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墨医生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沈从文 本章:若墨医生

    我抽屉里多的是朋友们照片,有一大半人是死去了的。有些还好好活着的人,检察我的珍藏,发现了那些死人照片混和他自己照片放在一处时,常常显出些惊讶而不高兴的神气。

    他们在记忆里保留朋友的印象,大致也分成死活贫富等等区别,各贮藏在一个地方不相混淆。我的性情可不甚习惯于这样分类。小孩子相片我这里也很多,这些小孩子有在家中受妈妈爸爸照料得如同王子公主,又有寄养在孤儿院幼稚园里的。其中一些是爸爸妈妈为了人类远景的倾心,年纪青青的就为人类幸福牺牲死去,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亲人了,我便常常把他们父母的遗影,同他的小相片叠在一处,让这些孤儿同他妈妈爸爸独占据一个空着的抽屉角隅里,我似乎也就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一共有四个抽屉安置照片,这种可怜的家庭照片便占据了我三个抽屉。

    可是这种照片近来又多了一份。这是若墨大夫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小青三人一组的。那个医生同他的太太,为了同一案件最近在××地方死去了,小青就是这两个人剩下的一个不满半周岁的女孩。这女孩的来源同我现在住处有些关系,同我也还有些关系。

    事情在回忆里增人惆怅,当我把这三个人一组一共大小七张照片排列到桌上,从那些眉眼间去搜索过去的业已在这世界上消灭无余,却独自存在我纪念里的东西时,我的感情为那些记忆所围困了。活得比人长久一点可真是一件怕人的事情,因为一切死去了的都有机会排日重新来活在自己记忆里,这实在是一种沉重的担负。死去的友谊,死去的爱情,死去的人,死去的事,还有,就是那些死去了的想象,有很多时节也居然常常不知顾忌的扰乱我的生活。尤其是最后一件,想象,无限制的想象,如象纠缠人的一群蜂子!为什么我会为这些东西所包围呢?因为我这个人的生活,是应照流行的嘲笑,可呼之为理想主义者的!

    我有时很担心,倘若我再活十年,一些友谊感情上的担负,再加上所见所闻人类多少喜剧、悲剧、珍贵的、高尚的、愚蠢的、下流的种种印象,我的神经会不会压坏?事实呢,我的神经似乎如一个老年人的脊梁,业已那么弯曲多日了。

    十六个月以前……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是极清和温柔的,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的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我那时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后脑,游目看天上那些与小艇取同一方向竞走的白云。朋友若墨大夫,脸庞圆圆的,红红的,口里衔了烟斗,穿一件翻领衬衫,黄色短裤下露出那两只健康而体面的小腿,略向两边分开,一手把舵,一手扣着挂在舷旁铜钩上的帆索,目不旁瞬的眺望前面。

    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闪放宝石光辉。海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还是半点钟以前一只出口商轮残留下来的东西。朋友象在那里用一个船长负责的神气驾驶这只小艇,他那种认真态度,实在有点装模作样,比他平时在解剖室用大刀小刀开割人身似乎还来得不儿戏,我望到这种情形时,不由得不笑了。我在笑中夹杂了一点嘲弄意味,让他看得明白,因为另外还有一种理由,使我不得不如此。

    他见到我笑时先不理会,后来把眼睛向我眨了一眨,用腿夹定舵把,将烟嘴从口中掏出。

    我明白他开始又要向我战争了。这是老规矩,这个朋友不说话时,他的烟斗即或早已熄灭,还不大容易离开嘴上的。

    夜里睡觉有时也咬着烟斗,因此枕头被单皆常常可以发现小小窟窿。来到青岛同我住下时,在他床边我每夜总为他安置一杯清水,便是由于他那个不可救药的习惯,预备烟灰烧了什么时节消防小小火灾用的。这人除了吃饭不得不勉强把烟斗搁下以外,我就只看到他用口舌激烈战争时,才愿意把烟斗从口中掏出。

    自然的,人类是古怪的东西,许多许多人的口大都有一种特殊嗜好,有些人欢喜啮咬自己的手指,有些人欢喜嚼点字纸,有些人又欢喜在他口中塞上一点草类,特别是属于某一些女人的某一种荒唐传说,凡是这样差不多都近于必需的。

    兽物中只有马常常得吃一点草,是不是从这里我们就可以证明某一些人的祖先同马有一种血缘?关于这个,我的一位谈的朋友一定比我知道较多,我不敢说什么外行话。

    至于我这位欢喜烟斗的朋友,他的嗜好来源却为了他是一个医生。自从我认识他,发现了他的嗜好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觉得一只烟斗把他变得严肃起来不大合理。一个医生的身分虽应当沉着一点,严肃一点,其实这人的性情同年龄还不许可他那么过日子下去。他还不到三十岁,还不结婚,为了某种理由,故我总打量得多有些机会取掉他那烟斗才好。我为这件事出了好些主意,当我明白只有同这位朋友辩论什么,才能把他烟斗离开他的嘴边后,老实说,只为了怜悯我赠给他那一只烟斗被噙被咬,我已经就应当故意来同朋友辩论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了。

    我相信我作的事并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一则从这辩论中我得了许多智慧,一种从生理学、病理学、化学、各样见地对于社会现象有所说明的那些智慧,另一时用到我的工作上不无益处,再则,就是我把我的朋友也弄得年轻活泼多了。这次他远远的从北京跑来,虽名为避暑,其实时间还只五月,去逃避暑热的日子还早,使他能够放下业务到这儿来,大多数还是由于我们辩论的结果。这朋友当今年二月春天我到北京时,已被我用语言稍稍摇动了他那忠于事务忠于烟斗的固持习惯,再到后来两人一分手,又通了两次信,总说他为那“烟斗”同“职业”所束缚,使他过的日子同老人一样,论道理很说不去。他虽然回了我许多更长的信,说了更多拥护他自己习惯的话语,可是明明白白,到底他还是为我所战败,居然来到青岛同我住下了。

    到青岛时天气还不很热,带了他各处山头海岸跑了几天,把各处地方全跑到了,两人每天早上就来到海边驾驶游艇,黄昏后则在住处附近一条很僻静的槐树夹道去散步,不拘在船中或夹道中,除了说话时他的烟斗总仍然保留原来地位。不过由于我处处激他引他,他要说的话似乎就越来越多,烟斗也自然而然离开嘴边常在手上了。这医生青春的风仪,因为他嘴边的烟斗而失去,烟斗离开后,神气即刻就风趣而年青了。

    关于一切议论主张同朋友比较起来,我的态度总常常是站在感情的,急进的,极左的,幻想的,对未来有所倾心,憎恶过去否认现在方面而说话的。医生一切恰恰相反,他的所以表示他完全和我不同,正为的是有意要站在我的对方,似乎尽职,又似乎从中可以得到一些快乐。因为给他快乐使他年青一点,我所以总用言语引导他,断不用言语窘迫他。

    这时大夫当真要说话了,由于我的笑,他明白那笑的含意。清晨的空气使他青春的热力显现于辞气之间。

    “你笑什么?一个船长不应当那么驾驶他的船吗?”

    “我承认一个船长应当那么认真去驾篷掌舵,”我说的只是半句话,意思以为他可不是船长。我希望听听这个朋友食饱睡足以后为初夏微凉略涩的海上空气所兴奋而生的议论。

    但这时节小艇为一阵风压偏了一下,为了调整船身的均衡与方向,须把三角篷略收束一下,绳索得拉紧一点,故朋友的烟斗又上口了。

    我接着就说!

    “让它自由一点,有什么要紧?海面那么无边际的宽阔,那么温和与平静,应当自由一点!我们不是承认过:感情这东西,有时也不妨散步到正分生活以外某种生活上去吗?医生是你的职业,那件事情你已经过分的认真了,你得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或另外一种想象上放荡洒脱一点!我不觉得严肃适宜于作我们永远的伴侣,尤其是目的以外的严肃!”

    我的意思原就指得只是驾船,想从这平滑的海上得到任意而适的充分快乐,以为严肃是不必需的。

    医生稍稍误会了我的意思,把烟斗一抓,“不能同意!”

    他说那一句话的神气,是用一种戏剧名角,一种省议会强健分子,那类人物的风度而说的。这是他一种习惯,照例每听到我用一个文学者所持的生活多元论而说及什么时,仿佛即刻就记起了他是医生,而我却是一个神经不甚健康的人,他是科学的,合理的,而我却是病态的,无责任心的,他为了一种义务同成见,总得从我相反那个论点上来批驳我,纠正我,同时似乎也就救济了我。即或这事到后来他非完全同意不可,当初也总得说“不能同意”。我理解他这点用意,却欢喜从他一些相反的立论上,看看我每一个意见受试验受批判的原因,且得到接近一个问题一点主张的比较真理。

    我说,“那么,你说你的意见。我希望你把那点有学院气丈夫气的人生态度说说。”他业已把烟斗送到嘴边又重新取出了。

    “感情若容许我们散步,我们也不可缺少方向的认识。散步即无目的,但得认清方向。放荡洒脱只是疲倦的表示,那是人生某一时对道德责任松弛后的一种感觉,这自然是需要的,可完全不是必需的!多少懒惰的人,多少不敢正视人生的人,都借了潇洒不羁脱然无累的人生哲学活着在世界上!我们生活若还有所谓美处可言,只是把生命如何应用到正确方向上去,不逃避一切人类向上的责任,组织的美,秩序的美,才是人生的美!生命可尊敬处同可赞赏处,全在它魄力的惊人。表现魄力是什么?一个诗人很严肃的选择他的文字,一个画家很严肃的配合他的颜色,一个音乐家很严肃的注意他的曲谱,一个思想家严肃去思索,一个政治家严肃的处理当前难题。一切伟大制作皆产生于不儿戏。一个较好的笑话,也就似乎需要严肃一点才说得动人。一切高峰全由于认真才能达到。谁能缺少这两个字?人人都错误的把快乐幸福同严肃认真对立,多以为快乐是无拘束的任性,幸福是自由,严肃同认真,却是毫无生趣的死呆。严肃成就一切,它的对面只是轻福至于快乐和幸福,总常常包含了严肃和轻浮两者而言;轻浮的快乐,平常人同女子才用得着,至于一个有希望的男子,象样的男子,他不会要这个的!他一切尽管严肃认真,从深渊里探索他所需要的东西,他有他那一分孤独伟大的乐趣!你想想,在你生活中缺少了严肃,你能思索什么,能写作什么?……”他的辩论原来是不大高明的,他能说一切道理,似乎是由于人太诚实,就常常互相矛盾。他只知道取我相反的路线,却又常常不知不觉间引用我另一时另一事他中意了的见解来批驳我。先前我常是领导他,帮助他,使他能在“科学的”立脚点上站稳,到后来就站稳了。站稳以后慢慢的他自己也居然可以守着他的壁垒,根据他的所学,对于我主张上某一些弱点能够有所启示纠正,因此有时我也有被他难倒了。

    但这次他可错了。大体是这个大夫早上为我把了一阵脉,由于我的神经不大健全,关心到我的灵魂也有了些毛病,他临时记起他作医生的责任,因此把话说得稍多了一点。并且他说到后来有了矛盾,忘记了某一部分见解,就正是我前些日子说到的话,无意中记忆下来,且用来攻打我,使我觉得十分快乐。这个人的可爱处,原来就是生活那么科学,议论却那么潇洒,他简直是太天真了。

    我含笑说:“医生,你自己矛盾了。你这算是反对我还是承认我?你对于严肃作了很多的解释,自己的意见不够,还把我的也引用了。你不能同意我究竟是哪几点?我要说,我可不能同意你的!就因为我现在提到的,只是你驾船管舵的姿势,不是别一件事。你不觉得你那种装模作样好笑吗?你那么严肃的口衔烟斗,方正平实的坐到那里,是不是妨碍了我们这一只小小游艇随风而驶飘泊海上的轻松趣味?我问你就是这件事,你别把话说得太远。议论你不能离题太远,正如这只小船你不能让它离岸太远;一远了,我们就都不免有点胡涂了。”

    同时他似乎也记起他理论的来源了,笑了一阵,“这不行,咱们把军器弄错了。我原来拿的是你的盾牌,——你才真是理论上主张认真的一个人!不过这也很好,你主张生活认真,我却行为认真;你想象严肃,我却生活严肃。”

    “那么,究竟谁是对的?你说,你说。”

    “要我说吗?我们都是对的,不过地位不同,观点各异罢了。且说船吧,你知道驾船,但并不驾船。你不妨试试来坐在舵边,看看是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看看照到你自由论者来说,不取方向的办法,我们这船能不能绕那个小岛一周,再泊近那边浮筒。这是不行的!”

    我看到他又象要把烟斗放进嘴里去的神气,我就说,“还有下文?”

    “下文多着,”他一面把烟斗在船舷轻轻的敲着一面说,“中国国家就正因为毫无目的,飘泊无归,大有不知所之的样子,到如今弄得掌舵的人无办法,坐船的人也无办法。大家只知道羡慕这个船,仇视那个船,自己的却取自由任命主义,看看已经不行了,不知道如何帮助一下掌舵的人,不知如何处置这当前的困难,大家都为这一只载了全个民族命运向前驶去的大船十分着急,却不能够尽任何力量把它从危险中救出。为什么原因?缺少认真作事的人,缺少认真思索的人,不只驾船的不行,坐船的也不行。坐船的第一就缺少一分安静,譬如说,你只打量在这小船上跳舞,又不看前面,又不习风向,只管挑剔,只管分派我向这边收帆,向那边扳舵,我纵十分卖气力照管这小船小帆,我们还是不会安全达到一个地方!”

    这种承认现在统治者的合法,而且信赖他,仍然是医生为了他那点医生的意识,向我使用手术方法。

    我说,“说清楚点,你意思以为中国目前情形,是掌舵的不行,还是坐船的捣乱?”

    “除了风浪太大,没有别的原因。中国虽象一只大船,但是一堆旧木料旧形式马马虎虎束成一把的木筏,而且是从闭关自守的湖泊里流出到这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来,坐船的不见过风浪,掌舵的又太年青,大家慌乱失措,结果就成了现在样子了。”

    “那么,未来呢?”

    “未来谁知道?医生就从不能断定未来的。且看现在罢,要明白将来,也只有检察现在。现在正象一个病人,只要热度不增加到发狂眩瞀程度,还有办法!”

    医生见我把手伸出船舷外边去玩弄海水,担心转篷时轧着了手,就把手扬扬,“喂,坐船的小心点,把手缩回来吧。

    一

    切听掌舵的指挥,不然就会闹出危险!“

    我服从了他的命令,缩回手来,仍然抱了头部。因为望到他并没有把烟斗塞进嘴里的意思,就不说什么,知道他还有下文的。

    “中国坐船的大家规规矩矩相信掌舵的能力,给他全部的信托,中国不会那么糟!”

    我不能承认掌舵的这点意见了,我说,“这不行,我要用坐船者的资格说话了。你说的要信托船长一切处置,是的,一个民族对支配者缺少信托,事情自然办不好。可是现在问题不是应当信托或不应当信托,只是值得信托或不值得信托!为什么那么稀乱八糟?这就是大家业已不能信托,想换船长,想作船长,用新的方法,找新的航线,才如此如此!”

    医生说,“照你所说,你以为怎么样?”

    “照我坐小船的经验,我觉得你比我高明,所以我信托你。

    至于载了一个民族走去的那一只木筏,那一个船长,我很怀疑……“”这就对了。大家就因为有所怀疑,不相信这一个,相信那一个,大家都以为存在的不会比那个不存在的好,及以为后一个应比前一个好,故对未来的抱了希望,对现在的却永远怀疑。其实错了的。革命在试验中,这失败并不是革命的失败,失败在稍前一辈负责的人。一个人的结核病还得三五年静养,这是一个国家,一个那么无办法的国家,三年五年谁会负责可以弄得更好一点?“

    我简简单单的说:“中国试验了二十年,时间并不很短了!”

    “我以为时间并不很长。二十年换了多少管理人,你记得那个数目没有?不要向俄国找寻前例,那不能够比拟,人家那只船根本结实许多,一船人也容易对付。他们换了船长以后,还是权力同智慧携手,还是骑在劳动者背上,用鞭子赶着他们,不顾一切向国家资本主义那条大路走去。他们的船改造后走得快一点,稳一点,因为环境好一点!中国羡慕人家成功是无用的,我们打量重新另造,或完全解散仿造,材料同地位全不许可。我们现在只能修补。假若现在船长能具修补决心,能减少阻力,能同知识合作,能想出方法使坐船的各人占据自己那个位置,分配得适当一点,沉静的渡过这一重险恶的伏流,这船不会沉没的。”

    “可是一切中毒太深,一切太腐烂,太不适用,……”“不然,照医生来说,既然中毒,应当诊断。中毒现象很少遗传的。既诊知前一辈中毒原因,注意后一辈生活,思想的营养,由专家来分配,——一切由专家来分配!”

    “你相信中国有专家吗?那些在厅里部里的人物算得上专家吗?”

    “没有就培养他!同养蚕一样完全在功利上去培养他!明知到前一批无望,好好的去注意后一批人,从小学教育起始,严格的来计划,来训练,……”“你相信一切那么容易吗?”

    医生俨然的说,“我不相信那么容易,但我有这种信仰。

    我们需要的就是信仰,我们的恐慌失望先就由于心理方面的软弱,我们要这点信仰,才能从信仰中得救!“

    其实他这点信仰打那儿来的?是很有趣味的。我那时故意轻轻的喊叫起来,“信仰,你是不是说这两个字?医生不能给人开这样一味药,这是那一批依靠叫卖上帝名义而吃饭的人专用口号。你是一个医生,不是一个教徒!信仰本身是纯洁的,但已为一些下流无耻的东西把这两个字弄到泥淖里有了多日,上面只附着有势利同污秽,再不会放出什么光辉了!

    除了吃教饭的人以外,不是还有一般人也成天在口中喊信仰吗?这信仰有什么意义,什么结论?“

    医生显然被我窘住了,红脸了,无话可说了,可是烟斗进了口以后随即又抽出来,望到我把头摇摇,“不能同意。”

    “好的,说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还是需要信仰,除了信仰用什么权力什么手段才能统一这个民族的方向?要信仰,就是从信仰上给那个处置一切的家长以最大的自由,充分的权力,无上的决断:要信仰!”

    “是的,我也以为要信仰的。先信仰那个旧的完全不可靠,得换一个新的,彻底换一个新的,从新的基础上,建设新的信仰,一切才有办法,——这是我的信仰!”

    “这是侥幸,‘侥幸’这个名词不大适用于二十世纪。民族的出路已经不是侥幸可以得到了的。古希腊人的大战,纪元前中国的兵车战,为耸动观听起见,历史上载了许多侥幸成功的记录。现在这名词,业已同‘炼金术’名词一样的把效率魔力完全失去了。”

    “可是你不说过医生只能诊断现在,无从决定未来吗?为什么先就决定中国完全改造的失败?倘若照你所说,这民族命运将决定到大多数的信仰,很明显的,这点新的信仰就正是一种不可儿戏的旋风,它行将把这民族同更多一些民族卷入里面去,医生,你不能否认这一点,绝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承认的,这是基督教情绪之转变,其中包含了无望无助的绝叫,包含了近代人类剩余的感情,——就是属于愚昧和夸张彻头彻尾为天国牺牲地面而献身的感情。正因为基督教的衰落,神的解体,因此‘来一个新的’便成了一种新的迷信,这新的迷信综合了世界各民族,成为人类宗教情绪的尾闾。这的确是一种有魄力的迷信,但不是我的信仰!”

    “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吗?我……”

    我们两人说到前面一些事情时,两人都兴奋了一点,似乎在吵着的样子,因此使他把驾船的职务也忘却了。这时船正对准了一个指示商船方向的浮标驶去,差不到两丈远近就会同海中那个浮标相碰了,朋友发觉了这种危险,连忙把舵偏开时,船已拢去了许多,在数尺内斜斜的挨过去,两人皆为一种意外情形给楞住了。可是朋友眼见到危险已经过去,再不会发生什么事故,便向我伸伸舌头,装成狡顽的样子,向我还把眼睛挤了一下。

    “你瞧,一个掌舵的人若尽同坐船的人为一点小事争辩,不注意他的职务所加的责任,行将成一个什么样子!别同掌舵的说道理,掌舵的常常是由于权力占据了那个位置,而不由于道理的,他应当顾及全船的安危,不能听你一个人拘于一隅的意见。你若不满意他的驾船方法,与其用道理来絮聒,不如用流血来争夺。可是为什么中国那么紊乱?就因为二十年来的争夺!来一个新的方法争夺吧,时间放长一点,……历史是其长无尽的一种东西,无数的连环,互相衔接,捶断它,要信仰!”

    他在说明他的信仰以前,望望海水,似乎担心把话说出会被海上小鱼听去,就微笑着把烟斗塞进自己嘴巴里了。

    无结果的争辩,一切虽照样的无结果,可是由于这点训练,我的朋友风度实在体面多了。他究竟信仰什么,他并不说,也象没有可说的。他实际上似乎只是信仰我不信仰的东西。他同我的意见有意相反,我曾说过了,到现在,他一面驾船一面还是一个医生,不过平时他习惯的是疗治人的身体,此时自以为在那里修补我的灵魂罢了。

    我们的小艇已向外海驶去,我在心里想,换一个同海一样宽泛无边无岸的问题,还是拣选一个其小如船切于本身的问题?我想起了他平时不谈女人的习惯,且看到他这时候的派头,却正象一个陪新夫人度蜜月驾小艇出游的丈夫模样,故我突然问他“是不是打量结婚,预备恋爱”。我相信我清清楚楚看到他那时脸红了一阵,又象吃了一惊的样子。

    他没有预防这一问,故不答复我,所以我又说:“怎么,你难道是老人吗?取掉你的烟斗,说说你的意见!”

    他当真把烟斗抓到手上了。

    “女人有什么可说?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她是诗人想象中的上帝,是浪子官能中的上帝。但我们为什么必需一个属于个人的上帝?我们应当工作,有许多事情可作,有许多责任要尽,为一个女人过分消耗时间和精力,那实在是无味得很。”

    “可是难道不是诗人不是浪子就不需要那么一个上帝吗?

    我不瞒你,若我象你那么一个人,我就放下我现在这种倾心如你所谓诗人的上帝,找寻那个浪子的上帝去了。再则从女人方面说来,我相信许多女人都欢喜作你那么一个好人的上帝,你自己不相信吗?“

    “这一点我可用不着信仰了。可是我同你说说我的感想吧。若是有什么人问到我:若墨大夫,你平生最讨厌的什么?

    我将回答:我讨厌青年会式的教徒,同自作多情的女子。这两种人在我心上都有一个位置,可是却为我用一种鄙视感情保留到心上的。“

    综合而言,我知道医生存三种不可通融的主张了,就是讨厌前面两样人以外还极端怀疑中国共产党革命。

    我有一种成见,就是对于这个朋友的爱憎,不大相信得过。我不愿再听下去,听下去伤了我对于女人以及对于几个在印象中还不十分坏的教会朋友的情感。尤其是说到女人,我记起一件事情来了。另外一个朋友昨天还才来了一封信,说到有一个牧师的女儿,不久就要到青岛来,也许还得我为她找寻一个住处。这女人为的是要在青岛休养几个礼拜的胃病,朋友特意把她介绍给我,且告给我这个女人种种好处。朋友意思似乎还正因为明白我几年来在某一方面受了些折磨,把这个女人介绍到青岛来,暗示我一切折磨皆可以从这方面得到取偿。照医生说来,这女人却应当是双料讨人厌烦的东西了。

    我忽然起了一种好事的感觉,心想等着这女人来时,若果女人是照到朋友所说那样完美的人,机会许可,我将让一个方便机会,把这双料讨厌东西介绍给医生,看看这大夫结果如何。这点动机在好事以外还存了另外一份心事,就是我亲眼看到我的朋友,尽管口上那么厌恶女人,实在生活里,又的的确确需要一个当家的女人,而且这女人同他要好也比同我要好一定强多了,故当时就决定要办好这样一件事,先且不同他说什么。我打算到好几个自以为妙不可言的撮合方法,谁知这些方法到了后来完全不能适用。

    到了十点左右,两人把小艇驶回船坞,在沙滩上各人留下了一行长长的足印,回到家中时,事情太凑巧了一点,那个牧师女儿××小姐已坐在小客厅中等候我半点钟了。我同了若墨大夫走进客厅时,那牧师女儿正注意到医生给我写的一个条幅,见了我们两人,赶忙回过身来向医生行礼。她错了,她以为医生是主人,却把我当成主人的朋友了。这不能怪他,只能责备我平常对于衣帽实在太疏忽了一点,我那件中学生的蓝布大衫同我那种一见体面女子永远就只想向客厅一角藏躲的乡下人神气,同我住处那个华丽客厅实在就不大相称。我为这个足以自惭的外表,在另一时还被一个陌生拜访者把我当成仆人,问了我许多关于主人近况的话语,使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关切我的好人。大家都那么习惯于从冠履之间识别对方的身分,因此我也就更容易害羞受窘了。

    可是当我的医生朋友,让人家知道我就是她所等候的人,我且能够用主人资格介绍医生给这个客人时,也许客厅中气候实在太热了一点,那个新来的客人,脸儿很红了一阵。

    牧师女儿恰恰如另一朋友在来信上所描写的一样,温柔端静,秀外慧中,像貌性情皆可以使一个同她接近的男子十分幸福。一个男子得到她,便同时把诗人的上帝同浪子的上帝全得到了。不过见面之下我就有了主意,认定这女人同医生第一面的误会,就有了些预兆。若能成为一对,倒是最理想的一对了。

    我留住了这个牧师女儿在我家中吃了一顿午饭,谈了好些闲话,一面谈话一面我偷偷的去注意医生,看他是不是因为客厅中有一个牧师的女儿,就打量逃走。看来竟象不会逃走的样子,我方放心了。在谈话中医生只默默的含着他的烟斗在一旁听着,我认为他的烟斗若不离开,实在增加了他的岁数,所以还想设法要他去掉烟斗说话。他似乎有点害羞的样子,说的话大不如两人驾船时的英气勃勃。在引导他说话时,我实在很尽了一分气力,比我作别的事困难得多。

    女人来青岛名为休养胃病,其实还象是看我的!下午我们三人一同出去为她安置住处时,一路上谈到几个熟人的胃病,牙痛病,以及其他各样事情。我就说这位医生朋友如何可以信托。且告她假若需要常常诊察,这位朋友一定很高兴作这件事,而且这事情在朋友作来还如何方便。医生听我说到这些话时,只衔着烟斗,默默的瞧着我,神气时时刻刻象在说:“书呆子,理想家,别作孽,够了,够了,这不是好差事,这不是好差事!”我也明白这不是一件好差事,却相信病人很高兴很欢喜这点建议。

    女人听我说到这个医生对于胃病有一种专长时,先前似乎还不甚相信得过,望我笑着,一面也望了一下医生。当时我不让医生有所推托,就代为答应了一切,医生听到这话仍然没有把烟斗取去,似乎很不高兴。我也以为或者他当真不大高兴,就因为我自己见着许多女人不大欢喜她时,神气也差不多同我朋友那么一样沉默的。把医生诊病事介绍妥当后,我又很悔我的孟浪,还以为等一会儿一定会被他埋怨了。

    但女人回旅馆后,医生却说:“这女人的说话同笑,真是一种有毒的危险东西。”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太明白一个端静自爱的男子,当平静的心为女人所扰乱时外表沉默的情形了。我很忠厚的极力避开同他来说到这个女子,他这时是绝不愿有谁来说到这女人的。他害怕别人提到这个名字,却自己将尽在心里念到这个使他灵魂柔软的名字。

    那牧师女儿呢,我相信她离开我们以后,她一定觉得今天的事情很稀奇,且算得出她的胃病有了那么一个大夫,四个礼拜内一定可以完全治好,心里快乐极了。

    从此以后这个医生除掉同我划船散步以外多了一件事情。他到约定的时间,总仍然口衔烟斗走到女人住处那边去。

    到了那边,大约烟斗就不常能够留到嘴边了。似乎正因为胃病最好的治疗是散步。青岛地方许多大路小径又太适宜于散步,因此医生用了一种义务的或道德的理由,陪了他的病人各处散步的事情,也慢慢的来得时间较长次数较多了。

    青岛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气是那么好,各处地方是绿荫荫的。各处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云同海中的水时时刻刻在变幻各种颜色,还有那种清柔的,微涩的,使人皮肤润泽,眼目光辉,感情活泼,灵魂柔软的流动空气,一个健康而体面心性又极端正的男子,随同一个秀雅宜人温柔的少女,清晨或黄昏,选择那些无人注意为花包围的小路上,用散步来治疗胃病,这结果,自然慢慢的把某一些人的地位要变更起来的,医生间或有时也许就用不着把烟斗来保护自己的嘴唇,却从另外一个方便上习惯另外一种嗜好了。

    当那些事情逐日在酝酿中有所不同时,医生在我面前更象年青了一点,但也沉默了一点。女人有时到我住处来,他们反而似乎很生疏的样子。女人走时,朋友就送出去,一个人很迟很迟才回来,回来后又即刻躲到他自己房中去了。两个人都把我当书呆子,因为我那一阵实在就成天上图书馆去抄书。其实我就只为给这朋友的方便,才到图书馆去作事。我从朋友沉默上明白那是什么征候,我不会弄错,我看得十分清楚,却很难受,因为当时无一个人可以同我来谈谈在客观中我所想象到的一切,我需要这样谈话的人,却没有谁可以来同我讨论这件事。

    我为这件事一个人曾记下了五十页日记,上面也有我一些轻微的忧郁。由于两人不来信托我却隐讳我,医生的态度我真不大能够原谅。

    到后来,女人有一天到我住处,说是要回北京。医生也说要回北京了。两人恰好是同过北平,同车回去也可减少路上的寂寞,所以我不能留任何一个再住一阵。请他两个人到一个地方去吃了一顿饭,就去为他们买了两张二等车票,送他们上了车。他们上车时我似乎也非常沉默,没有先前的兴致,是不是从别人的生活里我发现了自己的孤立,我自己也不大知道。总而言之我们都似乎因为各人在一种隐约中担心在言语上触着朋友的忌讳,互相说话都少了许多。临走时,两人似乎说了许多话,但我明明白白知道这是装点离别而说的空话,而且是很勉强在那里说的,所以我心里忍受着,几几乎真想窘这医生一次,要把女人来此第一天,我同医生在船上说到关于女人的话重新说说,让他在女人面前唤起一点回忆,红一阵脸。

    十个星期后医生从北平把用高丽发笺印红花的结婚喜帖寄给我,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说到许多我早已清清楚楚的事情,那种信上字里行间充满了值得回忆的最诚实的友谊。结末却说,“那个说女人同教徒坏话的医生,想不到自己要受那么一种幸福来惩罚自己。”我有点生气,因为这两个人还不明白我早已看得十分清楚,还以为这时来告我,对于我是一种诚实的信托与感谢!我当时把我那五十多页的日记全寄去了,我让他两个人知道我不是书呆子,我处处帮了他们的忙,他们却完全不知道。

    只是十六个月,这件事就只剩下一个影子保留在我一个人记忆上了。我现在还只那么尽想象中国应当如何重新另造,很严肃的来写一本《黄人之出路》。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软弱无力的生活观念改造,如何去输入一个新的强硬结实的人生观到较年青一点的朋友心胸中去,问题太杂,怯于下笔,不能动手了。那些人平时不说什么,不想什么,不写什么,很短的时间里,在沉默中做出来的事,产生出的结果,从我看来总常常是一个哑谜,一种奇迹。

    在我记忆里,这些朋友用生活造成的奇迹越来越多了。

    一

    九三二年,青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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