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一叠叠的送进来,整整齐齐的放在他的紫檀木大书桌上,堆得有半个人高了——他治下一向严明,部属们没有一个敢偷懒,无论什么消息、情报都会一丝不漏的打听清楚,完完整整的报上来。
但是,他老了,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力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看完这些文书,更打不起劲来料理这许多庞杂的、累人的事。
再度出任辽东总兵,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君命难违。
曾经再三恳辞,那不是假惺惺,而是出自内心中最最真实的想头——
他只想就着半生岁月积下来的财富,好好的安享天年。
怎奈不能如愿——他还记得自己上表辞谢时说过的话:“臣已年迈,体衰气竭,长子且已战死沙场——”
廉颇已老,不堪斗饭,黄忠折弓,一腔悲情——他已亲身经历了。
但是,朝中无人能出镇辽东;他被逼着重返故地,重返这让他沾着满手血腥的辽东故地,重新住进奢豪甲辽东的府第,重新执掌“辽东总兵”的印信——君命难违,却是一种悲哀。
无论其他的一切是否如故,他的心境早已全非,精神、意志早已衰颓。
“人老了啊——”
身体还如以往的坐在一张极其高大的太师椅上,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有气无力的:“这个天下已经是一群年轻小伙子的了,我已经没力气去跟他们拚了!”
自己最寄以重望的儿子死了,其他的不成材,成不了事,也当不了帮手;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又徒唤奈何呢?
“唉——”
李成梁忍不住打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长叹,两眼茫然的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
都是来报告辽东最近的情势的——但是,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看了。
辽东的情势他比谁都清楚,其实无需翻阅文书——尽管年迈体衰、意志消沉,但是心中却不糊涂,许多事情他还是了如指掌的。
努尔哈赤出兵打叶赫,他想都不用想就可以说出结果:“必然是努尔哈赤大胜——”
努尔哈赤的能耐,他会不清楚吗?
只恨当时一步之差,让努尔哈赤逃了出去而已,否则焉有今日之事?
努尔哈赤实在不是池中之物——
但是,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努尔哈赤已经壮大起来了,哪里还制得住呢?
更何况,不但自己已年迈体衰,打不起劲,也没了斗志去对付努尔哈赤,朝廷的态度也彷佛在帮助努尔哈赤开疆拓土。
他清楚的记得,这几任的辽东巡抚都向他抱怨过——他自己也遇到同样的状况:详详细细的把辽东的情势和努尔哈赤的作为写成厚厚的奏疏,送进京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大家一起向皇帝进言:“努尔哈赤野心不小,需得防范——”
话说了几百遍,而且语气越来越严重,奈何万历皇帝从来不理会,做臣子的人能怎样呢?
没有朝廷的许可,他即便还年轻力壮,也不能随便出兵征讨啊!
他回想起初出镇辽东的那段岁月,意气风发的立下许多战功,女真、蒙古全都被他宰得惨惨,压得死死——那时,朝里有张居正主政,奏疏上去,断无不批之理;他的战守大计全被采用,这才能放手而为啊!
而今呢?
他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苦笑:“而今,努尔哈赤出兵打叶赫;奏疏进京,会有下文吗?朝廷会准我出兵打努尔哈赤吗?究竟,有没有人看一眼辽东去的奏疏呢?”
努尔哈赤迟早吞并了整个扈伦四部,迟早会成为女真的共主——这话,他又能跟谁去说呢?
至于蒙古,他的感慨就更深了。
昔年,他“宁远伯”的功名是建立在大败图门可汗的战役上的;几度出塞,几番血战,几度立下赫赫的军功——那时,“宁远伯”、“辽东总兵”的威名令人闻之丧胆。
而今呢?
他忍不住历数自己离开辽东总兵之任后的情势发展——
自己这一生中最最伤痛的事发生在万历二十六年四月;那一天,一样是出任“辽东总兵”的长子李如松出塞追击蒙古的人马,阵亡塞外,尸骨无存!
而后,李如梅继任辽东总兵,不久又丢了官。
但是,蒙古却反而兴旺了起来。
图门可汗的儿子布延可汗是个英主——
布延可汗并不似图门可汗好武,四处征战,扩充实力,但是,在其他方面的成绩却超过了图门可汗——布延可汗由于笃信佛教,大力宏法,藉着宗教的力量使蒙古各部的子民更拥戴他,各部更团结,国力也就更强大,更巩固。
更重要的是,布延可汗已经得到了象征着最最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这个消息是确实的——他曾派出多人打听,已经证实了。
当年,元顺帝北走的时候,从中原带走了秦始皇所铸的传国玉玺,此后代代传承;到了岱总可汗手里竟遗失了,岱总可汗脱脱不花为瓦剌的也先所弑,传国玉玺的下落成谜;而布延可汗竟然神通广大的重获了——这件事,当然具有各方面的重大意义。
首先,布延可汗的个人声望就因此而大大的提升,有助于蒙古各部的和谐和团结。
其次,传国玉玺的象征意义太不寻常了,不寻常得令他忧虑:“传国者,传的本是中原之国啊——秦始皇所据为中原,传国玉玺是中原之物——失而复得,重现于世,难道,竟是天意?”
他一想就全身冷汗:“难道天意所指,竟是胡人将再度入主中原?否则,这传国玉玺怎么在布延可汗手中重得?”
而今,布延可汗已逝,传国玉玺就到了新继位的林丹汗手里——
“要是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将来也成英主,而且手拥传国玉玺,作用可就要比努尔哈赤还大啊!”
一连串不能出口的话哽得他的心里难受得紧,也使得全身的血为之沸腾;甚至,意念一转便又想到:“如松就是死在布延可汗手里的——真正是不共戴天啊!”
于是,他的情绪更加的激动,全身极欲奋起;但是,这过度激动的情绪却带动起了别的——突然间,他全身一抽,喉咙哽住了,立刻没天没地的咳起嗽来。
两名侍从连忙赶上来,一前一后的为他抚胸拍背,推拿按摩,过了一会儿,等他的咳声稍息,再恭敬的请示着他:“大人,可要传大夫来看?”
李成梁先是摇头,继而却微一点头:“也罢——来看看好了!”
咳嗽勉强止住了,但是,止了咳以后又觉得胸口疼;他早已不敢逞强了,老来最怕病,府里也早已备了大夫候着,他得向自己的年龄与身体屈服。
可是,就在侍从出去传唤大夫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长叹。
微转回头,他默默的看了一眼座椅身后所悬挂的字幅,那曾经令他最引以自豪的意气从字幅上流露显现——龙飞凤舞般的字迹是两句诗:
一刹时,他几乎落下泪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自己啊?
他的情绪再度的激动了起来,却幸好,大夫走进来了,阻止了他的情绪飞散——他像个听话的小孩般的伸出右手,让大夫把脉。
喝下了药汁之后,他在侍从们的照顾下早早的上床去睡;临闭目前,他索性蓄意不再多想,连是不是该把辽东的新情势再上一份奏疏都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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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