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国王,他的父亲,身穿一件很白的圆领运动衫和一件很黑的运动茄克,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前,光溜溜的桌面映出他上半身的倒影,使他跟扑克牌那张“国王”的样儿十分相象。大屋子里镶嵌木板的墙上挂满了祖先们的肖像,黑糊糊的一大片。要不然,这间屋子倒也跟他想象中的那座王宫西边三千英里以外、座落在大西洋海滨的圣?巴托①学校的校长书房很相似。春天强劲的雷阵雨一个劲儿抽打着落地长窗;窗外刚茁生的青枝绿叶,所有的嫩芽都在颤动,滴着雨水。好象只有这场滂沱大雨才使这座王宫跟那场震撼这个城市多日的革命相隔离开来,让它得到了保护似的。……实际上,维克多的父亲只是个脾气古怪的流亡医生,孩子压根儿就不怎么喜欢他,而且几乎有两年没见到他了。
那位国王,他那更善于辞令的父亲,决定不退位。报纸都停刊了。那趟满载着过路乘客的东方列车,困在郊外一个车站,许多衣着别致的农民站在月台上,身影映在水潭里,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长串神秘的列车遮下窗帘的窗户。
① 圣?巴托为圣?巴托罗缪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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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座王宫和它的草坪花园啦,那个座落在壮丽山峦脚下的城市啦,那个不管天气多坏都有群众聚集在那里要求国王退位、跳起民间舞蹈的大广场啦,全在一个交叉十字路口的中心,从那儿分出去的支路,就象《兰德?麦克纳莱氏简便世界地图册》里所标示出来的那样,终点分别在特里雅斯特①,格拉茨②,布达佩斯③和萨格勒布④。就在这个中心的中心坐着那位国王,面色苍白而沉静,总的来说跟他的儿子长相一模一样,后者想象自己四十岁时就会是那副尊容。
国王,面色苍白而沉静,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背朝着那扇又绿又灰的窗户,正在听一位戴面具的信使汇报情况,他是一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大氅、肥肥胖胖的老贵族,刚刚想方设法从那座被围困的议会大厦里出来,穿过叛乱的人群,淋着大雨来到这座被孤立起来的王宫。
“退位!离那可还远着呐!”国王带点乡音,冷漠地嘲讽道。“答复是办不到。我宁愿采取尚待决定的流亡步骤。”
国王是个鳏夫,一边说,一边瞧着桌上摆着的一个已故的漂亮女人的照片,瞧着她又大又蓝的眼睛和艳红的嘴唇(那是一幅并不适合国王摆设出来的、上了彩的照片,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窗外骤然提早开花的丁香,象是一些没让晋见的戴面具的人,狂乱敲打滴水的窗格玻璃。老信① 特里雅斯特:意大利东北部一港口城市。
② 格拉茨:奥地利一城市。
③ 布达佩斯:匈牙利首都。
④ 萨格勒布:南斯拉夫西北部一城市。
使一面鞠躬,一面倒退出这间荒凉的书房,心里暗自盘算最聪明的一着是不是趁早撇下历史不管,赶紧逃往维也纳,那儿他还有些财产呐……当然,维克多的亲妈并没死,她离开了他那个(现今住在南美洲的)平庸的爸爸埃里克?温德大夫,正打算在布法罗①嫁给一个名叫邱尔契的男人。
维克多在他住的那间冰凉的斗室里,听得见宿舍里种种乱哄哄的响声,夜夜沉浸在这种奇思遐想中,尽量想法让自己入睡。他一般不轻易幻想到那段紧要关头的逃亡插曲:孤独的国王——solus rex②(正如国际象棋排局的设计者这样称呼陷入困境的国王)——在波希米亚海岸风暴岬的沙滩上踱来踱去,等待一位兴致勃勃的美国冒险家佩希威尔?布莱克,他答应用一艘大马力的汽艇来搭救他。真格的,维克多尽量不马上想到这段既惊险而又起抚慰作用的插曲,拖延它的诱惑力,让它象往常那样在反复幻想的高潮中才出现,这样就构成主要的催眠效果。
一部在柏林拍摄给美国观众看的意大利电影,里面有一个多重性的密探,穿过陋巷、废墟和一两家妓院,追逐一个身穿皱里吧唧的短裤、狂暴的小伙子;邻近的圣?玛莎女子学堂最近上演了一出根据小说《紫蘩蒌》③改编的剧本;① 布法罗:美国纽约州西部一城市。
② 拉丁文:孑然一身的国王。
③ 《紫蘩蒌》:原籍匈牙利的英国女作家巴隆奈丝?奥尔齐(1865-1940)1905 年写的一部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惊险小说。书中男主人公、年轻而浮华的英国珀西?布莱堪奈爵士,化名为“紫蘩蒌”,搭救受难的法国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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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位有着不可告人的经历的忧郁的英国人潘南特先生,在课堂里高声朗诵一位匿名作家在ci devant①先锋派刊物上发表的一篇卡夫卡②式的故事;另外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事,就是几家人家经常含蓄地提到三十五年前俄罗斯知识分子从列宁政权下逃亡出来的零星情况——这些都明明是维克多胡思乱想的资料源泉,很可能在某一段时期里挺感动人,而现在显然已经变成就象一种简便而令人愉快的麻醉品那样起实利作用了。
他现在十四岁,看上去却显得大两三岁——这并不是因为他身材瘦长、近六英尺高的缘故,而是因为他那长得不好看、轮廓却很鲜明的相貌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和蔼神气,举止悠闲自在,一点儿也不显得笨手笨脚或者神经紧张的缘故,这种神情非但没有排除沉着稳重,反倒使他的腼腆增添了一点开朗的气息,沉静的举止流露出一种超然自若的气派。他的左眼下面长着一颗褐色的痣,差不多有一分钱币那么大,越发使他的脸蛋显得苍白。我觉得他谁也不爱。
至于他对母亲的态度,孩提时代那股热烈的感情早已换成微妙的迁就;她用流利而浮夸的纽约英语,带着刺耳的鼻音和一时疏忽而漏出来的浓重的俄语腔调,当着他的面① 法语:过时的。
② 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欧美现代派文学奠基人之一。
给陌生人讲些招他们乐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他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不是被她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就是毫不真实可靠,每逢遇到这种时刻,他只好暗自长叹一声,顺从命运的摆布而别无他法。还有些时候更叫人难堪,那就是毫无幽默感的书呆子埃里克?温德大夫,认为自己(在一家德国中学学到的)英语完美纯正,会在那些陌生人当中吐出一句陈旧可笑的短语,居然管海洋叫“池塘”,脸上那副诡秘的神情仿佛表示给他的听众说了句难得的、极富风趣的方言似的。父母两人以他们精神治疗学家的资格,竭力装扮成拉伊俄斯①和伊俄卡斯达②,但是那个孩子却证明是个很平庸的小俄狄浦斯③。为了不把弗洛伊德④那套时髦的(父、母、子之间的)三角恋爱搞得复杂化,丽莎的头一任丈夫压根儿就没被提起过。一直到温德夫妇的婚姻关系开始破裂,维克多进入圣?巴托学校时,丽莎才告诉孩子她在离开欧洲之前是普宁太太。她还对他说她这位前任丈夫也移居到美国来了——说真的,他不久就会跟维克多见面啦;丽莎(大张着她那双喜气洋洋的长着黑睫毛的蓝眼睛)婉转提到的一切,总是带着一层神奇而迷人的外衣,于是那位在圣?巴托学校西北三百英里以外的著名的温代尔学院教一种几乎已经死① 拉伊俄斯: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国王,后被其子俄狄浦斯所杀。
② 伊俄卡斯达: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
③ 俄狄浦斯:古希腊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怪物斯芬克斯的谜,后误杀父亲,并娶母亲,发觉后自刺双目,流浪而亡。
④ 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资产阶级精神病学家,首创精神分析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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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亡的语言的、了不起的学者和绅士铁莫菲?普宁的形象,就在轻信的维克多头脑里产生一种古怪的魅力,他想象他长得一定象那些保加利亚国王或地中海一带的亲王,是他们的亲属,而且那些王公贵胄往往还是收集蝴蝶和海洋贝壳的世界知名的专家咧。所以,普宁教授跟他开展严肃而有礼貌的通信时,维克多感到高兴;头一封信普宁是用漂亮的法文写的,不过字打得很差劲。接着是一张灰松鼠画面的明信片。这是一套《我们的哺乳动物和鸟类》的教育明信片当中的一张;普宁买了一整套专为这项通信用。维克多高兴地由此认识到“松鼠”这个字起源于一个原意为“影尾”的希腊字。普宁邀请维克多在下次假期来访问他,并且说他会在温代尔公共汽车站接他。“为了便于辨认,”他用英文写道,“我会戴一副墨镜,拎着一个黑色公事皮包,上面有我的姓名起首字母缀成的银色图案标记。”
埃里克和丽莎?温德都对遗传有一种病态的关切,他俩对维克多的艺术天才非但不感到高兴,反倒常常对这种遗传的起因忧心忡忡。艺术和科学确实在祖辈身上体现得相当活跃。维克多对颜料有一种强烈的兴趣,该不该追溯到汉斯?安徒生(并非那个枕边读物的丹麦作家)?这位安徒生曾经是卢比克①的一名彩色玻璃画匠,后来由于他心爱① 卢比克:德国北部一城市。
的姑娘嫁给一个灰头发的汉堡珠宝商,一部蓝宝石研究著作的作者,也就是埃里克的外祖父之后不久,他就疯了(竟认为自己是座大教堂哩)。此外,维克多用铅笔和钢笔画出来的玩意儿,几乎精确得异乎寻常,这是不是包果列波夫的科学副产品呢?因为维克多母亲的曾祖是乡间一个牧师的第七个儿子,不是别人而正是独一无二的天才费奥菲拉克特?包果列波夫,他在最伟大的俄国数学家这个称号上只有尼古拉?罗巴切夫斯基①是个对手。这两点都叫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天才从不墨守成规。两岁时,维克多并不瞎涂乱抹地画些螺旋圈儿来代表纽扣或窗眼,成百万的娃娃都那样画,为什么你不呢?他喜欢把他的圆圈画得溜圆,首尾衔接。一个三岁的孩子,让他临摹个方块,就先画个清楚的方犄角,然后便惬意地把剩下的轮廓全都画成波浪或圈圈;但是三岁的维克多不光是以蔑视的准确性临摹了那位研究人员(丽莎?温德大夫)画的绝非理想的方块,而且还在临摹品旁边再画个小一点的方块。他压根儿就没经过一般儿童绘画活动的初步阶段,什么画个Kopffüsslers②(蝌蚪似的小人)
啦,画个长着八字腿和斜叉子似的胳臂的矮墩子啦;真格的,他根本避免画人形,爸爸(埃里克?温德大夫)非叫他画一画妈妈(丽莎?温德大夫)不可,他就漂漂亮亮地画点波浪① 尼古拉?罗巴切夫斯基(1792-1856):俄国大数学家,非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创建人,曾任喀山大学校长,并被人们称为“几何学的哥白尼”。
② 系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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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形的线条,说这是她在那个新冰箱上的影子。四岁时,他渐渐发展到画一种独特的点画。五岁,他就开始按透视法画物体——一面缩短得挺好的边墙啦,一棵按距离变矮的树啦,一样东西半遮住另一样东西啦。到了六岁,维克多就已经能辨认出许多大人从来也没学会辨别的东西——各种影子的颜色,一个橘子的影子同一个李子或鳄梨的影子之间色彩浓淡的区别。
对温德夫妇来说,维克多是个自己并不以为然的问题儿童。温德的观点是每个男孩都有一种想阉割父亲的强烈欲望,有一种想再回到母胎里去的思乡的强烈欲望。不过,维克多并没有显露什么行为不正常,不挖鼻孔,不咂大拇指,甚至也不是一个啃指甲的孩子。温德大夫本人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为了排除他称之为“私人关系之间的静电干扰”那类东西,就把这个固执的孩子交给研究所里一对局外人——年轻的斯特恩大夫和他那位笑眯眯的夫人(我是路易斯,这位是内人克蕾斯蒂娜)来进行一次心理测验。结果不是分数大得出奇就是零:这个七岁的被测验者在接受所谓的古都诺夫氏绘制动物测验时获得相当于十七岁智力年龄的惊人成绩,可是在另一种弗尔威欧氏成人测验中却骤然降到两岁儿童的智力水平。为发明这些奇妙的测验方法,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技能和创造力啊!有些病人竟然拒绝合作,简直太不象话啦!譬如,堪特-罗萨诺夫氏绝对自由联想测验,要求小乔或小简对一个象桌子啦、鸭子啦、音乐啦、病啦、厚啦、低啦、深啦、长啦、幸福啦、水果啦、母亲
啦、蘑菇啦这类刺激性辞汇作出反应。还有可爱的比埃弗氏那种兴趣与态度游戏(雨天的下午玩它,真可谓天赐之福),要求小赛姆或小露碧对一张单子上开列的诸如死亡啦、摔斤斗啦、做梦啦、旋风啦、葬礼啦、父亲啦、黑夜啦、动手术啦、卧室啦、浴室啦、聚精会神啦,等等事物,凡是他或她感到有点害怕的,就在上面画个小记号;另外还有奥古斯塔?安格斯特氏抽象测验,要求小不点儿(das kleine①)用自己想出来的词句来表达一系列专门名词(“呻吟”、“喜悦”、“黑暗”)的意思。当然还有洋娃娃游戏,给帕特里克或帕特丽夏两个一模一样的橡皮娃娃和一小块可爱的粘土,帕特得先把它糊在一个洋娃娃身上,然后他或她才开始玩;多漂亮的娃娃房子啊,那么多间屋子,还有许许多多精致的小玩意儿,包括一个还没有壳斗大的便壶啦、一个药柜啦、一把火钳啦、一张双人床啦,厨房里甚至于还有一副小小的橡皮手套哩;娃娃爸爸和娃娃妈妈关上卧室里的灯,你要是认为他在打她,就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处置那个娃娃爸爸。
但是,坏维克多不愿跟卢和蒂娜一块儿玩,不理睬那些娃娃,划掉了测验单子上所有的字(这可违反了规则),却画开了不管怎么说都不能算低能儿画的画。
在那些挺美挺美的罗斯恰契氏墨水渍里,孩子们看到或者应该看到各式各样的东西,海景啦、太平梯啦、海角啦、低能的蛆啦、神经质的树干啦、色情的长统橡皮靴啦、雨伞① 系德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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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啦、哑铃啦等等,而维克多却没法发现丝毫使那些治疗学家感兴趣的东西。维克多随便画出的速写也没有一幅在纸上自动漫开并且反映所谓的曼荼罗①——这个辞汇(在梵文里)恐怕是魔环的意思,容格②博士等人常拿它来哄骗一些傻瓜蛋,形状是一个或多或少铺展开来的四重结构,就象半个剖开来的山竹果,要不象个十字架,要不象那辆行使磔刑的刑车,在那上面自我意识象形体那样被分裂,要不说得更精确些,就象具有四个价的碳分子——脑子里那种主要的化学成分,被放大和反映在纸上。
斯特恩夫妇汇报说,“遗憾的是维克多在形象思维的想象力和辞汇联想力方面的精神价值,被这个孩子艺术偏爱的倾向彻底搞得黯淡无光了。”于是自此以后,温德夫妇便允许这个难以入睡、食欲不振的小病号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深更半夜,而且回避清晨那顿麦片粥。
丽莎在安排孩子的教育这件事情上,曾经在两种欲望之间犹豫不定:一方面想让他得到现代儿童精神治疗最新疗效的好处,一方面又想在美国的宗教系统中找到最接近希腊正教那种优雅而健全的适意环境,那种温和的教会对人良心上的要求,与它所提供的慰藉相比,则显得微乎其① 曼荼罗,即坛场,佛教中菩萨形象的画像及供奉菩萨像的洁净之地。
② 容格(1875-1961):瑞士心理分析学家,著有《无意识心理学》等书。
微了。
小维克多起先进入新泽西州一家先进的幼儿园,后来在一些俄国朋友的忠告下,又转入那里的一家走读学校。那所学校由一个圣公会教士主管,他证明是个聪明而有才华的教育家,对一些优秀儿童不管他们可能多么古怪、多么淘气,都有好感;维克多当然有点怪,却很文静。十二岁时,他进入圣?巴托罗缪学校。
圣?巴托学校是一八六九年在马萨诸塞州克兰顿郊外建立起来的,是一大片显得挺别扭的红砖房子。主楼占据大方院子的三面,另一面是走廊通道。尖角阁的门楼外面那堵墙上攀附着一层亮晃晃的美国常春藤,一个石头的凯尔特十字架①多少有点头重脚轻地矗立在顶端。常春藤象马背上的鬃毛那样随风飘拂。人们原来天真地以为红砖的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变得越来越好看,哪知圣?巴托学校又好又老的红砖却显得脏里吧唧的了。在那看上去会有而实际上却没有响亮回音的前门拱洞紧上面那块地方,也就是十字架下面,刻着一把匕首之类的玩意儿,意图是象征(维也纳弥撒书里记载的)圣?巴托罗缪愤愤握住的那把屠刀,他是基督十二门徒之一,也正是这位使徒于公元六十五年左右的夏季在阿尔巴诺波里斯——今日俄国东南部的戴尔班特被人活剥了皮,而且暴尸让苍蝇叮。后来他的棺木被一位狂怒的君主投入里海②,一路顺风漂流到西西里海岸① 凯尔特十字架:十字后面有一个圆圈的十字架。
② 里海:欧亚两洲之间的内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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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外的利巴里岛①——这也许只是个传说,鉴于里海自从冰河时期以来就一直是个内海。作为这位先知的纹章的这把武器——相当象一个尖头朝上的胡萝卜——下面有一块石碑,上刻金光闪亮的教文:“拿心对天”。大门前的草坪上,人总可以看到有位教员养的两条驯服的英国牧羊狗,须臾形影不离,在它们的世外桃源打盹儿。
丽莎第一次访问这所学校就对它的一切,从手球场和小教堂一直到走廊里的塑像和教室里挂着的教堂像片,都表示极大的赞赏。三个低班的全体学生被安排住的那几间宿舍都有带窗户的凹室,尽头有一间老师住的屋子。来校访问的客人没法不赞赏那座漂亮的体育馆。小教堂里的栎木椅子和椽尾小梁的屋顶也很招人喜爱,这座罗马式建筑物是一位名叫朱利叶斯?休恩贝格的羊毛商在半世纪前捐赠的,他是当年墨西拿②地震时遇难的那位世界闻名的埃及学家塞缪尔?休恩贝格的哥哥。校中有二十五位老师,校长阿奇博尔德?霍佩尔牧师每逢暖和天总穿着雅致的灰僧袍执行他的任务,而对一场正要把他轰走的阴谋却毫不知晓。
尽管维克多的眼睛是他至高无上的器官,但是叫他意① 利巴里岛:在西西里岛以北。
② 墨西拿: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一海港,1908年曾发生地震。
识到圣?巴托学校平凡无奇则是靠他的嗅觉和听觉。宿舍里涂了油漆的朽木散发出一股发霉的臭烘烘的气味;夜间凹室那边传来伙伴们崩崩放屁的响声和一阵为了加强效果而配合的床铺弹簧的轧轧声;此外,清晨六点四十五分,钟声在通道里响得叫人头疼难熬。小教堂起棱的天花板上,那个吊在几根链条和链条影子里的香炉冒出一股偶像崇拜的香味儿;霍佩尔牧师一嘴圆润的嗓音,说起话来既粗俗又文雅,搀和得挺好;每个新入学的儿童都得背诵第一六六首赞美诗:《我灵魂里的太阳》,琅琅之声不绝于耳;体育馆更衣室里那个带轮子的篓筐散发出一股古老的汗臭味,里面装着公用的护身橡皮三角带——灰糊糊的一大团,你在运动之前还得想法从中解开一条来戴上——除此之外,从四个运动场传来阵阵狂喊乱叫声,又是多么刺耳和烦人啊!
维克多的智力商数接近一百八十,几门功课的平均分数是九十,他在全班三十六名学生当中很容易就获得了第一名;说真的,他还是学校里三名最优秀的学者之一咧。大多数老师他都瞧不起,他只尊敬雷克老师一人,这位教员胖得惊人,眉毛浓粗,手上汗毛很重,在那些体格健壮和脸蛋红润的孩子面前(这两样维克多全不具备)显得有点窘。雷克就象一尊菩萨似地被供奉在一间干净得出奇的画室里,那与其说是间工作室,倒不如说更象画廊里的一间接待室。淡灰色的墙上很素净,只挂了两张图片,框子一模一样:一张是格特鲁德?凯赛贝尔那幅象相片一样逼真的杰作《母与子》(1897)的复制品,沉思的天使般的儿童仰头朝上瞧(瞧 9
10什么呢?);另一张是伦勃朗①那幅《埃玛于斯香客》中基督脑袋那一部分的复制品,色调大同小异,眼睛和嘴的表情都同前一幅相同,不过画得稍微世俗化一点罢了。
雷克出生在俄亥俄州,曾在巴黎和罗马学习,在厄瓜多尔和日本教过书。他是一位众所公认的艺术专家,可他在过去十个寒暑干吗要销声匿迹地躲在圣?巴托学校里,则叫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他虽然具有天才那种怪癖,却缺乏独创性,对这点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画的油画看上去总象临摹得很巧妙的作品,可您又说不上他到底在摹仿谁的风格。他熟悉各式各样的技巧,他不计较“学派”和“潮流”,他讨厌冒充内行的人,他深信过去那种具有透明感的文雅水彩画同今日譬如说那种老一套的新造型派或者平庸的非客观派绘画之间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关键在于个人的天才——这些观点使他成为一名古怪的老师。校方对雷克的教学方法也好,对它的效果也好,都不特别满意,可是如今时兴教员队伍里至少应有一位出名的怪物,所以就一直把他留住。
雷克讲授了许多很有趣的学问,其中之一是太阳光谱的色彩顺序并不是定规的循环,而是一种螺旋晕,从镉红和橙色通过锶黄和淡草绿到钴蓝和紫色,随后并不顺序渐次复归红色,而转入另一螺旋晕,从一种熏衣草灰色开始一直到灰姑娘②的地下室那种阴暗色,超越了人的视觉范围。他讲① 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镂版家。
② 灰姑娘是格林童话里的一个受继母虐待、日与煤渣为伴的美丽姑娘,后忽得仙姑相助,成为王子的爱人。
课时还说什么艾希堪派①啦、加什-加什派②啦、康康派③啦,都根本不存在。那种用绳子、邮票、一张左派报纸和鸽子爪印制造出来的艺术作品,是根据一系列枯燥无味的陈词滥调创作的。再也没有什么比妄想狂更无聊、更资产阶级化了。达里④其实是诺曼?罗克威尔⑤的孪生兄弟,婴孩时期被吉卜赛人拐走了。凡?高⑥是个二流画家,毕加索⑦尽管有商业化的癖好,仍然是了不起的;如果德加⑧能使一辆calèche⑨永垂不朽,维克多?温德何尝不可以对一辆汽车也如法炮制一下呢?
办这类事也许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把景致嵌进汽车。一辆光亮的黑轿车是个好对象,如果是一辆停放在一条林荫道十字路口上的车子,选定的日子是一个有点阴沉沉的春天,空中浮现鼓鼓囊囊的灰云和阿米巴形状的蓝斑,比静静的榆树和迂回的人行道似乎形状更鲜明,那就更理想了。先① 艾希堪派:又称八人派,是二十世纪初美国流行的一个写实主义画派。他们画酒吧间、拳击赛、街景等等,1908年举行第一次画展,遭到非难。主要成员有罗勃特?亨利、约翰?斯罗恩等人。
② 加什-加什派:原文为cache-cache,意为捉迷藏。
③ 康康派:原文为 cancan,原意为一种踢大腿的下流的法国女人舞蹈。
④ 萨尔瓦多?达里(1904-):西班牙画家,超现实主义代表性人物。
⑤ 诺曼?罗克威尔(1894-1978):美国卓越的现实主义画家,作品多描述社会生活,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
⑥ 凡?高(1853-1890):荷兰后期印象派画家。
⑦ 毕加索(1881-1973):当代著名西班牙画家、雕塑家,属立体派,超现实主义派。
⑧ 德加(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
⑨ 法语:敞篷四轮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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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设想把那辆车拆散,化为曲线和平面,然后根据自己的思考再把它拼凑起来。每一部分都会改了样:顶盖上面会显现颠倒的树木,枝丫模模糊糊,仿佛植根在拍得太淡的相片的天空里,一座鲸鱼般的楼房在旁边浮游一因为随后想到了建筑物;车篷有一面会镀上一层浓重的天蓝钴色;后窗户玻璃外层上会映出黑树枝织成的最精致的图案;挡板前展现一片荒凉非凡的景致,一片扩展开来的远景,这儿有座远处的房屋,那儿有棵孤零零的树木。雷克把这种摹拟和综合的过程称为人类制成品所必需的“回归自然化”。维克多在克兰顿的大街上可以找到一辆合适的汽车作为标本,围着它转来转去看。太阳突然被乌云半遮,却还耀眼,同他在一起。维克多在那儿沉思冥想,剽窃现实时,再也找不到比太阳更好的同谋犯了。在那块铬板上,在那闪着阳光的前灯玻璃边缘上,他会看到大街和他自己的影像,五百年前凡?爱克①、彼特路斯?克莱斯图斯②和梅姆林③常在极特别、极奇妙的小凸镜里绘制室内景致(包括微小的人物),把愠怒的商人或家庭主妇背后的东西绘制得详尽无遗,维克多现在所看到的景致就可以跟他们所画的微观世界相媲美。
① 约翰?凡?爱克(1375-1440):法兰德斯画家,著名的作品有祭坛装饰画《神秘的羔羊》等,所绘的细节,技术的完美,给人一种逼真的感觉。
② 彼特路斯?克莱斯图斯(1410?-1472):法兰德斯画家,作品主要为宗教题材。
③ 梅姆林(1430-1494):法兰德斯画家,著名作品有《培萨塔出浴》、《老妇》等,在他笔下,人物因为信仰坚定,有一种特别安静的气息。
作品多半是供在祭坛上或小圣堂里的图画。
维克多还为最近一期校刊撰写了一首论画家的诗,登载在那位艺名为莫纳的画家所绘的一幅画的对页上,诗上面还有一句箴言:“恶劣的红色应避免使用,即使是精工监制的也仍然是恶劣的”(摘自一部论绘画技巧的古书,不过却有政治警句的涵义)。那首诗起首是: 列奥纳多①!疑难杂症 冲击着搀铅的茜草红: 你把莫娜?丽萨的嘴唇画得那么红 现在却变得修女般苍白。
他一心想学那些古老的大师的办法,用蜂蜜啦,无花果汁啦,罂粟油啦,粉红的蜗牛粘液啦,使他的颜料变得柔和些。他喜爱水彩,他喜爱油彩,但他唯恐彩色粉笔太脆,胶画颜料太粗糙。他象一个孜孜不倦的孩子那样耐心仔细地钻研他的原材料,就象那些画家的一名小学徒(这是雷克在想象呐!),短短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在某一位伟大的意大利投影法画家的画室里,在一个琥珀和光亮的釉料世界里,连年累月地磨研颜料。八岁时,他有一次跟他妈说他想画空气。九岁,他已经懂得用彩色渐次涂层而引起感官上的乐趣。隐秘的明暗配合法和半透明底彩的产物——优美的阴暗对照法,早已在抽象派艺术的牢房里,在可僧的原始派的① 指列奥纳多?达?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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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济贫院里死去,可这跟他又有什么相干?他挨次把各种不同的物体——一个苹果啦、一支铅笔啦、一个象棋卒子啦、一把梳子啦——放在一杯水的后面,然后通过那个玻璃杯仔细窥视:红苹果变成一条轮廓鲜明的红带子,同那半杯幸福的阿拉伯红海的水平线衔接。那支短铅笔如果倾斜就象一条具有某种画派风格的弯弯扭扭的蛇,如果垂直就变得奇胖无比——几乎象个金字塔。那个黑卒子如果动来动去就裂成两个黑蚂蚁。那把梳子平着放,玻璃杯里就象充满了条纹美丽的液体,成了一杯斑马香槟酒。
在维克多预定来的那一天前夕,普宁走进温代尔大街一家体育用品商店,要买个足球。这个季节买它,可有点不合时令,不过店员还是给他拿出来了。
“不对,不对,”普宁说,“我不是要个鸡蛋、鱼雷什么的这类玩意儿。我要买一个普通足球那样的球。圆圆的!”
他用手腕和手掌比划出一个小型的地球。他在课堂里讲到普希金诗作呈现的那种“和谐的完整”时也常打这样的手势。
店员扬起一个手指头,默不出声地拿来一个足球。
“对啦,我要买的就是这个,”普宁带着庄严的满意表情说。
他拿着这个用牛皮纸包好、再用玻璃胶纸粘牢的货品,
又走进一家书店,要买一本《马丁?伊登》①。
“伊登,伊登,伊登,”那位个儿高、肤色黝黑的女掌柜一边快嘴重复着,一边用手直揉脑门子。“让我想想看,您别是要一本写那位英国政治家②的书吧?对吗?”
“我指的是,”普宁说,“那位著名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的一本著名的作品。”
“伦敦,伦敦,伦敦,”那个女人说,双手按住太阳穴。
她的丈夫,一位姓特威德的先生,爱写点有关时事问题的诗,手里拿着烟斗,过来解围了。经过一阵搜索,他从他那不很富裕的店铺的灰尘扑扑的家底子里找出一本老版的《狼的儿子》。
“恐怕,”他说,“小店只有这位作家这本书啦。”
“怪事!”普宁说。“声名的盛衰啊!我记得当年在俄国,人人——小孩子啦,大人啦,医生啦,律师啦——人人反复读他的书。这本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过嘛,好啦,好啦,我就买它得了。”
回到他那年寄宿的住所,普宁教授就把球和书摆在楼上客房的书桌上。他昂起脑袋,仔细观察这两样礼物。球包着纸不象个样子,很不雅观,他就剥去包装纸。这样一来就露出漂亮的皮革。那间屋子又干净又舒适。中学生一定喜欢墙上那张雪球打掉一名教授的大礼帽的图片。床铺刚由① 《马丁?伊登》(1909):杰克?伦敦的代表作,前半部带有自传性,取材于他早年经历和后来的成名过程。
② 指英国政治家安东尼?艾登,1955-1957年曾任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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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女仆整理好;房东比尔?谢泼德老头儿已经从楼下上来过一趟,郑重其事地给台灯换了个新灯泡。一阵潮湿的暖风从那扇敞开的窗户强袭进来,人可以听见下面一条小河汩汩的流水声。天要下雨了。普宁把窗户关好。
他在同一层楼上自己那间屋子里发现一张便条,是由电话传来的维克多一封简短的电文,说他整整要迟到二十四个小时。
维克多和另外五个孩子由于在阁楼里偷着抽雪茄烟而正被拘留在学校里度过复活节一周假期里宝贵的一天。维克多胃易呕吐,鼻子也不爱闻这闻那(这两种毛病他都仁慈地向温德夫妇隐瞒了),其实并没真正参加抽烟,只苦着脸吸了两口;有好几次他都顺从地跟随他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喜欢冒险、吵吵闹闹的汤尼?小布莱德和兰斯?博克,到那个严禁攀登的阁楼上去。你穿过那个行李间,登上那个恰恰在屋顶下面窄过道里的铁梯子就到了。在这儿,楼房迷人而古怪的脆骨架就看得见、摸得着了,梁椽和木板啦,扑朔迷离的隔板啦,一块块阴影啦,还有那薄而脆的板条,脚一踩上去就陷进空档,使底下看不见的天花板上的灰泥扑扑脱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这条迷津之路的尽头是尖角阁楼顶端的凹处,一个带顶篷的小平台,那儿有乱七八糟一大堆旧连环漫画书和新近的雪茄烟灰。烟灰被发现了,
孩子们也招认了。汤尼?小布莱德是一位前任的著名校长的孙儿,因为家中有事而特准离校:有一位多情的表亲在去欧洲之前想见他一面,可是汤尼明智地要求跟其他伙伴一起拘留在学校。
维克多入学那个时期的校长,我前面已经提过,是霍佩尔牧师,一个黑头发、气色好、招人喜欢的庸庸碌碌之辈,得到波斯顿主妇极大的赞扬。维克多和他的共谋犯同霍佩尔一家人共进晚餐时,席间时不时会透露种种水晶般清晰的暗示,尤其是从声调甜美的霍佩尔夫人嘴里透露出来,她是个英国女人,姨妈嫁给了一位伯爵;牧师原本可能发慈悲,昨天晚上带六个孩子进城去看场电影,而不是让他们早早去睡觉。饭后,她亲切地挤了一下眼,叫他们赶快跟上那位正朝过道轻快走去的牧师。
老派的受托人可能觉得赦免一顿鞭打还是恰当的,霍佩尔在他那短暂而不出色的经历中已经对一些特殊罪犯使用过一两次那种惩罚了;但是最叫孩子受不住的是校长撇着红嘴唇发出来的刻薄的嘻嘻假笑声,那当儿他正在过道里停下来拿起一套折叠得方方整整的袍服——他的黑僧袍和白法衣;门口停着一辆旅行汽车,正如孩子们所说“扭住了处罚不放”,这位假模假式的牧师带领他们到十二英里以外的鲁贝恩一座冰凉的砖瓦教堂去观赏一场给稀稀拉拉的教徒上演的特邀宗教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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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按理说,从克兰顿到温代尔最简便的办法是乘出租汽车到佛拉明汉去搭一班开往阿尔巴尼的快车,然后再搭朝西北方向驶去的慢车,经过一段很短的路程就到了;可是说实在的,这种最简便的办法是最不切合实际的。不管那两条铁路彼此是否有某种严重的宿仇,还是因为它们联合起来赏给其他运输工具一个公平的机会,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永远存在这样一种局面:不管您怎样摆弄时间表,您在阿尔巴尼换车,至少也得等上三个钟头。
上午十一点有一班公共汽车从阿尔巴尼出发,下午三点左右抵达温代尔,可是这就得搭清晨六点三十一分从佛拉明汉开出的那班火车;维克多觉得他不一定能按时起床,于是就改乘稍晚一班走得相当慢的慢车,赶上阿尔巴尼最后一班去温代尔的公共汽车,这样夜里八点半便可以安然到达。
一路上都下雨。他到达温代尔终点站时,雨还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维克多生来有点神志恍惚,心不在焉,因此不管排什么队,他都一向站在紧末尾。他早就对自己这点毛病习惯了,就跟人慢慢对自己的视力差或者腿瘸习惯一样。他由于个儿高便哈着点腰,并不急躁地跟着其他旅客鱼贯下车,踩到闪闪发光的柏油路上;旅客当中包括两位身穿半透明雨衣、臃肿不堪的老太婆,活象玻璃纸包着
的山药蛋;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剃着小平头,长着凹陷娇嫩的后脖颈;一个身体呈现多角形的、怵怵怛怛的老瘸子,不要任何人搀扶,身子一部分一部分从车上慢慢下来;三个温代尔学院的女学生,穿着短裤,膝盖冻得通红;那个小孩的妈妈累得精疲力竭;还有其他一些旅客;最后就是维克多,拎着一个手提包,腋下夹着两本杂志。
在公共汽车站的拱廊里,一位皮肤带点棕色、头秃得挺彻底的男人,戴着墨镜,拎着一个黑色公事皮包,正在和颜悦色地伛着身子探询那个瘦脖颈的小孩,他呢,一个劲儿摇晃脑袋,手指着他的母亲,后者正等着她的行李从那辆旅行车的肚子里提出来呐。维克多腼腆而愉快地打断了这种认错人的局面。那位秃着棕色脑袋的绅士摘掉墨镜,慢慢直起腰来,朝上,朝上,再朝上,瞧高、高、高个儿的维克多,瞧他的蓝眼睛和棕里透红的头发。普宁颧骨上长得挺好的两块肉疙瘩鼓了起来,使他那晒得黝黑的脸变圆了;他的脑门,鼻子,甚至那对漂亮的大耳朵都投入了这一微笑。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叫人非常满意的会面。
普宁提议把行李暂存车站,两人先溜溜——要是维克多不怕淋雨的话(这当儿,雨正倾盆而下,柏油路面在哗哗响的大树下象山间小湖似的,在黑暗里闪闪发亮)。普宁心想请孩子去一家小饭馆吃顿夜宵一定会使他高兴的。
“一路上还好吗?没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吧?”
“没有,先生。”
“很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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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先生。不特别饿。”
“我的名字是铁莫菲,”他俩在一家寒伧的老饭馆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坐定之后,普宁说道。“第二个音节照‘莫弗’①那样发音,浓(重)音放在末尾音节上,这里的元音照‘泼瑞②那样发音,不过拖长一点。‘铁莫菲?巴甫洛威奇?普宁’,意思就是‘保罗之子铁莫菲’。当中那个源于父名的名字浓(重)
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后面可以含混一带而过,就成了铁莫菲?巴尔奇。我思想斗争了好久——咱们擦擦刀叉吧——最后决定你应该就管我叫铁姆先生,要么更短些,就跟我的一些要好的同事那样,干脆叫我铁姆好了。这当然是——你想吃点什么?炸小牛肉片?好,我也吃炸小牛肉片——这当然是对我的新祖国美国的一大让步,奇妙的美国有时叫我惊讶,但总是激起尊敬。一开始,我感到窘极了——”
一开始,普宁对美国人那种随意摆弄教名的轻松劲儿感到窘迫不堪:参加一次宴会,一杯带冰块的威士忌打头,许多杯搀点水的威士忌结尾,然后你就应该管一位阴阳怪气的陌生人叫“杰姆”,他呢,也就永远管你叫“铁姆”。你要是第二天早晨忘了这个碴儿,管他叫埃弗雷特教授(对你来说,这是他的真名),这就(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侮辱。铁莫菲,巴尔奇一回想他在欧洲和美国的俄国朋友就很容易数出至少六十位好人儿来,都是从,嗯,一九二○年起便跟他很熟了,可他压根儿也没给他们改过名字,而是一直管他们叫瓦杰① 意笨蛋。
② 意牺牲品。
姆?瓦杰米奇啦,伊万?赫里斯多弗罗威奇啦,萨缪依尔?伊兹拉伊列威奇啦,等等;他们一遇见他,也洋溢着同样的热情,热烈地握手,称呼他的教名和父名:“啊,铁莫菲?巴尔奇!Nu kak?(您好吗?)A v?,baten’ka zdorovo postareli①(哎呀呀,老弟,您可真的不再少俊了)!”
普宁说个没完。他的谈话并没叫维克多感到惊奇,他听见过许多俄国人说英语,普宁把英语里的“家庭”这个字的头一个音节念得好象法语里的“女人”
②那个字,这也没叫他见怪。
“我的法语比英语说得还要流利,”普宁说,“但是你——vous comprenez le fran?ais?Bien?Assez bien?Un peu?
③“
“très un peu④,”维克多说。
“真遗憾,可也没有法子。我现在跟你聊聊体育运动吧。俄罗斯文学里首次对拳击运动的描写,我们发现是在米哈依?莱蒙托夫的一首诗里。他生于一八一四年,被杀死于一八四一年⑤——挺容易记。至于对网球的描写,首次出现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里,有关年代是一八七五年。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天在那个跟拉布拉多⑥处于同一纬度的俄罗斯乡村,别人给我个拍子,叫① 系俄语。
② 英语里家庭是“family”,法语里女人是“femme”。
③ 法语:你懂法语吗?很懂?一般?一点儿?
④ 法语:很少一点点。
⑤ 莱蒙托夫1841年同退伍少校玛尔廷诺夫决斗而死。
⑥ 拉布拉多:北美哈德逊湾与大西洋间的一个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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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跟东方学家戈托夫切夫一家人打网球玩,也许你听说过他吧。我记得那是布咋美好的夏天,我们就打啊,打啊,打啊,一直打到十二个网球全都不见为止。等你老了,你也会无限缅怀往事的。”
“还有一种运动,”普宁一边接着说,一边往他那杯咖啡里猛加糖,“当然是槌球游戏。不瞒你说,我是槌球冠军哩。
不过嘛,全国最时兴的娱乐活动当属所谓的‘gorodki’①,意思是‘小城镇’。你记得花园里一块地方和那种充满青春活力的气氛:我当年结结实实,穿着俄罗斯绣花衬衫,现在可没人玩那种健康的运动喽。”
他吃完炸小牛肉片,又接着谈这个话题: “你在地上,”普宁说,“画一个挺大的方阵,在那边放一排排的圆柱木,你知道,然后从远处朝它们投扔一根粗的曲棍,很硬,就象一个有长长的曲柄的飞镖——对不起——唷,幸好是糖,不是盐。”
“我如今依然听得见,”普宁说,一边拿起那个糖罐,一边对自己惊人的记忆力表示得意地摇晃脑袋,“我依然听得见那喀喇一声响!你打中那排圆柱的响声,它们就一起飞向空中。你还没吃完那盘肉吗?不大喜欢吗?”
“好吃极了,”维克多说,“可我并不太饿。”
“噢,你得多吃,你要是想当一名足球运动员,更得多吃。”
“我恐怕不大喜欢足球。说实在的,我讨厌足球。我真① 系俄语,既可作“小城镇”解,也可作“打棒游戏”解。这是用木棒把方圈内圆柱击出圈外的一种游戏。
的什么运动也不在行。”
“你难道不是一名足球爱好者吗?”普宁说,那张富于表情的大脸渐渐涌现一股沮丧的神情。他撅起嘴唇。他张开嘴——可是啥也没说。他默不吭声地吃他那客香草冰淇淋,其实那里面并没有香草,也不是奶油作的。
“咱们现在去取你的行李,叫辆出租汽车吧,”普宁说。
他们一到谢泼德的住宅,普宁就领维克多进入起居室,连忙把他介绍给他的房东、学院运动场地前任主管人比尔? 谢泼德老头儿(他的耳朵已经全聋,有一只戴着一个白扣子似的玩意儿)和他的弟弟鲍勃?谢泼德,他新近由于嫂子去世而从布法罗赶来跟哥哥住在一起。普宁让维克多跟他们呆一会儿,自己匆忙地嗵嗵上楼去了。这所房子结构脆弱,楼上劲头十足的脚步和那间客房的窗户霍然被推开的吱扭吱扭声,使楼下房间里样样东西都随着起了种种颤动的反应。
“瞧那张画儿,”耳聋的谢泼德先生用一个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指着墙上一幅邋遢的大型水彩画,说道,“再现了五十年前我老弟和我常去度暑假的那个庄园。这是我母亲的同学格蕾丝?威尔斯画的;温代尔那家旅馆就是她儿子查理?威尔斯开的——我确信宁博士①遇见过他——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已故的太太也是位画家。呆会儿我把她的画儿也指给你看看。嗯,谷仓后面那棵树——你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出来——”
11① 指普宁。
11楼梯那边突然传来扑隆通一声可怕的响声:普宁下楼,脚踩空了。
“一九○五年春天,”谢泼德先生冲那张画摆动着中指,“在那棵三角叶杨树下——”
他一转脸,发现他老弟和维克多都奔出了屋子,到楼梯口去了。最后几级楼梯可怜的普宁是出溜下来的。他仰八脚儿躺一会儿,直翻白眼。他给搀扶起来。幸好一根骨头也没摔断。
普宁一边微笑,一边说,“这真象托尔斯泰那个了不起的故事——你哪天得读读,维克多——伊万?伊里奇?哥洛温①摔倒了,结果腰子得了癌症。维克多现在跟我上楼吧。”
维克多拎着手提包,跟在他身后。楼梯平台那儿有一幅凡?高的《摇篮曲》复制品,维克多经过的时候冲它冷冷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认识它。从客房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黑咕隆咚,雨啪哒啪哒打在芳香的树枝上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桌上有一本包起来的书和一张十元钞票。维克多含着笑,向他的生硬而友善的主人点头表示感谢。“把它打开吧,”普宁说。
维克多带着很有礼貌的殷切神情遵从了。然后,他就在床沿上坐下,一绺光滑而柔软的金棕色头发耷拉在右边太阳穴上,那条条纹领带垂在灰茄克外头,灰色法兰绒裤子里的两条粗大的腿劈着,他蛮有兴趣地把那本书打开。他① 伊万?伊里奇?哥洛温是托尔斯泰的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
心想夸赞它一番——首先因为这是件礼物,再者他相信那是从普宁祖国语言译过来的一本书。他记得精神治疗研究所曾经有过一位出生在俄国的耶考夫?伦敦大夫。很遗憾的是,维克多碰巧翻到一段有关育空①印第安族长的女儿萨琳斯卡②的情节那儿,便轻松愉快地误以为她是一个俄罗斯姑娘。“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又是害怕又是挑战似地怔望着她的同族人。她十分紧张,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我想我会喜欢这本书的,”彬彬有礼的维克多说。“去年夏天,我读了《罪与——》,”他那一直微笑的嘴慢慢张开,打了个年轻人的呵欠。普宁又是爱怜,又是赞同,又是有点伤心地看到了丽莎在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前参加巴黎阿尔贝宁家或包里昂斯基家那些又长又欢乐的晚会后所打的呵欠。
“今天就别再看书啦,”普宁说。“我知道这是本很激动人心的书,可是你明天再反复读它吧。晚安。厕所就在楼梯那边。”
他跟维克多握握手,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天还在下雨。谢泼德家的灯都灭了。花园后面那条阴沟① 育空:加拿大西北部一地区,和阿拉斯加毗邻,境内有育空河横贯入阿拉斯加。
② 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狼的儿子》的女主人公,一个印第安姑娘,她嫁给一个印第安人称之为狼的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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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里的一水,往常总是涓涓细流,今夜则哗哗奔流,滚滚翻腾,劲头十足,在两排毛榉树和云杉当中把去年的枯枝烂叶和一个没人要的崭新足球冲走,球是普宁从窗口扔出去处理掉的,刚从草坪斜坡滚进水里。他虽然背脊疼痛,最后还是睡着了,陷入俄国流亡者即使逃离布尔什维克已有三分之一世纪而脑际依然经常出现的那种噩梦中;普宁梦见自己披一件稀奇古怪的大氅,在乌云遮月的夜晚,逃离一个梦幻中的宫殿,蹚过一个个墨黑的大水坑,然后同他那个已故的朋友伊里亚?伊希多罗威奇?包里昂斯基在荒凉的海滩上踱来踱去,等待从茫茫大海那边各脱各脱地驶来一艘小船来神秘地搭救他俩。谢泼德哥儿俩躺在两张靠近的床铺“美憩”
牌床垫上,都没睡着;老弟在黑暗中听着雨声,心想他们毕竟该不该把这所房顶咚咚响、花园湿漉漉的住宅卖掉;老兄心里则在想安宁啦、一所教堂绿油油的湿院子啦、一座老农场啦、前几年让雷电劈了的那棵白杨树砸死了一个呆头呆脑的远亲约翰?海德啦。维克多破题儿第一遭脑袋一搁在枕头底下就睡着了——这可是一种最近发明的办法,埃里克?温德大夫(坐在厄瓜多尔基多市里一个喷水池旁边的长凳上)是绝对学不会这一着的。一点半左右,谢泼德哥儿俩打起呼噜来了,那位聋子每呼一口气,结尾都带咯略一声响,音量要比另外那位的朴实而沉郁的呼哧呼哧喘气声响得多。普宁还在那片沙滩上踱走(他那位焦急的朋友回家取地图去了),忽然间他身前出现一连串逼近过来的脚印,吓得他透不过气来,一下子惊醒了;他的背脊疼痛。现在
已经四点多钟了。雨住了。
普宁长吁一声俄罗斯式的“噢-噢-噢”,辗转反侧,想找个躺着比较舒适的姿势。比尔?谢泼德老头儿噔噔噔地下楼上厕所,震得整所房子都快塌了,不一会儿又嗵嗵嗵地上楼回来。
没过多久,大伙儿又都入了梦乡。可惜没人看见大街上空荡荡的景象:黎明的微风吹皱一个大水洼里闪闪发光的积水,电话线在水面上映出模里模糊而曲曲折折的黑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