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深山之中。茫茫丛林,山花野草,一派春意盎然。“闯”营大寨中,正在举行一场充满野性、别开生面的婚礼。婚礼既有陕北浓郁的民间色彩,又有山区高原所特有的豪放粗犷。
数百人组成蔚为壮观的仪仗之后,一个身骑乌龙马、头戴大毡笠,身穿白袍、腰系一条大黑腰带,肩上斜披着大红绸花的魁梧汉子出现了,他就是新郎李自成。自高迎祥被俘处斩之后,李自成便继任闯王,后来又趁洪承畴官军撤走之机,有如野火燎原一样,仅仅几个月,闯王的队伍已有几十万人马。其中,位居首功的当应是李岩,他编撰的《闯王之歌》像漫天撒播的种子一样,很快便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生根发芽,许多贫苦的农民都是唱着这“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小调,前来投奔的。
如今,李自成不仅接过了闯王的兵马,又迎娶了闯王高迎样的妹妹,从此,他更加受到了将士们的拥戴!
见新郎走近,人们顿时欢呼起来!“闯王万岁!”的呼喊声震撼山谷。
将士们有节奏地又唱起了《闯王之歌》:
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
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新娘来了!”随之,一顶土制的大轿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这顶大轿,是一把大靠背太师椅(显然是从哪个财主家抄来的)绑在八人抬的轿杆上,没有顶篷,没有帘账,却别有一种韵味。新娘高夫人头上盖着红绸,高高地坐在上面,迎着大家走来。
人们蜂拥向前,欢呼着争看新娘。大声叫喊着:“快掀去轿帘,让我们看看漂亮的新娘!”
“咱们闯王选的新娘,准赛过天仙!”
“是天底下最美的后姐儿!”
众人齐声呐喊起哄:“快!红娘子!快掀开头盖!”“让我们看看新娘到底有多漂亮!”
被称做红娘子的是起义军中的女将、李岩的妻子。这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后美女郎,她今天是高夫人的伴娘。她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含笑打开轿帘掀起了盖头。
谁知盖头掀开,人们的哄闹声竟戛然而止。有的诧异地“啊”了一声便住了嘴,有的禁不住低声嘀咕着:“怎么还是个大脚?”
只见起哄最欢的刘宗敏接连向后倒退了几步,脸色骤变,他一把拽起身边的李岩走出人群。
刘宗敏厉声喝问:“李岩,这个女人可是你帮着闯王选的?”
李岩点了点头。
“天底下那么多的美女你不选,却偏偏选这么个丑婆娘?你知道不知道,将来我们打进北京,坐了天下,她就是威仪天下、总领六宫的母后?再说,我们闯王仪表堂堂、天下第一美男子,你总得给找一个国……国什么什么香……”
“国色天香。”
“对!只有国色天香才能配得上我们闯王!你自己找的是美得像仙女似的红娘子,为什么给闯王找这么个丑妇?还是大脚!”
“这是闯王自己选定的。”
“你骗人!闯王怎么会……?”
“这事,我骗得了人吗?”
“真的是闯王自己定的?”
“开始,我给他选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可闯王一概不要。”
“为什么?”
“他说,我们天天都在打仗,那些弱不禁风的小脚女人,怎么跟我爬山打仗,岂不成了累赘?所以他指名要大脚,身强力壮的。再说,你别忘了,她可是闯王高迎祥的妹妹。”
“那倒也是。”刘宗敏点了点头。
“知道吗?本朝开国的马皇后就是一位大脚妇人,闯王选她,大有深意呀!”
这时,一位副将跑过来:“闯王请你们两位入席!”
山洞中的议事大厅。
大厅内一派喜气洋洋。灯笼、火把,错落有致、气象万千!
人们都已经落座,每个人的面前都是大碗大碗的鸡鸭鱼肉。
刘宗敏和李岩一进门,负责司仪的牛金星热情迎上来,指着闯王旁边的两个空位:“来来,就等你们了,快上座!”
李自成待大家坐定后,站起举杯:“诸位弟兄,由于昏君当道,逼得我们没有活路,只好揭竿起义。从起事到今,弟兄们腥风血雨,到处奔波,从今天起,我李自成就算有了家了,她,就是你们大家的嫂子!”
李岩率先站起来:“嫂夫人,国不可无主,家不可无妇,祝您辅佐闯王成就大业,我祝你们永偕连理,携手百年!”
刘宗敏也随之一跃而起,他一张嘴,先是吐了一句粗话,见有女眷在,他不好意思地一伸舌头,方正儿八经地举杯说道:“我祝嫂夫人,给咱闯王生他十个二十个儿子,来他个儿孙满堂!”
牛金星是个老于谋算之人,因他曾做过道长,故说话办事总是慢条斯理、三思而后行,让人感到他沉稳、老练而又深不可测。这时只见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那山羊须后,方缓缓地走过来,一板一眼地说道:“不久前,我等曾在山中掘出一块千年神碑,上面刻着七个古篆字,经高人辨认,这七个字是‘十八子,当主神器’。这‘十八子’是什么?合起来正是个李字!这就是说,该姓李的执掌江山,这姓李的,不就是咱们闯王吗?”
众人一听,立时欢腾起来。这些农民出身的弟兄,没有人会去怀疑牛金星是否编造,更没有人去考证那块所谓神碑的真伪,他们只是一迭声地连呼:“此乃天意!”“天意!”
刘宗敏这个粗鲁汉子,更是激奋不已。“神都说,十八子李主神器。待明年,我们就能打到北京了,大哥做了皇上,嫂子你就是开国的皇后了。来,我们先敬皇后娘娘一杯!”
李自成这时也兴奋起来,他神情严肃地举杯站起:“借大家的吉言,我李自成郑重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李自成今日娶高氏,若他日夺得天下,当立高氏为皇后,神明共鉴,摔杯为誓!”
李自成随即将酒杯用力摔在地上。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闯王万岁!”
刘宗敏本来就嗜酒如命,如今兴奋起来,更是忘乎所以,他抓起面前的酒瓶一倒,没倒出来,摇了摇,原来是空的。他把酒瓶一扔,叫道:“拿酒来!”
刘宗敏见旁边侍立的士兵没有反应,大声道:“听见没有?去,拿酒来!”
担任司仪的牛金星闻讯走过来:“刘爷,闯王有令,今日只饮三杯。”
“只饮三杯,为什么?”刘宗敏的一双虎目睁了个溜圆。
李自成走过来:“兄弟,酒虽好,但也会误事。现今明朝未灭,崇祯昏君未除,我们不敢高枕无忧。明天,宗敏兄弟你就要率领敢死队再打开封,这可是一场硬仗啊!所以今天鸡管够,肉管够,可酒就先喝到这里。待你打下开封,我和嫂子亲自给你庆功,我把这打洛阳时从王府得来的百年窖酒留着,到时候让你来个一醉方休!”
刘宗敏仰起脸来:“若是打下京师呢?”
李自成:“那就盛筵三天,痛饮三天!”
白天。武英殿内,大臣们垂手站立,神情肃穆。
崇祯满脸愠怒地一指周延儒:“周卿,开封告急,李自成的先锋敢死队围攻开封,你可知晓?”
周延儒不慌不忙地出班回禀:“臣已知晓。”
崇祯听后,勃然变色:“如此紧急军情,你身为首辅竟然不急?”
周延儒躬身一礼:“臣正要禀报,已有退敌良策。”
崇祯:“那还不快些道来!”
“臣请密奏。”
崇祯看了看周延儒后,对其他大臣:“你们先退朝吧!”
摒退左右,他们来到御书房。书房内只崇祯和周延儒两人。
周延儒接过侍女送上的香茶,呷了一口之后,便侃侃谈道:“开封不同于洛阳,周王也不同于福王,周王乃是英明之王,巡按御史高名衡、总兵陈永福,也均非等闲之辈。他们对闯贼早有防范,这次闯贼刘宗敏围攻的消息传来,他们立刻打开王府的仓库,取出所有库银,招募敢死之王,并把金银财物置于城楼,犒赏守城有功将士:另外还有每家每户各出男丁壮勇协助官军,可谓全城上下,众志成城。闯贼刘宗敏三千铁骑几次冲杀,均未成功,后来闯贼李自成亲率三万人马,也未能得逞,我开封府现今是固若金汤,巍然不动!”
崇祯虽已知道这些情况,但听了周延儒的讲述,仍很高兴,紧张的神情也渐渐舒缓了下来:“可李自成的贼兵只是暂时后退,他还在调集人马,准备新的攻势!”
周延儒诡秘地一笑:“这正是老臣要密报皇上的。开封守备还留有最后一手,待事态万分危急时采用。”
崇祯一怔:“哦?”
周延儒压低声音:“待李自成的闯贼大军全部进入黄河故道之后,掘黄河之水,将贼军全部淹没!”
“啊?”崇祯惊诧地:“那周围的臣民百姓不也要遭殃吗?”
“生死关头,就顾不了那许多了!闯贼皆为陕西农民,既无船,又不会泅水。若此举成功,他的二十万大军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能根除匪患,倒也真的顾不了那许多了!”崇祯脸露笑意,“周卿,真不愧为大明的肱股老臣,朝中有你周卿,朕就安心了!”
下朝归来,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踏花归来马蹄香,周延儒因得到皇上的夸奖,心中高兴,他刚一跨入内院,就兴致勃勃地高声叫道:“拿酒来!”
周延儒的夫人闻风迎出来,小声地说:“文物店的佟管家,已等你多时了!”
“那就把酒送到小书房,叫他一道过来,我们边喝边聊。”
佟管家乃周延儒的心腹亲信,周家的财物银两全交由他经营保管。周延儒重新入阁、出任首辅后,送礼行贿的日渐增多。为掩人耳目,于是便让佟管家公开在外开了个古玩店,名为买卖文物,实则专事卖官鬻爵等蝇营狗苟之事。
由于有这层关系,他们虽名为主仆,实则为心腹莫逆,所以佟管家径自来到了周府最为隐秘的小书房。
周延儒边吃边对进来的佟管家,伸手示意:“坐,坐吧!”
佟管家谦恭地说:“主人面前,怎敢无礼?”
周延儒佯作不满地:“这又不是在衙门!再说,你现在对内是我的管家,对外可是文物店的店主。来来,坐吧!”
“那我就放肆了!”佟管家坐下后,掏出账簿,递给周延儒,“昨天共是三笔买卖,您看,这是账单。”
周延儒推回账簿:“我眼睛有些花,给我念叨念叨吧!”
佟管家翻着账簿,念道:“杭州一丝绸商人,出三千两银子买走了一只碗。”
周延儒停下筷子,问:“他要什么条件?”
“想给他儿子捐个知县。”
“嗯,差不多。”
“第二个是山西的一位药商,花五千两银子,买走了一对花瓶。”
“条件呢?”
“他儿子斗殴打死一名女子,被囚进死牢,求咱帮他放出来。”
周延儒把酒杯一撂:“太便宜了吧?”
佟管家见周延儒面现不悦,连忙解释说:“咱那花瓶是花三两银子收来的,他出五千两……”
“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周延儒扬起脖子,将一口酒喝下之后,放下酒杯,“让他再加三千两!”
“是。”佟管家记好后,又翻到下一页,“下一个是山东的县令,他出二万四千两,买走一只古鼎。条件是,想补德州知府的缺。”
佟管家见周延儒嫌少,又赶紧说明:“那鼎,咱花了八两银子,三八二十四,整整是三千倍。”
“不是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吗?他若得了知府的缺,这两万两银子,三个月他就捞回来了!”
佟管家望着周延儒,见他没再说话,知是答应了,便从账簿中抽出一张纸来,递上:“这是他们的名址。”
周延儒扫看一眼:“告诉他们,下月听信。来,咱们喝酒!”周延儒和佟管家刚端起酒杯,家人进来禀报:“老爷,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大人求见。”
周延儒不悦地说:“酒也喝不安生,让他等一下。”
佟管家放下酒杯,连忙站起:“陈大人来访,也许有国家大事要谈。再说,陈大人是朝廷新贵,怠慢了也不好。我事已办完,就此告辞了!”
佟管家欲从前门走出,被周延儒挡了一下:“自家人,还是走后门吧!委屈你了!”
佟管家唯唯诺诺:“理应如此,都是我昏了头。”
佟管家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到这位陈新甲,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就说吧。”
“前些天,他曾拿来块翡翠,到文物店让我评估,我一看,堪称极品!那开出来的一面,竟是一尊线条极为清晰的寿星图像!这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我出五千两的高价,他竟也不卖!”
“人家也是一品大员了嘛!”周延儒见陈新甲有此宝物,给五千两银子也不肯卖给我周家,心甚不悦。冷冷地这么甩了一句之后,吩咐家人:“让他到大客厅吧!”
陈新甲在中原决战、弹劾温体仁及为祖象升辩冤诸事上,甚得圣心。崇祯见他年轻有为、兼资文武,且敢于和首辅大臣面折廷争,上交不谄,可称刚正不阿。于是待祖象升一案昭彰之后,立即提升他为兵部尚书。今晚,身着一品大员朝服的陈新甲,当他在空荡的大客厅见到姗姗而至的周延儒时,未敢有丝毫的怠慢,而是快步上前,躬身跪拜:“学生拜见恩师!”
周延儒不冷不热地说:“快请起。如今你已是兵部尚书,今后无须再施大礼!”
“学生能有今日,全赖恩师栽培。没有恩师大力举荐,学生怎会有今日荣耀!”陈新甲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红绸包裹的物件,精心奉上,“这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陈新甲边说边将红绸一层层打开,里面正是佟管家所说的那块宝玉。
周延儒顿时眼睛一亮,一扫刚才的慵懒神情,兴奋地赞叹:“果是稀世之宝!新甲,这么贵重的宝物,你让我怎么好……”
陈新甲诚挚地说:“当今世上,除了皇上,只有恩师配得此物!”
“那老夫就愧领了。”周延儒转身对家人吩咐道,“还不快给陈大人看茶!”家人应声跑下。
“只是老夫无宝物回赠。”周延儒知道自己误会了陈新甲,很有些不好意思。他顺手从怀中掏出一幅罗巾,“这幅罗巾送给你吧,虽不是珍稀之物,但却是天天陪伴于我,见物如见人,算个纪念吧!”
陈新甲大礼谢道:“滴滴雨露,均是师恩!新甲将视同生命,永世珍存!”
家人送上茶来,周延儒热情相邀:“咱们还是到小书房去谈吧,那里方便些。”
对于周延儒的小书房,陈新甲知道,那里虽然并不十分富丽堂皇,但却是周延儒最为隐秘的所在,非知心贴己周延儒是从不请人进入的。
周延儒此刻已变得十分热情,待他们师生挽手来到小书房时,书房内已经收拾一新。
周延儒亲切有加地俯身垂问:“你今天来,还有别的要事吧?”
“实不瞒恩师,学生是奉皇上的旨意来请教恩师的。”
“噢,出了什么大事啦?”
“近些天,皇太极气势汹汹调大军至辽东,欲在松山、锦州一带与我决战。”
“这是皇太极蓄谋已久的,他平定了蒙古、朝鲜,已无后顾之忧,加之长期的养精蓄锐,正气势如虹。洪承畴大人什么意见?”
“洪大人拟定的作战方案是,避其锋芒,以坚守为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用长期对峙的办法进逼、蚕食清兵,不与他全面交锋,更不与他决战!”
“这是绝顶聪明的策略!”周延儒兴奋地击节赞道,“洪承畴不愧为通晓兵书的大将军之才!十二年前,袁崇焕就是用这种策略挫败了努尔哈赤,令皇太极望尘却步!而今大清已远非昔日的后金,大炮和骑兵在总量上均胜我十倍。如草率出兵,仓促应战,势必……”
“正如恩师所言,这乃是唯一行之有效的良策。可不知怎的,皇上竟然不同意洪大人这一良策……”
“皇上不同意?”周延儒陡地一惊,“……那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说,长期坚守不但旷日持久,浪费粮饷,而且容易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那皇上……?”
“皇上让我下令催战。恩师,你说我这个兵部尚书该怎么办?所以特来请教恩师。”
“当然还是皇上圣明!”周延儒没有丝毫的思索与迟疑,而态度竟迥然为之一变。
“什么?”陈新甲好像不认识似的,怔怔地望着瞬间便判若两人的周延儒,“那刚才……?”
“什么刚才!”周延儒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新甲,要想在朝中当官,要想在朝中站得住,你就别忘了:你吃的是谁家的俸禄,当的是谁家的官?”
“那学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啦?”
“立刻发文,令洪承畴火速出击迎战!”
关外,总督府。洪承畴的书房。
颇有学者风度的洪承畴,书案上摆放着他的兵书著作《古今平定略》,十二大册的书稿高高叠起,占据了书案的很大一片。
“啪”的一声,洪承畴一掌击在刚刚收到的兵部文告上!以致使手端水杯走进的妥娘吓了一跳。
洪承畴盛怒不已地说:“皇上怎么让这么个废物当兵部尚书?”
妥娘自从嫁给洪承畴之后,两人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十分和美。洪承畴白天操练兵马,晚上撰写兵书,妥娘还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妥娘连忙快走几步,柔声问道:“怎么啦?”
“陈新甲发来这八百里快传,让我火速出击。”
“大人准备怎么办?”
“四个字:不予理睬。”
妥娘有些担心地:“他可是新任的兵部尚书?”
“管他什么尚书不尚书!将在外,君命都可以不受,何况陈新甲这种低能之辈!”
“既然这样,就别再生气了!趁热喝了这碗燕窝汤吧,还是身子骨重要!”
洪承畴接过,刚端到嘴边重又放下:“你喝了吗?”
“我?我又不熬夜写书?”
“可你的身子骨更重要哇!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啊!”
妥娘娇羞地说:“又胡扯!”
洪承畴诚恳地:“我洪某先后娶过四房太太,均没有生育。而你妥娘一来,就使我洪家后继有人,你是我们洪家的有功之臣!来,让我听听,我儿子是否在肚里喊我爸爸呢?”
妥娘一把推开贴近来的洪承畴,笑嗔道:“看你这猴样儿,哪儿像个兵马大元帅呀!”
“怎么,兵马大元帅就不生儿子?”
二人正在笑闹时,门外家人一声唱叫:“钦派监军谢尚政谢大人来访!”
“快请!”洪承畴边说边整理了一下衣冠,待妥娘回避后,大步迈出门去。
谢尚政拱手一揖:“晚生参见洪大人!因有圣旨在身,恕晚生不能大礼相拜。”
“皇上有密旨?”洪承畴一听,连忙整衣跪拜在地。
谢尚政从怀中取出密旨,交付洪承畴:“还是洪大人自己看吧!”
洪承畴恭敬地接过密旨,打开一看,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怎么,皇上也让我火速出战?”
谢尚政:“下官此来,就是受命催战的!”
洪承畴欲分辩:“谢大人,辽东的情况你不是不知,若是舍弃‘坚守’,而仓促出击……”
谢尚政虽然官位、资历都低于洪承畴,但因他如今是圣命钦差,他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洪大人,为人臣子,怎敢违抗皇命!既然圣意如此,就请勉为其难吧!”
深夜。乌云遮月。
妥娘从内室出来,只见洪承畴像傻了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
妥娘走近丈夫,轻声地说:“皇上也让出击决战?你作何打算?”
洪承畴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拿起书案上“不予理睬”的四字条幅,凝视片刻后,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撕着:“我可以不理陈新甲,可怎敢不理皇上?妥娘,明天一早,我即率兵亲赴前线,与皇太极决一死战。你我夫妻,也许就此永别了!”
妥娘陡地一惊:“大人何出此言?”
洪承畴站起身来,手抓着妥娘,痛楚地说:“此战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因圣命难违,做臣子的唯有孤注一掷了!老夫已准备以身殉国,只是你怀中这洪家骨血,使我放心不下!”
妥娘非一般女子,她琴心剑胆,巾帼英豪。今见洪承畴为自己担忧,便慨然回道:“先生尽请放心,别说咱洪家还广有积蓄,就是一无所有,妥娘也一定将这幼子抚养成人,继续洪家血脉!”
“老夫殉国后,念你年纪尚轻,风华正茂,人们会不会劝你重返青楼……”
妥娘顿时凤眉倒竖、风云变色:“先生把妥娘看成什么人啦!先生是重名节之人,你能以大节为重,杀身成仁,贱妾岂能败坏洪家门风?”
“这样我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义无反顾了!”洪承畴说着站起身来,深深地施一大礼,“那我就大礼拜托了!”
大明,紫禁城的启祥宫内,阴暗潮温、杂草丛生,一片凄凉。
被打入冷宫许久的田贵妃孤凄地躺在床上,云鬟纷乱、衣衫不整,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
大约很久无人来往的缘故,一直服侍田贵妃的丫鬟风风火火地一路高喊着进来:“娘娘,娘娘!国丈大人来看您来了!”
“我父亲他来了?”田贵妃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起来坐了坐。
田弘遇随声走了进来,身后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清秀女孩:“我怕你寂寞,特意从江南买了这个女孩来陪伴你,经过顾横波的调理教习,现今她琴棋歌舞……”
田贵妃打断了他,问:“顾横波是谁?”
田弘遇经此一问。心知理短,故喃喃地说:“原是南京秦淮河上的一位女乐敦习,前一晌收……收来的。”
田贵妃不悦道:“这么说,父亲又寻花问柳了?”因为田贵妃清楚,崇祯牢记前朝女色亡国的教训,故此不仅他自己不涉淫乐、不近女色,崇祯也同样鄙夷大臣们贪色荒淫。而自己的父亲田弘遇,偏偏在这点上总不为自己争气。
“不不。那是经过皇上恩准的。”田弘遇遭女儿抢白,连忙分辩,“这次选这个女孩给你,也是……”
田贵妃也不想让父亲过分难堪,她有意岔开话题,目光投向父亲身后的女孩,见女孩聪明伶俐,便欠身问道:“多大了?”
“十二。”
“几时学的琴棋书画?”
“自小就学了。这次经顾师母的教习,又学得歌舞……”
“这么说,你们家境很好?”
田弘遇见机插言道:“原本也是个书香门第,近因匪患战乱,加之灾疾连绵,她家就破败了!”
田贵妃不由长叹了一声:“这么说,连书香门第也卖儿卖女啦?”
田弘遇也慨然叹道:“世道艰难,你就别管这些了。你看这孩子,多招人喜欢,可人怜爱呀!”
田贵妃:“刚才你说,招这孩子的事,皇上也知道?”
“就是皇上让去的。周皇后怕你太寂寞,奏明皇上,让我去给你选来的!”
田贵妃一阵激动,她沉吟了许久,方思索地自言自语:“这么说,皇上他……是真的啦?”
“谁敢假传圣旨,不是欺君之罪嘛!”崇祯人随声入。
田弘遇等因都不知皇上的突然到来,顿时一片慌乱,连忙跪拜。田贵妃下意识地拢拢头发,整整衣饰后,也挣扎着陆欲起身跪迎。
崇祯连忙紧走两步,扶起了田贵妃:“有病在身,就不必多礼了!”
田贵妃惨然一笑:“皇上一来,臣妾的病就全好了!”
崇祯:“既然这样,就随朕起驾,回返承乾宫吧!”
随行太监连忙奏禀:“启奏皇上,皇后已在坤宁宫摆下酒宴,为田贵妃接风!”
经过一番梳妆修饰,焕然一新的田贵妃待和崇祯一起来到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时,只见佳肴美酒均已齐备。为迎接田贵妃归来,周皇后又派人特意弄来田贵妃所最为喜爱的杜鹃花。盛开的杜鹃花给酒宴平添了不少生气,而最令田贵妃感动和欣悦的还是太子、袁妃和几位公主的出席。他们都礼貌地晋见之后,田贵妃亲生的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一道依偎在母亲的身边,若不是周皇后早有叮嘱,酒宴上不许啼哭,她们母女准会抱头痛哭的。懂事的长平公主强抑悲苦,装出笑脸,伸手搀扶母亲入座。
酒席宴上,见众人欢天喜地济济一堂,崇祯也显得格外开心。
生性宽厚的周皇后今天见家人团聚,自然更是喜笑颜开,她望了一眼崇祯,笑道:“皇上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这都是田贵妃的功劳呀!”
田贵妃激动地起身施礼:“这次回宫多谢皇上的宽容仁慈,多谢皇后娘娘的关怀照顾,臣妾无以报答,献上一曲为皇上、皇后助兴!”
周皇后关切地拉了她一下:“你的身体行吗?”
田贵妃回眸一笑后,走入舞池。
音乐起,田贵妃翩翩起舞,本来身体就婀娜柔弱的田贵妃经过一阵病后,更显得弱不禁风。
崇祯无限怜爱,正如醉如痴时,秉笔太监王承恩手持牌子悄然走近:“兵部尚书陈新甲求见。”
崇祯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宠妃的歌舞,突然被打断,对此大煞风景虽然甚为恼火,但一向勤于政务、案不留牍的崇祯,对此又无可奈何,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规定的。崇祯随着王承恩走出来,但声音中含有明显的不悦:“唉,不能等朕看完歌舞吗?”
王承恩:“他说有紧急公务。”
待崇祯随同王承恩来到偏殿时,只见满面忧戚的陈新甲正跪拜在地。
崇祯不悦地说:“什么事呀?”
陈新甲:“启奏皇上,闯贼李自成掘开黄河,水淹开封,淹死我大明几十万臣民。”
崇祯一拍桌案,厉声训斥:“胡扯!淹的是李自成!你们这些人真是废物,连个消息都报不准。”因为崇祯不久前得过周延儒的密奏,说到危机时刻,将掘开黄河之水,淹灭李自成。“好好看看,到底淹的是谁?”
陈新甲再看塘报后叩首:“臣该死。不过淹的确是我大明臣民。原本是开封府先放水,想淹掉闯贼,但当时不是雨季,黄河水量很小,没有淹成。这样反倒激怒了闯贼,他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九月十四日汛期到来之时,掘开黄河,滔滔黄河如失缰野马奔腾咆哮,使开封府尽数淹没,周王和陈总兵等五十万臣民,全部殉难……”
崇祯一把夺过塘报,自己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他看着看着,身体一颤,手中茶杯,竟“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
王承恩连忙上前扶持,看了一眼陈新甲愠怒地说:“陈大人,你怎么还不下去?”
陈新甲跪在那里:“臣还有一事启奏。”
王承恩瞪了陈新甲一眼,陈新甲正欲退下时,崇祯却发话了:“让他说吧!”
陈新甲再度跪拜:“刚刚收到关东八百里快传,我大明与清国的松锦决战……”
崇祯甩开扶持的王承恩,急切道:“怎么样?”
陈新甲顿时泪流满面,哭丧地说:“我军惨败。洪承畴大人所辖八镇兵马,只有曹变蛟、王廷臣两镇一直随战左右,其他六镇兵马均临战脱逃,一路又中皇太极埋伏,死伤五万多人,宁远总兵吴三桂仅以身免……现洪大人十万火急,派快马来京,飞书求援,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陈新甲奏完,抬起头来,待寻求旨意时,却只见崇祯竟两眼发直,已几近呆傻……
尽管坤宁宫内,歌舞依旧:尽管崇祯也知道后妃及皇子公主们都在翘首企盼,但他此时却一切都无法顾及了。陈新甲的两份奏报,宛如两只铁掌一样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待他稍事清醒些之后,便急忙赶回勤政殿,连夜单独召对陈新甲。
崇祯一反往日接见臣下的礼数,此次未及寒暄,劈头便问:“陈卿,上次你说的澶渊之盟,宋辽议和,果然得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陈新甲初时愣了一下,继而款款说道:“正是。那是北宋真宗时代的事,当时辽国萧太后与圣宗率大军南下,侵入宋朝境地,宋真宗听从了宰相寇准的意见,没有迁都南逃,而是停在澶州督战,并打了几个胜仗。辽国深入宋地,害怕腹背受敌,提出议和,而宋真宗早就主张议和,最后派人赴辽谈判订立了和约。因为澶州,也叫澶渊郡,所以历史上就把这次和约,称为澶渊之盟。宋朝,由此得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崇祯是个熟读经史之人,他并不是不清楚这段历史,但他今天如此发问,显然是另有所思:“那和约的条件呢?”
“由宋朝每年送给辽国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崇祯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似自言自语地:“倒还真不多。陈卿,你的意思呢?”
陈新甲毕恭毕敬:“臣一切听圣上裁决!”
“咱若是也能有一百多年的太平,何乐而不为呢?”
“皇上圣明。”
崇祯把镇尺一拍,决断道:“陈卿,你立即选派能言善辩的忠义之士出访清国。”
“遵旨。”陈新甲再拜起身,当他转身退下,刚行至门口时,崇祯忽又叫住了他,“陈卿!”崇祯走下龙椅,俯下身去,压低声音叮嘱道:“朝中大臣可恶,一定要严守机密,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陈新甲一怔:“臣遵旨!”
关东的谢尚政家。这里因系临时居所,自然一切都远不及南京的豪宅。不仅房屋狭小,就是居家陈设也甚为简陋。
谢妻滢儿正在忙碌酒席,但因战败之后,粮草断绝,故虽名为酒席,实则仅几碟腌制小菜而已。
“夫人,洪帅来了!”谢尚政陪同洪承畴走了进来。
滢儿连忙给洪承畴施礼请安:“洪大人,请上座!”
洪承畴见桌上的杯盘,笑道:“还挺丰盛嘛!”
“这年头,哪有什么东西呀?”谢尚政苦苦一笑,“今早夫人把母鸡杀了,她说,洪帅近些天来日渐消瘦,请洪帅过来喝碗鸡汤吧!”
滢儿虽已换成粗衣布裙,但因其着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仍不失当年的风姿嫋娜。她深施一礼后,朝洪承畴飘然一笑:“洪大人,关外的将士百姓可都指望您哪,您可得注意健康啊!”
洪承畴不由长叹一声:“咳,现今还有什么健康可言啊!”
谢尚政趁机插言:“洪帅,朝廷方面救援有信吗?”
洪承畴:“这些天,我一天一封求援的告急文书,可朝廷……”没有说完,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派援兵,总应有个旨意吧?现在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朝廷竟然是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谢尚政对此激愤不已。
洪承畴见谢尚政如此牢骚满腹,忍不住插言反问:“你不还是钦派的监军吗?”
“咳,连您这大明王朝的擎天柱,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小小的监军啦!我来,就是为催战的,如今已经打起来了,还有什么用?”
端菜上来的滢儿,见两人话已入港,便借倒酒机会说道:“光说这些废话干什么!眼前最重要的是,下步怎么办?”
“是啊!”谢尚政接过妻子的话尾,将酒杯一放,推心置腹地说,“洪帅,现今咱松山城中只有几千人马,而围城的清兵已超过十万,皇太极还在继续加兵派将、修沟挖渠,层层包围,步步进逼……”
“听说城里的粮食要不了三四天就吃光了,洪大人,您说这仗怎么打呀!”滢儿一扭腰肢贴过来,又趁机插言。
洪承畴喝了口酒,手擎酒杯,抬眼望着他们夫妇:“你们说怎么办?”
滢儿看了一眼谢尚政,给了他一个暗示。谢尚政放下筷子,眨了眨那双小眼睛,低声说道:“当今的出路,我看只有跟清兵议和。”
“这不行!”洪承畴“啪”地将酒杯摔在桌上,霍地站起,断然道,“没有朝廷旨意,谁敢擅自议和?皇上早就严旨切责,敢谈和者斩!不久前,宁远道的石凤台,不就是以‘私遣辱国’的罪名,被皇上逮捕,投入监狱的吗?再说,别人不知,难道你谢尚政还不知道袁崇焕议和的下场?”
谢尚政当然清楚,当初谢尚政出卖袁崇焕,最后置袁崇焕于死地的所谓罪证,就是因他出示了袁崇焕与皇太极议和的信稿。谢尚政今被洪承畴触到痛处,顿时语塞。
“这么说,就只有等死啦?”滢儿见谢尚政被揭短,便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
“我们为人臣子,世受皇恩,也只有以死图报了!”洪承畴慢慢地走向门口,忽又停住,“我们只有祈祷上天,盼皇上派来援军。不然,不然……我们做个死守孤城的忠魂,以此告慰大明列祖列宗吧!”
滢儿目送洪承畴走远后,端起他没有喝完的那半碗鸡汤,使劲往地上一泼:“哼,老家伙还想名垂青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