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陈蕖的心意开始有了点改变,他向与他一样已经萌生了辞官之念的兵部尚书田乐说:“如若果真罢废了矿税及各处织造、烧造,则我大明朝尚有可为!”
田乐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眼睛再三的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这个说法,是否可信?”
陈蕖含笑道:“‘上谕’已发,哪里还会有假呢?内阁奉旨办事,据上谕草诏,不久就要昭示天下了!”
两人都是一起连夜进宫,跟着沈一贯到了仁德门的,对事情的整个过程知道得并不少,只差在并没有亲眼看见万历皇帝的上谕而已——而对这一点,陈蕖倒是满怀信心:“沈阁老总不至于杜撰‘上谕’的内容吧?更何况,万岁爷口传上谕时,皇太后、皇太子都在场的!”
这么一说,田乐就释怀了,心中和陈蕖一样,开始有了打消辞官的意思——他向陈蕖说:“那么,就等几日吧!”
“大不讳”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意思却很明显了;再过几日,如果新君登基的时候,确实罢废了矿税,那么,他便愿意留下来,继续在朝为官。
两人又有了共识。于是,两人又去约了也相同原本打算辞官返乡的工部尚书杨一魁——
大明朝中似乎出现了一线曙光,一道希望;已经做不下去的官得到了新的动力,纷纷引颈企盼,等待改革与改善的契机到来。
内阁很快的把万历皇帝的遗诏拟好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时间一到就向全天下宣示。
美好的未来,光明的远景,似乎已经在望;遗绍的内容还无需等到正式公布就已经悄悄的在文武百官中间私下流传,不到半天就已经人尽皆知——人们即使必须强迫自己在脸上扮出为万历皇帝的病危而有的哀戚的神色,眼角眉梢却掩不住内心所流露出来的喜悦——尽管还需等待,但那是指日可期的!
人们开始想像着新朝的政治改革,然后便是政治改革后的种种美好的情况——乐观一点的人甚至已经在遥想着:“大明朝失去已久的大平盛世,将要回来了——新君即位之后,立刻就是太平盛世。”
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人们并没有去设想现在的皇太子常洛即位以后是否能够承担政治改革的重责大任,而除了常洛的少数几名师保以外,鲜有人知道,常洛的先天资质不佳,后天受的教育太少;他反应迟钝、记忆力差,读书少,更无思考力可言,一旦即位为君,如何料理国事呢?
根本没有人去想——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人已全然的失去了理智,内心中最大的雀跃来源既是遗诏中的“罢矿税”,也就很自然而然的把“罢矿税”当做了万灵丹,以为只要矿税一罢,大明朝立刻起死回生。
没有人考虑到整体的、全面性的问题——大明朝眼下的千疮百孔,并不是单单只由矿税这一件事所引起的,而是诸多复杂的因素所形成的。
没有人去想——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事情会发生了变化;每一个人心中的新希望竟成为昙花一现,很快的就凋谢了,枯萎了,幻灭了。
现实的情况永远比想像来得坏。
而这一桩,竟比想像还要坏上十倍、百倍、千倍。
那一天,一阵整齐而迅速的脚步声从皇宫里直接传向内阁。
二十名太监一起举步——
沈一贯在这二十名太监到达前得到了通报,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太监快步而来,难道是——万岁爷驾崩了?来报丧的?”
这么一想,心口便登时一阵狂跳,全身发热,整张脸都不自觉的给挣了个通红。
等待中的日子终于到了——
于是,他起身离座,正了正衣冠。
即便再三的克制,脸上还是涌上了几分笑意,他暗自思忖:“必是田司礼带着人来了——他一向多礼,只要宫里还走得开,一定亲自来,除非——”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人已经到了门口了。
他依礼接见。
然而,这前来内阁的二十名太监,既非由田义率颌,个中也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甚至,这些人在他跟前,根本无“礼”可言。
为首的一名只拿出一面金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不待他看清就收了回去,却把头挺得高高的,姿态倨傲得几乎目中无人,而且一开口就是粗声粗气的大声吆喝,彷佛所面对的人不是内阁首辅,而是监狱里犯了滔天大罪的因犯:“奉圣谕——着令内阁交出前发‘上谕’!”
喝毕,索性将一只手直直的伸到沈一贯鼻子前,大声叫道:“拿来!”
沈一贯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耳朵里被这太监又高又尖细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心里一阵仓皇惊慌,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好不容易定住了神,强迫自己飞快的思考了一下那名太监的话,犹且不敢妄自想定确实的情况,只好绕着弯子,怯怯的问上一句:“万岁爷圣安?”
面对着这句话,那名太监的神色和口气都稍稍缓和了些,拱拱手告诉他:“万岁爷的龙体今日已转安,因此特命咱家来追回前所发的上谕——”
态度是礼貌得多了,可是,这话听在沈一贯耳里却比五雷轰顶的打击还要大——
万历皇帝竟然转危为安?
是奇迹出现了?还是太医找到了病因,用对了药?或竟是天降洪福?
他的心中左旋右转的胡乱想着,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这个铁的事实;原以为即将来临的美好远景又退回去了,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
追因前所发的上论,那是万历皇帝要取消上谕上的诏示吗?
罢废矿税——这是造福万民的天大的事啊,难道,万历皇帝竟要反悔?
一刹时,他顾不得多想其他,也无法再自私的为自己打算什么——心里乱成了一团,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试图挣扎。
他结结巴巴的说:“上论已发——如何——还能追回呢?”
不料,那名太监却十分熟悉此事,一仰头,直着嗓子对他说:“那封上谕,仅仅发到内阁,尚未出内阁——如何不能追回?”
而紧接着,他一变神色,厉声的说:“只要沈阁老拿了出来,交给咱家带回,就是追回了!”
他的态度已经凶恶得令沈一贯发起抖来,垂着眼,低着头,缩着脖子,不敢正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想到了一句话可以试着挽回:“前谕——乃是田司礼面交——”
却不料,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为了这个事,万岁爷已经要治田司礼的罪了,阁老还提田司礼做什么呢?”
“什么?”
沈一贯又是一阵惊慌,全身酥软,心中默默的哀叹了一声:“交出上论,将使我为天下人耻笑、唾骂、甚乃,成为万民的罪人——”
而这个念头一闪,他的勇气增加了三分:“无论如何,再试最后一次——也许还可以挽回一些!”
于是,他下意识的挺挺腰,向那名太监说:“此事关系重大,本阁立刻上疏万岁爷——公公稍待,本阁疏就,便请公公代奉入宫!”
说着,他也有意摆摆内阁首辅的架势,索性不与太监们多言,而迳自就座去写奏疏。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飞快的摒除所有的杂念,集中全部的精神,振笔疾书。
这是最后的奋力一搏了,他竭尽全力的在纸上明确的写着:
昨恭奉圣谕,臣与各衙门俱在朝房直宿,当下悉知,捷于桴响,已传行矣。顷刻之间四海已播,欲一一追回,殊难为力。成命即下,反汗非宜。
一气写就,却把自己写得全身汗湿而不自觉;写完之后,他默默的在心中祷念了一声:“万岁爷如何裁决,就端看造化之意了;我,已经尽力了!”
然后,他亲自将奏疏交付给那名太监。
那名太监倒也换了个比较平和的态度应对,既不再厉声吼叫,也很客气的接了过来;然后,指挥跟他而来的两名太监:“送去给万岁爷看,说,沈阁老上奏!”
然后又向沈一贯说:“咱家就在这里等消息!”
说着,他自顾自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其余跟他来的太监们分成两排站在他身后两旁。
沈一贯看着他,忽然打心里涌起了一个想法;他发现,这名太监肯帮他去送奏疏,其实私心中还是很想帮上忙的,表面上凶恶,也许只是在万历皇帝的“严旨”下不得不做出来的姿态。
他由不得心生感慨:“无奈——无奈——活在这年头,人人都是一肚子的‘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