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的,北京城中一片欢欣鼓舞……
“宁远大捷”的消息振奋了低迷已久的人心,百姓们竟而争先恐后的鸣鞭庆祝,额手欢呼;朝廷里的气氛当然更是不一样了。
原先为“辽事”而深锁的眉头一下子全都展开了,人人不约而同的露出充满希望与信心的笑脸,发出各种热切的声音——虽然这许多的声音各有不同的出发点与形式,而到头来却又演变成一致。
兵部尚书王永光由感慨而振奋:“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乃知中国有人矣!”
而辽东经略高第所上的奏疏则索性厚颜的先虚报战果,继而歌功颂德,以掩饰他原先坚持主张撤守关内、放任袁崇焕孤军守宁远、甚至阻止麾下将领出援的过失——他根本未临战场,却先谎称:“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声大哭。”
他也故意把话说得略带含糊,却强调敌军在战场上,“放声大哭”,暗示这炮毙的大头目乃是后金的重要人物——甚至大有可能是努尔哈赤本人——这样,“宁远大捷”的战果就加倍辉煌了。
但,他却不肯将这辉煌的战果归功于孤军奋战的袁崇焕,以免袁崇焕的声名、气势都凌驾在他之上,于是,“一石两鸟”的将所有的功劳全归到魏忠贤头上——他不但只字不提袁崇焕,还立刻追加了一封私人信函给魏忠贤,极尽寡廉鲜耻之能事的说:“宁远大捷,全系九千岁洪福齐天,德逾圣贤,而致众神庇佑,一战克敌——”
于是,袁崇焕和一万多名战士舍生忘死的搏战守城,一下子全变成是魏忠贤的贡献了。
而他起了这么一个头,也立刻提醒了其他的人——宁远大捷,正是个向魏忠贤拍马屁的好机会啊,怎可落于人后,错失了巴结魏忠贤的良机呢?
刹时间,人人奋笔上疏,歌颂魏忠贤:“天佑九千岁,一战克敌——”
有的人甚至每天都上一疏去称颂,而可以用来谄媚阿谀的辞汇毕竟有限,几天之后便因辞穷了而内容重复了起来;但这些无耻之徒却不罢休,仍然不停的歌功颂德。
如是而丑态百出,使得前线一场为保卫国土、百姓而进行的惨烈战役,到了朝廷中演变成令人齿冷的丑剧;前线战士的血全都白流了。
而延伸到魏忠贤身上的,又是更坏的演变。
谎话说了三遍之后,便连贤明如曾子的母亲也误信了,何况是无赖出身的魏忠贤呢?
他当然在一遍遍的谄媚阿谀、歌功颂德声中认定了自己是个洪福齐天的人,宁远大捷都是因为他的圣德感召,邀至天佑!
错觉有如一撮棉花落水,膨胀成十倍、百倍、千倍——他越发的认定自己是千年万代以来第一圣贤英明的人,行事也就越发的肆无忌惮。
二月里,一个想拍他马屁的太监李实上了一道奏,检举前应天巡抚周起元,吏部主事周顺昌,左都御史高攀龙,谕德缪昌期,御史李应升、周宗建、黄尊素贪赃枉法、图谋不轨。
李实其实不是他的亲信,甚至,本是东林想要拉拢来对付他的人——李实是万历年间入宫的,几经营谋,巴结王安做到了皇太子的侍读,因而成为王安麾下的一员,但是,身分不轻不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安失势以后,他却也多亏了这“不轻不重”的身分,没有如魏朝等人般的被视为是王安的心腹党羽而遭到诛杀,只降级离京,到苏杭去当织造。
不久前,他得到消息,说李实私下会见了东林的黄尊素等人;他本已指示阉党的走狗们,有空的时候“料理”一下这个人,不料,李实竟抢先向他“反正”了。找来崔呈秀一问,崔呈秀含笑分析:“这个老小子,必是怕九千岁治他私通黄尊素的罪,索性先出卖了黄尊素这些人,以向九千岁‘交心’,求九千岁免治他的罪!”
这话正确无误,却也令他产生鄙夷的反应:“黄尊素这干人也未免太便宜了吧,一个‘免罪’就换上这许多条命——这也怪黄尊素没有知人之明,白念了一肚子书,正是‘给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银子’呢!”
但他正要入黄尊素这干人于罪,李实这么一封突如其来的奏疏正好用来做工具。
“倒省了我使别的法子——”
于是,他堂而皇之的派出白靴校尉,按照李实的奏疏上列名单捉人。
又一场恐怖的腥风血雨于焉展开。
杨涟、左光斗等人惨死的记忆犹新,白靴所扬起的马蹄声令人打从远在三里之遥就胆战心惊,名单上的东林人士惟有以“视死如归”来自勉。
高攀龙索性在白靴校尉到达前就自沉于水——这一天,他一早起床,先去拜谒了宋代东林书院的创建人杨时,焚了自己所撰的长文祭告;返家后,从容的写好遗书以及给门生的信,然后笑语自若的一如平时,天黑闭户,而后衣冠端然的投水。
而在他自沉的前几天,白靴校尉在苏州逮捕周顺昌,却激出了民变。
周顺昌在朝任官时清廉有为,建树甚多,官声非常好,居乡期间又有德于乡里,不时的为百姓谋福利,尽心尽力的为人排忧解难,伸张冤曲,因此在地方上很受尊敬;这一次,他竟被冠上“贪赃枉法”的罪名,不但使听到消息的人都大感愤怒,还主动的聚集起来为他喊冤。
白靴校尉到达的时候,群众已经聚集了有好几万人之多。
这些人都是自动自发的前来为周顺昌请命的,上自士农工商,下自倡优隶卒各个阶层,俨如民间所有人士的大结合,而且以不同的形式来表达——既有贩夫走卒的执香乞求,也有太学生们联合起来向官府请愿。
诸生中以文震亨、杨廷枢、王节、刘羽翰等几人为首,直接去见巡抚毛一鹭及巡按御史徐吉,希望他们将民情上达朝廷,考虑取消逮捕周顺昌的命令。
而魏忠贤的爪牙们又哪里会把“民情”放在眼里呢?
甚至,面对着不约而同的聚集起来陈情的数万民众,这一群惯于横行胡为的白靴校尉们不耐烦了,拔剑挥舞,驱赶民众,并且厉声叱喝:“东厂拿人,谁敢多话?”
说着还取出各种镣铐,威吓百姓:“有谁敢出声的,都拿进厂卫来治罪!”
一面喝叫,一面更用力的把几副镣铐扔在地上,发出“狂朗”巨响。
哪里知道,这样的嚣张跋扈的姿态不但威吓不了人,反而引起了群众的反感;而苏州人的性情原本乃“外和而内刚”,经此一激,群情愤慨了起来。
几个人攘臂呼喊:“圣旨本是天子下的,现在竟然是东厂的番子随口乱讲的!”
于是,更多的人回应:“矫诏——东厂的番子矫诏——”
而紧接着涌起的声浪也更加哗然:“阉党矫诏——”
“魏忠贤矫诏——”
“逆阉矫诏,陷害忠良——”
几万人一阵高呼,势如山崩;白靴校尉们虽然手持利器,却毕竟人少,禁不起这样强烈的冲击,开始考虑逃窜;不料,就在这当儿,激愤的群众中冒出了一声高呼:“打——”
刹时间,万众一声:“打死矫诏的番子——”
声息未毕,拳脚已如排山倒海般的扑向前来拿人的白靴校尉……
这一行原本张牙舞爪、仗势欺人的阉众被活活打死了一人,其余的都负了伤,爬墙逃入巡抚衙门躲了起来才保住性命。
原本也是阉党之徒的毛一鹭和徐吉被这样的狂风暴雨般的民变场面给吓呆了,不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还都慌得手脚发软,无法言语,躲在屋子里,抱头不出;幸好知府寇慎、知县陈文瑞平日里颇得民心,出来曲言解谕,才把激愤不已的民众劝说得渐渐散去。
但,事情已经闹大了。
重获安全感的毛一鹭与徐吉于定下惊魂来之后,恨透了这事,索性采取了狠毒严厉的报复手段——两人直接飞书向魏忠贤告状,将这场“民变”全归之于聚集起来的百姓的错。
而幸得余生的这批白靴校尉的飞书更是加油添醋的歪曲事实,说是苏州人民造反,将要截断水道,劫下运米进京的漕运舟船。
这么一来,事态越发严重——魏忠贤得报,当然视为一桩“大乱事”,竟而调兵遣将,准备派出大军到苏州来平乱了。
眼看大难当头,向为人间天堂的苏州即将成为地狱;而不忍百姓受难的周顺昌早在事发当日就自动投案,时在城外的黄尊素听到这消息,也自动赴县衙投案;而后,府县等地方官为保全全体百姓,出面协调,以求免去兵灾……
折腾了两天之后,事情终于开始转寰;毛一鹭既已官至“巡抚”,当然也不希望大军压境,屠戮百姓,影响自己的前途,于是采用“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原则,逮捕了颜佩韦、马杰、沈扬、杨念如四名百姓和周顺昌之仆周文元共五个人,号称是“倡乱者”,处以斩首示众,再飞报魏忠贤,说乱事已定,无须调军镇压了。
总算得了个“息事宁人”的结局,以五颗无辜的人头,换来全城的平静,但,百姓心中所受的伤害以及对朝政的失望,却是再也无法抚平的创痕,而成为大明朝腐烂过程中的一道催化剂。
而周顺昌、黄尊素、李应升、周起元、缪昌期、周宗建六个人被押解到京师后,当然也就步上杨涟、左光斗等人的后尘,饱受惨无人道的酷刑之后死于狱中,使大明朝的正人君子再减少一些。
所换来的当然是大明朝的加速灭亡。
魏忠贤君临天下式的狂笑宛如代表着毁灭,一次宁远战役的捷报撑持住的仅是表面,仅能拖延毁灭的时日,内部已被蚀尽的朝代,根本不是暂时稳住了外患的局面就能获得重生的。
只可惜,举国无人体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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