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宪成生前所苦心经营的东林,宛如深深的在泥土中埋下一颗种子——第二代的弟子长成了,中试任官,成为大明朝廷中的一员,掀起新的风云来了。
杨涟字文孺,应山人,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中试之初,授常熟知县,在任上被举为廉吏第一,不久就擢为户科给事中,接着转任兵科给事中;他为人磊落负奇节,刚直敢言,因此,官虽不大却树立了很好的名声,俨然成为东林第二代中的佼佼者。
左光斗也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他字遗直,桐城人;中式后先是任中书舍人,以任事廉正清敏而选授御史,巡视中城,任内勇于任事,以捕治吏部豪恶吏,获假印七十余,假官一百余人而震动朝野。
两人既同出于东林,又为中试的同年,私交甚笃,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意见也都很一致,因此在朝廷中互为援引;也连带的与同为东林中人、同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的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及为高攀龙入门弟子、万历四十四年中试的魏大中、黄尊素、李应升、万燝,四十一年中试的周顺昌、缪昌期、周宗建等志同道合的人互通声气,隐隐结合成一个东林在朝廷中的无形的小团体来,遇事常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和影响。
这一次——打从朝廷中开始传出郑贵妃希冀皇后宝座的消息来以后,杨涟和左光斗就聚集了这批朋友商议讨论,然后提出激烈的反对意见,引起舆论的呼应;而后,孙如游出面以礼部官员的身分上疏,阻止了这件事;不料,才短短的几天,宫闱之中又发生了事端——新君即位当天就因纵欲而病,这一群正直耿介的人当然绝不可能不发出重大的声音。
杨涟第一个发难,接着众口呼应,形成无可阻挡的声浪;而且,具体的做法也被订了出来,逐一的进行。
除了形成了舆论之外,大家且把矛头指向郑贵妃在朝为官的内侄郑养性,逼迫他向郑贵妃传递朝臣的意见,并且施予重大的压力;一面联名上疏——
事情很快的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发展:
三天后,重病的泰昌皇帝亲自接见了杨涟、左光斗等几人,以微弱但颇具诚意的口气说了几句慰勉朝臣的话,也表示了接受大家的意见,将治崔文升之罪,并且疏远郑贵妃。
杨涟直言:“郑贵妃意在太后之位,臣以为切切不可——万岁爷应以嫡母礼尊大行皇后,以生母礼尊本生太后;贵妃于万岁爷,既非嫡母,也非生母,不可越礼!”
这个话,泰昌皇帝也接受了,他虚弱的点了点头,说了声:“朕传谕司礼监去办吧!”
于是,郑贵妃就在这双重的压力当头下,咬牙切齿的暗恨命运、又不得不受制于命运的摆弄下,放弃了登上太后之位的心思,自动自发的迁移到慈宁宫去居住。
朝臣们俨然获得了空前的胜利,杨涟、左光斗,乃及于他们的东林友好们的名声也就骤然提高了许多。
当然,泰昌皇帝对杨涟的印象更是深刻了许多,几天后再次召见大臣的时候,更特别指定了杨涟一起晋见——他其实是有心作个好皇帝的,而且智商虽低,也不至于低到好歹不分;杨涟令他印象深刻,直觉的认为那是个应该重用的能人;甚至,杨涟的正直还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多年前教过他读书的郭正域来,引发他心中生出一些特别的感受。
因此,即便是精神和体力都不济,他还是尽可能的和杨涟说句话,以示不寻常:“杨卿忠心可嘉,朕心甚慰!”
而这对杨涟来说,既是天大的荣耀和恩典,也激发了他生出“知遇”之感和誓死以报的情怀。
他也自知,原本因官职仅为给事中,根本没有资格进宫面君的,这番的破格,除了泰昌皇帝个人以外,也包含了外在环境的因素——思考之后,他越发的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君恩浩荡,我等绝不可辜负……”
他召集了所有志同道合的东林友人,说出心中的想法:“目下,万岁爷即位不久,处境艰难,内则宫闱多事,外则朝政未定,且又重病在身,正需我等同心协力,效命尽忠,为万岁爷分忧解劳……”
说着,他胸有成竹似的逐一说明自己打算做的“效命尽忠”的事:“郑贵妃虽迁居慈宁宫,但未必肯安分守己;她向与选侍西李交好,而今,西李竟住乾清宫,并以抚育为由,留皇长子于宫;某曾闻内侍传言,西李出身寒微,惟以通媚术见宠,这等女子,岂可正位中宫?我等须早日上疏,建言选天下淑女,立贤德者为皇后……”
道德感、责任心和报君恩的多种情怀混合在一起,使他的精神特别昂扬,因而根本不考虑自己是否有资格过问立皇后的大事,也完全遗忘了多年前,万历皇帝还是个年轻的、充满了希望、可以期许的皇帝时,因为立太子而和大臣们闹得不愉快,乃至于产生许多不幸的后果的前车之监——他勃发的正义、道德和出自高度理想化的人生观掩盖了一切,使他执意的要使历史重演般的干预皇帝的私人情感问题了。
其次,他也尽心尽力的为泰昌皇帝全盘设想了国计民生:“吏治不正,财用困难,民间天灾不断,又逢连年加税,致使民生凋弊,怨声四起,都是当务之急;而更迫在眉睫的,是辽东的边患——女真酋首努尔哈赤兴兵作乱一事,非同小可,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万须竭智尽忠,谋画出一举平定辽东之策……”
而他说的这些,左光斗等人都大有同感,于是,众人意见一致,便要立刻付诸实行;杨涟先就“选淑女,立皇后”一事草拟奏疏;只有魏大中问了一句:“此奏,是否先与内阁诸老商议一下?”
但是,心中急切欲“报君恩”的杨涟立刻否定了这个建议:“不必——奏疏要上便上了,再与他人商议,人多口杂,事情又要拖延!”
魏大中心里还是有一点放不下,挣扎着再说上一句:“立皇后乃大事,不先与内阁大学士商议,似乎——有点——于礼欠周吧!”
他说话的时候,一面看着其他人的神色与反应,期望得到奥援;不料,其他的人中竟没有一个应和他的话的,他暗暗叹了一口气就不再多说了。
杨涟则是洋洋洒洒的将这道“请选淑女,立皇后”的奏疏一挥而就,一面说着:“内阁诸老若是不高兴,便由他不高兴好了——若是万岁爷见了奏疏不高兴,便怪罪到某一个人身上便是!某忠心为国,尽心为君;为所当为,言所当言,不怕获罪的!”
于是,这道奏疏便在这样“一意孤行”的情况下被送进了皇宫。
然而,这一次,泰昌皇帝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了这群人的意料之外——泰昌皇帝既没有答应杨涟的请求,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表示,而是根本没有反应。
杨涟没有如预期般的再次被宣召进宫——
一天,两天——到了第十天,杨涟开始兴起了不安之感,他悄悄的向左光斗说了句:“难道今上也和先皇一样,根本不读奏疏了?”
这个问,左光斗当然无法回答,只有郑重的告诉他:“猜想无益,耐心等候吧!”
于是,他陪着杨涟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两人一起等着。
却不料,数了几天之后,所等到的不是泰昌皇帝的圣旨朱批,而是一个震得令他们昏死过去的晴天霹雳:
泰昌皇帝于即位刚满一个月的当天驾崩了。
这下子,大明皇宫中所笼罩的是空前的愁云惨雾,新君即位才只一个月就驾崩,不但是哀事、丧事,也是自开国以来两百多年间第一次遭逢的特殊变故,而几乎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了震惊和恐惧,掩盖了原本所应有的悲伤。
几个上了年纪、在皇宫中执役多年,知道许多陈年往事的老成的太监、宫女们,打从乾清宫传出第一声哭声开始,就在全身颤栗中喃声私语着:“这难道是天意——当初,万历爷就不肯立这小爷,是给大臣们吵得没法子了,才勉强立上的;照万历爷的意思,这小爷福薄,受不住九五之位的呀!偏是大臣们闹事,硬要违反天意行事——天意哪里是违反得了的呢?小爷福薄,大典完了就病倒,几天就不治,连一天朝也没上过……”
而紧接着的更是有若失禁似的发抖:“逆天行事,终究要受不祥之报啊……”
于是,这几个人越发的边打着寒颤,边哀哭了起来,哭得心肺俱裂似的伤痛,也就更加的让人明白,他们不只是在为皇帝驾崩而哭,更且是在为大明朝的不祥之报而哭。
泰昌皇帝朱常洛咽气的时刻为九月初一日五更——这一年仍以万历四十八年为纪年,他的生命等不及使用属于他的泰昌的年号——而无论是否确实为不祥之报,他的死亡确实是在他即位的当天即已出现了徵兆。
气血衰竭了,纵欲之后,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下流去,从脚底往外流去,流出身体之外,一滴也不留。
全身虚脱,气若游丝,而脑海中开始浮起了若有若无的幻觉,恍恍惚惚的像前方有人在向他招手,那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男女莫辨,人鬼难分,像风一般的飘忽着;而后,那个影子开始出声唤他:“常洛——常洛……”
声音一样的男女莫辨,听来似熟悉又陌生;熟悉得有如心中渴盼了千万遍,却陌生得从来不曾具体听到过;那是父亲与母亲的融合的声音,是他从小就投射的孺慕之情,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天伦之爱——
他下意识的想张口喊道:“爹——娘……”
心里不曾想到,他实质上的父母已与他幽冥相隔,而自己的生命也已经衰竭得根本没有力气张嘴出声,虚弱得连眼皮都眨不动了,只微一挣扎,人便昏迷了过去。
幻觉登时消失了,眼前和心中都只有漆黑的一片。
昏昏沉沉,黑黑茫茫——睁得开眼来的时候,已是好几天之后了,昏睡中,他恍如游魂般的在天地间飘荡了一周,好不容易返回;八月十二日,他总算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于是,召见了几名大臣,开口和大臣们说了几句话;恍然间,希望又隐隐的升起了。
然而,这好不容易由昏睡、静养而稍见起色的健康竟只是昙花一现——两天后的八月十四日,他服下崔文升所进的大黄药,整个人再次委顿得濒临死亡。
太医们的尽力抢救也再一次的为他延续了生命,八月二十二日,他再次召见大臣,勉强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话,情况还算可以;但是,一等大臣们退去之后,精神一松懈,他立刻如一滩烂泥般的瘫软在床上,随即昏死了过去,许久之后才悠悠忽忽的醒来。
才不过说上几句话,竟如上山打老虎般的费力——即使睁开了眼来,他也无法坐起身来;四肢彷佛透支过度似的乏力,头也晕得厉害。
就在这刹那间,一个念头飞进他的心里:“朕已将养了这许多天,还不见起色,难道——病将不治吗?”
这么一想,他登时就落下了泪来;从小胆小、怯懦、没有安全感的他一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而现在,竟要这样孤独且措手不及的面对死亡——他颤栗着,用自己的双手遮住了眼睑。
过了许久,他的喉咙中才发出一个抖音来:“王安……”
王安侍候他多年,可以说是一手将他带大的人,小时候,不管出了什么事,他总是哭着叫王安,躲进王安的怀里,王安也总是尽心尽力的顾他护他——然而,这一回,却没有回应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隐隐约约的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万岁爷想是糊涂了!王安不是给升了官,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去了么?怎么这会子还叫王安?”
他分辨出来了,那是李选侍在说话,而紧接着,李选侍也用极其威权的口气发号施令说:“糊涂话不用理他,叫王安就让他叫去吧,真有什么使唤的时候,多几个人上去侍候也就是了!”
整座乾清宫中再也没有人多话了——他的心里却升起了一丝怒意,忿忿的想着:“这是什么话?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气息虽弱,无力出声斥责李选侍的态度,但却不是激不起半丝火星——就在这刹那间,他被激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意志力:“朕绝不能死——就这么死了,朕太不甘心了——那许多年的苦白吃了,日子白等白熬了——朕,什么也没落着过呀!”
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求生意志如火焰般的自他心中燃起,促使他的精神又健旺了几分。
八月二十九日,他重新产生的信心使他再召见大臣谈话时,支撑的时间久了些,内容也具体了些。
来晋见的大臣由内阁首辅方从哲率领,其余诸辅韩犷、刘一璟及六部尚书等人紧随在后;叩安之后当然是君臣间的礼仪应对,接着话入正题,方从哲简明扼要的陈奏了这几天来所应处理的几件大事;然后略提了万历皇帝安葬定陵的事宜,以及礼部正在拟定的上已逝的万历王皇后、王恭妃尊諡,追封郭元妃、王才人为皇后的事。
郭元妃本系太子妃,王才人为皇长子由校生母,两人均逝于万历年间,现在都应援例追封皇后;这些,他都没有特别的意见,但是,他却像是身不由己似的又加上了一句话:“李选侍跟朕说过好多回了——卿等就便办理,封她个皇贵妃吧!”
却不料,他这句话还没有全部说完,置身在帷帏之后的李选侍竟突然掀开帷帏,沉声喝道:“请皇长子进来说话!”
皇长子由校原本侍立着陪见诸大臣,他年才十六岁,一样生得苍白瘦弱,胆小优柔,没有智慧,没有主见,更且因为生母早逝,他由西李抚育,早已养成“听话”的习惯——一经叫唤,他立刻乖乖的走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踱步出帏,直愣愣的说了句:“父皇,西娘娘交代,要封皇后!”
“什么?”
这下,君臣十几人全都瞠目结舌的顿住了,气氛立刻变得僵滞而恶劣,没有人想得出话头来化解。
而就在这时,一名太监的禀报声适时的传来,打破了沉闷:“鸿胪寺官李可灼来思善门进药——他自炼丹药,来献圣主!”
但是,方从哲等一干大臣却立刻加倍皱起了眉头,禀说:“此人早在七天前就号称要献药,但是,兹事体大,臣等以为不宜率尔纳之;更何况,李可灼称己所炼为仙丹,臣等更不敢信!”
然而,他的心里却因此兴起了一个新希望:“若果真是仙丹,朕就有救了!”
他不想死!好不容易才做上了皇帝,绝不甘心就此死去!
因此,即使只有一分希望,他也要牢牢的抓住!
大臣们不敢随便相信人间世有仙丹,但他却宁可相信李可灼将带给他神奇绝妙的仙丹!
于是,他奋起力气,连喊三声:“宣——宣——宣……”
太监们也就立刻传旨:“宣鸿胪寺丞李可灼见驾……”
李可灼来了,跪在他的面前,仔细的“望闻问切”一番,然后,仔细的说明了他的病源病情和医治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将号称“仙丹”的灵药讲了个一清二楚:“臣费数十年之心力,研炼此味配方,丹成之后,取名‘红丸’;其方由红铅、秋石、人乳、辰砂等炮制而成,功能滋补培元,养气壮肾……”
李可灼的口才极好,一席话说得深深的打动了他的心;因此,尽管所有在场的大臣们的态度都持慎重与怀疑,也阻止不了他的热切。
李可灼飞快的取来红丸进献——中午时分,他服下第一颗红丸;到了傍晚,再服下第二颗红丸。
没有人知道这两颗红丸进入他的身体里面之后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连服了两颗红丸之后,身心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太医还来不及诊断、研判,他自己更是来不及说出口——时间仅前进到第二天凌晨的五更天,他的生命就终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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