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三月的北京,连翘花黄得如金子,清晨在湿露中向人微笑。春假刚还开始,园游会,男女交谊会,艺术同志远行团,……一切一切由于大学校年青大学生,同那种不缺少童心的男女教授们组织的集会,聚集了无数青年男女,互相用无限热情消磨到这有限春光。多少年轻男子,都莫不在一种与时俱来的机会上,于沉醉狂欢情形中,享受到身边年青女子小嘴长臂的温柔。同一时节,青年男子××,怀了与世长辞的心情,一个人离开了北京,上了××每早向南远远开去的火车。恰如龙朱故事所说:民族中积习,常折磨到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应在爱情上退位落伍。这年轻男子,纯洁如美玉,俊拔如白鹤,为了那种对于女人方面的失意,尊重别人,牺牲自己,保持到一个有教育的男子的本分,便毫无言语,守着沉默,离开了××学校同北京。这年青人为龙朱的同乡,原来生长的地方,同后来转变的生活,形成了他的性格,那种性格,在智慧某一方面,培养了一种特殊处,在生活某一方面,便自然而然造成了一点悲剧。为了免避这悲剧折磨到自己,毁灭了自己,且为了另一人的安静与幸福设想,他用败北的意义而逃遁,向山东的海边走去。
《凤子》题记
近年来一般新的文学理论,自从把文学作品的目的,解释成为“向社会即日兑现”的工具后,一个忠诚于自己信仰的作者,若还不缺少勇气,想把他的文字,来替他所见到的这个民族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以及其特殊社会组织,试作一种善意的记录,作品便常常不免成为一种罪恶的标志。
这种时代风气,说来不应当使人如何惊奇。王羲之、索靖书翰的高雅,韩幹、张萱画幅的精妙,华丽的锦绣,名贵的磁器,虽为这个民族由于一大堆日子所积累而产生的最难得的成绩,假若它并不适宜于作这个民族目前生存的工具,过分注意它反而有害,那么,丢掉它,也正是必需的事。实在说来,这个民族如今就正似乎由于过去文化所拘束,故弄得那么懦弱无力的。这个民族种种的恶德,如自大,骄矜,以及懒惰,私心,浅见,无能,就似乎莫不因为保有了过去文化遗产过多所致。这里是一堆古人吃饭游乐的用具,那里又是一堆古人思索辨难的工具,因此我们多数活人,把“如何方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也就完全忘掉了。明白了那些古典的名贵的与庄严,救不了目前四万万人的活命,为了生存,为了作者感到了自己与自己身后在这块地面还得继续活下去的人,如何方能够活下去那一些欲望,使文学贴进一般人生,在一个俨然“俗气”的情形中发展;然而这俗气也就正是所谓生气,文学中有它,无论如何总比没有它好一些!
不过因为每一个作者,每一篇作品,皆在“向社会即日兑现”意义下产生,由于批评者的阿谀与过分宽容,便很容易使人以为所有轻便的工作,便算是把握了时代,促进了时代,而且业已完成了这个时代的使命;——简单一点说来,便是写了,批评了,成功了。同时节自然还有一种以目前事功作为梯子,向物质与荣誉高峰爬上去的作家,在迎神赶会凑热闹情形下,也写了,批评了,成功了。虽时代真的进步后,被抛掷到时代后面历史所遗忘的,或许就正是这一群赶会迎神凑热闹者。但是目前,把坚致与结实看成为精神的浪费,不合时宜,也就很平常自然了。
本书的写作与付印,可以说明作者本人缺少攀援这个时代的能力,而俨然还向罪恶进取,所走的路又是一条怎样孤僻的小路,故这本书在新的或旧的观点下来分析批判,皆不会得到如何好感。这个作品从一般读者说来,则文字太奢侈了一点。惟本人意思,却以为目前明白了把自己一点力量搁放在为大众苦闷而有所写作的作者,已有很多人,——我尊敬这些人。也应当还有些敢担当罪恶,为这个民族理智与德性而来有所写作的作者——我爱这些人!不害怕罪恶为缘的读者,方是这一卷书最好的读者。
一
九三四年五月二十七日《凤子》第一卷付印题记
一
、寄居青岛的生活
到了山东青岛,借用了一个别名,作为青岛的长期寄居者后,除了一个在北京的哲学教授某某,代理他过某处去为他取那一点固定的收入,汇寄给这个人生败北的逃亡者,知道他的行踪外,其余就再也无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处。既离开北京那么远,所在的地方又那么陌生,世界上一切仿佛正在把他忘却,每日继续发生无数新鲜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样忘去了。这一点,对于他自然是一种适当的改变。同一切充满了极难得的亲切友谊离远,也便可同一切由于那种友谊而来的误会与痛苦离远,这正是他所必须的一件事。一个新的世界,将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青岛的不值钱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到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过了一阵日子以后,在十分单纯寂寞生活里,间或从朋友那一方面,听到一点别处传来关于他离开××以后的流言,那种出于人类无知与好奇的创作,在他看来,也觉得十分平淡,正如所谈的种种,不大象是自己事情一样。从这些离奇不经传说上,大都只给了他一个微笑的机会。一堆日子悠悠的过去,青岛上的空气同日光,把他的性格开始加以改变,这年轻人某种受损害了的感情,为时不久就完全恢复过来了。
这年青人住的地方去海并不很远。他应感谢的,是他所生长那个湘西野蛮地方,溪涧同山头无数重叠,养成了在散步情形中,永远不知疲倦的习惯。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荡动,可以调整到他的呼吸。为了海边一片白色的沙滩,那么平坦,在潮水退过的湿沙上,留下无数放光的东西,全是那么美丽,因此这个人,差不多每一天总到那里去,在那将边留下一列长长的足樱无边的大海,扩张了他思索的范围,使他习惯了向人生更远一处去了望。螺蚌的尸骸,使他明白了历史,在他个人本身以外,作过了些什么事情。贴到透蓝天上的日头,温暖到这年青人的全身,血在管子里流得通畅而有秩序。在这种情形下,这年青人的心情,乃常如大海柔和,如沙滩平净。
默思的朴素的生活的继续,给他一种智慧的增益,灵魂的光辉。
他所住的地方,在一个坡上。青岛上的房子,原来就多位置在坡上的。那是一个孤独的房子,但离一堆整齐的建筑,××区立大学的校址,距离却并不很远。房子不大,位置极为适当。从外面看去,具备了青岛住宅区避暑游息别墅的一切条件。整齐的草坪,宽阔的走廊,可以接受充足阳光的窗户,以及其附近的无刺槐树林,同加拿大白杨林,皆配置得十分美丽。从内面看来,则稍稍显得简单朴素了一点。房东是一个单身男子,除了六月时从北方接回那个在女子大学念书的唯一女儿,同住两个月外,没有其他亲眷,也没有其他朋友。到后不知如何,把楼下六个房间全租给了××大学的教授们住下,因此一来,便仿佛成为一个寄宿舍了。他的住处同房东在楼上一层,东家一个年老仆人,照料到他饮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样的极有条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简,无人往来,故主客十分相安。从他住处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眺望到远远的海,每日无时不在那里变化颜色。一些散布在斜坡下不甚整齐的树林,冬天以来,落尽了叶子,矗着一片银色的树枝,在太阳下皆十分谧静安详。连同那个每日皆不缺少华洋绅士打高尔夫球的草坪一角,与无数参差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红瓦白墙小房子,收入到这个人窗户时,便俨然一幅优美的图画。
自从住处成为××大学宿舍后,那房子里便稍稍热闹了一点。在甬道上或楼梯边,常常有炒菜的油气,同煤炉的磺黄气,还有咖啡气味,有烟卷气味。若照房东的仆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觉”的言语,“说得全不是谎话”,那么,甬道上另外还有一种气味,便应当是从那些胖大一点的教授们身体上留下来的。这里原住得有六个教授,一切的气味,不必说,自然是从那些编了号的房中溢出,才停顿到甬道上的。这些人似乎因为具有一种极高的知识,各人还都知道注意安静。冬天来时,各人无事,大致皆各关着房门,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炉边,默思人生最艰深的问题,安静沉着如猫儿。在冬天,从甬通出去那个公共大门铜扭上头,被不知谁某,贴上了一个小小字条,很工整的写着:“请您驾把门带上”的,那样客气的字句,于是大家都极小心的,进出时不忘却把门带上。因此一来,住到楼上的他,初初从外面进门时,在那甬道间,为了一种包含了各样味道的热气,不免略略感觉到一点头昏。
但冬天不久就过去了。种种情形,已被春天所消灭,同时他渐渐的也觉得习惯了。故本来预备在春天搬一个家,到后来,反而以为同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别人对于他不着意,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这里也快有一年了。那个唯一朋友,因为听到他在这边日子过得很好,所以来信总赞助他到第二年再离开此地。且对于他完全放下所学的艺术,来在默思里读××哲学,尤加赞美。××哲学可以治疗到这年青人对男女爱情顽固的痼疾,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还寄了不少关于×××的书来。
春天来时,不单通甬道那个门可以敞开,早晚之间,那些先生们的房子里一切,也间或可以从那些编了号的房门边,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里,一些书,几几乎从地板上起始,堆积将到楼顶,这显然是一个不怕压坏神经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里,又只随便那么几本书,用一种洒脱的风度,搁在桌头上,一张铁床斜斜的铺着,对准了床头,便挂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画一时装美人,红红的脸庞,象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县公署的收发处,洗染公司的柜台里,小医院男看护的房间里,都曾经很适当的那么被人悬挂着,且被人极亲切的想着,一到了梦中,似乎这画中人,就会盈盈走下,傍近床边。)此外,间或也可以听到这些先生们元气十足的朗朗笑声,同低唱高歌声音了。那住处楼下一层,春天来仿佛已充满了人情,凡属所见所闻,同时令还不什么十分违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来此的日子,一面也似乎才憬然明白,虽说逃亡到了这里,无一个熟人,清静无为如道士,可仍然并没有完全同人间离开。
良好米饭可以增补人的气力,适当运动可以增加人的体重,书本能够使一个人智慧,金钱能够给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并没有把人类某一种平庸与粗俗减少一点,这个年青人初初注意发现它时很惊讶的。不过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一切先生们,全是从别一个地方聘请来的!一切人都从那个俗气的社会里长大,“莲花从脏泥里开莲花,人在世界上还始终仍然是人。”××哲学对于他有所启示。年青人既然有一双健康的脚,可以把他身体每天带到海边去,而那种幻想,又可以把他的灵魂带到大海另一端更远处去,关于人的种种问题,也就不必注意,骚扰到这个平静的心了。
二、一个黄昏
他的住处既然在山上,去海边时,若遵照大路走去,距离就约有一里远近。若放弃了那条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径,从白杨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后,翻过一道篱笆,钻过一个灌木树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边。从这条道路走去,距离似乎还近了一点。这年青人为了一种趣味,一点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总常常走那条小路。另外一个理由,便是因为从那条捷径走去,则应当由一家房子的围墙边过身,从低低的围墙上,可以望到一个布置得异常精美的庭园。同时那人家有两只黑色巨獒,身体庞大,却和气异常,一种很希奇的原因,这年青人同那两只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墙外过身时,两只狗若在园中,必赶忙跑到墙边来,轻轻的吠着,好象在说,“你进来,看看我们这个花园,这里并没有什么人。”
两只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里当真就没有什么人,永远只是一个老年绅士,穿了宽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两只狗,在花园里跑着闹着,显得十分快乐的样子。似乎任何一天,这人都不离开那小屋同花园。似乎所有的亲人,就只身边那两只狗。
这隐士的生活,给了年青人一种特别的印象。有时候停顿在围墙外,那老绅士正在墙内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着,互相皆望到时,便互相交换一度客气的微笑。但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善意的微笑,在这地方的住居者看来,也早成为一种普遍的敬礼,算不得什么希奇了。从这机会上,到成为两个朋友,还隔了一种东西,这一点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还应当把时间溯回去一点,发生到去年九月末十月初边。
有一天,一个黄昏里,落日如人世间巨人一样,最后的光明烧红了整个海面,大地给普遍镀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云成五色明霞,一切皆如为一只神的巨手所涂抹着,移动着,即如那已成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种炫耀惊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滩边,感情上也俨然镀了落日的光明,与世界一同在沉静中,送着向海面沉坠的余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黄昏的微明,驰骋到生活极辽远边界上去。一个其声低郁来自浮在海上小船的角声正掠着水面,摇荡在暮气里。沙滩上远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气中,已渐次消失了身体的轮廓。天上一隅,尚残留一线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声息,开始轻轻的啮咬到边岸。……那时节残秋已尽,各处来此的人皆多数已离开了此地,黄昏中到海滨沙上来消磨那个动人黄昏的,人数已不如半月前那么拥挤。因为舍不得这海边,故远远的山嘴上,海军学校兵营喇叭声音飘来时,他反而向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只搁在沙上的小游艇边,孤独的眺望到天边那一线残余云彩。
只听到身近边,有一个低低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你瞧,凤子。你瞧,天上的云,神的手腕,那么横横的一笔!”
一
个女人一面笑着,一面很轻的说了一句话。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从那个情形里看来,两人是正向那一线紫色注意,年青人所注意的地方,同时另外还有四只眼睛望着的。
那两人似乎还刚从什么地方过来,坐到沙上不久,女人第二次很轻的说了一句话,就听到那男子又说:“年青人的心永远是热的,这里的沙子可永远是凉爽的。”
女人仍然笑着。稍过一阵,那男子接着又说:“先前一时,林杪斜阳的金光,使一个异教徒也不能不默想到上帝。这一线紫色,这一派角色,这一片海,无颜色可涂抹的画,无声音可模仿的歌,无文字可写成的诗!”
那女人,听到这个学究风度的描画,就又轻轻的笑了。从这种稍稍显得放肆了一点快乐笑声里,可以知道女人的年龄,还不应当过二十岁。
女人似乎还故意那么反复的说着:“无文字的诗,无颜色的画,这是什么诗?我永远读不熟!”
那男子说:“凤子,你是小孩子。这种诗原不是为你们预备的,这理由就是因为你们年轻了一点。一个人年轻并不是罪过,不过你们认识世界,就只用得着一双眼睛,所以我成天听到你说,这个好看,那个不好看。年青人的眼睛,中意一切放光热闹的东西,就因为自己也是一种放光热闹的东西!
可是……“
“你要我承认一切是美的,我已承认了!”
男子就说,“你把一切自然的看得太平常,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女人仿佛仍然笑着,且从沙地站起来,距离是那么近,白色的衣服,在黑暗中便为女人身体画出一个十分苗条的轮廓。
因为站起了身子,所以说话声音也清楚多了,女人说,“我承认一切都是美的。甚至于你所称赞到的,那船上人吹的角声,摇荡在这空气里,也全是美的。可是什么美会成为惊人的东西?任什么我也不至于吃惊。一切都那么自然,都那么永远守着一种秩序,为什么要吃惊?”
男子声音,“一切都那么自然,就更加应当吃惊!为什么这样自然?匀称,和谐,统一,是谁的能力?……是的,是的,是自然的能力。但这自然的可惊能力,从神字以外,还可找寻什么适当其德性的名称?凤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你就不会明白生活。你自己那么惊人的美丽,就从不会自己吃惊!你对镜子会觉得自己很美,但毫不出奇。你觉得一切都要美一点,但凡属于美的,总不至于使你惊讶。你是年青人,使你惊讶的,将是一种噩梦,或在将来一个年青男子的爱情,或是夏天柳树叶上的毛毛虫,这一切都并不同,可同样使你惊讶!”
女人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我们要惊讶我们成天看到的东西。”
男人便重复的说:“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会明白的。”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坐下去,说了几句话,声音太低,听不清楚了,最后只听到“浮在海上的小船,有一个人拉篷,那个小灯,却挂在桅上,”似乎正在那里,指点海面一切给男子知道。坐在两丈以内的年青人,同意了那中年男子对于女人的“小孩子”称呼,在暗中独自微笑了。
可是听到女人报告海面一切时,那中年男子,却似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稍稍沉默了。过了一阵,才听到那男子换了一个方向,低低的说:“你们年青人的眼睛,神的手段!”
女人一面笑着,一面便低低的喊叫起来,“天啊,什么神的手段,被你来解释!”
男人说,“为什么不是一件奇迹呢?老年人的眼睛,一种多么可怜的东西!枯竭的泉水,春天同夏天还可以重新再来,人一老去,一切官能都那么旧了。一切都得重新另作,一切都不在那个原来位置上重显奇迹。把老年人全都收回去,把年青人各安置一颗天真纯朴的心,一双清明无邪的眼睛,一副聪明完全的耳朵,以及一个可以消化任何食物的强健胃口,这一切一切,不容人类参加任何意见的自然。归谁来支配?归谁来负责?……”女人说,“我们自己在那里支配自己,这解释不够完全了么?”
男人说,“谁能够支配自己?凤子。……是的,哲学就正在那里告给我们思索一切,让我们明白:谁应当归神支配,谁应当由人支配。科学则正在那里支配人所有的一部分。但我说得是另外一件东西,你若多知道一点,便可以明白,我们并无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提弄,一切都近于凑巧。譬如说,我这样一个人,应当怎么样?能够怎么样?我愿意我年青一点,愿意同你一样,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日子过得快乐而健康,一个医生可以支配我吗?我愿意死了,因为你的存在,就不能死。……有一样东西就不许可我,即或我自己来否认我是一个老人,有一样东西……”女人似乎不说什么话,只傍到男子微笑,同时也就正永远用这种微笑否认着。男子把话说来,引起了一种灵魂上的骚扰,到后自己便沉默了。
一
会,女子开始说着别一种话,男子回答着,听到几句以后,再说下去,又听不清楚了。
到后又听到那男子说,“……我不久就应当死了,就应当交卸了一切人事的恩怨,找寻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躺到那个湿湿的土坑里去,让小小虫子,吃我的一切。在我被虫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经开始忘掉我了。这是自然的。这是人人都不能够推辞的义务。历史上的巨人,无双的霸王,美丽如花的女子,积钱万贯的富翁,都是一样的。把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贱的东西,安置到一个相同的结局,这种自然的公平与正直,就是一种神!还有,我要说的是还不应当收回去的,被收回去,愿意回去了的,还没有方法可以回去:这里有一种不许人类智慧干涉的东西存在。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回答得很轻,男子接着又说,“是的,是的,你说得不错。生活过来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应当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种权利,而思索反省却是一个再没有生活权利了的老年人的义务。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女人似乎问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带着年长人的口吻,“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会知道的。”
两人大致还继续在说到那一件事情,另一处过来了两个俄国妇人,一面豪纵的笑着,一面说着俄语,这一边的言语便混乱了。等到那俄国妇人走过去后,这边两人也沉默了。那时海面小船上的角声,早已停止,山嘴上一个外国人饭店里,遥遥的送了一片音乐过来。
经过了一些时间,只听到女人仍然那么快乐的笑着,轻轻的说,“回去了罢,我饿了!”两个人于是全站起来,男子走近水边,望了一会,两人就向东边走去了。
两人关系既完全不象夫妇,又不大象父女,年龄思想全极不相称,却同两个最好的朋友一样那么亲切的谈到一切。而且各带了这样一种任性的神气,谈到各样问题。这种少见的友谊,引起了默坐在船傍的年青人一种注意,等到两个人走后,就无意中也跟到后面走去。他估量到在那边大路灯下,一定可以看清楚两人的脸貌。到了出口处,女人正傍到那个肩背微偻的男子走着,正因为从背后望去,在路灯下,那个女人身体背影异常动人,且行走时风度美极,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便变更了计划,站定在路旁暗处,让那两个人走去了。
回到住处以后,为了一点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风度,竟保留到这个逃亡者记忆上没有擦去。同时,他觉得“凤子”这个名字,好象在耳朵边,不久就已十分熟习了。但这女人是谁?那中年男子是谁?他是无从知道的。好在青岛地方避暑的游人,自从八月以来,就渐渐的在减少,十月以后,每到黄昏时节,两人比肩来到海滩上,消磨这个黄昏的,人数已极有限了。他心里就估量着:“第一次为黄昏所迷的人,第二次决不会忘记了这海滨。”他便期待着那个孪生的巧遇。
那一对不相识的男女,一点谈话引起了他一种兴味,这年青人希望认识那个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欲望,似乎比相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还深切。青岛十月以来,每一个黄昏,落日依然那么燃烧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庄严华丽,眩人心目。可是同样的事,第二次始终没有机会得到。一点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静的心上,动荡成一个圆圆的圈儿,这圆圈,便跟随了每一个日子而散开,渐渐的平静下来。于是,一堆日子悄悄过去了。于是,冬天把雪同风从海上带来,接着新的春天也来了。
三、隐者朋友
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个早晨日头从海面薄雾里浮出后,便有一万条金色飘带,在海上摇动。薄媚浅红的早霞,散布在天上成一片。远近小山同树林,皆镀上银红色早雾。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气里,各湿湿的蒸发一种香气,且静静的立着,如云石镇上的妇人,等候男巫的样子,各在沉默里等待日头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轻轻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从那条小路向山下走去。走过了那一片树林,转过一片草地,从那孤单老绅士家矮围墙边过身时,正看到那个老绅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条子绒汗衫,裸了一双臂膀,蹲到一株花树下面,用小铲撮土。那个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错误。那株花树应当照到原来的方向位置,那绅士并没安置得适当,照例这一株树是不会活的。那个时节那两只狗正在园中追逐,见到了墙外的年青人了,就跑过来,把前脚搭在墙上,同他表示亲昵。同时且轻轻的吠着,好象同他那么批评到它的主人:“你瞧,花应当那么栽吗?你瞧,这花值几块钱吗?”年青人同时心里也就正那么想着:“这花实在不应当那样栽的。”他便那么立着停顿不动了。他等候一个机会,将向这个主人作一种善意的建议。
那主人见到这一边情形了。他的狗对外人那么和气亲切,似乎极其满意,便对墙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着,点了一下头。
“先生,天气真好!你说,空气不同很好的酒一样吗?”
年青人说:“是的,先生,这早上空气当真同酒一样。不过我是一个平时不大喝酒的人,请你原谅,容许我另外找寻一个比喻。”但一时并没有较好的比喻可找寻,所以他接着就说:“这空气比酒应当还好一点,我觉得它有甜味。”
“那么,蜜酒你觉得怎么样?”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这两只狗不坏,雄壮得简直是两只豹子。”
“这狗有豹子的身份,具绵羊的灵魂。”接着便站了起来,“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只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觉得你很象一个年青人吗?”
那老绅士听到人家对于他的健康,加以风趣的批评,就摇头笑了。“你应当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时正有一群乌鸦在空中飞过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过,你瞧,老鸹比我们都早,这东西还会飞!”
一
点放肆的,稍稍缺少庄重,不大合乎平常规矩的谈话,连接了两个人的友谊。不到一会,墙外那一个,便被主人请进花园里了。第一次作客,就是从那一道围墙跳进去的,这种主客洒脱处,证明了某种琐碎的礼节,不适用于他们此后的交谊。到了花园以后,那两只黑色巨獒,也显得十分快乐,扑到客人身上来,闹了一会,带了一种高兴的神气,满园各处跑去。他们已经谈到栽花的事情了,这客人一面说到一种栽移果树的规矩,说明那株花树应当取原来方向的理由,一面便为动手去改动。那绅士对于客人所说到的经验颔首不已,快乐的搓着两只手,带一点儿轻微的嘲弄的神气,轻轻的说:“我看你是一个农业大学的学生。”
这话似乎并不是预备同客人说的。客人却说:“叫我做农夫,我以为较相宜一点。”
老绅士就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把一个技师当成了学徒。”
“没有的,你这是把我估计错了。我并不是技师。”
因为绅士正象想到什么话,微笑着,没有说下去,客人又说:“我是一个砍了少许大树,却栽过许多小树的人。……”
绅士把手很快乐的摇着,制止到客人言语的继续。“那莫管罢。你不作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象一个平常人,也正如我不象一个更夫一样。你不要再说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了。”这绅士随即就用一种确定的神气,说明了客人的籍贯。且接着那么说着:“你并不谎我,你的确是一个农人,因为你那地方,除了这一种人没有别的职业。你是那地方生长的。可是,为什么原因,那地方会产出那么体面的手臂,体面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风度?……”
忽然听到一个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坚定的说到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且完全没有说错,这年青人为了一种意外的惊讶,显得有一点儿呆板了。他回答说,“先生,这是我难于相信的,因为你并没有说错!我听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语,说我们那里的一切,我疑心是一个梦。”
绅士见到面前的人承认了,也显得十分快乐。“这应当是一个梦的,因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山的银角,大枧头的芦管,你的声音,同这些东西一样,听到时使我兴奋。”
“我听人提到我那里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样的,所生长的乡下,蚂蚁也比别处的美丽,托尔斯泰先就为我们说过了!”
“可是,我得问你,不许你推辞,你把我带走了五千里路,带回了十五年岁月,你得说明这个古怪地方,你从什么方面知道!”
“你瞧,你脸色全变了。一句话不如一个雷,值不得惊讶到这样子!”
绅士于是微微的笑着,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个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面前。“用镇筸地方的比喻来说罢,我从一堆桃子里,捡出一颗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后树上的桃子。你会不会相信,我从你十句话里,听到了一个熟习的字眼,就知道你是镇筸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里的人,你说话的文法并不全对!”
“你的,猜想并不错误,我并非生长在那地方的树,却是流过那小河的鱼。我到过你那里,吃过那地方井水,睡过那地方木床,这一切我都不能忘记!”
主人到后进屋里拿了一些水果出来,一面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面,一面就赞美镇筸的水果。
客人说,“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听你告诉我那地方的一切,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有了十五年。我这怀乡病者的弱点,是不想瞒你也不能瞒你的!”
那绅士说:“我盼望你告诉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怜的事,我二十年不见那个地方了!谁知道在梦里永远不变的,事实上将变成什么样子呢?好的风俗同好的水果,会不会为这个时代带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种怀乡病,我这一尾从那小河里过道的鱼,应当害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呢?”
一
种希奇的遇合,把海滩上两粒细沙子粘合到了一处。一切不可能的,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上,却这样发生了。当两人把话尽兴的说下去,直到分手时,两人都似乎各年轻了十岁。
为了纪念这一种巧遇,客人临走时节,那绅士,摘了屋前一朵黄色草花,一面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面却说:“照你们镇筸的习惯,我们从此是同年了。这是一个故事,别忘了这故事是应当延长下去的。所以你随时都不妨到我这里来,任何时节你都是一位受欢迎的朋友。你若果觉得是一个镇筸人,等不及我来为你开门,就仍然得从墙上跳进来。我这大门原是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预备的,接待你并不相称!”
那时候两只黑色大狗,正站在他们的身傍,听到大门边门铃响动,忙跑过去,瞻望了门边一下,就把邮差搁到石阶级上两封信同一卷报纸,衔到主人身边来了。那绅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只较大的狗:“傩送,去开门罢。以后不要忘记,一见了这个客人,就应当开门把客人接进来,知道了么?”那狗好象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着,低低的吠了一声,假若它是会说话,将那么说:“我全知道。”接着即刻就很敏捷的跑过去,咬着那大门前的铁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栅栏门便撞开了。
“难道这个有风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边黄昏中说话那一个吗?”一个过去的影子,如一只黑色的鸟儿,掠过年青人的心头,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四、某一个晚上绅士的客厅里
因为一个感觉使他心上温暖起来,所以他就想从这老绅士方面,知道去年海边那两个人,那一件事。但这个机会,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种顾虑所阻拦了。一点不可解释的心情,使这年青人同这老绅士接近时,好一些日子,竟只能谈到两人皆念念不忘的那个边疆僻地。各人都仿佛为了某样忌讳,只能数说到过去,却对于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种种,可不大提及。
并且说到过去,也多数是提到那一个地方,关于风俗与人情的美丽移人处,皆有意避开其他事情。照××地方人的习惯看来,这种交情并不妨碍友谊的诚实。两人把愿意说到的说去,互相都缺少都会上人那种探寻别人一切而自己却不开口的恶习。两人一切话语皆由自己说出,不说到的对方从不侦察,不欲说的即或对方无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两人因为那一个××人的习惯,因此把年龄的差别忘掉,把友谊在另一默契下,极亲切的成立了。
但由于诚实的自白,两人不久却都知道了对方皆是孤独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凭了一定固定的收入,很从容的维持着生活。这一点点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种疑心除去了。
那老绅士的确不出大门的。一切生活都为一男仆处置。那男仆穿了干净的衣服,从不说话,按照规矩作一切事情。白天无事时,把屋外花园整理得如块精美地毡,不到花园作事,就在各处窗户边徘徊,把各个窗户里外,揩拭得异常洁净。即或主人要他作什么买什么时,也不见这男仆说话,只遵照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这人上街买什么时,一定也只是用手指指,不须乎说话。但从各方面看来,这主仆二人是毫无芥蒂过着日子的。老绅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阳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点白水,命令那两只大狗,作一点可笑的动作以外,就在自己卧房里,看看旧书,抄些所欢喜的东西。那个布置得极其舒服的客厅,长年似乎就从无一个客人惠临。一间小书房,无数书籍重叠的堆积,用黄色绸子遮掩着。壁间空处挂一些古铜戈和古匕首,近窗书桌上陈列无数精致异常的笔墨同几件希有的磁器,附带说明这一家之主,对于本国艺术文物的鉴别力,如何超人一等。但这寂寞的人,年龄不可欺骗已过了五十,心情和外表都似乎为了一种过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个老人。一种长时间的隐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种分离态度,与这个世界日益相远。但自从与年青人相熟以后,在这个绅士感情上,却见出仍然有一种极厚的人情味。这个绅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来,仍然不缺少一个年轻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虽然由于体质上的衰老,不能再产生那种对于人生固执的热力,已转成为一种风趣而溢出,但隐藏在那个中年的躯壳中的,依然是一颗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于幻想的心。长时间的隐居,正似乎是这个绅士,有意把他由于年龄而来的不可避免的拘束减少一点的手段,却在隐遁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个过去已经生活过的年青时代里去的。从这件新的友谊上,恰证明了年青人对于他老友所加的观察,并没有如何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