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膏的香气浓得有如化不开的烟雾,弥漫了整座乾清宫,尤其是万历皇帝身之所在的龙床——由绣着龙凤呈祥图纹、镶着卍字边的锦帐所为他围绕起来的小天地里,全部由福寿膏的香气所盘踞了;而他犹嫌不足,再三的命令太监增加份量,于是把整座宫殿薰得旁人无法跨足,一进门就会咳嗽不止。
但他却依靠着这带有特殊作用的香气使自己的精神略为好了些,因而能坐起身来亲自发号司令,心里更是再三愤然的想着:“建州女真不过是看边小夷,竟敢起兵作乱!须着令杨镐早日平定!”
因此,他即使病了,也强撑起精神来,亲自处理这事,也很快的批准了兵部所拟上来的新的人事任命——除了杨镐特授辽东经略之外,他处罚了原任的巡抚李维翰以削籍为民,改派周永春为辽东巡抚;调原宁夏总兵李如柏任辽东总兵,负责主剿,并以山海关总兵杜松、开原总兵马林、保定总兵王宣等为援,也起用了已辞官还乡的老将刘綖驰赴辽东效命。
在调集兵马方面,他也准了兵部的奏请——调集福建、浙江、四川、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地屯驻的兵马援辽;并且咨文朝鲜,令朝鲜出兵,合力征讨;更火速的指示户部,加徵赋税,于田赋上每亩加三厘五毫,可得二百余万两,名为“辽饷”——
吩咐完了这些,他也彷佛力气用完了,累了,乏了,虚了,人躺下了,眼皮很自然的松垂了下来;然而,这一回的事件毕竟是他所在意的,因此,困归困,虚归虚,精神再怎么不济,他还是再撑持了一会,吩咐身前的太监:“算一算,我军调集了多少人马去打辽东?”
飞快的一算,答案很快就有了:“禀万岁爷,共五十七万……”
他“唔”了一声,头一歪,将要睡去了,却又宛如还有点不放心似的,再强撑着问上一句:“那边,建夷,有多少人马?”
太监回说:“兵部上的奏,都说只有几万——大约四、五万吧!”
“差上十倍呢!”
于是,他放心了:“这一回,杨镐准能替朕打个大胜仗回来!”
眼一合,他沉沉的睡去了,而且立刻就作了个大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的美梦。
但是,努尔哈赤却是深夜不寐,正在为着即将来临的战争而忙碌着。
轻而易举的攻破了抚顺和周围的大小十一座城池,他的收获非常丰富,人丁有六千多,牲畜几十万,粮食、财物、甲胄、武器也都得以万计,军心士气更是因此而大振,让他高兴极了。
七月里,他率军进鸦鹘关,围清河城;这一次,他受到了守军顽强的抵抗,以致战事进行得不太顺利。
但是,他不能放弃——清河城是个重要的地方,左近渖阳,右邻靉阳,南枕辽阳,北控宽奠,地势险隘,向来是辽、渖的屏障,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明方在清河的守军约有万人,统领的主将是邹储贤、张旆,很有几分能耐,而且,城上配备了火器,施放起来威力不小,便增加了攻城的困难。
第一度进攻,他就因为城上的火器而折损了千余人马,不得不鸣金收兵,暂停攻城的行动。
他让麾下的将士们歇息、医治伤兵、重整队伍,自己则陷入了苦思中;三天后,终于让他想出了破解城上守军的火器优势的办法。
“多备大块木板来……”
材料来源并不难,就地在山林中伐树便得;然后,他教给军士们方法:“每几人抬一块木板,顶在头上,以御火器;行到城下,不可爬墙登城,也不可出手攻城;只须顶着木板挖墙脚——一等挖破城墙,从墙破处入城,便不畏火器了!”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第二次进攻,清河城便被攻破了,这个险要之地落入他手,渖阳、辽阳也就进入了他无形的威胁中。
但他也没有趁着这场胜利一鼓作气的进逼辽、渖,而是让将士们返回赫图阿拉,重新整备器械,编组新投降、归附的人丁加以操练,熟悉他特有的指挥方式。
他自己则陷入了加倍的忙碌中,先是忙着将派出收集明方情报的人所传回的消息仔细的思考、研判,然后想出对策,拟定己方的战略——直忙到岁末,还不得闲下来休息。
明朝派来辽东的新任官、将的名单,他早就拿到了;明朝“固辽灭夷”的政策他也早已知悉,“调兵遣将,犁庭扫穴”的计划更是以重金购得了一份抄本——
这一天,他召集了额亦都、安费扬古、费英东、何和礼、扈尔汉五名重臣和代善、皇太极等几个儿子来议事;一开始,他就明白的宣示:“明朝要对我们‘大举征剿’来了!”
而说的虽然是这样重大的事,他的语气却不但不沉重严肃,还显得轻松自若;接着,他甚且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向大家说:“诺,你们先来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打开手边厚厚一叠文件的最上面一封,将内容摊在桌上;那赫然是明朝兵部刊印的晓谕天下的榜文,他自己笑着念出文句:“能擒斩努尔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世袭。”
念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说着:“明朝也未免太小气、太小看我了吧!只肯花一万两银,就想买得人来擒斩我?”
额亦都跟着笑了起来:“明朝打从李成梁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懂得辽东的事了!真是好笑!”
而皇太极却接下去说:“父汗,明朝没有人懂辽东的事,不正是大大有利于我方吗?”
努尔哈赤点点头说:“他们汉人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今,他们自己忘却老祖宗的教训了;咱们却须牢牢的记住!”
说着,又取过一叠厚厚的文件:“你们看——这是明朝‘四路分进合击,进攻赫图阿拉’的计划呢!”
随即又吩咐皇太极:“你念一念,让大家都听个明白!”
皇太极双手接了过去,朗声的读出:“西路:为抚顺路,以山海关总兵官杜松为主将,率保定总兵王宣、原任总兵赵梦麟、都司刘遇节、原任参将龚念遂等官兵二万余人,以分巡兵备副使张铨为监军,由渖阳出抚顺关,沿浑河右岸入苏克苏浒河谷,从西面进攻赫图阿拉——
“南路:为清河路,以辽东总兵官李如柏为主将,率管辽阳副总兵事参将贺世贤、都司张应昌、管义州参将事副总兵李怀忠、游击尤世功等官兵二万余人,以分守兵备参议阎鸣泰为监军,推官郑之范为赞理,由清河出鸦鹘关,从南面进攻赫图阿拉。
“北路:为开原路,以原任总兵官马林为主将,率开原管副总兵事游击麻岩、都司郑国良、游击丁碧、原任游击葛世风等官兵二万余人,以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为监军,岫岩通判董尔砺为赞理。并有叶赫军二千人助攻,以管游击事都司窦永澄监叶赫军。由靖安堡出,趋开原、铁岭,从北面进攻赫图阿拉。
“东路:为宽奠路,以总兵官刘綎为主将,率管宽奠游击事都司祖天定、南京六营都司姚国辅、山东管都司事周文、浙兵营备御周冀明等官兵一万余人,以海盖兵备副使康应乾为监军,同知黄宗周为赞理。并由朝鲜国派元帅姜弘立、副元帅金景瑞领兵一万三千人,受总兵官刘綎节制,并以管镇江游击事都司乔一琦为监军。由凉马佃出,会合朝鲜军,从东面进攻赫图阿拉……”
皇太极一念,全场的气氛立刻由轻松一变为严肃,念完后,努尔哈赤补充着说明了几点:“明军号称总数五十七万,全由辽东经略杨镐统筹调度;而依我看来,这四路人马的总数不会超过十万;一是因为,明军向有‘吃空缺’的惯例,以少报多,多领军饷,主帅得利;其二,据说,福建、浙江、四川等地都在千里之外,即便调了兵马,也无法在短期内赶到;这份计划上列的人数确实了些,大约只虚加了三成而已;所以,实际上的人马数量,敌我双方差不多;但若比将才,我方就优胜上十分了——明朝重用的杨镐,其实是个大庸才,只会误事,不会成事的!其次呢?杜松号称‘杜疯子’,打仗只会呈蛮勇,李如柏更不用说,刘綎已经老掉牙了——总之,没一个大才,根本不足畏!”
皇太极却问:“依父汗高见,明军会在什么时候进攻我方呢?”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道:“正确的消息是,直到昨日,他还在催军催粮催饷,显然还没有完成备战诸事;因此,最快也要明年开春了——正好让我方准备充分,从容迎击!”
皇太极先是赞叹一声:“父汗耳目灵通,因此战而必胜,真令孩儿敬服!”
一面又接着问:“明方兵分四路,父汗决定如何迎击?”
努尔哈赤道:“他兵分四路,便把力量都分散了,上上之策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但是,仍须注意他的出师之期,所经路径与所需时间,再作最后定夺;须知,计划是死的,只是原则,行动必须灵活,得视当时状况调整……”
他似是有意教导儿子们战争法则,索性非常详细的说了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