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仇恨与婚姻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林佩芬 本章:第二十三章 仇恨与婚姻

    再接下来所要征讨的目标是洞城,努尔哈赤决定亲怔,而留下需要时间养伤的额亦都带着一部分的兵力守费阿拉城。

    这一仗打得非常顺利,洞城很快的被攻下,城主札海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投降了,因此,努尔哈赤的心中十分高兴,采取了非常宽厚的方式对待札海和投降的全体洞城城民,也就地犒赏了自己的部队之后才班师回费阿拉城。

    却是在回到费阿拉城之后,额亦都来向他禀报的一件事,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额亦都笑嘻嘻的对他说:“您出征的时候,正好哈达部的贝勒戴善派了人来,送上了一份礼,并且提出说,他父亲扈尔干遗命嫁一个女儿过来侍奉您,希望您接受——我便替您把礼给收下了,亲事也答应下来了!”

    努尔哈赤听了,大吃一惊的说:“你怎么不替我拒绝他呢?”

    额亦都满脸诧异的问:“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人家主动要把亲妹妹嫁过来侍奉您,这是好事呀,怎么好拒绝呢?”

    这话问得努尔哈赤不觉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来说:“我已聘了叶赫部的女儿为妻,难道你忘了?”

    额亦都恍有所悟的“哦”了一声说:“原来您为的是这个呀——我没有忘了您和叶赫部的婚约,但是,这两桩亲事并不冲突呀;哈达部只说要把扈尔干的女儿嫁过来侍奉您,又没有要求嫁过来做正妻,您不过是多置一房侍妾罢了,有什么关系呢?”

    努尔哈赤苦笑一声道:“我已置了好几房侍妾了,儿女也生了好几个了!”

    额亦都哈哈一笑道:“侍妾、儿女,不是越多越好吗?反正您又不是养不起……”

    笑声未歇,他便猛然醒悟:“怎么?您好像不很喜欢这门亲事?”

    他感觉到努尔哈赤的反应和平常大不相同,于是,猜测着问:“是因为对方是哈达部的女儿?”

    努尔哈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的。我始终没有忘记,过去,哈达部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总不会忘了,哈达兵几次跑到建州左卫来抢夺牲畜财物的事吧?——要说‘哈达部的女儿’吧,巴雅喇的母亲不就是扈尔干的妹妹吗?嫁给我父亲之后就视我为眼中钉,后来她的弟弟萨木占还千方百计的想谋害我,要不是巴雅喇冒险跑回来告诉我,说不定我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了!”

    听了这话,额亦都脸上的诧异之色更深了:“您一向最宽怀大量的呀,从来不念人旧恶的,怎么今天竟记起哈达部的仇来了?”

    努尔哈赤淡淡一笑道:“我不是记仇,是感慨人情冷暖……”

    额亦都越发的瞪着讶异的眼光,仔细的打量着努尔哈赤说:“您今天真的和平常不一样呢——以往,您总是对我们说,现在,我们力量薄弱,所以被人家欺压、瞧不起;不要怪别人现实势利,要怪得怪自己没有给人瞧得起的实力;要记得这个耻辱,还要更加自立自强,等我们有了实力,别人自然会瞧得起我们——您一向都是告诫、训勉我们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慨啊!”

    听他这么说,努尔哈赤不觉哑然失笑:“是啊,我今天的心情,也实在是特别——就像汉人的一句俗话,‘风水轮流转’,这几年,眼看着哈达部由强而衰,我不想还罢,一想就不免感慨!”

    额亦都道:“哈达部就是因为已经大不如前了,所以才要嫁一个女儿来建州左卫,好拉拢关系嘛——他们该不会是因为最近老给叶赫部打得落花流水,又眼看着您快要娶叶赫的新娘了,深恐叶赫部联合了建州左卫去打他们,这才赶紧也嫁一个女儿过来吧?”

    这话一点也不错。

    哈达部自从万汗死后,发生了扈尔干、孟格布禄、康古鲁三兄弟内斗的变故,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削弱了不少实力,再加上世仇叶赫部的介入、攻掠,实力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不久,扈尔干死了,他的儿子戴善接替他与两个叔叔平分了万汗所遗留下来的产业,但是叔侄三人中间又存在着极复杂的关系和极激烈冲突。

    原本在万汗死后因为与扈尔干、孟格布禄相争不过而投奔叶赫部的康古鲁,在扈尔干死后又回到哈达部,并且私通了孟格布禄的母亲温姐,这么一来,兄弟两人的关系变得奇异而亲密了,因此便联合起来对付戴善;而叶赫部则经常伺机侵扰,弄得哈达部的情况更坏。

    而在叶赫部的清佳砮、杨吉砮兄弟死于李成梁的“市圈计”之后,清佳砮的儿子卜寨,杨吉砮的儿子纳林布禄继立,继续对付哈达部;就在不久前的四月,纳林布禄派了恍惚太率了一万人马攻打哈达,戴善向明朝求援才解了围;但卜寨和纳林布禄却没有因此而罢休,明攻不下便转暗图,由于温姐是他们的姑姑,他们便联合了温姐影响孟格布禄帮助康古鲁去对付戴善。

    这么一来,戴善的处境当然备受威胁;他当然很明白自己要以一敌二的对抗两个叔叔是很困难的,因此也努力的向外寻求援助;这次,他想到了把妹妹嫁给努尔哈赤的方法,一来当然是希望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建州左卫不至于联合叶赫部去攻打他;二来是更希望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建州左卫能够给予他一些援助……

    而对于这一切的情势的发展,李成梁更是了然于胸——辽东的一切,事无大小,全都在他的了解、掌握的范围之内,即使是在他亲自出马,对付土蛮、朵颜、泰宁几部的时候,派出去的眼线并没有撤回,所有的消息仍然正确无误的传到他的耳中。

    哈达部的一切当然也不例外,他很快的就知道了戴善的“联姻”行动,心里便有几个念头在一起转动:“戴善被叶赫部找碴,又给孟格布禄和康古鲁两个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嫁妹子找帮手——嘿,由他去吧,横竖哈达部一分而三的互相牵制,也玩不出什么把戏来了;最好戴善多拖点人下水,女真人先自己杀个你死我活,可以省了不少事——倒是努尔哈赤这小子抖起来了,竟然会让人家自动送上门去嫁妹子给他——这下却好,同时娶了叶赫和哈达的女儿,倒看你怎生‘左右逢源’!”

    叶赫和哈达两部之间,纠缠了好几代的仇恨与婚姻的关系,已经很“难解难分”了,再凑上建州左卫,关系弄得更复杂,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更多方面的自相残杀的局面出现——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在不知不觉中牵起了上扬的动作,过了好一阵子这得意的笑容才逐渐的消失。

    他的笑容消失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叶赫、哈达、建州左卫的三角关系——他成竹在胸,早把这几个女真部的问题给抛到脑后去了——烦恼涌到心头,令他的眉宇间笼上阴色的,是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大明的朝廷……

    儿子们不成材,没有一个不令他烦心的,尤其是最近,老大和老二又分别出了点事,事情虽然终究是费了一番手脚之后摆平了,却使他每一想起来就为之忧烦不已。

    李如松在提督京城巡捕任内屡受言官的弹劾,好不容易才又活动到了外放宣府总兵官;谁知道他平日骄横惯了,到了宣府也不改其故;在巡抚许守谦阅操的时候,他越礼并坐,参政王学书看不惯他的骄横,过来指责他,两个人几乎大打出手,因此而被弹劾,受到了夺俸的处分;而且攻击他的奏疏不断,最后只好又劳动了老父暗中援助——饶是这样,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改调到山西去。

    李如柏则闹得更不像话,他本来仗着父势,廕为锦衣千户,留在京师;平日里贪酒好色,风评已经很不好了,有一次在府里宴客,酒喝得半醉时,竟然命人发军炮助兴,炮声轰得连大内都听到了,他当然也就落到了被罢官的下场;这几年好不容易左活动右请托的,才让他恢复廕指挥佥事,但是,他贪淫荒唐的本性一点也没改,迟早又会出状况……

    如桢、如樟、如梅也都廕了指挥使、指挥佥事;只是,他自己的心里雪亮,几个儿子里根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将才,目前的职位全靠人际关系得来,万一遇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局面,后果是不堪想像的!

    自己这个“辽东总兵”的位子又不知道还能坐多久——耳目灵通的他,对于朝臣间的消息是掌握得滴水不漏的,这一段日子来,发生在朝廷中的权力斗争的事故,一样也尽入他的耳中,忧虑当然免不了随之而起。

    朝臣内斗,权力倾轧,往往会影响到边将的异动,几年前戚继光的南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不能不提高警觉,万一他所全力结交的申时行,或是内阁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了职位上的变动,都会影响到他的!

    “即使总兵之职如故,一旦调离辽东就没戏唱了……”

    他再一次的提醒着自己,必须在这方面做到万无一失,否则,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的!

    久镇辽东,他无异是辽东的“地下皇帝”,雄霸一方,予取予求,不但权力大比天高,全辽东的军赀、马价、盐课、市赏——一切金钱方面的利益也全都括进了他的手中;要是调到了内地的任何一个地方,要搜括起民脂民膏来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别说是内地,就算一样是边镇的其他几个地方,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好处——其他的几镇,主要的防御对象是蒙古,而自从王崇古和方逢时分别出任要职之后,制订了一套与蒙古诸部和平相处的策略之后,整条的防线已经多年没有战事发生了……

    由于是“元”的后裔,蒙古一向是本朝最主要的敌人,从开国之初起就全力攻击、防备,御驾亲征、修筑长城、重兵屯守——极尽所能的对付;但是,蒙古诸部的实力强大,两百年来,威胁性未尝稍减,有几次的战争甚且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英宗正统年间,御驾亲征的结果是发生了“土木之变”,被他征讨的对象瓦剌部的也先所俘掳,丧师五十万——宪宗、孝宗时期,达延汗兴起,蒙古的国力发展得更强盛了。

    达延汗是一位英主,立下了许多制度,并且多次侵入中原,造成边境的不宁,他死后,他的三子阿尔苏·博罗得继立,也曾多次入侵中原;到了他的孙子俺答的手里,为患更大。

    俺答骁勇善战,长于治军,带着一支神出鬼没、风驰电掣的骑兵骚扰边境,抢劫烧杀,不但边境的百姓遭了殃,大批派去征讨的官军更是死伤不计其数;若不是张居正重用了王崇古和方逢时两人,蒙古的边患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呢!

    王崇古和方逢时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虽然是科举出身的文士,却都喜欢谈论兵事,熟悉边事,并且多次参加战役,累积了许多战争的经验,也历任了各等要职,对于国防的问题有了更专业的修养。

    穆宗隆庆初年,王崇古被任命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延绥、宁夏、甘肃军务;隆庆四年又总督宣府、山西、大同军务;方逢时则在隆庆四年被任命为大同巡抚,共同为治边而努力。

    当时有几个以赵全为首的汉人,叛逃归附俺答,为俺答招纳了好几万亡命之徒,效法屋居佃作,并且为俺答建起城郭宫殿,奉俺答为皇帝,自己的府第则仿王者;更可恶的是他仗着熟悉内地的地理环境,为俺答兵做向导,侵入内地抢夺骚扰,陕西四镇长达三十年不得安宁,朝廷对这件事头痛极了,下了诏示悬赏,捕获赵全的人赏千金,官都指挥使;但是,一点也不管用,赵全等人依然逍遥法外,指引俺答兵入侵的路线。

    因此,王崇古、方逢时到任之后,第一个锁定要捉拿的目标就是赵全等这几个汉奸。

    半年后,两人得到了一个天赐的良机,那就是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的来降。

    把汉那吉是俺答的第三子铁背台吉的儿子,从小没了父亲,由俺答的妻子伊克哈屯抚养成人;他原本聘了俺答的外孙女三娘子为妻,三娘子貌美,俺答竟纳为己室,他因此而忿忿不平,找到一个机会,率了十几个人前来归降。

    方逢时向王崇古报告这件事的时候,两人一致认为应该把握这个机会,解决多年来征战不休的问题;于是,王崇古一面非常礼遇的收留了把汉那吉,一面飞书奏报朝廷,提出了一套完整、详细的处理办法,并且和掌权的张居正以书信往来,商量他所拟定的对蒙古的策略。

    由于多年来对边事有着实际上的经验,对于蒙古各部及俺答的状况都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王崇古所拟定的策略非常的切中问题的重心;他认为蒙古各部时常南侵,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活上的必需品有所欠缺,而不是为战争而战争;他们之所以采取以战争和抢劫为获得民生必需品的方法,主要的原因在于欠缺以正当方式取得的管道——基于这些认知,他认为解决边境问题的根本之道在于建立与蒙古各部的和平、友好关系,而以贸易的方法来让他们取得所需要的物质;因此,他建议朝廷,趁这次把汉那吉来归的机会,封赏他崇高的官爵,使他明白朝廷的诚意,也使俺答明白归降的好处;并且以把汉那吉做为向俺答交换赵全等九个汉奸,以永绝后患。

    这个建议奏报到朝廷的时候,交下廷议,满朝的大臣分成了赞成和反对两派,各持一说,议论纷纷;赞成的人认为“和平”确实比“战争”好,如能与俺答和平相处,从此边境无战事,百姓可得以安乐,朝廷也省去了开战的一切心力;反对的一派却以“汉贼不两立”为出发点,认为派大军将俺答等全部蒙古族歼灭才是正理,和谈则不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几个食古不化的人甚至引述历朝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侵的例子,证明胡汉和谈从无成功,反致亡国——两派的人在朝廷上展开了冗长的辩论,几天都辩不出结果来。

    幸好当时掌理国政大权的高拱和张居正两个人,在做了一番评估之后都非常支持王崇古的策略,因此,排除了众议,采行王崇古的主张。

    于是,明朝立刻下诏,封把汉那吉为指挥使,并且派人和俺答谈判;俺答的妻子伊克哈屯正因为失去了孙子而终日啼哭,弄得俺答烦她不过,忽然有了把汉那吉的消息,当然十分高兴,再加上派去谈判的人详细的向他分析了归降与否的利弊,俺答想清楚了,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结果是皆大欢喜的——俺答捆绑了赵全等九个汉奸,送来交换了把汉那吉回去,祖孙相拥而泣,一起接受明朝的封赏。

    隆庆五年的三月,俺答接受明朝的册封为“顺义王”,所居的城命名为“归化”,以象征心中的诚意;他的部属、兄弟、儿孙也都得到了封号;明朝并且公布了贡市的办法,每年准许一百五十名贡使携马五百匹到京师“入贡”,马匹按等值给予马价,并准以所得的马价购买缯布等项物品,朝廷也另有赏赐。“互市”则每年为期一个月,在所指定的几个地方开放给双方百姓自由贸易,蒙古人以金银、牛马羊畜、皮革等特产与汉人的绸缎布匹、铁锅、铁釜、茶叶进行交易;熟知边务的王崇古深知自来胡汉冲突的一大原因是贸易不公,因此,他又防患于未然的制订了许多公平交易的办法,使交易导入正途。

    就这样,明朝和俺答的关系从战争步入了和平,并且是真正的和平——从此以后,东西长达几千里与蒙古为邻的边界,就再也没有战争发生。

    俺答死后,他的儿子黄台吉袭封为“顺义王”,三娘子依俗改嫁黄台吉,由于她也力主与明朝和平相处,也被封为“忠顺夫人”;黄台吉死后,儿子撦力克袭封,三娘子也改嫁撦力克,袭封,并依然力主和平——十多年来,两地的百姓得享安乐,不再有人因为战争而死亡了。

    王崇古的贡献实在不能说不大——可是,他在李成梁眼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没有战争,何来首功?何来加级?升迁?实施公平交易,如何能从中取利?边境无事,边臣又怎能受到朝廷重视?

    “以一镇总兵而封伯爵,自本朝开国以来,唯本帅一人而已……”

    一想到这点,李成梁又不自觉的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自己和王崇古比起来,实在聪明得多了:“蒙古从此无事,你还想再往上升官吗?”

    而且,以本朝的制度,官俸十分微薄,为官如果清廉的话,就只能过“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三世为官,都置不了一间小规模的屋舍;王崇古功在社稷却两袖清风,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本人如此,为他下属的人还会有横财可发吗?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结论——李成梁眯起了眼睛,喃喃的自言自语了起来:“万不能被调往别处——每个关节都要再加把劲——唯有留镇辽东,才遂我心,称我意……”

    朝廷里的关节要更加倍,“辽东多事”的局面,他当然还要再多制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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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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