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秋光来去如飞,冬天立刻降下人间;一入冬,好些人跟着忙碌了起来。
十月初,奉命征讨播州宣票使杨应龙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而日本方面派来谈和的使用小西飞则到达了京师,商议起三国停战的事,奉命“抗倭援朝”的大军也就分批的撤回,只留下一万多人继续协助朝鲜的防卫,分别驻扎在几个咽喉要冲地方,以防万一。
这样的大批人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弄的大明天下的几个交通要道每天都是人马、车辆在川流不息,造成了一个表面繁华的假象,和实质的因赋税过重、吏治腐败而黎致了民生困窘、经济力衰退的实况恰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而大明皇宫里的繁华又是另外一种气氛——由于实质上的女主人郑贵妃的情绪因为得到了万历皇帝的誓书而好转了,带头热活了起来,皇宫里便从一入十月就开始筹备、张罗起迎接元旦吉日的一切来;第一件,光是给万历皇帝、郑贵妃和他们的三个孩子裁制新衣就已经花费了大批的银两;其次,万历皇帝事母至孝,仁圣、慈圣两位皇太后的衣服首饰也比照置办——第二件,原本已经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按照万历皇帝的意思全部再重新粉刷一次,御花园中的草木树石,珍奇走兽,该换的该,该添的添;大把大把的银子也就责由户部去伤脑筋了。
再其次,万历皇帝预筑的陵寝,细部的装修已经完工了,须得挑选一批上好的古玩珍器送去陈列——尽管不必亲自去张罗这些花费的银两,却光是为了“设想”这一切,就已经把万历皇帝和郑贵妃两个人给忙坏了。
因此,万历皇帝越发的无心处理朝政,每天总是一边享用着福寿膏,一边和郑贵妃商量着这些事情,一边指挥着太监们去办理;偏偏,他两人的主意又多,变化又快,常常,原本商量好了的,哪一个地方要种哪一种花,养哪一种鸟,也派了人去办了;却是再一阵叽咕之后,主意改了,于是,再派一个人去传达更改的命令——这样,弄得服役的太监们疲于奔命,每天跑来跑去的穿梭着,也同样的给皇宫里造成了热闹非凡的气氛。
当然,大明的皇宫既然大得如汪洋如翰海,再怎热闹也总会有冷清的地方——王恭妃的居处虽然在名义上是妃嫔所住的“西六宫”之一的启祥宫,并不是“冷宫”,可是,在实质上,这却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冷宫。
启祥宫建筑的本身是和其他的几座像长春宫、咸福宫的建筑同等规模的,但也因为这样,就显得特别冷清——建筑物大,里面的人身、陈设少、器物破旧,很自然的就会形成一股阴沉衰败的气象,更何况还加上了人为的因素。
万历皇帝的态度是早就摆明了,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恭妃王氏”这个人的存在,春风一度不过是欲望的发泄,生下了常洛来,更是个多余的烫手山芋——而现实势利的太监、宫女们,心中当然就更没有“恭妃娘娘”的存在,名义上有个“妃”的身分,实际上,她在皇宫中的地位和待遇,甚且不如一个老宫女。
启祥宫里的一切供应都差,要不是还能博到些慈圣皇太后和王皇后的怜悯,常常送些东西过来,她和在身分上贵为皇长子的常洛还不免要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呢!
但是,这种冷清,她倒也逆来顺受了,多年来,她更早已认命了,什么都不企盼,不希求了——她出生在一个贫寒之家,从小在人口贩子的转卖过程中长大,由于外貌太差,无法卖到青楼,原只准备等她长到七、八岁大的时候卖到富家当婢女的,却不料,人口贩子带着她来到舞华的京师求售的时候,因缘际会的遇上了出来买粗使宫女的老太监,相中了她一身能“吃苦耐劳”的相貌、性格,买下了她,负责在慈宁宫里做粗活。
从刚懂事起,她在镜中所看到的自己就是一副粗俗平庸的样子,再加上心思拙,便压根儿也不曾有过“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念头;身分既是个做粗活的宫女,便每天做同样的工作,换来温饱,心中倒也踏实,“平凡是福”并不是句假话;可是,就因为万历皇帝这么一个偶发的欲念,把她的一切都整个的搅乱了。
平凡的人遇上了不平凡的际遇,不但“未必是福”,甚且可能是天大的祸事——从那一刹那间起,她就再也无法拥有以往的平静与安详了;一颗心除了总是处在忧惧、恐惧、茫然之中,还得孤独的面对周遭所接二连三的涌上来的无情的打击。
先是有老成的嬷嬷们好心好意的来劝告她:“万岁爷既然不想张扬,你自己可就嘴紧点,别把事情跟别人说去——”
大家告诉她,依本朝的祖制,皇帝如果幸了哪一个宫女,都会有赏赐,并且很快的“进位”;如今,万历皇帝不但没有什么赏赐给她,还很明显的想掩盖这件事;这是反常的,代表着一个不好的前兆。
“许是万岁爷心里不高兴了,嫌你侍候得不好——那你可就得更加小心了,万岁爷既不想让人知道这事,说不定索性派人来悄悄的杀了你灭口呢!”
她被这话吓得“哇”的一声掩面放声痛哭了起来,哭了好久都没有停歇;可是,事情又有了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变化;当她的肚子一天天的鼓了起来的时候,她终于被叫到慈圣皇太后的跟前,让皇太后亲自问话。
有了慈圣皇太后的保护,被杀人灭口的危机才算是消失了,她得以平安的生下腹中的胎儿。
然而,一个平凡的女人,生下了皇帝的“龙子”,更“未必是福”——从常洛出生的那一刹那起,风波也随之而生,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无所不在的紧附着常洛——她再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平庸粗笨的女人,在这样的状况下所生的儿子,竟然会成为大明朝的君臣、宫闱、乃至全国舆论的激烈冲突的焦点……
常常,她含着眼泪喃喃自问:“天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总是清楚知道自己生得笨,想不通什么大道理,更不懂命运是什么;一脚踏进皇宫本是身不由己的事,一路下来都是在按照别人的命令行事,怎么会错了呢?
再怎么卑微、任人践踏的小草也总有迎风抬头摇曳的时刻,自己却怎么也等不到这种时刻呢?
该要等到常洛长大以后,这个时刻才能到来吗?
常洛从小发育不良,体弱多病,她最大的心愿就只是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从来也不敢巴望他会被立为皇太子——全国的舆论、满朝的大臣为了常洛而和万历皇帝吵翻天的事,她泰半不知情,只有偶尔从慈圣皇太后那里听得一、两句;慈圣皇太后总是爱怜的摸着常洛瘦小的脸庞,轻轻的叹着气说:“可怜的孩子——但愿你父皇早日回心转意!”
一面也会带着怜悯的眼光安慰她几句:“这个节骨眼上多忍忍,好日子在后头呢,总会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慈圣皇太后的心中有着极复杂的感受;她自己也是微贱的宫女出身,因缘际会的生下了皇子,这才一步步的爬到了“贵妃”的位子,而且幸运之神降临在她身上了,因为前面的长、次两皇子夭折,她所生的儿子即位做了“万历皇帝”,她便母以子贵的做了皇太后——从王恭妃身上,她常情不自禁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一个不得宠、不受重视的妃嫔,长达好几年的时间,尝尽冷静的滋味——过往的这份心酸,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体会得特别深刻啊!
因此,她特别同情王恭妃,安慰之外,还常常甚至明白的对她说:“世上多的是苦尽甘来的例子——只要有儿子,就有指望!”
这些话,对于王恭妃来说,倒也不是毫无作用的——尽管她粗笨而拙于言词,面对着慈圣皇太后的时候,嘴里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似的,低着头默默的听着,心里却不啻淌过了一道暖流,使她即使处在艰困、恶劣的环境中也没有完全的绝望。
虽然满朝的大臣她没认识半个,他们向万历皇帝争取的过程她既茫无所知,结果当然就更连想都不敢想了;但是,常洛既是个实质的存在,她的心里就存在着光明和希望——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力量。
她也偷偷的打听过,没被立为皇太子的皇子们长大后通常都会被封个“藩王”,有自己的庄园、土地、王府,至少可以在生活上过得衣食无缺的……
因此,她一心的把希望寄托在未来,寄托在常洛长大成人以后。
却不料,今年里,万历皇帝突然的降下了这么一个“殊恩”,让常洛“出阁讲学”;初一接到诏令,她又是茫然又是兴奋的呆了好久——皇宫里多的是趋炎附势的人,这个时候便有好些人主动来跟她走动了,一面还故做神秘状的低声向她耳语:“‘出阁讲学’的名目,可是‘东宫’的成例啊——你生的,到底是‘皇长子’呢!”
她听了当然喜在心里——却更没想到,才不过又是几天光景,这几个趋炎附势的人,在窥知了万历皇帝和郑贵妃的种种微妙的心意之后,警觉的个动停住了脚步;而且,常洛一开始出阁讲学,从清早一出去,到下午才回来,十几年来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身边少了常洛,她的日子过得更冷清了。
启祥宫里原本派的太监、宫女就少,再分出了几个太监陪常洛,启祥宫里便越发的没人了;常常,一整天下来,她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常洛不在,她便连午餐都懒得吃,从早到晚,连嘴都不用张一下。
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埋头做针线,慈圣皇太后和王皇后待她好,她心里感激,即使没有能力报答,也常绣些荷包、绢袋送去,表表心意;其次便是常洛的衣服鞋帽,由于供应差,常洛难得有新衣穿,偏又是个成长中的孩子,发育再怎么差,身量总也逐日有点增长,隔了一年,旧衣嫌小了,她便不厌其烦的拆开来,加上,再缝缀起来……
日子就在这样子度过的——住在外观美轮美奂的皇宫中,这样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讽刺;然而她早已认命了,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而并不常常为了她自己这畸形的命运而哭泣;甚至,目不识丁的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为自己去向这待她不平、不合理的大明王朝去要回一份人的尊严。
已近岁末了,然而,年节的欢庆是降临不到她身上的——在大明皇宫里,她是个畸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