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青凤“啊”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还不到三更天;魏忠贤的鼾声正有如按照规律般的节奏,平稳的起伏着,她所熟悉的鲜花香气也如常的由悬在帐顶四周的纱囊中透出来,睁开眼,锦帐中昏昏蒙蒙的,没有光,但却也是她所熟悉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但是,她却觉得心里是空的,在梦里被人整个的掏空了,醒来后比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荒原中还要难受。
她的心不停的抽搐,身体不停的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她伸手去推醒了魏忠贤,含含糊糊的说:“陪我说说话——我不要一个人醒着——”
魏忠贤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他本性机伶,虽则白天事多,累得夜里睡得熟,但是一被推醒,仍然能猜到好几分情况;于是,他伸手拍拍容青凤的背,哄慰着她说:“作恶梦了?不要紧的,梦都是假的,不要放在心上!”
容青凤索性把脸整个埋进他的胳肢窝里,颤巍巍的说:“有人抱走了我的儿子,还把我推下悬崖——我就一直往下坠——”
魏忠贤笑了:“不是正好反过来了吗?你现在在天上,是高高在上的‘奉圣夫人’呢!你的儿子更不用说了,要封什么没有?明天就给他个‘侯’爵!”
容青凤摇摇头说:“那个儿子,哪里算是我的呢?下地才几天,我就进了宫,十几年以后再见上面,根本不亲了,像个陌生的路人;他叫不出一声‘娘’来,我心里也没惦记过、牵挂过——”
说着,她啜泣了起来:“都为生了他,我有好奶水,才给拉进宫来,过那没天没地的日子,地狱里头蹲上十几年哪——”
魏忠贤小声的安慰着她说:“苦日子都已经过去了——都熬过去了,再也不见了!如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神气的人了!”
不料,容青凤越发的哭了起来:“你不知道我的心里苦哇——”
魏忠贤的整个腋下都被她的泪水沾湿了,见她是真伤心,只得忍着困,拼命的想话来安慰她;容青凤却根本听不进去,而只兀自哭着、呢喃着:“我小时候家里穷,没饭吃,兄姐们饿死了好几个,我娘生小妹的时候,血崩了,娘儿俩一起死了——全村子人,我脸蛋生得最体面,有个算命先生一见我就说有夫人命,大富贵呢,谁晓得,我爹还是养不活我,才六岁就给人做童养媳了——十四岁上生了儿子,我可不知道哪个是儿子的爹——那家子,兄弟好几个,拿我当牛马一样的骑——要不是有好奶水,他们要卖我到窑子里去呢——”
一席话听得魏忠贤也心酸了起来:“真想不到,你以前,有这么一段可怜日子——”而容青凤却哭着说:“进了宫来,才更可怜呢!”
这个情形,魏忠贤就很清楚了:“当年,别说是皇长孙的奶娘,便是皇长孙的亲娘,日子也难过得很——”
他曾经亲眼看到过得宠的西李,当众殴打王选侍,皇宫中没有一个人肯上前维护王选侍……
然而,容青凤心中还另有委屈:“十几年,守活寡——”
说着,她咬起了牙齿说:“真是抱走了我的儿子推我下悬崖啊!”
魏忠贤悄悄的叹了口气,一面顺着她的话头又重复着前面的话来劝慰她:“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都过去了!如今,你高高在上,要什么有什么,再也没有不顺心的事了!”容青凤停止了哭泣,换成了一声冷哼:“要什么有什么?可全都是空的呀!”
魏忠贤故意逗着她说笑:“不空,不空,我全都给你装满——朝里的几个大臣才给我送了一箱金银来,我全给你,不就把什么空的洞儿缝儿都给填满了,再也不空了!”
却不料,这话非但没有让容青凤破涕为笑,反而更加怅惘似的说:“我要你的金银做什么呢?我已经够多的了,可是,管什么用呢?”
说着,她忽然又失声的痛哭了起来:“我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呀!金银根本买不到——”
一边哭,一边将头往魏忠贤的腋下埋得更紧,一边却伸手紧紧的抱住了他的腰,抽抽搭搭的说:“我要生个自己的孩子,自己奶大,自己养大,一辈子也不离开一步——生下来,再也不给人——我再也不奶别人的孩子——我要生自己的——”
她心情殊异,情绪激动,身体也不自觉的使出了力气;而魏忠贤却尴尬了,他挣红了脸,讷讷的说:“大姐,你要什么都有——惟独这个,不行啊——”
不料,他也因为心情殊异,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为低微,容青凤根本没有听见,一会儿之后,情况便更加的尴尬了。
他只得起身,钻出锦帐来,穿好衣服取暖,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等待天亮。
留在锦帐里的容青凤也没再出声,而只是圆睁着一双眼睛,任凭冷冷的泪水流到枕上,将空了一半的枕头濡湿得更加阴冷;僵在锦被中的身体则是一动也不动的蜷曲着,心里的空虚感更比原来加重了十倍百倍千倍,吞噬了她的全部。
悲哀的感觉更且交相袭击。
“他是个太监——”
她不能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尽管他能够借助于工具而给她许多的欢愉与满足,却无法如正常的男子般的与她生儿育女!
皇宫中唯一能生儿育女的男子只有皇帝——那个她奶大的孩子。
而她也不是没有费过心:早在四年多以前,她就已经诱使了那个自己奶大的、心智仍属童稚,身体已经长成的孩子,走进她所布的欲网中。
当时,她的目的不过是牢牢的抓紧他,以确保自己的荣华富贵;面对不懂事的孩子,毫无情趣可言,她也为了荣华富贵而忍耐了下来,却疏忽了生育的大事。
他立了后妃以后,她也从魏忠贤所操持的精妙工具中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愉,反而一天天的亲近魏忠贤……
“俗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想过来又想过去,想得她通体冰凉,泪水却流干了。
几天后,她空虚的心中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很明确的告诉自己:“我白过了这大半辈子了,落得心里给掏空了——以后,一定要填满!”
她当然不要金银财宝,她要的是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东西:“孩子,只有皇帝能生——皇帝生的孩子,将来也是皇帝!”
她决定重新忍耐那个毫无情趣,只爱玩木头,身体也像块木头的皇帝,以求生个孩子。
此外,她也仔细的交代了魏忠贤:“先给我预备下所有打胎的方法和药方——只要是世上有的,就全给备下;日后,只要宫里有别的女人怀了龙种,就给堕掉!”
她的意志非常坚定,坚定得不容魏忠贤犹豫:“我奶大的孩子,不许他落了好处给别的女人!”已经万分惧怕与她同床共寝的魏忠贤,在她面前根本是矮上半截的,哪里敢不点头应是呢?
容青凤犹且再加上一句:“朝里的事,都由你发落;宫里的事,得听我的!”
魏忠贤更是只有恭敬的应上一声:“是的。大姐。”
同时,容青凤也深谋远虑般的提醒他做一件未雨绸缪的事:“多找几个巧手木匠来——提防赵明黔驴技穷了,减了小皇帝的兴头,不做木工,亲自上朝了!”
这话魏忠贤当然连声应着:“是的。大姐。我立刻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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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