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请来了众兄弟们商议的皇太极以极坚定的口气要求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等一定要说动父汗亲征!”
他认为,率军亲征是医治努尔哈赤自宁远战败以来两个多月闷闷不乐的最好的药方。
“父汗四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全副身心已然与战役连结成一体;惟有回到战场上,才能使他重新振奋起来,重拾往日的强旺健勇!”
这一次所要面对的只是一场规模小小的战争,原本只须派个贝勒率几千人马出征就可以解决的事……
对象是蒙古喀尔喀部五卫王。
原来,五卫王也和喀尔喀的其他诸部一样,与后金订了盟约,约定“征大明,与之同征;和则与之同和。”,但,宁远一役,其他各部都依约出兵伐明,唯有五卫王背盟弃约,没有出兵;等到战后,甚且私下与明朝和好;最近更变本加厉的劫夺后金使者的财物、牲畜,杀害后金负责侦察、巡逻的兵士。
皇太极得报,第一个念头动的是:“让德格类,还是阿济格去走一趟?”
但,再一转念——几经考虑之后,他明确的对自己说:“小题也可以大作的!”
五卫王的实力不强,如果后金出动大批的人马征伐,战果必然丰硕,努尔哈赤的心中必然畅快。
因此,他竭力的说服兄弟们赞成他的意见,并且与他一起去请求努尔哈赤亲自率军出征……
四月里日暖风和,芳草长成碧海,无垠无涯的连接到天际,形成壮阔的美景;披甲上马,迎风驰骋,一股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多日来压在努尔哈赤眉宇上的阴霾果然淡去了不少,而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万名八旗劲旅更是精神抖擞,锐气冲天,与颜色鲜明的衣甲、旗帜一起招展出磅礡大气来。
大军从四月四日出发,渡辽河,西进蒙古。
四月七日,由皇太极、阿敏、阿济格、岳托几个人担任前锋的队伍已经一路急进的到达了囊努克寨。
亲领中军的努尔哈赤在行程上晚了半天,但,才行到距离囊努克寨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时,岳托已经打前方折回头,快马加鞭的赶来报信。
人到努尔哈赤跟前的时候,岳托兀自喘气如牛,但是满脸满眼的兴奋、雀跃,像怎么也压制不住、凸凸凸的往外冒窜的火苗。
他满脸通红,额上沁着汗珠,鼻尖闪着油光,但是喘得急了,反而挣扎不出话来,却偏又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于是把自己挣得张大了嘴巴,手舞足蹈般的抖动,而斗大的嘴中还是只有喘声,没有言语。
这模样看得努尔哈赤忍俊不住,竟而发出了两个多月来第一次有的哈哈笑声。
然后,他亲自伸手给岳托抚胸拍背,满脸慈祥的说道:“慢慢说——别急——先吐口长气!”
总算等到岳托缓过一口气来了,他随即用力的拍着双手,叫出声音来:“玛法,我军大胜啊——”
受到了他的兴奋情绪感染,努尔哈赤的笑容也就一直的延续了下去,而且仔细的聆听他陈说战争的经过:“囊努克寨约莫有一千多人马,但在我军到达以前就已经准备逃跑了;囊努克台吉仓卒应战,手下纷纷窜逃,战不了多少就无法招架,于是且战且走,想保住一命;八叔带着人亲自追赶,一箭射去,正中囊努克台吉的后心,当场落马毙命,其他的人也就不逃了,一起投降了八叔——八叔这一趟的收获可大了呢!”
努尔哈赤顿了一下,随即问:“你八叔的声名又高了一点了吧!”
岳托丝毫不加考虑的回答:“是啊!大家先是欢呼‘四贝勒神射’,接着又说,他最像玛法您的神武英勇呢!”
努尔哈赤露出欣慰的笑容,点点头说:“很好——”
但,紧接着,眼中却闪过一丝若有所失之色,喃喃自语似的说了句:“翅膀儿长硬了,飞得挺好——”
皇太极的鹰扬之势早已成形,而这一次的战役,发生于这样的一个时刻,只是令他的心中感触更深而已——他不再多话了,重新上路,前进目标。
四月九日,大军在科坤河边安营,而由代善、阿敏、皇太极、济尔哈朗等人率军前往西拉木伦河流域,沿途未遇任何抵抗,收缴了无数的牲畜,更有大批的牧民主动投归,返回大营后,费了好些天时间才清点完毕。
而接下来的时日竟有如度假——再也没有战争发生了,而草原上气候宜人,景色优美,四处尽是纯朴自然的光景,和繁华热闹的渖阳城比起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观,一住下来,他竟为之陶醉。
每天,他都在天亮前就起床,由岳托、萨哈璘等几个孙子陪着,骑马漫步;迎着晨曦,他时而随兴流览四郊,时而专注的遥望远山,时而和孙子们说几句家常话,近午时分才返回营帐;午后,又是一样的策马在草原中随意漫游,直到黄昏。
几天下来,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感喟:“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有的闲散日子啊!”
以往,为了建国大业,别说是没有过闲散日子的时间,便连想到“闲散”这二字的心情都没有啊!
而今,可以说是什么都有了——尤其是已经有了能担重任的儿子——这些日子里,他固然闲散如度假,而皇太极却依然没天没地的忙碌着,率领着精骑降服、收取方圆数百里内的蒙古诸部的人畜。
丰硕的成果报告每天晚上送到他的跟前来,令他明确的感受到,后金的国力蒸蒸日上,兴旺强盛……
这一天,报告如常的由豪格送来,而且特别说明:“阿玛传讯,说诸事已了,请示玛法,可有其他的事要办?如果没有的话,他明日回营,入夜以前可到!”
皇太极人在喀尔喀部的巴林卫,距离他驻营之地并不太远,而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皇太极办的,于是随口吩咐:“让他早点回来吧!”
说完,他微一出神,过了一会儿,却发出了有如自言自语般的话说:“等他回来以后,就班师回渖阳去吧!这种闲散的日子过久了,人都懒了,老了——成了废物了!”
这一趟亲征的本意是重返战场,以振奋精神,怎奈,蒙古各部望风而降,根本没战可打,这个目的也就无法达到,实际上的人畜、财物、威望的收获虽大,却无所贡献于他的精神状况。
更何况,闲散了几天之后,他的心意起了微妙的变化,再也不想过这种终日无事,近乎于“养老”的日子了。
一种带着轻微的慌、茫以及惆怅的感觉涌到了胸臆之间,随之而起的竟是无名的难受的感觉,有如从自己的生命中生出了一股力量,在逼迫自己面对衰老的事实。
他因而变得归心似箭。
五月一日,他在草原上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祭旗仪式,第二天,他亲自接见了率众来归的喀尔喀部巴林卫的喇巴拖布侬、德尔喀礼兄弟之后便下令开拔,一路返回渖阳。
十来天的路途中,皇太极不时的来陪他,然而,他没有太大的说话的兴致,常只是随口呼应几句,嘉勉几句,父子间的谈话竟反而少了。
后金国中无形的气氛也就因而成寂静……
反而是明朝内部的言语多了,汹汹淘淘,喋喋不休。
接到袁崇焕的“乞休疏”,魏忠贤的几名亲信一致觉得“兹事体大”,于是采用极郑重的态度向魏忠贤禀报,而后,慎重的讨论这事,所付出的精神、心力竟远比研拟迫害、残杀东林诸人及处理连带引起的苏州民变要大得多。
大家对袁崇焕此人及此举虽然都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但却有着一个重要的共识:“好不容易有人能挡住奴酋的攻势,万不能让他去职,以免辽东再度沦为焦土!”
毕竟,后金国拥有八旗雄师,山海关的一线之隔,万一不守,大军到达北京,只须两天的时间;比起苏州的问题来,不但地理上的距离近了许多,八旗铁骑的战斗力也远比手无寸铁的百姓要可怕得多——京师一破,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就不保,当然“兹事体大”。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之后,魏忠贤作下重要的裁示:“给他两句好话,叫他好好的做辽东巡抚!”
同时,他也亲口吩咐要前往辽东监军的刘应坤和纪用说:“你们去了以后,尽量对袁崇焕客气些——纵便有不愉快的事,全数往京师报来就是,不可与袁崇焕当面起冲突!”
这样拍板定案,实质上由“九千岁”所发出的“圣旨”便以八百里快传送到辽东。
“褒”和“奖”都以极冠冕堂皇的文字传达了,虽然惠而不实,但却成功的对付了袁崇焕,使他对派太监监军一事的激烈反弹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什么力道都没有了;心里再怎么气愤,也只得勉强忍耐下来。
更何况,辽东成千上万的生灵,都倚仗他超强的意志来撑起一片天,延续存活下去——正如他以往劝慰孙承宗的话一般,“以生灵为念”,成为他对自己的期许。
而情势也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着他振奋起精神,竭尽所能的扞卫辽东……
努尔哈赤西进蒙古,在他看来,那是极其重要、将造成重大影响的事;他忧心忡忡的向部属们说:“蒙古直接与我国接壤,隔以一座万里长城而已;往昔,我国以‘九边’重镇防御蒙古;时至今日,与蒙古久无重大战事发生,‘九边’的武备日益不振——万一努尔哈赤统有蒙古,后果将坏到现今的百倍!”
因为,由蒙古入长城进中原的路线有多条,可说是防不胜防,而且,以明朝现今的国力,根本无法全面的恢复漫长的长城防线的战斗力!
他想得全身颤栗,也更加的不敢稍有轻忽、懈怠之心;每天,他将所得到的努尔哈赤引经路线的讯息,命人作成完整的报告,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和僚属们苦思对策。
由于他深恐自己对蒙古的地理以及各部间复杂的关系和整体的情势了解得不够深刻,原籍蒙古的满桂便成为他最重要的谘询对象,每天都陪着他仔细的紧盯着地图上的努尔哈赤的行经路线,为他说明当地的情形,用以研判努尔哈赤的新发展。
而后,努尔哈赤返回渖阳的消息传来,此行的收获也有了完整的数据——每一桩都听得几个人喟然长叹:“毕竟是个不出世的人物啊!我等遏止了他吞宁远,他却开创出更大的疆域来!”
情势其实已经明朗,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雪亮:努尔哈赤的气吞万里之势,哪里是一场战役就能遏止的呢?后金的国基已奠,又哪里是已呈败亡之象的明朝所能动摇的呢?
他派出的大量的探子,每个人都很尽忠职守的打听消息,并且把这些消息很快的传送到他的跟前来,因此,他对后金国中的大小动静也都了如指掌——却也因为这么清楚的了解到后金国的强盛,他的心里便压着一块永远也除不去的隐忧。
虽然,他还不曾得知后金国中的另一桩更不利于明朝的事实,忧虑也仅限于眼前,但却是他即将遭逢的更难以应付的情势:努尔哈赤年事已高,后金国的政事已逐渐转由年轻的皇太极接手,所要走上的是更强盛、更难以抵御的强盛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