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也在他自己的领域里获得了无上的快乐和满足……
在他的领导下,建州的各项建设都上了轨道,进步得飞快,四方前来投附的人潮也就越密——这样的良性循环下来,建州的实力与日俱增,较之古勒山大战前扩充了将近一倍——有这样的成绩,他的心中真是快慰极了。
春天过后,他又有了用兵的计划,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辉发部。
这个计划并不是临时起意——在他的心中,早已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统一女真的整体的想法:“要想统一女真各部,先要讨平扈伦四部;其次才是野人女真;其他的各小部,不用战就可令他们自降的!”
这么顺序也是经过了一番审慎的思考后的决定,主要的原因是一来扈伦四部距离建州近,野人女真距离建州远,先攻近处本是基本的战略;二来,野人女真尚处半原始的状态,不具有向外侵略的实力,而扈伦四部却全都参加了侵略建州的古勒山大战;而且,扈伦四部因为是强部,许多小部都是“仰望”他们的,讨平了他们,自知不适的各小部就没有不投降的了……
他反反覆覆的把这些想了许多次,一张画着扈伦四部和野人女真各部的地图也已经被他看的熟透了,就是闭上眼睛也可以默画一张了——统一大业的计划已经逐渐在他心中成形了,接下来所需要的是时间——他将逐一的按照计划中的步骤确实的进行。
这一次,他选择了向辉发部出兵,也有好几重原因;首先他以辉发向来与建州无怨,却参加了两年前侵略建州的古勒山战役,做为这次出兵的理由,非常堂正;其次,在古勒山一战中,叶赫、哈达两部的损失都很重,乌拉部的贝勒布占泰被俘,现在人还在建州,唯独辉发部的损失不大——他认为有必要攻打辉发,既削弱辉发的部分实力,也给辉发来个下马威。
他决定亲征,时间选定了六月,目标则锁定了辉发的多璧城。
辉发部距离建州很近——笼统的说起来,辉发的地理位置正好介于建州与叶赫之间——辉发部本来是居住在极北的黑龙江岸的,当时,尼马察部有个名叫昂古里星古力的酋长,从黑龙江载了木主迁来渣鲁,就定居了下来;而扈伦部的噶扬噶、图墨两人住张城,这两人姓纳喇氏,昂古里星古力归附了他们这一族,宰七牛祭天,改姓纳喇,这便是辉发的始祖。
传了几代后,子孙中出了个人才,名叫王机褚,他收服了邻近的好几部,扩充成一股可观的实力,于是度辉发河到扈尔奇山,筑起了城寨,也为自己的部落命名为“辉发”。
辉发的城寨负山势之险而坚酸,蒙古察哈尔部札萨克图·图门可汗亲自率了大军来攻打都没有成功,辉发城的坚固也就因此而闻名了。
王机褚死的时候,他的长子已经前死,孙子拜音达里杀了七个叔叔,自立为贝勒——这便是现在的辉发贝勒。
拜音达里狠归狠,杀叔归杀叔,却不是个庸才;辉发部的历史虽然,却在他的领导下,名列扈伦四部之一,并不是靠着运气侥幸得来了;就个人的才略而言,拜音达里更胜于叶赫部的纳林布禄——他不若纳林布禄的横暴、有勇无谋、沉不住气,凡事脚踏实地的默默进行,没有成功以前也绝不在嘴巴上嚷出来;而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企图心却更甚于纳林布禄;两年前,纳林布禄发动九部联军侵略建州,表面上是纳林布禄邀请他参加一份,而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实际上,在他的心中早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了。
尽管他在表面上从来没有透露出他觊觎建州的雄心来过,私心中却已经想过千百回合了:“努尔哈赤越来越神气了——不能容他坐大的,否则,将来没有我辉发的天下了——得趁他翅膀还没长硬的时候吞掉他!”
因此,参加九部联军,对他来说是多功能的;首先,成败的风险由九个部落分摊了,他出兵助战,战胜了固然可以分到一份甜头,即使败了,因为只占九部中一份,损失也不会太大;而最重要的是,在这次的战争中,他可以冷静而仔细的观测、评估建州,乃至于心目中未来的敌人叶赫、哈达、乌拉的实力——他的心里是雪亮的,要想做女真人的共主,这几部是迟早要对付的……
有了这些基本的想法之后,他在采取实际行动的时候就有了依据,一点也不会乱了手脚;在战争进行的期间,他指挥自己的军队,原则上就是不怎么卖命冲杀,以保留实力,自己却和几个主要干部们留心交战的几方的实力与战略。
九部联军最后终归战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的收获很不少;回到辉发后,他把这次在战场上的观察和感受全部先在脑海里反覆思考上几次,然后召集了部属们来一起商量;最后自己再总结下来做了结论,并从据此修订辉发部往后的发展计划……
可是,努尔哈赤却不待他的计划内付诸实行就先发制人了。
六月里,他亲率大军围攻辉发部的多璧城。
多壁城有天险,地势陡峻,易守难攻;拜音达里派在多璧城的守将更是辉发部中著名的勇士克充格和苏猛格,而且,拜音达里一接到努尔哈赤挥军而来的消息时,立刻加派了三千人马,分两部赶到多璧城来支援;可是,这一切全都抵挡不了建州军凌厉的攻势……
战事进行了不过短短的两个多时辰就结束了,多璧城被攻破,克充格和苏猛格两人授首。
幸好,努尔哈赤这次出兵的目的旨在示威、恫吓,并不准备做大举的入侵辉发部,因此,在攻破了多璧城后,当天就带着俘获的人畜财物等战利品凯旋回建州了。
反而是拜音达里召集了部属们商议了好几天才决定了处理这件事的方法——权衡实力,拜音达里毕竟不敢贸然的采用报复之道,出兵去攻打建州的城池,却又不甘心多璧城白白被攻击、被劫掠一空;几个人想来想去,想了好几个应对之策,像是多联络几部一起攻打建州等等,可是一讨论起来又只好推翻原议了,因为,自古勒山一战,战败的好几部不但元气大伤,还对建州军充满了恐惧感,在短时间之内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再发动战争;这样,说来讲去的讨论再讨论,到了第四天,结论才总算被商量出来,那就是向明朝的朝廷告状。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认为,辉发与建州同是受明朝封赏的部落,如今,辉发既无缘无故的受到了建州的攻击和劫掠,身为封主国的明朝就应该为这件事主持正义,谴责、惩罚侵略者。
于是,接下来又是一阵忙碌;光是为了写一封给大明万历皇帝的奏疏就费去了好些时日——等到把这些“告御状”的奏疏送到辽东巡抚衙门,请求转呈到皇帝驾前的时候,都已经是十天以后了;但是,对于这些折腾,拜音达里却是毫无怨言的;对于只知明朝地大物博人多,而毫无明确认识的他来说,既认定了大明朝的皇帝“大”得不得了,并且将为他主持公道来处罚努尔哈赤,这封奏疏一送出去,一颗定心丸便下肚了,接下来便是“守株待兔”似的等着大明朝的正义之师的到来,帮他去找努尔哈赤讨回公道。
他却根本不知道,这封奏疏不但皇帝不会有兴趣看,甚至,根本就到不了万历皇帝的跟前——对于明朝的朝廷官员来说,接到这样的一封奏疏,一看只是“边夷小事”,毫无重要性可言,便只是依一般程序的往上送,送到乾清宫,任由万历皇帝“留中”了,什么内容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大明朝廷中自从李成梁去职之后就没有什么人精通辽东的事务与问题了;稍知一二的李如松又因为自己打了败仗,明哲保身犹恐不及了,哪里敢多事多话呢?而一般办理辽东事务的官员,认识既有限,辽东境内扰及大明日高事又大都由土蛮、泰宁部等军所挑起,他们的注意力也就摆到那方去了;至于女真,所进行的都是“内战”,并没有波及大明的百姓和城池,他们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不但拜音达里的奏疏被当做寻常公文处理,而后在万历皇帝的懒惰中“留中”了,就连两年前的古勒山夷战,有关的公文从辽东送来了以后,也一样的按照一般的公文流程处理后“留中”了;辽东已经隐隐形成的趋势和努尔哈赤的雄心壮志,因为懒隋和无知,在大明朝廷中被整个的疏忽了。
偶尔还会被人提上一提的是,炒花又率众侵扰辽东了,新上任的辽东总兵官董一元亲自带兵给了炒花一次迎头痛击;或者,建州派了舒尔哈齐到北京来朝贡,给了“宴赏”——像是承平岁月里的一些点缀,却不曾有人意识到,这承平的岁月其实只是福寿膏的烟幻化成的假象。
当然,整个的大明朝廷也并非全然无事要忙,尤其是兵部,大小官员们的工作并不轻松;朝鲜的战事虽然已经决定了“讲和”、“封贡”,所派遣的正、副使臣也已经准备出发,任务还未完成,有待处理的事务仍然多得不得了;四川播州征剿杨应龙的战事也已经展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承办这件事的帜员便忙得连喘口气的时候都没有了。
赴日本主持封贡大典的正使遴选了临淮候李宗城,副使则遴选了都指挥杨方亨;而以沈惟敬任随从——这些人选其实早在去年十二月里就已经议定了,而迟迟没有出发,倒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头一件就是无知。
本来,朝廷里的大臣们对“封贡”一事的意见十分分歧,甚至,不赞成的占了多数;只奈这个主意是兵部尚书石星所提出的,他目前又当权,这个主意便成为了决策。但是,尽管主意是石星提出的,他自己对日本的事务却毫无了解,仅从沈惟敬那里听说日本的最高领袖是关白丰臣秀吉,至于“关白”是什么官职,沈惟敬就弄不清楚了;再问沈惟敬:“日本以前有日本王的,现在还有吗?”
这个问题,沈惟敬就更无法回答了;可是,这些细节没弄清楚,封贡的问题就多了——光是要封丰臣秀吉个什么名号都很难拟定——于是,他只好先派沈惟敬偷偷的先去一趟日本,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朝廷所正式派遣的正、副使才启程赴日。
整个过程波折、胶着得一如现在的日、朝情势,石星本人固然给弄得白发快速增加,承办的官员就更苦了,反反覆覆的处理着这些琐碎杂事,事情却在拖拖拉拉中进行,弄得人的都烦躁了起来。
而征剿杨应龙的战争也是一样的充满了波折,总督邢玠在正月里就到达了四川,他先是接纳了几个人的意见,再给杨应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派人去招抚;四月里,重庆太守王士琦奉命去向杨应龙晓以大义;而这一次,杨应龙的表现还不错,他来见王士琦,自缚道旁,泣请死罪;于是,王士琦飞报邢玠,认为杨应龙已有迁善之心,之后做下进定,要杨应龙输四万金赎罪,革职,由他的儿子朝栋代,他的次子可栋则做为人质,羁府追赎。
不料,杨应龙再得到宽恕后,不久就故态复萌,蛮横了起来;而他做为人质的次子又死于重庆,悲痛之余,他索性发作得更厉害,连赎金都不给了,并且向前催缴的官员大吼大叫:“还我儿子的命来,我就付银——”
这样,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当然就只好用兵;杨应龙召集了大批苗兵,据地自险以对抗官军;官军虽然人数众多,配备精良,却吃饭在不熟悉地势地形,因此,一场战打下来,竟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是杨应龙因为对抗得了官军,气焰更盛了。
总督贵州的邢玠接到了第一场战争的战报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的叹出一口气来,对着左右环立的各级官员、将领们说:“大家大老远的千里跋涉,从京师来到四川,恐怕,短时间之内是回不去了!”
杨应龙的事棘手了,他隐隐的有个预感,没有个三、五年的时间是解决不了的。
他因此而感到忧虑,除了想到部属们的征戎之苦外,也想到了战争所带来的劳民伤财;尤其是他从正月里由繁华的京师来到这落后的西南边疆,已经超过十个月的时间了,在这段不算短的日子里,他亲眼目睹了这个汉、苗、繇各族人口混居的地区,一切的条件恶劣到比起相传的“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两银”几句话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年逾半百,官居朝廷一级高位,他还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大明朝的边疆地区是如此的贫苦、落后——他总算是深刻的了解到什么叫做“民生疾苦”了!
两榜进士出身,他从小就是在书本纸卷笔墨中长大的,出仕为官,虽然累积了许多行政经验,也多次外放任地方官,却是第一次这样的深入不毛之地;尽管朝廷所赋予他的任务是要征剿“叛逆”杨应龙,可是等到他亲见了这个叛逆,以及依附这“叛逆”的群众,乃至整个地区的百姓生活之后,却忍不住暗自心酸落泪;这里的百姓穷到没有衣鞋而赤身露体,或以兽皮、破布遮身都是极寻常的现象,甚至,一些散居山林中的人,还在茹毛饮血的过着半原始的生活;他不禁悲悯的叹息:“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啊,朝廷竟然无力照应——”
读了满腹诗书,他的心里已然根深蒂固的存在着一个古圣先哲所代代沿传下来的观念:“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而百姓的生活既是如此的困苦,便难怪西南地区的叛乱事件会层出不穷了;偏偏,他的工作和责任又是要以武力来扫平这些叛乱!
他导这里涌起了一股冲动,极想立时就提起笔来,上书万历皇帝,陈述这个地区的根本问题,并且提出自己在这个地区做了深入观察、了解后所构想出来的几大解决问题的要点:“宜改善民生,减免赋税,兴建屋宇道路,广开市集、广设学校、择良吏以治——”
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大得如雷霆如海啸,他很明确的认知,这圈地区的人民也是大明朝的子民,这里出了问题,朝廷应该从根本处来解决,改善了人民的生活,叛乱的事件就自然而然的不会发生了,而不是派遣军队把参与叛乱的人全数杀光!
可是,心里在大声疾呼根本是另外一回事——他热泪盈眶的想了好一会儿,激动了好一会儿之后,理智还是回到了心中,他全身沸腾的热血也就慢慢的冷却下来了。
因为,已然在朝中为官多年的他对于朝中的现况知道得很清楚,万历皇帝已经多年不上朝了,就连内阁首辅想要觐见一次都难了,这些民生疾苦的问题哪里会引得起万历皇帝的注意呢?身为臣子的自己,无论上多少道奏疏都没有用的,西南边区的问题将会随着万历皇帝的懒惰而一直被疏忽下去。
除非有那么一样,万历皇帝也像战国时的楚庄王一样,忽然大澈大悟的“一鸣惊人”起来,勤奋振作——但是,这个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满朝的大臣已经没有人再抱着这样的希望和等待了。
朝中有许多人的心里和他一样是雪亮的,嘴里不说,眼里却早已看穿万历皇帝了,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什么作为了——万历皇帝其实并非庸才,他多年不临朝,君权却没有旁落,足见他实在是有过人之能!
“世宗嘉靖皇帝不临朝,严嵩便权倾天下;如今,万岁爷多年不临朝,朝中既未有权相当道,宫中也未有权阉横行——只是,‘懒病’无药可医啊!”
这已是朝中一般有心人的共识了,在此刻想来,越发的增添感慨和绝望,也倍觉心痛——独个从行辕的木窗中遥遥的眺望着播州,那天生奇峻的山峰上笼罩着一层黑气,分不出来那是瘴厉之气还是叛逆们的杀气,他的心情更加的沉重、更加的充满无力感——他再一次的深刻体认到,生为本朝的读书、仕宦的人的悲哀了,那便是理想和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造成这条鸿沟的人却是拥有无上权力的皇帝!
因此,他忍不住在心中默问:“做皇帝的人,什么时候才会真有‘民胞物与’的心肠呢?”
当然,这个声音是只能在心中偷偷的抒发一下的,表面上是绝不能流露出来的;所以,原到他真正要动笔写奏疏的时候,还是只能抱着万般无奈的心情屈就于现实——他的奏疏中也和别人一样的,满纸的称颂着“天子圣明”,而且,下场也和别的奏疏一样,万历皇帝根本不看,送进御书房后就再也不见天日的“留中”了。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飘着细雪的寒天了,坐在升着铜火盆的皇宫里,一面享用着福寿膏,一面聆赏着眼前的乐声歌舞,万历皇帝的日子过得惬意极了;尤其是这班郑国泰新近训练好,专程送进宫来“孝敬”他的女乐、舞伎,水准更是在以往的几批之上,让他满意极了,除了重重的赏赐了郑国泰一番之外,还命这班女乐、舞伎终日侍候,为他演奏、舞蹈;有时,他甚至亲自在舞伎们的舞蹈和女乐们的伴奏下唱曲——他本性聪明,学起音乐来有如神助,一支曲子几乎不须练上三遍以上,他就能唱出其中的神韵来——乐曲中,他最百唱不厌的是一支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的: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这支曲子,他每每唱得余音绕梁,也引得郑贵妃带着全体在场的女乐舞伎、太监宫女一起鼓掌喝采,然后纷纷的向他赞好敬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得他朦胧睡去;当然,酒醉入睡后的他,已经有许多年都梦不到童年往事了,更遑论是童年时张居正曾经向他讲述过的,后唐庄宗李存勖因佚乐而亡身的故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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