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想到上帝。
我是說,冥冥之中存在著一個最高主宰的想法,開始悄悄地潛入我的心房。倒不是因為上帝要這樣對待我——應該說,是這樣對待詹尼——而我心里就恨不得對准他的面門飽以老拳,揍他一頓。不,當時我的那一种對神明的觀念恰恰与此相反。比方說,我早晨醒來看到詹尼在那里,還在那里,那時我真希望有一位上帝可以讓我向他表示感謝,感謝他讓我醒來還能看到詹尼弗。這話說來真不好意思,簡直太難為情了,但我确實希望如此。
我拚著命保持常態,所以准備早點等等的事我當然還是讓她去做。
“你今天要跟斯特拉頓見面嗎?”她問,我正在吃第二碗玉米片粥。
“誰?”我問。
“六四屆的雷蒙德·斯特拉頓,”她說,“你最好的朋友。在我以前跟你同屋住的。”
“哦,對。我們約好去打壁球。我想不去了。”
“扯淡。”
“你說什么,詹?”
“你還是去打你的壁球,預科生。我可不要一個不運動、光長膘的丈夫,混蛋!”
“好吧,”我說,“那咱0〕就到鬧市里吃晚飯去。”
“干嗎?”她問。
“你問‘干嗎’是什么意思?”我直著嗓門大叫,竭力擺出往常那副佯怒的架勢。“難道就不興我帶我的鬼婆娘下館子去吃頓飯?”
“她是誰,巴雷特?她叫什么名字?”詹尼問。
“你說什么?”
“你听我說,”她解釋道。“要是做丈夫的在星期天以外的日子帶老婆下館子,那准是跟別的女人搞上了!”
“詹尼弗!”我咆哮起來,這下可真的火了。“我不愿意在我的早餐桌上听你這种胡扯淡。”
“那你就老老實實回家,把屁股坐到我的晚餐桌旁來。OK?”
“OK。”
我就告訴這位上帝——且不管那上帝是何許神人,位于何方——只要這個現狀能夠維持,我就甘愿忍受下去。痛苦,我不在乎;只要詹尼不知道,我可以一直埋在心里。主啊,你听見我的祈求沒有?你要我付出什么樣的代价都可以。
“是奧利弗嗎?”
“找我嗎,喬納斯先生?”
他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他辦公室里。
“你了解貝克事件嗎?”他問。
我當然了解。羅伯特·勒·貝克是《生活》雜志的攝影記者,那次他打算拍攝一個騷亂場面,被芝加哥的警察打得不成人樣。喬納斯把這個案子列為事務所經辦的重點案件之一。
“我知道警察接了他一頓,先生,”我對喬納斯說,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哈!)。
“我希望這案子由你去辦,奧利弗,”他說。
“就我一個?”我問。
“你可以帶一個年輕人作助手,”他說。
年輕人?事務所里數我最年輕。不過我領會他這話里的信息:奧利弗,盡管你的實際年齡還輕,可你已經是這個事務所的“大老”之一了,跟我們彼此彼此了,奧利弗。
“謝謝你,先生,”我說。
“你什么時候可以去芝加哥?”他問。
我已經拿定主意不告訴任何人,自己精神上的重壓,決定由我獨個儿承擔。所以我向喬納斯老頭支支吾吾胡謅了几句,究竟說了些什么,我都已經記不得了,反正大意是說我覺得這陣子我不能离開紐約,希望他諒解。但我知道,對于這個顯然大有深意的表示我作出如此反應,當時肯定使他大失所望。哦,喬納斯先生啊,喬納斯先生!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
一個怪現象:奧利弗·巴雷特第四下班比以前提早了,可是回家的步子反倒走得比以前慢了。這該如何解釋呢?
逛第五街看櫥窗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我盡望著那些討人喜歡卻又貴得嚇人的玩意儿,要是我不必裝模作樣保持……“常態”的話,我早就給詹尼弗買回家了。
是的,我怕回家。因為,自我得悉真情至今已有几個星期,現在她終于漸漸開始消瘦了。我是說,盡管只是稍微瘦了一點儿,她自己也許沒有覺察到,但是知道底細的我覺察到了。
我常常去看看航空公司的櫥窗,看看班机廣告:去巴西的、去加勒比海的、去夏威夷的(“把一切煩惱撇在一旁,飛往陽光燦爛的世界!”)等等,等等。偏偏那天下午環球航空公司推出的卻是淡季中的歐洲:倫敦的“購物游”,巴黎的“戀人游”……
“我的獎學金還要不要?我自出娘胎以來還沒去過的巴黎還去不去?”
“咱們的婚事還辦不辦?”
“誰說過要辦婚事啦?”
“我。是我這會儿在說。”
“你要跟我結婚?”
“對。”
“理由呢?”
我是人家求之不得的一個賒帳對象,所以早就有了一張“就餐俱樂部”的信用卡。唰!在登記單的虛線上把名字一簽,我就神气十足地拿到了兩張去戀人天堂的飛机票(還是頭等的)。
我回到家里,詹尼的臉色不好,有些白里泛灰,但我希望我那個絕妙的主意能使她的雙頰添上些許血色。
“巴雷特太太,我叫你猜一件事,”我說。
“准是你給炒了魷魚,”我的樂天派妻子猜道。
“不是變魚,是化成鳥上天,”我說著抽出兩張票。
“上了天一直飛,”我說。“明天晚上飛巴黎。”
“扯淡,奧利弗,”她說。但態度平和,一點沒有往常那种虛張聲勢的神气。照她現在的口气,好像還有點儿親昵的味道:“扯淡,奧利弗。”
“喂,能不能請你把‘扯淡’的含義說得明确些?”
“噯,奧利,”她柔聲說,“咱們可不能這樣胡來了。”
“胡來什么呀?”我問。
“我不想去巴黎。我要的不是巴黎。我只要你——”
“這你早就得到了,好乖乖!”我打斷她的話頭,我的口气听得出是在強顏歡笑。
“我還需要時間,”她繼續說,“這是你不可能給我的。”
我這才往她的眼睛里仔細看去。那雙眼睛流露出不可名狀的憂郁。不過這种憂郁只有我才理解。她的目光仿佛在說她心里難受。是為我難受。
我們默默地站著,互相扶住。千万千万,要哭就讓我們倆一道哭吧。不過最好還是誰也不哭。
接著詹尼就都告訴了我,她說她一直覺得“渾身不帶勁儿”,所以又去找了謝潑德醫生,但不是去看病,而是要他攤牌:告訴我,我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真要命。于是他說了。
由于自己沒有盡到向她吐露真情的義務,我產生了一种奇怪的內疚之感。這點她理會到了,就故意說几句無聊話。
“奧爾,他是個耶魯貨。”
“你說誰,詹?”
“阿克曼。那個血液病專家。一個徹頭徹尾的耶魯貨。本科和醫學院都在那里畢的業。”
“哦,”我明知她是想在這段苦難的歷程中注入若干輕松的成分。
“至少他能讀能寫吧?”我問。
“那還要看,”奧利弗·巴雷特太太、拉德克利夫的六四屆畢業生堆著笑臉說,“不過我看得出他能談。而我去的目的就是想談談。”
“這么說那個耶魯貨醫生還很不錯咯,”我說。
“不錯,”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