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气急攻心得使一张脸在白雪纷飞中犹且转成火红,喉中迸出裂帛般的吼叫来:“什么?尽撤关外之兵?岂有此理——谁出的馊主意?”
他本是个性激烈的人,遇到这等大事,当然越发的激愤,更何况,兹事体大,他更无可按捺,一路的吼叫了下去:“孙大人的心血都白费了!全体弟兄的辛劳都白费了!还要把关外这四百里地都白白的送给努尔哈赤——这人,是卖国贼啊!”
来向他禀报这事的督屯通判金启倧则冷静的向他作出分析:“锦、宁防线好不容易才建成,锦州、右屯、大凌河三城更是前锋要地,决不可撤兵,否则,复辽的指望将永远都落空了!其次,百姓们都已安居城内,士农工商,各立其业,一旦撤兵,又要令百姓迁移——”
说着,金启倧的神情又更增添了三分忧虑,在叹了一口气之后,以低沉的声音再往下说:“已经收得的国土再入敌手,已经安定的百姓再令迁移,必然大失人心呢!卑职以为,为政之道,最忌朝令夕改;宁远城筑成竣工,才只这短短的时日,突然下令弃守,不知朝廷中内情的百姓们必然感到错愕,乃至于抗命不迁,最终更会不再信服朝廷——人心一旦崩溃,哪里还有‘战守’可言,还有‘城关’可守呢?辽东自萨尔浒之役大败以来,有形的战败、失地,无形的人心、士气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再也经不起人心涣散、崩溃的打击了,锦宁防线如若撤守,便是雪上加霜啊!”
而这些道理,他又怎会不懂呢?甚至,他还看到了更深的一个层面:“锦宁撤防,敌军将直逼山海关;高第如此无能,如何能挡?更何况,人心已经崩溃,便有百万雄师也不管用了;届时,敌军直入京师,又该如何?江山变色,百姓流离,社稷不保——岂只是辽东的问题呢?”
说着,他咬牙切齿的加重语气:“本官当然要力争!”
而且,他立刻不假师爷之手的亲自动笔作书;不多时,一封致高第书已经草就,他择要大声的念了出来:“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
一面念着,一面且对金启倧说:“这封送去山海关——另外,本官还要上疏朝廷,力言不可轻言撤守的道理,使朝廷明白轻重利害,不致误采高第的说法!”
以往,他也曾“越级上告”过,直接致书内阁首辅叶向高,反对王在晋筑城八里铺的决定——情绪激动中想起这段往事来,竟令他忘情所以的拿往事来比照现在——他大声的回忆着说:“最后,毕竟使胆小、无能的王在晋去职了呀!”那段往事,金启倧也是知道的,但是,情绪仍然比袁崇焕要冷静几分的他在考虑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出口向袁崇焕说道:“大人——卑职斗胆进言,朝廷中的情形,今非昔比,‘上告’一事,须得三思——”
一句话提醒了袁崇焕注意起险些遗忘的事:内阁首辅的人选已经从东林的叶向高改为由阉党把持——不久前,内阁才发生过人事变动,入阁的是礼部尚书周如磐和由少詹事升礼部右侍郎的冯铨等人——这些人,都不是正人君子,更别想他们会像孙承宗一样的支持他的做法。
因此,这一次的“越级上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就很难预料了。
而醒悟以后,两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他和高第本来就有官阶高低的差距,在朝廷中的份量当然不同,在掌权的阉党的心目中的份量更是不同——更何况,他这一次的出任经略之职的来由乃是送了大批的财货给阉党!
“越级上告”还能如上次般的成功,已经成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的心里矛盾、挣扎的情形开始由激烈而缓和而得出结果来的时候,他仰天长啸:“尽其在我吧!”
于是,他一面派快马送书去给高第,一面又不假师爷之手的亲自拟起奏疏来……
而努尔哈赤的反应当然和袁崇焕大不相同。
他积极备战,精神亢奋得夜里经常无法入眠,脑海中浮满了各种宛如真实的画面,从大军进逼山海关到进逼北京城,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由想像转化成图像,不停的在他的眼前交替浮动、闪烁、跳跃而至于重叠成一团模糊。
尤其是在合眼之后、尚未入睡之际,每每出现这种种的幻觉,也同时催动着他的情绪往上攀爬,令他兴奋得心跳加快、全身热血沸腾,终至于无可奈何的放弃睡眠,披衣下炕。
他的双手不自觉的轻轻颤抖,目光则炯炯有神的更胜白日,呼吸也显得急促;点燃油灯之后,他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方步,守护在门外的侍卫们听到了,探身进来请示,却被他挥手示意退了下去。
夜里不寐,于他而言并不是太特别的事——多年前他便因仅以十三副甲起兵征战而事必躬亲,常忙得日夜不得息,直到近些年,国家的基础已立,规模扩大,儿孙们长成,国中的人手也足了,而自己的年事已高,这才不再夜不合眼、辛勤工作。
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却是生平少见的——这一次是失眠,而不是忙得夙夜匪懈。
因此,他反覆的踱着步子,心里所盈溢的竟不是往昔的那股奋发的、有力的、想极力冲破困难时所拥有的勇敢、自信与干劲,而是一种难可具体比拟的说法,彷佛是一种过度奋亢所带来的反作用似的慌茫感;又像是多年的沉潜即将获释、长期的努力即将结束、盼望多年的愿望即将达成的前夜,紧张的情绪尾随兴奋而来,令他拿捏不住,以致于颤栗——甚至,在这多重复杂的感受中隐隐还存在着些许焦虑。
这一切都是以往不曾有过的,因而使得他的情绪飘忽了起来,无法再用理智克制。
他甚且有了难过的感觉,胸口闷闷的;停下脚步来,盘腿坐着,偏又更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略为急快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形成精神上的双重压迫。
好一会儿之后,他奋起意志的力量来,检视省思自己这异样的情绪:“今晚,究竟是怎么了?”
他明白自己正处在大业将成的前夕,不该有任何控制不住的情况发生——无论是外在的情势,还是自己内心的情绪——而且,自己年事已高,为了难以捉摸的情绪而失眠,将影响健康!
因此,他希望能找到使自己失眠、闹情绪的原因,从而对症下药的来超越这件事,让自己重新回到恒常的稳定中,打赢即将到来的、生平最重要的战役,冲破明朝的山海关防线,进北京,入主中原……
窗外在下着雪,还未成飞啸之势的北风缓吹,谱出天地间轮转不息的冬之乐章,而他的精神却无声无息的进入天人交战之中。
清明的理智提醒着他,这微妙的情绪必须克服、消灭,身为后金国天命皇帝的自己必须维持正常、稳定的精神与良好的健康!
思索之后,他将这一切的反常和这一次的失眠都归之于大业完成前夕的兴奋和紧张——他蓄意不去触及其他可能有的原因——接着,他告诉自己,这该只是大战前夕的精神反弹,到了战争开始的时候,就不药自愈了。
他战胜自己的信念一向如战胜敌人般的坚强,这次也不例外,他强硬的要求自己撇开情绪的困扰。
身为后金国天命皇帝,生命中应该只有开创新世代的使命,而不能掺杂入无谓的情绪来……
想得通透了,他重新躺卧下来;哪里知道,一合上眼,幻觉依然涌出,心跳依然加快,彷佛根本不肯接受他自己的指挥。
他的难受竟有几分转成了痛苦。
蓦地,一个想法偷偷的爬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我已经老了——老得管不住自己了?”
紧接着,他更无可遏抑的想起了许多人来:额亦都、费英东、何和礼、安费扬古、扈尔汉,乃至于雅尔哈齐、穆尔哈齐——这一想,更是悚然而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论年纪,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小呢!”
以往所没有触及过的“衰老”这字一下子逼近到眼前来了……
他第一次咀嚼到这滋味,心里登时又兴起了各种错综复杂的想法与感受,也就越发的无法入睡。
甚至,一个更加激昂的想法在心里澎湃起来:“我年事已高,得尽快打下北京城才是!”
岁月不饶人,更不等人,他却是个要从岁月手中夺到胜利的人,要赶在有生之年完成理想,达成愿望。
“越快越好,恨不得明天就出兵!”
他的心中有几股热气在奔腾,也令他有如被氤氲的热气逼出了这样的声音似的,一面握紧了拳头伸到半空挥舞,一面不自觉的全身发颤。
于是,彻底的失眠乃成定局。
偏偏,身为一国之君,其实是孤独的,心里的话是无人可以诉说的;成千上万的子民,文武官员,乃至于妻妾儿女面前,都不能流露一二——他只有独自忍受着这分煎熬。
好不容易忍到天亮,可以名正言顺的起床了,却才发现,一夜不眠,精神和体力都差了,站立的双脚竟然有些儿虚浮的感觉。
“真是老了——”
他默默的想着,从前,几天几夜不睡,也都是生龙活虎的呢!
而现在——更悲哀的是,有了身分,即使全身都充满了倦怠感,却不但不能说出口,还得更费力的鼓起余勇来遮掩,以免被近前来为他梳洗、更衣的贴身侍卫们所发现!
早餐送上来了,但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没了胃口——这也是生平第一次呢!
他沉默不语而心中悄然惊疑,而且不自觉的叹着气;一会儿之后,他克制住了这些,并且有如反弹似的生出新的力量来下了一个决心:“索性就提早出兵吧!”
虽然在兵法上来说,随便改变出兵的时间,并非上策,但,提早出兵却可使他超越现下的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于是,他立刻吩咐侍卫:“请贝勒们立刻到大政殿来议事!”
同时,他也在心里想好了决定提早出兵的说词——不料,一到殿上,情形却发生了意外……
他所下令召集的八旗贝勒竟然只有七个人到达,垂手肃立在殿上等候。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他不自觉的为之皱眉,虽没出声,心情却又坏了一分。
勉强按捺了下来,端着一张肃然的脸色上座,接受子侄们行礼;幸好就在几个人行完礼的当儿,缺席的皇太极出现了。他快步的进殿,脚步仍然是稳重的,呼吸却有点儿急,额上微沁汗珠,很明显的是急忙赶来的样子。
一到殿上,他立刻单膝下跪:“父汗恕罪,孩儿来迟——”
说着,他不等努尔哈赤表示宽恕,就急切的说明迟到的理由:“孩儿在途中接到紧急报告,以致误时!”
而他真正为之发急的还是这份紧急报告,于是越发一口气的说了下去:“林丹汗即将出兵攻打科尔沁——”
这话一出,全场震惊。
努尔哈赤下意识的发出一声大喝:“什么?”
刹时间,他锐气尽复,精神状态更是恢复得如以往一般勃发,而且犀利的专注于一件事上。
皇太极则随之详加说明:“奥巴台吉已派人来求援,也在积极备战;我国的探子早先一步探知这事,抢先一步来报——”
说着,他取出文书呈上。
努尔哈赤将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的看过了,面色凝重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却忽然一笑,以淡淡的口气说道:“很好!秋去冬来,是时候了,等了这许多年的林丹汗,终于出动了!”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提早攻打明朝的想法改变了——林丹汗自己送上门来了,怎能不先解决呢?
于是,他晓谕诸贝勒:“科尔沁部早已与我国联姻结盟,遭到攻击时,我国一定要出兵救援!”
额外插进来的一场战争,却有如天意指派了一道力量,来协助他遗忘自己的年龄与引发的感慨、转移他蒙受自大业将成的压力所带来的紧张、奋亢所导致的情绪失衡……
这一夜,他安然入眠,醒来后更是亲自去主持点拨人马的事;随后,他交由皇太极率领队伍,向科尔沁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