意扬扬地骑在马上。
茅元仪抄小路在急速地奔跑,他蓦地看见囚车从眼前驶过。
“袁督师!”茅元仪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呼喊,撒腿追赶着囚车。
飞速转动的车轮,急速奔跑的双腿。
茅元仪猛地被绊了一跤,一个跟头将他摔出好远好远,福寿丹脱手也被远远摔了出去。福寿丹蜡丸滚落在地,滚向四面八方。
茅元仪被摔得头破血流,鞋帽皆丢,他坐在地上定睛一看,囚车已远远驶向前方。
茅元仪迅速爬起,捡起两丸福寿丹,拼命向囚车追去!
囚车进入市区,道路两旁的市井百姓愤怒地向囚车扔砸砖头瓦片,恶狠狠地骂着:“就是他引来了辫子兵!”“背叛大明,投贼卖国!”“打死他这个狗娘养的!”
有人高喊:“打死袁崇焕便宜他了!让他挨千刀!受活剐!”
“对!活剐他!吃他的肉!”
茅元仪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地跑着追赶囚车,他踉踉跄跄地边跑边喊:“袁督师冤啊!是袁督师救了京城百姓啊!袁督师是忠臣啊!别打他……骂他啊!……”
毛云龙和辽女沙茹兰混杂在愤怒的百姓中间煽动着:“他是个疯子!疯子说疯话,竟说袁崇焕救了京城百姓!打这个疯子!”
“对!打这个疯子!打!打呀!”一些愤怒的市民又向茅元仪投掷砖头瓦块。
茅元仪边追赶着囚车,边泪流满面地呐喊着:“我疯了,京城疯了!大明都疯了!”他指着道路两旁的市井百姓,“你们都疯了!连皇上都疯了啊!……”
囚车渐渐远去,茅元仪空举着手中的两丸福寿丹,仿佛真的疯癫了似的顿足捶胸地哭喊:“疯了!都疯了!大明疯了!大明危矣!大明亡矣!……”
一阵砖头瓦块,雪片一样落在了茅元仪的身边。
谢尚政家中,谢尚政正在桌边端着茶盏在呷茶品味,家仆引领袁崇焕的妻子阮氏突然走进客厅。
“尚政!”阮氏因丈夫蒙冤,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为的就是投奔丈夫的这位同乡好友,所以今日一见,她竟高兴地喊了起来。
谢尚政掉头一看,却是吃惊不小,他心中暗暗叫苦、暗自盘算,但嘴上却佯作欣喜:“哎呀!原来是嫂夫人!”他掩盖着内心的惊恐,放下茶盏,热情上前说,“大嫂怎么来了?”
阮氏既未就座,也未接茶,而是“扑通”一声跪在谢尚政面前,泪如雨下地苦苦哭诉:“听说崇焕下了冤狱,妾身心急如焚,匆匆筹集盘缠,千里寻夫,来到京城。在湖广会馆打听到你的下落,就赶来府上。”阮氏边说边连连磕头,“尚政啊!你和崇焕自幼相知,他的为人处事,你最清楚了!崇焕一直把你视为知己,他上次返家时告诉我说,朝廷腐败,小人奸佞颇多,说他一旦含冤出事,就让我找你,你肯定会为他辩冤的!如今不幸言中,他果真蒙冤受害。尚政兄弟,嫂子赶来求你,快救救崇焕……救救崇焕啊!”
“嫂夫人请起!”谢尚政扶起哭成一团的阮氏,竭力掩饰地,“崇焕兄投狱问罪,小弟岂能坐视不救?几乎每隔一日便前去狱中探望,到处奔走呼号,求救崇焕兄早日出狱。只是朝中关节颇多,尚需时日。”
阮氏擦去泪水,理解地点点头:“尚政,请你领妾身即刻去狱中探望崇焕。”
“这……”谢尚政转动着眼珠在思虑对策,少许后回道,“这样吧!嫂夫人一路辛苦劳累,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子见到崇焕。请嫂夫人先去会馆收拾细软,移居小弟府中暂且住下,然后再一同去狱中探望。”
“谢谢你如此费心!”阮氏感激地连连致谢,“那我马上就去会馆。”
谢尚政热情有加:“小弟着轿夫送嫂夫人前去。”
“不用不用!”阮氏摆手谢绝,“尚政,见到你我就放心了!会馆路途不远,一会儿就到。”
“那好,小弟一会儿派人去接。”谢尚政说着送阮氏走出客厅,穿过天井。
滢儿走出厢房,目视谢尚政陪阮氏走向大门口。
谢尚政返身走回,站在天井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滢儿款款走到谢尚政身边:“相公!袁崇焕今日受刑,难道真的把这个女人接到府中?”
在辽东的总督府,风尘仆仆的驿使身背驿袋翻身下马,疾步走进。
孙承宗跪接圣旨后,看着看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祖象升,吴襄等辽东将领围了过来:“孙大人,怎么了?”
“皇上驳回了我等赦免袁督师死罪的请求!今日午时三刻在菜市口刑场凌迟处决!”
众人一听,宛如一盆冷水倒入热油中,立时炸锅沸腾起来!祖象升一拳击在桌子上:“这叫什么王法?”
吴襄等也激昂慷慨:“坏人当道,好人蒙冤!”“有功不赏,反遭凌迟,天理何在?”
孙承宗:“你们哪里知道,京城百姓受奸人挑唆蒙骗,还要争吃督师之肉!”
“冤啊!千古奇冤!!”
祖象升眼中喷火:“孙大人,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袁督师受此奇冤?”
吴襄犹疑地说:“皇上的圣旨谁敢违抗?”
孙承宗瞪了吴襄一眼,凛然站起:“传令将帅,立即来帅府聚合,午时三刻,我辽东将士为袁督师举哀送行!”
菜市口刑场。
一根木桩上绑着上身赤裸的袁崇焕。
五大三粗的两名刽子手握着牛耳尖刀立在一旁。
温体仁端坐一边临场监刑。
禁兵四周林立。
百姓环绕观看。
百姓群情激愤,指着袁崇焕咬牙切齿骂道:“看看这个引敌入城的汉奸!卖国贼!”
“猪狗不如的畜生,也有今天的下场啊!吃他的肉!”
有人喊着:“我出银一钱,买袁贼一块肉吃!”
“我出银二钱,买肉一块!”
“我出三钱!”
“五钱!”
“一两!”
野蛮虐杀人性,袁崇焕的肉价一涨再涨!
温体仁站起身来,来到袁崇焕身边,阴险地奸笑道:“民心不可侮啊!袁大人看看,黎民百姓咬牙切齿,义愤填膺,纷纷要吃你的肉!”
“黎民百姓不明真相,恨的是卖国求荣的奸贼,我能以寸寸血肉喂养黎民,死而无怨无恨!”
“喔”温体仁斜睨着袁崇焕说道:“你的血肉之躯即将剐成碎片,果真无怨无恨?”
“咚”的一声炮响!
袁崇焕不禁仰天悲呼:“我袁崇焕一生清白,问天可容,问地可立,问心无愧!恨只恨满夷未灭,反遭暗算;悲只悲奸伪当政,适主昏庸;叹只叹大明社稷将无安宁之日,中兴之望永不复现了!”
而此时远在关外的辽东总督府,硕大的祭坛上,青烟冉冉,“袁督师崇焕灵位”的供牌赫然矗立其中。
灵位前供奉着猪、牛、羊三牲之首。
辽东将领均着白盔白甲,一派肃穆。
京都的刑场,“咚!”的第二声炮响。
温体仁眼露凶光,满脸杀气:“真是至死不悟!死到临头,依然怨言不绝,恶语诋毁!真该千刀万剐!”
袁崇焕冷眼斜视着他,依然铮铮铁骨:“你剐得了我的肉,剐不了我的魂,我袁崇焕的冤魂永远是效忠大明社稷子民的!”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总督府,白发苍苍的孙承宗已率先跪倒在地。
祖象升等将帅随之刷地跪成一片!
京都的刑场,刑官一声高呼:“午时三刻到!”
“咚!”的第三声炮响,震人魂魄!
温体仁咬牙切齿地挥手下令:“开刀活剐!”
刽子手握着牛耳尖刀走向袁崇焕。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披头散发的茅元仪手捧两丸福寿丹,长跪在地,泣不成声:“督师啊!”
遥远辽东的大地上,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孙承宗已是泪流满面,他颤抖着胡须,哽咽高呼:“为袁督师送行!”
祖象升等众将领,顿时响起一片哭声:“为袁督师送行!”
总督府院内,闻讯赶来的士卒也一齐跪拜:“为袁督师送行!”
宁远乡亲闻讯,也聚集总督府周围,不论男女老幼,此刻均一同跪倒,齐声哭喊:“为袁督师送行!”悲声震荡着广袤的辽东旷野,山谷回应,撼天动地!
性情刚烈的祖象升,无法忍受这巨大的悲愤和冤情,他猛地起身从总督府内奔出,跃身跨上战马,疾驰而去!
北京菜市口附近的街市。
袁崇焕的妻子阮氏从湖广会馆出来,刚过虎坊桥街口,就遇上刑场围观的市民,他们正陆续返回各自家中。
一市民边走边说:“痛快!国贼袁崇焕被剐得血肉皆无!”
另一市民夸耀地说:“听说袁贼通敌是谢尚政捅出来的,要不还真险呢!”
又一市民叹了口气:“真够惨的!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
阮氏闻言,一把抓住说话的市民:“谁?你们说的是谁?”
“袁崇焕啊!”
“哪个袁崇焕?”
“还有几个袁崇焕,就是辽东那个督师袁崇焕!”
“他……他怎么啦?”
“他通敌叛国,刚刚被凌迟处死啦!”
阮氏一听,轰的一下,顿时昏倒!
人们拥过来,施以急救:“大嫂!”、“大嫂,你醒醒!”
阮氏在人们呼唤声中,缓缓睁开眼皮。
“噢,醒过来了!”
人们刚想问些什么,可却见阮氏猛地一跃爬起,直朝菜市口刑场奔去!
虎坊桥距离菜市口刑场并不太远,但当阮氏跌跌撞撞地赶到时,刑场已是空无一人。不久前还乱乱哄哄,熙熙攘攘的,如今已人去烟散,只有孤孤零零的木桩依旧矗立在那里。
阮氏走向木桩,寻找着丈夫踪迹,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一片血迹。
阮氏扑下身去,捧起一掬血,她目视累累血迹,如痴如呆:“崇焕,你在哪里?为妻怎么看不到你?怎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望着这血迹!斑斑血迹!流成小溪般的血迹!
阮氏再也控制不住,抱住木桩,她失声痛哭:“崇焕,夫君啊!为什么……你死得这么惨啊!苍天啊!为什么……冤杀好人啊?”
阮氏披头散发地疾步返转,来到谢尚政官邸门前。
阮氏欲哭无泪,满腔悲哀化成极度愤怒,拚命地用身体撞击着紧闭的朱漆大门!
大门被撞得咚咚作响……
阮氏用尽平生的力气一边撞击,一边厉声斥骂:“谢尚政: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啊!你伤天害理……杀人不见血啊!……”
谢尚政紧张地站在天井里,听着阮氏在门外的斥骂声。
滢儿走了过来,不悦道:“这个女人疯了!骂上门来了!”
阮氏依旧一边撞击一边痛骂:“谢尚政!袁崇焕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穷愁潦倒的时候,是他将你重新启用;你老人去世,无力发送的时候,又是他替你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二十多年,他一直把你视如手足,胜过兄弟!可你竟然恩将仇报,卖友求荣,你……你白披了一张人皮!你投靠奸邪,出卖自己的弟兄,你还算个人吗?谢尚政,你不得好死!……”
大门被撞得哐吱作响……
谢尚政龟缩在院内,茫然不知所措。
“你就这样挺着让她骂吗?”滢儿一脸凶气地冲过去,吩咐家丁,“还不赶快把这疯婆子轰出去!扔到野外喂狗!”
家丁打开大门。
阮氏愤怒地冲了进来。
四名彪形大汉立即上前,扭住阮氏,捂着嘴巴,将她架出门外。
龙潭湖畔,一座新坟立在湖边。一块墓碑矗立在坟前,上书“督师袁崇焕之墓”。
碑前供奉着饭菜和一杯酒。
铅云低垂,阴霾密布。香炉中青烟袅袅,仿佛是袁崇焕的冤魂渺渺升天。
茅元仪和杨宛素并跪在墓前,泪水徐徐,烧香焚纸,祭奠亡灵。
他们热泪簌簌,叩首祭拜。
茅元仪端杯起身,将酒洒在墓前!
衣衫褴褛、几近呆痴的阮氏缓缓走来。阮氏目视墓碑,跪拜墓前,忍不住失声啜泣,话语喃喃:“崇焕,夫君啊!想不到你没有丧命敌手,反被昏君残杀!你我夫妻竟如此诀别!让妾身给你捧上一把土吧!”
阮氏双手扒土捧着洒在新坟上。
阮氏祭奠完毕,站起身来,却猛地发现残破被毁的袁母祠堂竟近在咫尺。
这是茅元仪和杨宛素有意安排的,旨在让袁氏母子厮守相伴。他们伴着阮氏来到被毁的袁母祠堂。
只见残壁断垣,杂草丛生,袁母塑像七零八落地碎裂在地。但崇祯亲题的横匾“岳母风范”四个大字仍依稀可辨。
一阵清风吹来,枯叶萧萧飘零。
阮氏跪在破碎的“岳母风范”横匾前,用带着血痕的双手,缓缓抚摸着袁母的塑像,热泪滚滚:“母亲大人,您老人家高风亮节,为使崇焕精忠报国,毅然纵火焚身,可怎么会想到崇焕为大明江山耿耿忠心,出生入死,却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母亲,您说天理何在?公理何在啊?您老人家也一定含冤九泉吧!母亲,崇焕!袁氏名节,凛然浩天!妾身随你们一起去吧!”
阮氏言毕,跃身一头撞向石柱!
杨宛素哭着陆一声惊叫:“嫂夫人!”
茅元仪连忙上前,抱着阮氏,阮氏已经气绝身亡。他轻轻放下阮氏,泪水汩汩涌淌,仰天长啸:“满门忠烈!千古奇冤啊!”
杨宛素百感交集,心中陡地涌出中那悲呛的唱段:“地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啊,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谢尚政官邸。
“砰,砰,砰!”一只粗壮的手敲着谢府朱漆大门。
身佩腰刀的彪悍家丁打开大门,定睛打量着来人:“大人您……找谁?”
来人即祖象升,他万里风尘地赶来京城,马未卸鞍便直奔这里。
“这不是谢府吗?”祖象升轻蔑地扫视一眼,径自走进,“老爷我找谢尚政!”
家丁见祖象升来势汹汹,连忙拦阻:“谢大人不在府上。”
祖象升穿过天井,走进客厅,一屁股坐下:“不在府上在哪儿?”
家丁盯视祖象升,仗势充硬:“不知道!”
“怕是知道不说吧?”祖象升瞪视家丁一眼,站起来探身查看东西厢房。
家丁见来者不善,便乘祖象升不备,拔刀从背后一刀砍去!
哪知祖象升粗中有细,早有防范。只见他返身一脚,踢飞家丁手中腰刀,随即拔出佩剑,一把揪住家丁,冷笑一声:“看来奴才和主子一样,就会暗算害人!说!谢尚政到哪儿去了?”
家丁两腿筛糠:“这……”
祖象升双目怒视:“说,饶了你狗命;不说,宰了你!”
“大人饶命!我……我说!”家丁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谢大人为避凶险,在温大人、温体仁府中。”
时近傍晚,茅元仪和杨宛秦方将阮氏与袁崇焕合葬完毕。
暮雾中的龙潭湖畔,一座更大的新坟矗立湖边。
墓碑上写着“督师袁崇焕妻阮氏合墓”。
雇请的几个农夫立好墓碑,用锹拍打拍打坟上培土后离去。
茅元仪和杨宛素目视新坟,泪水流枯,心灰意死。
杨宛素见天色已晚,正欲同茅元仪一道返家时,谁知茅元仪竟突然转身施了一礼:“宛素,为夫有一事相求!”
杨宛素一怔:“你我患难夫妻,何言‘求’字?”
“请爱妻一定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什么事啊?”
茅元仪将随身携带的袁崇焕文稿拿出来,郑重地托在手上:“这是崇焕兄的文稿《督师纪略》,现将它托付给你,请爱妻务必妥善保管。”
杨宛秦肃然接过文稿:“请夫君放心,宛素一定将它视同生命,有宛素在,就有文稿在!”
茅元仪又施一礼:“那就多谢娘子啦!”
杨宛素和茅元仪自结婚以来,二人情深意切,浑为一体,从不分彼此,也没有任何隔阂与客套,今见茅元仪如此多礼,不由得疑惑地望着茅元仪:“元仪,你今天是怎么啦?”
茅元仪没有回答,而是缓步走向湖边:“宛素,你我夫妻一场,虽然相亲相爱,可我却没能让你得到幸福安宁。相反,这两年多来,你一直随我担惊受怕,受苦受累。”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妾身清楚,夫君肝胆照人、义气千秋。今后,不管再遇上什么艰难困苦,我都愿陪同你走到底,夫君到哪里,妾身就陪伴到哪里。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不,不能这样。你不能陪我,我也不能陪你。从现在起,你我要各走各的路。”
杨宛素惊诧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使命。”
“什么使命?为什么我们不能夫妻合力,共同完成?不管前面有多么艰险,即使刀山火海,为妻也会赴汤蹈火,与夫君共同完成使命!”
“你的使命就是保管好袁督师的文稿,使它公布于众,让天下明白袁督师的为人,明白袁督师的心迹,使袁督师的冤情得以昭雪!”
“那夫君你呢?”
“我?”茅元仪神情肃穆,“自袁督师蒙冤之日,我就立下誓言:陪同袁督师同生共死!如今世道险恶,天命难违,我茅元仪既无力回天,也无能为督师辩冤,唯有陪同一死以明我辽东将士的心迹,以死来昭告世人,袁督师是冤枉的!”说着,他趁杨宛素不备,跃到河边,高叫一声:“我们来世有缘,再为夫妻吧!”
茅元仪纵身一跃,投入水中!
平静的湖水激起巨大的浪花!
杨宛秦闻声跑向湖边,大声呼喊着:“元仪!元仪!”
回答她的只有消失的浪花和道道涟漪。
杨宛素哭喊着,悲痛欲绝!可她看到手中的文稿时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她紧紧抱着文稿,面对湖水发誓:“为妻绝不辜负你的遗愿!”
温体仁的府第,上写着“温府”二字的大红灯笼高悬门檐。
四名粗壮家丁守护在温府大门口。
祖象升走到门前,并不搭言,而是直接闯入大门。
家丁见是位并不相识的将军,连忙上前拦阻:“大人……”
祖象升理都未理,仍向里走去。
四名家丁见状,一字横排挡住去路!
祖象升闪过拦阻,按住剑柄:“谁敢挡路,小心他的脑袋!”
僵持中,一家丁慌忙跑至客厅禀报:“老爷!有人大胆闯入府门,奴才们拦都拦不住!”
温体仁听后,面带愠色:“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是我!”祖象升人随声入,大步跨进客厅。
温体仁见是祖象升,立即转怒为笑:“哎呀!原来是祖将军!老夫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转脸斥责家丁,“有眼不识泰山!祖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早禀报呢?混账东西!滚下去!”
“是!”家丁目视祖象升一眼,灰溜溜地退下。
温体仁笑容可掬:“祖将军亲临寒舍,难得难得!请坐!”
一个丫鬟立即端茶送上。
祖象升拒邀入座,拱手抱拳:“末将造次贵府,只想见一见谢尚政,有几件事……要问问他!”
“实在不巧,”温体仁恭谦一笑:“谢将军已携眷属去南京就任兵部侍郎了!”
“好一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祖象升猛地将脚一跺,咬牙切齿地骂道!他鄙视地看着温体仁,“那就问问你:为什么要让袁督师蒙遭不白之冤?为什么用弟兄们的盖天之功不能免督师一死?说!”
“请将军息怒!”温体仁依旧笑容满面,“这都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说祖无先例,生为人臣,只得唯皇命是从,你我能改变皇上的主意吗?辩冤无济于事啊!”他亲切地拍拍祖象升的肩头,“祖将军豪爽侠义,令老夫由衷敬佩!恕老夫直言:论才能,将军当不在袁崇焕之下;论前途,将军任蓟辽总督、拜职兵部尚书绰绰有余。人死不能复生啊,将军何必为一个死去的袁崇焕误了自己前程?”
“呸!”祖象升朝温体仁狠狠啐了一口,“我祖象升堂堂正正大丈夫,岂能屈膝低眉事权贵,为你这奸佞小人所收买!”
温体仁没有和他计较,只是掏出手帕轻轻地擦了擦后,阴冷地侧视着祖象升。
祖象升回到居所湖广会馆时,只见一纸辞呈放在桌子上。祖象升认出这是自己写给兵部的,怎么又回来啦?
“真是有违祖大人初衷!”范景文跨步走入祖象升的房间,脸上带着焦虑和歉意,“卑职在兵部看到祖大人辞呈,心中甚为不安,扣下未报,特来会馆,请祖大人暂忍心中怒,收回辞呈。”
“这是被逼无奈啊!”祖象升一向敬重范景文,此次虽然也知道范景文扣下,送回,是一番好意,可他目视着桌上的辞呈,依然满脸怨愤,“崇焕蒙冤,你我都千求万请,朝廷置之不理,一概驳回,如此残害忠良,能叫弟兄们不寒心吗?这个朝廷还值得拼死报效吗?”
范景文同情地点点头:“卑职只是想:后金日益强盛,此次侵扰,亡我大明之心必定更加嚣张。辽东已失去袁督师,再无将军镇守,关外防务令人堪忧,复辽大业将毫无希望!”说着将桌上辞呈推了过去,“祖大人暂且收回辞呈吧!”
祖象升摇头苦笑:“皇帝老子都不堪忧,你我忧国忧民又有何用?”
皇上的御书房,虽说夜色已深,可温体仁依旧独自奏对。
“老臣实在堪忧!”温体仁躬身递着疏文,“陛下:袁崇焕虽已伏法,但余党尚存,为免留后患,还须清除同谋!”
“联也正为此思虑。”崇祯接过疏文翻阅,不由惊讶:“第一同谋是祖象升?他是勤王救驾的有功之人啊!”
“陛下!此人目无君上,拒上作乱!他初为抗拒朝命,领兵东走,致使夷贼再困京师;随后又追而不返,见危不救,且出怨言,其反骨昭然若揭!”
崇祯闻言未语。
温体仁见崇祯沉默不语,便又上前跨进一步,再行挑唆:“而今,祖象升又擅自奔丧京师,为袁崇焕鸣冤叫屈,上蹿下跳,进谢尚政私宅,闯老臣官邸,恶语咒骂,提剑威胁,”说着竟淌下了眼泪,“老臣恐遭不测倒也罢了,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对皇上竟也颇多不恭之词!实袁崇焕第一同谋死党!”
“好了!”崇祯冷冷地打断他:“你说怎么办吧?”
“为根除后患计,理应凌迟……”
“什么?还要凌迟?”崇祯惊诧得睁大了眼睛,瞪视着温体仁。
袁崇焕这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忠臣良将,已化作一缕冤魂埋在了龙潭湖畔,崇祯皇帝难道还真的会将另一守边大将祖象升也凌迟处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