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狼旅店中,一堆柴火光焰熊熊,围了这柴火坐卧的旅客,都想用动人奇异故事打发这个长夜。火光所不及的角隅里,睡了三个卖朱砂水银的商人。这些人各负了小小圆形铁筒,筒中贮藏了流动不定分量沉重的水银,与鲜赤如血美丽悦目的朱砂。水银多先装入猪尿脬里,朱砂则先用白绵纸裹好,再用青竹包藏,方入铁筒。这几个商人落店时,便把那圆形铁筒从肩上卸下,安顿在自己身边。当其他商人说到种种故事时,这三个商人各自沉默安静地听着。因为说故事的,大多数欢喜说女人的故事,不让自己的故事同女人离开,几个商人恰好皆各有一个故事,与女人大有关系,故互约好,且等待其他说故事的休息时,就一同来轮流把自己故事说出,供给大家听听开心。
到后机会果然就来了。
他们于是推出一个伙伴到火光中来,向躺卧蹲坐在火堆四围的旅客申明。他们共有三个人,愿意说出三个关于女人的不同故事,若各位许可他们,他们各人就把故事说出来;若不许可,他们就不必开口。
众旅客用热烈掌声欢迎三个说故事的人,催促三个人赶快把故事说出。
一
、被刖刑者的爱
第一个站起说故事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人物仪表伟壮,声容可观。他那样子并不象个商人,却似乎是个王爷侯爵。他说话时那么温和,那么谦虚。他若不是一个代替帝王管领人类身体行为的督府,便应当是一个代替上帝管领人类心灵信仰的主教。但照他自己说来,则他只是一个平民,一个普通商人。他说明了他的身分后,便把故事接说下去。
我听过两个大兄说的女人的故事,且从这些故事中,使我明白了女人利用她那份属于自然派定的长处,降服过有道法的候补仙人,也哄骗过最聪明的贼人,并且两个女孩子都因为国王应付国事无从措置时,在那唯一的妙计上,显出良好的成绩。虽然其他一个故事,那公主吸引来了年轻贼人,还依旧被贼人占了便宜,远远逃去;但到后因为她给贼人养了儿子,且因长得美丽,终究使这个聪敏不凡盗贼,不至于为其他国家利用,好好归来,到底还依然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记载,这记载就是:“女人征服一切,事极容易。”世界上最难处置的,恐怕无过于仙人和盗贼,既然这两种人全得在女人面前低首下心,听候吩咐,其他也就不必说了。
但这种故事,只说明女人某一方面的长处,只说到女人征服男子的长处。并且这些故事在称扬女子时,同时就含了讥刺和轻视意见在内。既见得男性对于女子特别苛刻,也见得男子无法理解女子。
我预备说的,是一个女子在自然派定那分义务上,如何完成她所担负的“义务”。这正是义务。她的行为也许近于堕落,她的堕落却使说故事的人十分同情。她能选择,按照“自然”法则的意见去选择,毫不含糊,毫不畏缩。她象一个真正的人,因为她有“人的本性”。不过我又很愿意大家明白,女子固然走到各处去,用她的本身可以征服人,使一切男子失去名利的打算,转成脓包一团,可是同时她也就会在这方面被男子所征服,再也无从发展,无从挣扎。凡是她用来支配男子的那份长处,在某一时节,也正可以成为她的短处。说简单一点,便是她使人爱她,弄得人糊糊涂涂,可是她爱了人时,她也会糊糊涂涂。
下面是我要说的故事。
××族的部落,被上帝派定在一个同世界俨然相隔绝的地方。生育繁殖他们的种族,他们能够得到充足的日光,充足的饮食,充足的爱情,却不能够得到充足的知识。年纪过了三十以上的,只知道用反省把过去生活零碎的印象随意拼凑,同样又把一堆用旧了的文字照样拼凑,写成忧郁柔弱的诗歌。或从地下挖些东西出来,排比秩序,研究它当时价值与意义。或一事不作,花钱雇了一个善于烹调的厨子,每日把鸡鸭鱼肉,加上油盐酱醋,制成各式好菜好汤,供奉他肠胃的消化。一切都恰恰同中国一些上层阶级一样,显得生命空虚,又无聊又可怜。他们因为所在的地方,不如中国北京那么文明,不如上海那么繁华,所以玩古董,上公园,跳舞,看戏这类娱乐也得不到。每人虽那么活下去,可不明白活下去是些什么意义。每人皆图安静,只想变成一只乌龟,平安无事打发每个日子,把自己那点生命打发完结时,便硬僵僵的躺到地坑里去,让虫子把尸身吃掉,一切便算完事了。他们不想怎么样把大部分人的生命管束起来。好好支配到一个为大家谋幸福与光荣的行动上去。(一族中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如何组织社会,使用民力!)他们都在习惯观念中见得极其懒惰,极其懦怯。用为遮掩他们的思索与行为懒惰懦怯的,就是几本流传在那个种族中极久远极普遍的古书,那几本书同中国的圣经贤传文字不同,意思相近。书中精义,概括起来共只十六个字,就是:生死自然。不必求生。清静无为。身心安泰。
那种族中中年人虽然记到这十六个深得中国老庄精义的格言,把日子从从容容对付下去。年轻人却常常觉得这一两千年前拘迂老家伙所表示的自然无为人生观,到如今已经全不适用,都以为那只是当时的人把“生”“死”二字对立,自然产生的观念。如今的人,应当去生,去求生,方是道理。可是应当怎么样去求生,这就有了问题。
因此那地方便也产生了各种思想与行动的革命,也同样是统治阶级愚蠢的杀戮,也同样在某一时就有了若干名人与伟人乘时雀起,也同样照历史命运所安排的那种公式,糟蹋了那个民族无数精力和财富,但同时自然也就在那分牺牲中,孕育了未来光明的种子。
其中有年青兄弟两人,住在那个野蛮懒惰民族都会中,眼见到国内一切那么混乱,那么糟糕,心中打算着:“为什么我们所住的国家那么乱?为什么别的国家又那么好?”
两兄弟那时业已结婚;少年夫妇,恩爱异常,家中境况又十分富裕,若果能够安分在家中住下,看看那个国家一些又怕事又欢喜生点小事的人写出的各样“幽默”文章,日子也就很可以过得下去了。可是这两兄弟却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好,以为在自己果园中,若不知道树上所结的果子酸到什么样子,且不明白如何可以把结果极酸的,生虫的,发育不完全的树木弄好的方法,最好还是赶快到别一个果园去看看。于是弟兄两人就决计徒步到各处去游学,希望从这个地球的另一处地方,多得到些有用的智慧同经验,对于国家将来能有些贡献。两人旅行计划商量妥当后,把家中财产交给一个老舅父掌管,带了些金块和银块,就预备一同上路。两个年轻人的美丽太太,因为爱恋丈夫,不愿住在家中享福,甘心相从,出外受苦,故出发时,共有四个人。
两兄弟明白本国文化多从东方得来,且听说西方民族,有和东方民族完全不同的做人观念与治国方法,故一行四人,乃取道西行,向日落处一直走去。
他们若想到西方的另一文明国家,必须取道一个寂无人烟不生水草的沙漠。同伴四人,为了寻求光明,到了沙漠边地时,对于沙漠中种种危险传说,皆以为不值得注意。几人把粮秣饮水准备充足以后,就直贯沙漠,向荒凉沙碛中走去。
他们原只预备了二十七天的粮食,可是走过了二十七天后,还不能通过这片不毛之地。虽然还有些淡水,主要食物却已剩不了多少。几人讨论到如何度过这些危险日子,却商量不出什么结果。这沙漠既找寻不出一点水草同生物,天空中并一只飞鸟也很少见到。白日里只是当头白白的太阳,灼炙得人肩背发痛,破皮流血。到晚上时,则不过一群浅白星子嵌在明蓝太空里而已。原来他们虽带了一张羊皮制成的地图,但为了只知按照地图的方向走去,反而把路走差了。
有一天晚上,几人所剩下的一点点饮料,看看也将完事了。各人又饥又渴,再不能向前走去,便皆僵僵的躺在沙碛上,仰望蓝空中星辰,寻觅几人所在地面的经度,且凭微弱星光,观察手中羊皮制就的地图。
两兄弟以为身边两个妇人皆倦极睡熟,故来商量此后的办法。
哥哥向弟弟说:
“你年轻些,可以多在这世界上活些日子,如今情形显然不成了,不如我自杀了,把肉供给你们生吃,这计策好不好?”
那弟弟听哥哥说到要自杀,就同他哥哥争持说:“你年纪大些,事情也知道得多些,若能够到那边学得些知识,回国也一定多有一分用处。现在既然四个人不能够平安通过这片沙漠,必需牺牲一个人,作为粮食,不如把我牺牲,让我自杀。”
那哥哥说:
“这绝对不行,一切事情必需有个次序,作哥哥的大点,应当先让大的自杀。”
“若你自杀,我也不会活得下去。”
弟兄俩一面在互相争论,互相解释,那一边两妯娌却并未睡着,各人皆装成熟睡样子,默默的在窃听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两个妇人都极爱丈夫,同丈夫十分要好,都不想便与丈夫遽然分离。听到后来两兄弟争论毫无结果,那嫂嫂就想:“我们既然共同来到这种境遇中,若丈夫死了,我也得死。”
弟妇则想:
“既然不能两全,若把这弟兄两人任何一个死去,另一个也难独全。想想他们受困于此的原因,全为路中有我们两人,受女人累赘所致。我们既然无益有害,不如我们死了,弟兄两个还可希望共同逃出这死海,为国家做出一分事业。”
那嫂嫂因为爱她的丈夫,想在她丈夫死去时,随同死去,丈夫不死,故她也还不死。那弟妇则因为爱她的丈夫,明白谁应当死,谁必需活,就一声不响,睡到快要天明时,悄悄把自己手臂的动脉用碎磁割断,尽血流向一个木桶里去,等到另外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时,木桶中血已流满,自杀的一个业已不可救药了。
弟弟跪在沙地上检察她的头部同心房时,又伤心,又愤怒,问她:“你这是做什么蠢事!”
那女人躺卧在他爱人身旁,星光下做出柔弱的微笑,好象对于自己的行为十分快乐,轻轻的说:“我跟在你们身边,牵累了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既然吃的喝的什么都完了,你们的大事中途而止,岂不可惜?我想你们弟兄两个既然谁也不能让谁牺牲,事情又那么艰难,不如把无多用处的我牺牲了,救救你们离开这片沙漠较好,所以我就这样做了。我爱你!你若爱我,愿意听我的话,请把这木桶里的血,趁热三人赶快喝了,把我身体吃了,继续上路,做完你们应做的事情。我能够变成你们的力量,我死了也很快乐。”
说完时,她便请求男子允许她的请求,原谅她,同她接一个最后的吻。男子把一滴眼泪淌入她口中,她咽下那滴眼泪,不及接吻气便绝了。
三个人十分伤心,但为了安慰死去的灵魂,成全死者的志愿,记着几人远离家国的旅行,原因是在为国家寻觅出路,属于个人的悲哀,无论如何总得暂且放下不提。因此各人只得忍痛分喝了那桶热血。到后天明时,弟弟便背负了死者户身,又依然照常上路了。
当天他们很幸福的遇到一队横贯沙漠的骆驼群,问及那些商人,方明白这沙漠区域常有变动,还必需七天方能通过这个荒凉地方,到一个属于文明古国的边镇。几人便用一些银块,换了些淡水,换了些粮食,且向商人雇了一匹骆驼,一个驼夫,把死尸同粮食用具驮着,继续通过这片沙碛。但走到第四天时,赶骆驼的人,乘半夜众人熟睡之际,拐带了那个死尸逃逸而去,从此毫无踪迹可寻。原来这赶骆驼的,属于一种异端外教,相信新近自杀的女尸,供奉起来,可以保佑人民,便把它带回部落,用香料制作女神去了。
三人知道这愚蠢行为的意义,沙漠中徒步决不能跟踪奔驰疾步的骆驼,好在粮食金钱依然如旧,无可如何,只好在当地竖立一枝木柱,上刻“凡能将一个白脸长身女人尸体送至××国者,可以得马蹄金十块,马蹄银十块”。把木柱竖好,几人重复上路。
走了三天,果然走到了一个商镇,但见黄色泥室,比次相接,驼粪堆积如山,骆驼万千,马匹无数。人民熙熙攘攘,很有秩序。走到一座客店,安置了行李以后,就好好的休息了三天。
休息过后,几人又各处参观了一番,正想重新上路,那弟弟却得了当地流行的不可救药的热病,不能起身。把当地的著名医生请来诊治时,方知病已无可治疗,当晚就死了。
临死时这弟弟还只嘱咐哥哥,应当以国家事情为重,不必因私人死亡忧戚。且希望哥哥不必在死者身上花钱,好留下些钱财,作旅行用。且希望哥嫂即早动身,免得传染。话说完时,便落了气。这哥嫂二人虽然十分伤心,一切办法自然皆照死者意愿作去,把死者处置妥当,就上了路。
剩下这一对夫妇,又取道向西旅行了大约半年光景。那男子因为担心国事,纪念死者,只想凝聚精力,作为旅行与研究旅行所得学问而用,因此对于那位同伴,夫妇之间某种所不可缺少的事情,自然就疏忽了些。女人虽极爱恋男子,甘苦与共,生死相依,终不免觉得缺少些东西。
有一天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因为犯罪双足被刖去的丑陋乞丐,夫妇二人见了这人,十分怜悯,送他些钱后,那乞人看到这一对旅行的夫妇检阅羊皮地图,找寻方向,就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有什么事。两人把旅行目的如实告给了乞人。
那乞人就说,他是西方××大国的人,知道那边一切,且知道向那大国走去的水陆路径,愿意引导他们。两人听说,自然极其高兴。于是夫妇二人轮流用一小车推动这乞人上路,向乞人所指点方向慢慢走去。
夫妇两人爱情虽笃,但因作丈夫的太不注意于男女事情,妇人后来,便居然同那刖足男子发生了恋爱。时间这样东西,既然还可造成地球,何况其他事情?这爱情也很自然,并不奇怪了。两人因这秘密恋爱,弄得十分糊涂,只想设计脱离那个丈夫。因此那刖足男子,便故意把旅行方向,弄斜一些,不让几人到达任何城池。有一天几人走近了一道河边,沿河走去,妇人见河岸边有一株大李子树,结实累累,就想出一个计策,请丈夫上树摘取些李子。丈夫因为河岸过于悬崭,稍稍迟疑,那妇人就说,这不碍事,若怕掉下,不妨把一根腰带,一端缚到树根,一端缚到腰身,纵或树枝不能胜任,摔下河中时,也仍然不会发生危险。丈夫相信了这个意见,如法作去,李树枝子脆弱,果然出了事情。女人取出剪子,悄悄的把那丝质腰带剪断,因此那个丈夫,即刻就堕入河中,为一股急促黄流卷去,不见踪影。
妇人眼见到自己丈夫堕入大河中为急流冲去以后,就坦然同那刖足男子成为夫妇,带了所有金银粮食重新上路了。
但这男子堕入河中,一时虽为洑流卷入河底,到后却又被洑流推开,载浮载沉,向下流漂去。后来迷迷糊糊漂流到了一个都市的税关船边,便为人捞起,搁在税关门外,却慢慢的活了。初下水时,这男子尚以为落水的原因,只是腰带太不结实,并不想到事出谋害。只因念念不忘妇人,故极力在水中挣扎,才不至于没顶。等到被人从水中捞起复活以后,检察系在身边那条断了的腰带,发现了剪刀痕迹,方才明白落水原因。但本身既已不至于果腹鱼鳖,目前要紧问题,还是如何应付生活,如何继续未完工作,为国效劳,方是道理。
故不再想那个女人一切行为,忘了那个女人一切坏处。
这男子因为学识渊博,在那里不久就得到了一个位置。作事一年左右,又得到总督的信任,引为亲信。再过三年,总督死去,他就代替了那个位置,作了总督。
妇人虽对于这男子那么不好,他到了作总督时,却很想念到他的妇人,以为当时背弃,必因一时感情迷乱,冒昧作出蠢事,时间久些,必痛苦翻悔。他于是派人秘密打听,若有关于一个被刖足的男子,与一个美丽女人因事涉讼时,即刻报告前来,听候处治。
时间不久,那大城里就发现了一件希奇事情,一个曼妙端雅的妇人,挽了一辆小小车子,车中却坐了一个双脚刖去剩余只手的丑陋男子,各处向人求乞。有人问她因何事情,从何处来,关系怎样,妇人就说:废人是她的丈夫,原已被刖,因为欢喜游历,故两人各处旅行。有些金银,路上被人觊觎,抢劫而去。当贼人施行劫掠时,因男子手中尚有金子一块,不肯放下,故这只手就被贼徒砍去。路人见到那么美貌妇人,嫁了这种粗丑丈夫,已经觉得十分古怪,人既残废,尚能同甘共苦,各处谋生,不相抛弃,尤为罕见,因此各有施赠,并且传遍各处,远近皆知。事为总督所闻,即命令把那两个夫妇找来。总督一看,妇人就是自己爱妻,废人就是那个身受刖刑的废人,虽相隔数年,女人面貌犹依然异常端丽。刖足乞丐,则因足被刖,手又砍去一只,较之往昔,尤增丑陋。那总督便向妇人询问:“这废人是不是你丈夫?”
妇人从从容容说:
“是我的丈夫。”
总督又问废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在什么地方住家?”
废人不知如何说谎,那妇人便答:
“我们结婚业已多年,我们本来有家,到后各处旅行,路上遇了土匪,所有金宝概行掠去以后,就流落在外,不能回家了。”
总督说:
“你认识我不认识?”
那妇人怯怯看了一下,便着了一惊。又仔细的一看,方明白座上的总督,就正是数年前落水的丈夫。匆促中无话可说,只顾磕头。
总督很温和的向妇人说:
“你还认识得我,那好极了。你并没有错处。你并没有罪过。如今尽你意思作去,你自己看,想怎么样,你可以自己选择。你要和这个残废人同在一处,还是想离开他,你可以把你希望说出来。”
那妇人本来以为所犯的罪过非死不可,故预备一死。如今却见总督那么宽厚温和,想起一切过去,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就说:“为了把总督人格和恩惠扩大,我希望还能够活下去。我本应当即刻自杀,以谢过去那点罪过,但如今却只希望总督开恩,仍旧允许我同这废人在本境里共同乞讨过日子下去,因为这样,方见得你好处!”
总督说:
“好,你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总之,如今你已自由了。”
此后这总督因为关心祖国事情,故把总督职务交给了另外一个人,所有的金钱,赠给了那个他极爱她,她却爱一残废人的女子,便离开那都市,回转本国去了。
故事到末了时,那商人说:
“我这故事意思是在告给你们女人的痴处,也并不下于男子。或者我的朋友还有更好的故事提到这个问题,我希望他的故事比我的更好。”
二、弹筝者的爱
第二个商人,有一张马蹄形的脸子,这商人麻脸跛脚,只剩下一只独眼,像貌朴野古怪,接下去说:“女人常使男子发痴,作出种种呆事,呆事中最著名的一件,应当算扇陀迷惑山中仙人的传说。我并没有那么美丽架空的故事,但我却知道有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被一个异常丑陋的男子所迷惑,做出比候补仙人还可笑的行为。”
这故事在后面。
副官宋式发,年纪青青的死去时,留给他那妻子的,只是一个寡妇的名分,同一个未满周岁的小雏。这寡妇年龄既还只有二十岁,像貌又复窈窕宜人,自然容易引起年轻男子的注意。谁都希望关照这个未亡人,谁都愿意继续那个副官的义务和权利。因为许多人皆盼望挨近这个美貌妇人身边,想把这标致人儿随了副官埋葬在土中的心,用柔情从土中掏出,使尽了各种不同方法,一切还是枉然徒劳。愚蠢的诚实,聪明的狡猾,全动不了这个标致人儿的心。
她一见到这些齐集门前献媚发痴的人,总不大瞧得上眼,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以为男子全那么不济事,一见美貌红颜,就天生只想下跪。又以为男子中最好的一个已经死去了,自己的爱情,就也跟着死去了。
过了两年。
这未亡人还依然在月光下如仙,在日光下如神,使见到她的人目眩神迷,心惊骨战。爱她的人还依然极多,她也依然同从前一样,贞静沉默的在各种阿谀各种奉承中打发日子。
她自己以为她的心死了,她的心早已随同丈夫埋葬在土中去了。她自己不掏出来,别人是没有这分本领把它掏得出来的。
到后来,一些从前曾经用情欲的眼睛张望过这个妇人的,因爱生敬皆慢慢的离远了。为她唱歌的,声音皆慢慢的喑哑了。为她作诗的,早把这些诗篇抄给另外一个女子去了。
有一天,从别处来了一个弹筝人,常常扛了他那件古怪乐器,从这未亡人住处门前走过。那乐器上十三根铜弦,拨动时,每一条铜弦皆仿佛是一张发抖的嘴唇,轻轻的,甜蜜的靠近那个年轻妇人的心胸。听到这种声音时,她便不能再作其他什么事情,只把一双曾经为若干诗人嘴唇梦里游踪所至的纤美手掌,扶着那个白白的温润额头。一听到筝声,她的心就跳跃不止。
她爱了那个声音。
当她明白那声音是从一只粗糙的手抓出时,她爱了那只粗糙的手。当她明白那只粗糙的手是一个独眼,麻脸,跛足的人肢体一部分时,她爱了那个四肢五官残缺了的废人。她承认自己的心已被那个残废人的筝声从土中掏出来了。她喜欢听那筝声。久而久之,每天若不听听那筝声,简直就不能过日子了。
那弹筝人住处在一个公共井水边,她因此每天早晚必借故携了小孩来井边打水。她又不同他说什么。他也从不想到这个美丽妇人会如此丧魂失魄的在秘密中爱他。
如此过了很多日子。
有一天她又带了水瓶同小孩子来取水,一面取水,一面听那弹筝人的新曲。那曲子实在太动人了。当她把长绳络结在瓶颈上时,所络着的不是水瓶颈头,竟是那小雏的颈项。她一面为那筝声发痴,一面把自己小孩放下深井里去,浸入水中,待提起时,小孩子早已为水淹死了。
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时,大家跑来观看,却不明白为什么这妇人会把自己亲生小孩杀死。或以为鬼神作祟,或以为死去的副官十分寂寞,就把儿子接回地下去,假手自己母亲作出这事。又或以为那副官死后,因明白妇人过于美貌年轻,孀居独处,十分可怜,故促之把小孩子弄死,对旧人无所系恋,便可以任意改嫁。谈论纷纭,莫衷一是,却无一人想象得出这事真正原因。
那时弹筝人已不弹筝了,抱了他那神秘乐器,欹立在一株青桐树下。有人问他对于这希奇事情的意见:“先生,一个女人像貌如此善良,为人如此贞静,会做出这种希奇古怪事情,你说,这是怎么的?”
那弹筝人说:
“我以为这女人一定是爱了一个男子。世界上既常有因受女人美丽诱惑而发昏的男子,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女人。她必为一个魔鬼男子先骗去了灵魂,现在的行为,正是想把身体也交给这魔鬼的!”
“这魔鬼属于哪一类人?”
那弹筝人听到这样愚蠢的询问,有点生气了,斜睨了面前的人一眼,就闭了他那只独眼说道:“你难道以为女子会爱一个象我这种样子的男子么?”
那人看看话不投机,说来无趣,便走开了。至于这弹筝人,当然是料不到妇人会为他发痴的。
到了晚上,弹筝人正独自一人闭着独眼在月下弹筝,妇人就披了一件寝衣走去找他。见到他时,同一堆絮一样,倒在他的身边。弹筝人听到这种声音,吃了一惊,睁开独眼,就看到一堆白色丝质物,一个美丽的头颅,一簇长长的黑发。弹筝人赶忙把这个晕了的人抱进屋中竹床上,借月光细细端详一下面目,原来这个女子就是日里溺死婴儿的妇人。再想敞开妇人那件衣服,让呼吸方便一点时,稍稍把那衣服一拉,就明白这妇人原来是一个光光的身体,除了寝衣什么也没着身!
那弹筝人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等不及弹筝人逃走,就霍然坐起,把寝衣卸下,伸出两只白白的臂膊抱定那弹筝人颈项了。
她告给了他一切秘密,她让他在月光下明白她如何美丽。
但那弹筝的丑八怪,想起日里溺毙的婴孩,以为这是魔鬼的行为。因为害怕,终于弃却了女人同那件乐器,远远的逃走了。而她后来却缢死在那间小屋里。
三、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
第三个商人像貌如一个王子,他说:
我的故事虽然所说到的还是女人。这女人同先前几个女人或者稍微不同一点。我的故事同扇陀故事起始大同小异,我要说到的女人,却似乎比扇陀更能干一些。但也有些地方与其余故事相同,因为这女人有所爱恋,到后便用身殉了爱。她爱得更希奇,说来你们就明白了。
和扇陀故事一样,同样是一个山中,山中有个隐居遁世的男子搭了一座小小茅棚,住在那里,修真养性,不问世事。
这隐士小便时,有一只母鹿来舐了几次,这鹿到后来便生了一个女子,长大后像貌端正娴雅,美丽非常。这母鹿所生孩子一切如人,仅仅两只小脚,精巧纤细,仿佛鹿脚。隐士把女孩养育下来,十分细心,故女孩子心灵与身体两方面,都发展得极其完美正常。
女孩子大了一些,隐士因为自己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物,担心自己的顽固褊持处,会妨碍这女孩的感情接近自然,因此特别为女孩在较远处,找寻到一片草坪,前面绕有清泉,后面傍着大山,在那里造一简陋房子,让她住下。两方面大约距离三里左右,每天这女孩子走来探望隐士一次,跟随隐士请业受教。每次来到隐士住处读书问道,临行时,隐士必命令她环绕所住茅屋三周,凡经这个女孩足迹践履处,地面便现出无数莲瓣。
隐士从女孩脚迹上,明白这个女孩必有夙德,将来福气无边,故常为她说及若干故事,大都是另一时节另一国土女子,在患难中忍受折磨转祸为福故事。女孩听来,只知微笑,不能明白隐士意思。
有一天,国王因为国家大事无法解决,亲自跑来隐士住处领教,请求这个积德聚学的有道之人,指点一切困难问题。
到了山中隐士住处之后,见到隐士茅屋周围,有莲花瓣儿痕迹,异常美丽,国王就问隐士:“这是什么?”
隐士说:“这是一个山中母鹿所生女孩的脚迹。”
国王说:“山中女子,真有美丽如此的脚迹吗?”
“你不相信别人的,就应当相信你自己的。国王,那你以为这是谁的脚迹?”
“假如这个山中真有如此美丽脚迹的人,不管她是谁生的,我皆将把她讨作王后。”
“凡世界上居上位的皆欢喜说谎,皆善说谎。”
“我若说谎,见到这个女人以后,不把她娶作王后,天杀我头。你若说谎,无法证明这是女人的脚迹,我就割下你的头颅。”
隐士眼见到这个国王感情兴奋,大声说话,因为一切全是事实,当时只微笑颔首,不作别的话语。
时间不久,住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女孩跑来了,一见隐士身边客人,从服饰仪表上看来,就明白这个人是历史上所称的国王,于是温文尔雅地为隐士和国王行了个礼。行礼完后,站在旁边不动。这女孩既然容貌异常,并且知书识礼,国王有所问时,应对周详,辞令端雅。国王十分中意,当场就向那个女孩求婚。他请求女孩许可,让他成为她的臣仆,把那戴了一顶镶珠嵌宝王冠的头,常常俯伏在她膝边。
女孩子那时年龄还只一十六岁,第一次见到陌生男子,且第一次听到一个国王向她陈述这种糊涂的意见,竟毫不觉得希奇。她即刻应允了这件事,她说:“国王,既然你以为把王冠搁在我的膝下使你光荣幸福,你现在就可照你意思作去。”
那国王得了女人的爱情以后,就把女人用一匹白色大马,驮回本国宫中。选择吉日良辰,举行婚礼。
结婚以后,这个女人被国王恩宠异常。一月以后,为国王孕了个小孩,将近一年,所孕小孩应分娩了,真忙坏那个国王。自从这山中女孩入宫后,专宠一宫,因此其他妃嫔,莫不心怀妒嫉。故当女孩生产落地一个极大肉球时,就有人暗中把王后所生产的肉球取去,换了一副猪肺。国王听说产妇业已分娩,走来询问,为其他妃嫔买通的收生妇人,就把那一堆猪肺呈上,禀告国王,这就是王后所生产的东西。国王听说有这种事情,十分愤怒,即刻派人把那王后押送出宫,恢复平民地位。
这女孩因为早年跟隐士学得忍受横逆方法,当时含冤莫白,只得忍痛出宫,出宫以后,就匿名藏姓,且用药水把自己像貌染黑,替大户人家做些杂务小事,打发日子。因为出自宫中,礼仪娴习,性情又好,故深得主人信任,生活也不十分困难。
那个国王,自然就爱了其余妃嫔,把山中母鹿所生的那个女子渐渐忘掉了。
当王后所生养的肉球下地时,隐藏了这肉球的先把它放在锅中,用烈火煮了三天三夜,估计烈火已把它煮烂了,就连同那口锅子,假称这是国王赏赐某某大臣的羊羔,设法运送出宫。出宫以后,就抬到大江边去,乘上特备的小船,摇到江中深处,把那东西全部倾入江中,方带了空锅回宫复命。
这肉球载浮载沉一直向下游流去,经过了七天七夜,流到另外一个地方,被一个打渔的老年人丝网捞着。渔人把网提起一看,原来是个极大肉球。把肉球用刀剖开,见到里面有一朵千瓣莲花,每一花瓣,各有一个具体而微非常之小的人,渔人极其惊吓,只听到那一千小人齐声说:“快把我送进你们国王那边去,你就可得黄金千块,白银千块。”
渔人不敢隐瞒下去,即刻用丝网兜着那个肉球,面见国王,且把肉球呈上。那国王正无子息,把肉球弄开一看,果然希奇,因此就赏了渔人金银各一千块,渔人得了赏赐,回家去了,不用再提。这肉球中小人,却因为在日光空气和露水中慢慢长大,为时不久,就同平常小孩一般无二了。这个好心国王,于是凭空多了一千个儿子,上下远近,都认为这是国王积德,上天所赐。
这一千小孩到十六岁时,莫不文武双全,人世少见。到了二十岁时,这一千个儿子,便被国王命令,派遣到邻国去战征。各人骑了白马,穿戴上棕色皮类镂银甲胄,直到另一国家皇城下面挑战。凡个人应战的莫不即刻死去,凡部队应战莫不大败而归。这样一来,竟使城中那个国王,无计可施。
官家方面待到自己无计可施时,于是只得各处张贴上布告,招请平民贡献意见,且悬了极大赏格,找寻能够击退外敌的英雄。
山中母雇所生的那个女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子,便穿了破旧衣服,走到国王处去,说她有退兵办法,请求国王许可尽她上城一试。得了许可,走上城去,那时城下一千战士正在跃马挺戈,辱骂挑战。但见城上大旗子下站了一个穿着褴褛像貌平常的妇人,觉得十分希奇,就各自勒马缰,注意妇人行为。
那女人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小东西,来到这里胡闹什么?我是你们的母亲,这里国王是你们的爸爸,还不赶快丢下刀枪,跳下白马?”
其中就有人说:
“你这疯婆子,你说你是我们的母亲,给我们一个证据看看。”
女人嘱咐各人站定,把嘴张开,便裸出双乳,用手将乳汁挤出,乳汁便向下射去,左边计分为五百道,右边也分为五百道。一千战士口中,莫不满含甜乳。这一千战士业已明白城上妇人当真是生身母亲,赶忙放下武器,投地便拜。
一
切弄清楚以后,两国战事,自然就结束了。两个国王因为这一千太子生于此国,育于彼国,因此到后就共同议定,各人得到五百儿子。至于那个母亲,自然仍为这一千儿子的母亲,且仍然回转到王宫中作了王后。二十年来使这王后蒙受委屈的一干邪恶争宠嫔妃,因为当时还同谋煮过太子,便通统为国王按照国法一起捉来放到火中用胡椒火烧死了。
当初那个山中母鹿生养的女人,其所以能够在委屈中等待下去,一面因为受得是隐士薰陶,一面也正因为自信美丽,以为自己眉目发爪,身段肌肤,莫不是世所希少的东西,国王既为这分美丽倾倒于前,也必能使国王另外一时想起她来,爱情复燃于后。因此所遭受的,即或如何委屈,总能忍耐支持下去。如今却意料不到有了一千儿子,且正因为这一千儿子业已长大成人,能够恢复她原来那个地位。但同时却也明白,她其所以受人尊敬,只为了有这一群儿子。且明白如今已老,再也不能使那个国王把戴了嵌宝镶珠王冠的尊贵头颅,俯伏到她的脚边了。她明白这些失去的青春再也无从恢复时,觉得非常伤心。
她想了七天,想出了一个极好计策。同国王早餐时,就问国王说:“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山中时节的样子?”
国王说:
“我怎么不记得?你那时真美丽如仙!”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向我求婚时节的种种?”
“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为你美丽如何糊涂。”
“亲爱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以后出宫以前那些日子的快乐幸福生活?”
“同背诵我自己最得意的诗歌一样,最细微处也不容易忘记。你当时那么美丽,这种美丽影子,留在我心中,就再过二十年,也光明如天上日头,新鲜如树上果子!”
女人听到国王称赞她的过去美丽处,心中十分难受,沉默着,过一会儿就说:“我被仇人陷害出宫,同你离开二十年,如今幸而又回到这宫中来了,一切事真料想不到。我从前那些仇人皆为你烧死了,现在却还有一个最大的仇人,就在你身边不远。我已把这个仇人找得。我不想你追问我这仇人姓甚名淮,我只请求你宣布她的死刑,要她自尽在你面前。若你爱过我,你就答应了我这个要求。”
国王说:
“我就照你意思做去,即刻把人带来。”
王后说,她当亲自去把那仇人带来。又说她不愿眼见到这仇人的面,请求国王,仇人一来,就宣布死刑,要那个人自杀,不必等她亲自见到这种残酷的事情。说后,王后就走了。
不到一会,果然就有个身穿青衣头蒙黑纱手脚自由的犯人在国王面前站定了。国王记起王后所说的话,就说:“犯罪的人,你如今应该死了,你不必说话,不必作任何分辩,拿了这把宝剑自刎了吧。”
那黑衣人把剑接在手中,沉沉静静走下台阶,在院子中芙蓉树下用剑向脖子一抹,把血管割断,热血泛涌,便倒下了。国王遣人告给王后,仇人已死,请来检视,各处寻觅,皆无王后踪迹。等到后来国王知道自杀的一个“仇人”就是王后自己时,检察伤势,那王后业已断气多时了。
那王后自杀后,国王才明白她所说的仇人,原来就是她自己的衰老。她的意思同中国汉武帝的李夫人一样,那一个是临死时担心自己老丑不让国王见到,这一个是明白自己老丑,便自杀了。
为张家小五哥辑自《莲花太子经》
一
九三三年七月十八日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