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明朝来说,建州左卫的通贡,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不到两千人口的建州左卫,比起全国最小的一个县份的规模来都还嫌小呢——因此,公文来了,也就依往例办理,几纸文书在户部和吏部等几个单位打了个转之后就出去了;满朝的官员没有人认为这件事还需要再思考、再研究,更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半点重要性;只有处理档案的小吏,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一字一句的把这件事抄在记录里,以做为日后修“实录”时的资料;抄完后脑中也就不留任何的印象了,更遑论是日理万机的首辅申时行,甚或是一机都不理的万历皇帝。
申时行的处境越来越困难了,为了立储、暂停早朝、经筵等几件事,朝中的大臣们对他的“乡愿”的处理方式,抱持“不满”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原本就暗潮汹涌的政治上倾轧、斗争的对象、一向被他视为假想敌、觊觎他首辅宝座的次辅许国等人之外,更有一股新的势力在逐渐成形,虽然还没有茁壮到足以产生出重大的影响力来,但是,久居政坛的他,尽管表面乡愿,实际上还是拥有着极敏锐的“政治鼻”——这股新兴的势力尽管还没有造成气候,他敏锐的政治鼻却已经嗅出味道来了。
那是以顾宪成和雒于仁为首的两股力量。
雒于仁是个狂狷之士,脾气又直又冲,再加上脑袋里装满了典籍中所记载的古圣先贤的政治理想、古代的明君圣主的种种作为,以及历代的盛世的美好状况,对现世的不满便既强烈而又随时会脱口而出的大事抨击;他的态度倨傲,言辞犀利,气势凌人,外加一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口头禅,竟己开始赢得了一些人的共鸣,几个人经常聚在一起,严厉的批评着时局,隐隐的形成了一个小集团。
顾宪成的发展与雒于仁类似而略有不同——尽管顾宪成在内心深处的政治理想和不满现状与雒于仁是一致的,但是因为两人的个性不同,表现的方式也就有所殊异;顾宪成的外表温文儒雅,思虑细密严谨,学养深厚,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的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的说古论今;因此,他就更孚众望,尤其是年轻一代初涉官场、内心的理想还没有全部被现实吞灭的为数众多的中、下级官员们,人人都喜欢听他发表从学术出发的时事评论,因此,自动聚集到他身边去的人与日俱增,也隐隐的形成了一个小集团。
种种的情况,看在老于世故的申时行眼中,背就驼得更厉害了——他的心里当然是雪亮的,这些新兴的势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心里更是隐隐的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两股新兴势力的领袖人物都是年轻人,年轻得如初升的旭日,初发的绿芽般的朝气蓬勃,充满了生命力,仅仅这一点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和威胁——夹处在万历皇帝和满朝大臣之间,他早已没有任何进取、作为的想头,只求能够安稳的保持住自己的官位而不被迫下台;可是,这些年轻人却像不肯成全他似的,一心想把他赶下台!
“一群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
他不由自主的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慨叹:“书读多了,就只知道汉文景、唐贞观的典故;摸不到大明朝的万历爷的心,想什么还不都是白搭!”
顾宪成口中再三重复着、期许着的“万历之治”,何尝没有出现在别人的心中出现过呢?又何尝不是他曾经怀抱过的理想呢?早在十四年前,万历皇帝接掌帝位之初,满朝的文武大臣,乃至于全国的一亿百姓,谁不满心的盼望着“万历之治”的到来呢?尤其是故太师张居正,鞠躬尽瘁了一辈子,所为的还不就是“万历之治”这四个字吗?结果又是什么样的下场呢?祸遗子孙而已!
从张居正下世至今,整整的四年了,四年来,“万历之治”这四个字已经只是心中的一场故梦了!
张居正的一切苦心都白费了,受过完整的、严格的帝王教育的万历皇帝,长大成人后,心中却全无“治国、爱民”的观念;他所爱的是醇酒、美人,所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游乐,完全无视于由他的任性而在朝廷中引起的风波!
“唉……”
左思右想的,申时行的叹息声就拖得更长了,而且,一个新的隐忧也随着这一声叹息而涌到了心头。
那将是继万历皇帝停止早朝、经筵,以及立储的问题之后,会在朝廷中引起大臣们反对、引起风波的事端——由于万历皇帝的陵寝开工在即,府库所藏不敷使用,势必又要增加百姓的税赋了!
比起张居正在世时的“一条鞭税法”来,百姓的负担已经重了许多——从因为万历皇帝的大婚所加徵的“金花银”开始,到张居正逝后的几次因皇弟潞王大婚、皇子诞生等等理由而加了好几次的税,民间已经开始产生了怨言,他实在不敢想像,这一次的为了兴筑陵寝的增加税赋,又会引来什么样的反对声浪和后果!
可是,尽管他的心中存在着这样的隐忧,却根本也没有去向万历皇帝上奏,或者上疏的打算——反正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的,增加赋税已是一定要进行的事,提早提出忧虑,只会让万历皇帝发一顿脾气而已,还不如等事到临头的时候再去处理!
也就因为这样,万历皇帝越发的连想都不曾想到过,他所崇尚的精致、华美的生活,都来自百姓的负担;他所挥霍的每一分用度,享受的每一分快乐,都是建筑在百姓纳税的痛苦之上……
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令他自己心满意足:郑贵妃美如天仙,初生的常洵白胖可爱,樽中酒不空,眼前歌舞不断,耳中没有半句逆言,心中更是丝毫没有操烦忧虑。
但是,他却不是个糊涂、昏庸的人;相反的,他那过人的高智商,常在“非国事”的其他方面表现出令人慑服的聪明、精细来;像是有一次,一批新近制造完成,才送入宫来的漆器,呈献在他的面前,供他逐一的把玩;他对于这些制作得精巧绝伦的手工艺品非常喜爱,心里便忽然一动,索性命太监们去开了库房,取了几样库藏的漆器出来详加品赏。
漆器的制造方法是在器坯的上面涂上一层漆,放在荫室里面,等漆干了以后再上一层漆,如此反覆的上了三十六层以后,漆的本身已推出了一个厚度,再用尖细如针的雕刀在上面雕出花纹和图案来,制作起来非常的费时费工,而且在漆上雕刻,又非得要有极高明的手艺才行,因此完成后的作品精致典雅,美不胜收——拥着郑贵妃,面对着一件件令他爱不释手的漆器,万历皇帝由不得发出了连声的赞叹:“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
郑贵妃盈盈的浅笑着说:“这都是因为我大明朝富足安乐,才养得出有这般巧手的工匠啊!”
一听这话,万历皇帝的心中更乐了:“说得好,说得好!自古以来,是唯有盛世才能出巧匠啊,看看这几件漆器,足见我大明朝繁华至极!”
说着,他顺手拿起了一个永乐朝的剔红牡丹圆盒来,一面把玩,一面对郑贵妃说道:“这色的红,浓而不鲜不艳,有凝敛之美,看起来温润而不刺眠,就色泽来说,已属上品;上面雕的这五朵绽放的牡丹,姿态典丽,你看,这些花蕾、枝叶的交错,布局是如此的细密、完整,而且幽雅有致——叶的转折、脉络、纹理,雕缕得宛如实物……”
他款款的说着,郑贵妃则是听得频频点头,间也发出几声赞美;可是,等到万历皇帝拿起了一件宣德朝的剔红秋葵花盘,把玩了一阵之后,他却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眼神中露出了一道狐疑之色。
这件葵花大盘的色泽如熟透后的枣,所雕的图案是一束秋葵花,花朵开展,枝叶扶疏,花苞紧密,呈现着典雅缛丽之美;而且刀法圆润,藏锋不露,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来,都已是登峰造极之作了;但是,万历皇帝却在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向郑贵妃说道:“怪了,这只盘的落款处怎么不对劲呢?你看,这里好像刮过磨过似的,这几个字两边的断纹不连续,字面摸起来像是高了点……”
郑贵妃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凑过眼去细看;一看也产生了同感,那只大盘的底部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六个字,楷书填金,却果然如万历皇帝所说的显得很不对劲。
“这会是怎么回事?”她侧着头问。
可是,万历皇帝却没有回答她,反而一一动手去翻看其他几件漆器的底部,看完又想了一想才对郑贵妃说:“我方才第一眼看这盘子时,心里便想着这是永乐朝的东西,看这颜色、刀法、形制、花纹都像是永乐朝的,结果一翻底,刻的是宣德——我再一比照落款,那就更不对了;你看,别的宣德朝漆器落款的六涸字都是分两行、三行在中央,或者横书一行在上方正中,只有这只盘子直书六个字一行,反而和永乐朝的一样!”
郑贵妃一面顺着他的手指细看究竟,一面不自觉的发出了诧异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万历皇帝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回事,可就连我这个做皇帝的人都不知道了!”
说着,他登时觉得没趣了,而且心里很不痛快,于是传了内府的总管来,命令他:“这只盘子不对劲,你赶紧去给朕查清楚了,要是三天查不出原因,朕就治你的罪!”
内府总管唯唯诺诺的磕了好几个头退下去了,可是,万历皇帝被这件事给扫了兴头,便再也没有把赏漆器的好兴致了,索性叫太监们把东西都搬进库房去,传了酒食来饮酒解闷起来了。
可是,郑贵妃在身临其境的目睹了他这“明察秋毫”的“天子圣明”的表现,心里却不禁暗暗的留起神来,提高了许多警觉。
她告诉自己,万历皇帝的高智商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不管要暗中进行什么,都必须要加倍小心,不可掉以轻心,否则是很容易被万历皇帝发觉的——尤其是她正在常洵身上所付出的努力。
这个未雨绸缪的努力从常洵的小手会抓东西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命人暗中用蜜糖做成一方玉印的模样,让常洵抓到嘴里吃掉,使常洵养成“抓玉印”的习惯,能在许多件东西当中一出手就去抓玉印;这样,等到他“抓周”的那一天,才能毫无失误、毫不犹疑的抓出象征着国玺、皇位的玉印;这样,包括了万历皇帝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心里就会认定,常洵才是“真命天子”,上天已经注定了要由常洵将来接掌帝位的——她听说过,常洛只抓起了一个小球玩耍,那么,天意属谁就不须多言了。
而她对施加于常洵身上的这种训练方式是深具“万无一失”的把握的——才实行了两个月的时间,尝到了蜜糖滋味的常洵,早已可以准确无误的在满桌的物品中一把抓出玉印来塞进嘴里了。
“只要不让万岁爷发现就万无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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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