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得晕死了过去,等到悠悠忽忽的睁开眼睛的刹那间,知觉却是麻木的,似乎痛楚已经远离了;可是,眼皮才刚一张开,微微的掀动了眼角,那彻骨的疼痛又全部回到了意识中,而且随着神智的逐渐恢复而逐渐加重……
身上已经没有半分肌肤是完整的了,被捉到县里刑讯,才不到半天的时间,一切传闻中的酷刑动用了不到百分之一,仅只鞭打、棍夹两项,就已痛得他哀号惨叫,几度晕厥,心中除了求速死之外别无其他的想头。
张敬修像一瘫软泥般的倒伏在地上,身上全是凝结的污血,肋骨和腿骨都已折断,全身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只有神智在逐渐清醒中;他连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深恐一牵动肌肉就会使疼痛加剧;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从小到大的人生阶段就是读书、赴考、做官,如此而已,所吃过的最大的苦头就只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经书面已,连手指都不曾被刀子割破过,又怎禁得起这样打得体无完肤的酷刑?
“百无一用是书生!”心里隐隐的升起了一个声音,可是,下一个念头却紧接着升起:“不,不是书生无用,是我无用……”
他听说过,一些江洋大盗在身受凌迟之刑的时候,还能谈笑自若的直到气绝为止;而同为书生的成祖朝的方孝孺、铁炫等人,在身体历遍各种钉灼挎剐酷刑之后,仍然不变节操的从容就义;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经受不住半天的刑求,竟然诬服——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愧意,痛楚的感觉更是从肉体渗入心灵。
他清楚的记得,在自己第二次痛晕醒来后,再也熬受不住了,只得信口招供,说是父亲生前还有三十万金寄放在门生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处……
“这下可连累他们了……”
这几人早已因为是“张居正门生”而被罢,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再加上这些罪名,还不知道会蒙上什么样的灾难;这全都是因为自己忍痛不过而连累别人的——他惭愧自己不是方孝孺那种气节凛然的铁铮铮汉子,没法子历遍酷刑之后还能维持读书人的尊严、原则和气节;相形之了,自己不但是个懦夫,不配以读书人自居,甚至,不配做自己父亲的儿子!
一想到父亲,张敬修原本已痛彻了的心,又平添了一分酸楚;由于是长子,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远比弟弟们多了些——他出生时,父亲还没有中进士,成年时,父亲也还没有入阁,闲暇较多,甚至还抽得出空来亲自考量他的文章;自己也因为年纪较长,跟在父亲身边的时间较多,对父亲的了解也比别人多了些……
父亲在官场上周旋了几十年,先是夹处在严嵩与徐阶的权力斗争中,接着又夹处在徐阶与高拱的斗争中,中间有一度罢官回家读书,东山再起后稍为修正了做官的方法,以至于无往不利,最后集天下大权于掌心之中;整个的过程常令论者以“权”、“谋”来论断,而交结大太监冯保、奉承两宫太后以求行事顺利的做官方法,也令清议者加上一个“术”字,对待小皇帝的态度更容易令人在周公、王莽、曹操中产生联想,施政的内容则又被比之于王安石;可是,父亲真正的精神层面却只有少数几个人了解——父亲在骨子里是个追求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一生的辛劳,其实都只是在追求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心目中的理想国。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这是父亲最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他知道,读圣贤书的父亲心中最向往的是上古的治世,尧舜禹汤文武的时代;也把这个向往当成了自己的使命,一心要把大明朝治理得不亚于上古治世,创造一个将来永垂青史的“万历之治”。
当然,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立刻就明确的了解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本朝从以八股文开科取士的制度开始,就与古圣先贤在经典中所阐释的政治理念是互相抵触、矛盾的,沿用了两百年之久的文官制度所形成的官僚体系更不是上古那种“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想;要把古圣先贤的政治理想在本朝推行,仅只在皇帝和士大夫的意识型态上就会遇到重重的困难。
但是,父亲却不是一个遇到了困难就停止前进或者改变理想的人;他是个意志坚定,甚且执拗的人,面对困难,他只会改变做事的方法,而不会改变做事的目标,因此,他采用了各种权谋智术作为表面上的润滑剂,来进行他治理大明朝的使命……
果然,他成功了;十年的内阁首辅做下来,他已使得全国富庶安乐的程度为大明朝开国以来之冠;除了全国的土地丈量工作尚未完成以外,他是可以含笑九泉了!
无论皇帝对他的态度改变,朝臣攻击他,破坏他的名誉,乃至死后追夺官位、抄家,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父亲在执政的十年间所缔造的成绩——他的名字将会写进政治史中,并且得到高度的评价!
“然而,我却使他蒙羞——只为了经不起拷打而诬服——我不配做他的儿子!”
一想到这些,张敬修突然睁大了眼睛,忍耐疼痛的能力也似乎增强了一些,于是,他咬着牙用手掌勉强的撑住肢体,慢慢的翻身坐了起来;一阵阵痛彻心扉的感觉交相袭来,他只有依靠不停的想着父亲的种种志业,才使自己的精神得到了支持的力量;坐定后,他转头向四周看看,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一张桌子上有一盏如豆的油灯,一名锦衣卫伏在桌上睡着了;牢里只关了他一个人,一个被打得骨折肉绽的文弱书生,不需要太过提防他会逃走!
可是,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
“我将不再连累别人——至少把持住仅余的最后一分做人的尊严,使我不至于太无颜去见父亲!”
想毕,他解下了裤腰带,将一端在牢房的铁栏上系紧了,中间套了一个活结,把自己的头伸进去后,再用力的拉紧另外一端,生生的把自己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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