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第一次充满了活力。只是在结婚第一个月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怎么可能把这么多年浪费在不完整的生活上?除了在非洲那一段,我从来没有真正和任何人一起生活过,根本不知道在日常生活中婚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的人能不能符合做一个丈夫的要求。
但是埃维想当然地认为我能行,这给了我勇气来证明她是对的。
她还教会我怎样做父亲。不久我就去拜访了孩子们的学校,和她们的老师谈学习上的问题,就好像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罗杰唯一的参与就是在每学期交费的支票上签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观察埃维时我已经学到了许多东西(且不说我“养大了”蔡兹的经验)。这样,在生活中最不容易从事的这个职业里,我一出发就抢先了一步。
好像埃维和我一直就生活在一起似的。她本能地就知道如何以第一人称复数“我们”生活。
我们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听完音乐会后在回家的路上去逛通宵超级市场,这愉快地延长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在一次这样的夜游中,埃维首次勇敢地提出了一个新话题。
她正开心地把一卷卷厨房用纸巾扔进我们的购物推车中,突然竟出人意料地说: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还不算老,还能再生个孩子?”
“你为什么还想生呀?”我老老实实地问道,“你已经有了两个出色的孩子了。”
“如果你和我再生一个,作为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孩子,不好吗?”
我猛地停止了往推车里扔纸制品,琢磨了起来。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参与创造的孩子?我接生过这么多婴儿,当然仍记得这些7磅重的小人儿的到来给他们的父母带来的喜悦。
埃维在等着我回答时,随手把一套排卵监测器放进了购物篮里。
“等一等,”我抗议道,一面把它放回货架上,“可以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这只不过是个想法而已。”
我看得出来她很失望,但我自己在父母那儿的经历并不是清一色的幸福,我不想将此经历加到另一个人身上。不过,我愿和我挚爱的人一起重新考虑其可能性。
“咱们等一两个月好吗。”我说。我们向蔬菜部走去,我心里既感到轻松,也有点内疚。
在此期间,我们努力忙着成为一个家庭。
有时我甚至很喜欢“代际战争”。
一天晚上,莉莉宣布了她社交生活中的一个惊人新发展:出现了一个保罗。她是在3个星期之前的星期六晚上在一次晚会上认识了这个“棒极了”的霍勒斯·曼中学的学生的。现在她以极其漫不经心的态度通知我们,她要到他父母在东汉普敦的乡间别墅去度周末。
“哦,”埃维回答道,我知道她在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莉莉,这有点突然。我和马特需要商量一下。而且当然我们还得和他的父母谈谈,他们叫……”
“霍兰德。这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我和这个人谈话时需要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答道。
“你指的是谁?”
“我指的是霍兰德先生,保罗的父亲。”
“对不起,马修,不过我看不出来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班上重要的人物都要去,而且妈妈认识他们好多年了。”
我看了一眼埃维,她眼睛里包含的信息是,我认识他们而且不喜欢他们。
“听着,莉莉,”我给她讲道理,“很遗憾我没有更早地出现,没能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帮助你,但是现在我既然在这里了,我就有责任保证你有恰当的陪护。”
“‘陪护’!天哪,你是哪个世纪的人?现在没人有陪护了。”
“如果那样的话,”她的母亲学着莉莉那打发人的口气插话道,“你不能去。”
她的女儿没有想到会遇到阻力,于是当然地要归罪于人。
“是你唆使她这么干的,是不是,马修?”
“他才没有呢。”埃维驳斥道。
“那为什么他一来,什么事都严格得和中世纪一样了?这人根本没有当爸爸的经验。”
“不许管他叫‘这人’,”埃维发起脾气来,大喊道,“你的生父做梦也别想赶得上他。正因为你的生父不在,所以我也许对你太宽容了。但是你现在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
“啊,这么说来你注意到了,”她反唇相讥,“那就没有必要再讨论下去了。”
“好吧,我们终于找到了大家都同意的一点了,”埃维最后说,“目前我建议你去做数学作业,马特和我把这件事讨论一下,如果我们决定可以考虑,会给霍兰德家打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监督的措施。”
“让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丢脸?”莉莉质问道。
“除非他们都在分机上偷听,”我反驳道,“总之,如果你妈妈和我满意于——”我在找一个不刺激人的字眼。
“警戒方面的措施。”我们的女儿建议道。
“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那时我们再看看对你学校的功课有没有影响,然后做出决定。”
“那这期间我该怎么对保罗说?”
“告诉他,如果他真像你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成熟的人,他就会理解我们对你的关心,等待我们做出决定。”
“不行,我今晚就得答复他。”
“为什么?”我问。
“因为大家都在那时候答复他。”说完她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话又说回来了,埃维,”我不幸地用打趣的口气解释道,“假如莉莉去不了的话,我们总得给保罗一个机会好请另外一个朋友呀。”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我在这个房子里还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但是既然埃维惊呆在那里,我得出结论,这声音必定来自住在莉莉房间里的那个已不是小孩子的女人。
她狂怒着冲了进来。
“等着瞧,看我的女朋友们听说了这事会怎么样,”她用可怕的声音警告我们道,“看她们听到我有什么样的前大洪水时代的父母会怎么样。”
“哎呀,”我真心赞叹地说,“‘前大洪水时代’真是个了不起的词。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你,马修,”她用女巫般的手指指着我说,“和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或别的什么关系。你要是还在你的实验室里睡觉,我们大家就都会好得多。”
她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要把我反人道的罪行通知她的朋友们。
埃维和我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总之,这场令人发狂的从房间到房间的游击战几乎一直延续到午夜。在交战的空隙,莉莉通过打电话重新武装自己。只是在我们严肃地保证“认真考虑此事”后,她才去睡觉。
“咱们该怎么办?”埃维做了个毫无办法的手势。
“呃,”我说,尽量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感,“目前我不愿讨论再要一个孩子的问题。”
后来,事情发展到了重要的关头。
第二年夏天,我应邀到国际神经病学学会年会上去做报告。这次会议在罗马召开。我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埃维立刻就猜出了原因。
“你怕的是什么,马修?是不是西尔维亚在你心里又开始占据了神话般的比例?”
“埃维,我并不怕遇见她,如果你心里想的就是这个的话。”
“那么你怕的是见不着她。”
“我什么也不怕,见鬼,让我告诉你我想干什么好不好?”
“好,我听着呢。”她不耐烦地说。
“我认为意大利不仅仅是个国家,在夏天它整个是个大音乐节。那儿有成百万个各式各样的音乐会,比方说在卡拉卡拉大浴场①、维罗纳的圆形竞技场啦等等地方演出的歌剧。为什么我要剥夺你们和我获得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经历的机会呢?让我们在那儿至少过上一个月。”
①卡拉卡拉大浴场,古罗马大浴场,建于217年。
在她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突然低吼了一声。
“啊,见鬼。”
“又怎么了?”她问道。
“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弄出篇报告来啦。”
理想的题目是显而易见的。在基调报告中我将提出在治疗乔希·李普顿时疗效卓著的方法的最新结果,以及在那以后对其他6个病人的治疗。
埃维在帮助我准备报告方面简直没治了,她甚至坚持要我在向大群国际挑刺专家做报告之前,在我们的房间里进行一次预讲。
意大利传媒在寻求轰动效应上有着无限的天才,他们报道了我的研究工作,于是我发现自已被大群激动的专爱追逐名人的记者所包围。我隐约想到,不知《晨报》的记者在不在里面。
我还得承认,当女士们到贡多提街去购物时,我到饭店的电话总机室去翻过米兰的电话号码簿。
不用说,她的电话号码不在上面。
我为女士们准备了一份特殊的惊喜。埃维终身的梦想是去威尼斯,因此我安排好在飞回美国之前的整个星期都在威尼斯度过。我的这份心意使埃维深受感动。
这个传奇般的城市,它那液体街道,比我们想像的还要美。我们在圣马可大教堂听了轮唱唱诗班演唱乔万尼·加布里埃利的圣乐,同一个晚上又在圣马利亚教堂提香①所作的宏伟穹顶画下听阿尔比诺尼②的管乐协奏曲的演奏。
①提香(1488/1490-1576),意大利伟大画家,在意大利和世界艺术中占有崇高地位。
②阿尔比诺尼(1677-1750),意大利作曲家,其歌剧和器乐作品以文雅和富有魅力著称。
从庄严崇高再到滑稽可笑。第二天下午,在柔和绚丽的日落时分,当我们穿过大广场时,附近的小餐馆中传来老掉牙的乐队乱奏的一些最蹩脚的流行乐曲,使我们不寒而栗。
我突然意识到我十分幸福,一个人有权利有多么幸福,我就有多么幸福。我冲动地吻着孩子们,紧紧地搂住我钟情的妻子。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了威尼斯大剧院。这个古典的像红丝绒宝石盒般的歌剧院是首演之处,我和西尔维亚“第一次约会”看的就是。现在我站在最后一排座位后面,久久地凝视着空空的舞台。
不知为何,我感到大幕最后终于落下了。女主角已不再等在侧厅,准备好在最意料不到的情况下出现在我记忆的剧院中。我将不再被囚禁在过去的时间之中。这幕剧结束了。
一桩看似平庸的小事成了转折点。
埃维不是个爱虚荣的人,她对自己的外表很少关心,只要整洁合意就行。但是当我们住在达尼埃利饭店时,我洗完淋浴出来,惊奇地发现她正对着穿衣镜端详自己。
一开始她没有注意到我,仍一面束着腰,一面伸着脖子想看到自己的后背。
我绝对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埃维,你很好,你的身材很漂亮。”
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没有意识到你在……”
她停了下来,然后一针见血地说:“你用不着吹捧我,马修,我知道自己通心粉吃多了。”
“你没有——”
“我几乎长了5磅。”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满怀爱意地说。
“反正我胖了。我得想想办法,别等你嫌我。明天早上我要早起去跑步。”
“在威尼斯你指望到什么地方去跑?”
“人家告诉我,清晨的圣马可广场简直和纽约中央公园的池边一样。你和我一起去吗?”
“当然。”
6点钟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很快喝了些不加奶的咖啡便往广场走去。在那儿,我们加入到至少十几个各色各样的跑步者之中,他们无疑全都是美国的健身狂,穿着古怪的衣服和昂贵的鞋子。
我一面奋力跑着,一面看着埃维汗淋淋的脸上那副坚定的神情,心中暗自想道,她真的爱我,她希望在我眼中保持自己的吸引力。她不愿变老。我猜想,她并没有意识到她最可爱的品质之一,就是她的美是超越时间的。
从那一刻起,我期盼着能和妻子一起步入老年。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懂得了一个20岁的人的一见钟情和通过缓慢而有力的渗透攫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的深厚爱情之间的区别。
这样的感情才能够持久,因为它能适应于变化。我可以想像埃维的头发变成灰白,我甚至知道我的头发掉光了以后她仍会关爱我。
成熟的激情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生长的。
突然,我意识到在我的想像中,西尔维亚就像济慈的希腊古瓮①上那永远不变的美少女,从我最后见到她以来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在我的幻想中,她永远都是年轻的。
现实中的埃维如何能与西尔维亚那永恒的、没有变也不在变的完美相争呢?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念头。
尽管可能性极小,但是万一在过去一个月中的什么时候我真的从西尔维亚身边经过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我如果要找,也是在找一个苗条的、高高的、25岁的漂亮女人呀。
可是现在她都有成年的子女了。也许她那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也许和埃维一样,她的身上这儿那儿也开始稍稍发福。
①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希腊古瓮颂》为其著名诗作之一,咏叹了青春、美和生命的瞬息即逝。
我过去念念不忘的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我记忆中的西尔维亚已经不存在了。
我一把抓住埃维的手,她慢慢停了下来。
“嘿,健将,”她笑道,有点气喘吁吁的,“你最好还是把身材搞得像样点。”
“你说得对,”我也朝她笑着说,“特别是有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妻子。”
我们互相搂着慢慢走回饭店,这时圣马可广场上已洒满了阳光。我的心中充满了爱。
第二十章
此后的那些年如同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般平和宁静。我们非常幸福,至少在很长的时间中非常幸福。
然后,犹如晴天霹雳,尼科·里纳尔迪打来了那个该死的电话。具有讽刺意义的、令我极其生气的是,就在我觉得自己终于彻底清除了西尔维亚的魔力的时候,她重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
我应该当时就拒绝的,那样对我们大家都会容易一些。那样一切就会结束——迅速而没有痛苦地结束。就像子弹射进了脑子里。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的我禁不住感到好奇。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成了什么样的人?尽管我没有能够立刻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实际上我身上有着某种东西想要考验一下我对她免疫力的强度。
我必须和埃维谈谈。
我对她的日程了如指掌。此刻是她在朱利厄德学院的办公时间,因此我立刻给她挂了个电话。
我刚说了声喂她就从我的声音里预感到了什么。
“马特,怎么了?”她的声音充满了关切,“是不是孩子们……?”
“她们很好。”我让她放心。
“你没事吧?”
我开始告诉她刚才的事。
她听到西尔维亚的名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声不由自主的“啊”。我很快向她解释了我们即将见面的理由。
埃维想了一想,然后低声说道:“真糟糕。你觉得你能帮助她吗?”
“也许。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有点不安。”
“为什么?我是说,现在她只不过是又一个病人而已,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
“难道不是吗,我的上帝?”
“当然是。”我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可信。
“那你怕的是什么,马特?你爱我,你这个傻瓜。听着,一切都会很好。你会把她治好,然后也就治好了你对她的心病。别离开,等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我一边挂上电话,一边禁不住在想,我真希望自己有埃维那样的自信。
我为什么要同意呢?
和她见面究竟能得到什么呢?
是道歉吗?还是某种精神上的惩罚?
是不是可能——(我并未高尚到不会有这种感情)——是一种无意识的要报仇的愿望?因为现在我们的地位产生了根本的变化:她是那个受了伤的医生,而我掌握着治疗的本领。
我一直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从报纸上能读到关于她的报道。我常会看到一些消息,向全世界宣布说她很好,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享受家庭的欢乐。她有没有哪怕一次想了解一下我怎么样了?
我越来越生气,其程度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心里竟有着这样的怨恨。
正在这时,我办公室的门开了。
“里纳尔迪先生和夫人来了。”我的秘书多余地通报说。
有意思的是,我先看的是他。想来我是要看看她弃我而选的是什么样的人。
高个子,宽肩膀,前额突出。我们都已开始歇顶,但他秃得比我更有风度一些。
尼科巧妙地施展着他的个人魅力。有力的握手,声音自负而有节制。一切都在完全的控制之中。
“希勒医生,”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这么快就见我们。”
“请坐。”
我的声音中流露出了丝毫的颤抖吗?
终于,我向她看去。
她仍然非常漂亮。她眼中的光彩并未减退,走进来时仍照亮了我的房间。尽管她有病,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魔力似乎并未减退。
她躲避着我的视线,甚至当她低声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时也是这样。
这时我明白了:现在她害怕我。
然而,在这个即使是在死亡的阴影下仍旧极为幽雅美丽的女人身上,我认出了我曾经如此炽烈地爱过的人。
我像一个站在大海边沿上的人,突然被一股强烈的退浪攫住,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
他们并排在我桌前坐下。里纳尔迪握着她的手。
即使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仍禁不住因他触摸她而感到不快。当然,这是所有权问题。他这是在提醒我,虽然他们在寻求我的帮助,她仍是属于他的。
至于她呢,她只是消极地、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她仍无法看着我。
尼科采取了主动。“怎么样,希勒医生?我想你已经有机会看过我妻子的病历了?”
“是的,里纳尔迪先生,我看过了。”
“那么?”
“我想你知道,肿瘤已经发展到了后期,这对你已经不是新闻了。”
他似乎认为这话暗含着批评的意思,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医生,我一直都很谨慎,觉得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风险太大。她做了化疗和放疗。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样就够了。”
自以为是的白痴,我在心里冲他大叫。你有什么资格判断她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治疗?你为什么不一发现是癌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仅仅是为了表示我很好地研究了案卷,我做了些一般性的评论,然后,标准的做法要求我用眼膜曲率镜检查她的眼底。
不消说,从当实习医生起,这种例行检查我已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里牵涉到多么密切的接触。可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这是西尔维亚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里纳尔迪太太,我想给你检查一下。”
她点了点头。
我站起身来,拿起银色的器械向她走去。当我走近时,立刻就闻出了她的香水气味,这给梦一般的处境增加了一些现实感。然后,我弯下身子,透过她的瞳孔进行检查。这是半个生命历程之前当我们热恋时我凝视过的那双同样的眼睛。
我们的额头不可避免地相蹭了一下。她没有做声。我不知道在她的皮肤表面是否也突然出现了同样的肌肤相亲时的回忆。我记起了抚摩她身体别的地方时的感觉。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而我的感觉竟仍然如此的强烈,这确实使我十分惊讶。
我用的时间一定比我意识到的要长。我的沉思突然被尼科·里纳尔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
“你的意见是什么,医生?”他不客气地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只是停止了检查,站直身子,回到我桌后的堡垒中去。这将是我逃避这一切的最后机会,我决心抓住这个机会。
“里纳尔迪先生和太太,我对这件事进行了认真的考虑,我确实认为,为了所有有关的人起见,最好请另外一位医生给你治疗。”
“可是你是……”他开始提出反对。
“我的意思不是指另外一种方法,因为我确实认为对你来说,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基因疗法。但是有别的专家在这方面做得和我一样好,譬如我的同事,圣地亚哥的邱医生——”
西尔维亚惊慌无助地看着尼科。她似乎要对他说什么,但他一挥手止住了她。
“我来处理这事。”他用意大利语说道。
他站了起来,也许是下意识地企图威逼我。
“我说,希勒医生,”他慢吞吞地说,“我们不必细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接这个病例。在这方面,我尊重你的感情。”
然后,他开始在室内踱来踱去,好像把我的办公室当成了自己的指挥台。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都知道你是这项工作的先驱。你做的次数最多,你的记录也最好。”
他走近我的桌子,阴沉地盯着我的眼睛。
“你能拒绝给西尔维亚这个机会吗?”他的右拳不由自主地击打着我的桌子。
这时,西尔维亚声音惊恐地说道:“尼科,我想咱们还是走吧。”
他没有理睬她,仍决心要说服我。但是这一次,他用的是清清楚楚的恳求口气。我听到当他说“求你了”时,声音几乎哽咽了。
显然他爱她。
我们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我会怎么做。最后,我听到自己在说:“好吧……好吧,里纳尔迪太太。”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道:“我不能说我看到的情况使我高兴。视神经肿得很厉害,表明颅内有压力,这和肿瘤的存在是一致的。不过我没有必要对你说这些,你自己也是个医生。我知道你已经做过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再做一次磁共振成像扫描。”
“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尼科质问道。
我抬起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因为我是医生,这件事由我负责。
“我给医院打电话安排一下。什么时间对你最方便?”
“什么时间都行,我们听从你的安排。”他又讲起礼貌来。
“谢谢。现在我必须提醒你们,即使用基因疗法,这个肿瘤也过大了,很危险。”
“但是你会尽量治疗的吧?”尼科打断我问道。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回答,好让他明白我对他的问题做了应有的考虑。
“是的,如果说验血结果表明没有禁忌症状的话。但是我们谁都不应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停了下来,然后较温和地问道:“明白这一点吗?”
尼科回答说:“明白,医生。假如没有,呕,问题的话,你多快能开始进行治疗?”
“我现在就可以让护士取血去做常规甄别检查。这就是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结果一出来就可以开始治疗。
“我强烈建议你们留在纽约,恶性血管神经胶质瘤很容易造成大出血,活动越少越好。”
“这没有问题,”他同意道,“我们在这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专职护士,我的妻子会很舒服。不过不巧我几个小时以后就要飞回意大利去,但是我最晚后天回来,而且打电话随时可以找到我。”
“好的。”我说。但是我心里在问,他怎么能过于自信到如此傲慢的程度,会留下我和西尔维亚单独在一起。
他们离开后,我双手抱头坐在那里,心想我究竟怎么会同意见他们的。
我很想取消接下来预约的病人,可是我又不愿意独坐沉思。因此,在以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专心致志于别人的死活问题,忘记了自己。
3点钟时电话铃响了,是埃维打来的。
“情况怎样?”她问道。
“还行。她病得很厉害。”
“真糟糕。但是你感觉如何?”
“替她难过。”我答道。至少这一点是真话。
“我能感觉得到我们有很多可谈的,咱们一起到赤毛人饭馆去安安静静吃一顿晚饭怎样?”
“好主意。我4点半有个研讨会。”
“行,戴比有芭蕾课,莉莉有小提琴课。等我把她们都接回家让她们吃完晚饭就得8点左右了。那时候你肯定没事了。”
“肯定的,除非齐默尔曼又开始他的长篇大论。研讨会完了以后我给你打电话。”
她笑着说:“待会儿见。”
我挂上电话,努力把自己淹没在工作之中,写讲课提纲,口述报告。由于我说好不要打扰我,因此也不去理会电话铃声。大约15分钟后,秘书按响蜂音器,通知我。“我知道你的嘱咐,马特,但是里纳尔迪太太很焦急,要和你说话。”
“好吧,把电话接过来。”
“喂,我打搅你了吗?”
“没关系,西尔维亚。怎么了?”
“我能见见你吗?你能到我住的地方来吗?”
我正要说自己有多忙,这时她加了一句:“我确实需要见你。”
我看了一眼手表。如果我让默提·舒尔曼去参加研讨会,我就可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还能赶得上和埃维的约会。我建议5点钟,她同意了。
这是一个很暖和的2月下午。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整理自己的思绪,因此便步行到在第5大道和68街处他们的楼顶套房去,心里一直在纳闷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以及以后我能不能把一切告诉埃维。
一个身穿黑白相间制服的意大利女佣给我开了门,接过我的大衣,陪我去到那俯瞰中央公园的巨大的屋顶平台上。西尔维亚穿得暖暖和和地斜躺在一张卧榻上,膝上盖着毯子。
她把我介绍给坐在她身边的护士卡拉。卡拉站了起来,以示敬意。我解释说,血液化验结果没问题,我已预定好明天上午10点钟给她做磁共振成像扫描。这时,护士谨慎地退了出去。
我看着西尔维亚问道:“你为什么要打电话?”
“尼科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具体怕的是什么?”
“怕死。”她的声音里含着恐惧。
“但是西尔维亚,我答应了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她抬头看着我,“这我知道。现在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好多了……马修”
她的眼神,特别是她说我名字的方式,证实了我的想法没有错。我曾经是她生活的中心,不管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
“你能在这里待一会儿吗?”
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很遗憾,我们不得不因为这个原因见面,”她平静地说,“但是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再见到你。”
我没有回答。我感觉到谈话正在引向医生和病人关系范围以外的领域。但她仍旧接着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格鲁克那部歌剧的结尾吗?当奥菲欧失去了他的爱人后,唱了那段令人心碎的咏叹调《没有了尤丽狄西我怎么办?》,我失去你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这个比方也是对我当时感觉的最好形容。但这种谈话会导向何处?
“马修,我有好多事情要对你说。”
如果我说我不渴望知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是在撒谎。如果我不问,我就会带着这个问题走进坟墓:她怎么可能爱我。而一分钟以后却又弃我而去?
“听着,我要你知道一件事。”她动情地说。
我等待着。
“你是我一生里真正的爱。”
尽管我千百万次这样想像过,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我会亲耳听到她说出此话。她的话冷不防使我吃了一惊,影响了我做出理智的判断。现在,我非得弄明白不可。
“那么,为什么,西尔维亚?你为什么和他结婚?”
她移开了目光。
“解释起来很困难,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我看得出来她很苦恼,因此小心地选择着字眼。
“西尔维亚,我中弹后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脸上突然掠过极度痛苦的神情,似乎一想到那个事件就会引起她的痛苦。这时,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太可怕了,马特。设法把你活着弄回到诊所去的那几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我觉得你会死去——而全是由于我的过错。要是你一喊我我马上开车就好了。为此,我一直都在责备自己。整个那一路,我只记得你失去了知觉,躺在我旁边,而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使伤口停止流血。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弗朗索瓦和吉勒斯把你抬下车。
“你刚一处在他们的安全照料之下,我就觉得天塌了下来。我完全崩溃了。”她两手蒙着脸轻轻哭了起来。
她的叙述打动了我。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那漫长的驱车回诊所之路对于她是多么可怕。
“后来的事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轻轻说道。
她停止哭泣,两眼直直地看着我。
“弗朗索瓦那里没有人能开刀取出子弹,所以你不得不把我弄回欧洲。但是能把我弄出厄立特里亚的唯一办法,是用尼科红海钻探平台的直升飞机。于是,你给他打了电话,对吗?”
“对。”
“而救我一命的代价是……”
她内疚地点了点头。
“但这是讹诈。上帝,要是你那时候告诉我就好了。”
“马修,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只能这样做,我觉得有这个义务,特别是这确实救了你的命。”
我望着她,几乎无法相信我一直想要相信的事竟然是真的。这么说来,她毕竟是爱我的。她的悲哀是如此明显,我真希望能拥抱着她,给她以安慰。
而且,就在那一刻,我原谅了她的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我们无言地坐在一起,看着太阳渐渐落下。
我开始感到不自在,急于摆脱出来。
这时,西尔维亚叹了一口气。“现在好一些了,马特。即使我死去,至少也见到你了。”
“可是你不会死的,西尔维亚,”我强调说,“我不会让你死。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她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当你这么说的时候,我相信这一点。除了那个姓李普顿的男孩,你还治好了多少人?”
啊,她到底还是一直关注着我事业发展的情况的。
“呃,明天我把登在《新英格兰杂志》上的一篇我最新的文章复印给你看看。”
“不,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哦,乔希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凯蒂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唐尼·科恩和保罗·多诺万过着完全正常的生活,而斯文·拉松的滚本球队刚刚成功地打进了州半决赛。”
“就这些吗?”
“不止这些。我的这个技术在丹佛和圣地亚哥有医疗小组使用,效果很好。但是你自己也是个医生,你知道不存在百分之百的成功率这种事情。”
我希望她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她也没有再问。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手表。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道,“难道你连喝点什么的时间都没有吗?”
“对不起,我还有一个约会。”
我想起答应过8点后给埃维打电话。
“你就不能往后推几分钟吗?”
她已经招呼了女仆,这时,她正站在一旁听候西尔维亚的吩咐。“你是不是还爱喝白葡萄酒,马修?”
“好吧。”我让步了,但是心里很生自己的气。
女仆很快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一瓶上品白葡萄酒和两只酒杯。
也许是因为在夕阳的光辉下,西尔维亚的脸上似乎稍稍有了点血色。我们逐渐打开了记忆之锁,开始回忆过去的幸福时光。而我们是有过许多幸福时光的。15分钟变成了半个小时,这时她说“吃了晚饭再走吧?”这一回我本可以很容易地拒绝的,但我自愿地留了下来。
我们坐在一间天花板很高的餐厅里,墙上挂着雷诺阿、塞尚和修拉的油画,使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个著名画廊的附属建筑。
把谈话局限在过去是越来越困难了。
“你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弗朗索瓦?”我问道。
“实际上还真见过,”她说,“在某种意义上他背叛了自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两千个医生在35个国家工作,你怎么可以把这称做背叛呢?”
她看着我笑了。
“现在他不仅把衬衫扣得好好的,还真戴领带穿上衣了。”
“啊,”我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中产阶级化了。”
“去年我们在巴黎和他一起吃晚饭,”她接着说道,“他拼命想哄尼科捐钱。晚餐结束的时候,我们少了几百万美元,他在加蓬有了一所野战医院。”
“说起医院,你最后专门搞了哪一科?”
她微微皱了皱眉。“很久以前我就不得不放弃了医学。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讲给我听听,”我说,“我很好奇,想知道有什么能使你那了不起的理想主义消沉下去。我是说,你对儿童那么有办法。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厄立特里亚的第一个下午你诊断的那个亚急性的病儿。”
“唉,马修,那是非洲。意大利完全是另一码事。”
“意思是?”
“医学和婚姻不那么容易读到一起。这和当年我母亲在家的一角办《晨报》不一样。我用不着告诉你小儿科有多么劳神费力。再说,尼科需要我晚上在他身边,当然还有孩子们。”
我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我曾一度熟知的那个西尔维亚。我很难掩饰我的失望。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马修,不过你一向对我期望过高。你无法把一个任性的、被惯坏了的米兰女孩塑造成特利莎修女①”。
①特利莎修女(1910-1997),出生于马其顿,1979年获诺贝尔和平奖金,是救济贫民、特别是印度贫民的天主教仁爱传教会的创始人。
“得了,西尔维亚,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忘记这一点的是你。”
“好吧,大夫,”她两手往上一抬,说道,“保留你的幻想吧。”
“不过我还是和医疗行业有些联系的,”她带点辩解的意思说,“我是医院的理事之一,明年我将成为意大利红十字会的主席。”
我的寻呼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出寻呼机,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的是:给你的妻子打电话——5551200。
我迅速道了声歉,拨了这个号码。
“你没事吧?”埃维问道,“你在哪儿?”
“出了点紧急的事,”我闪烁其词道(我到家后会向她说明一切),“我马上就要回家了。”
“尽快回来吧,我们有很多事要谈呢。我给你准备点吃的,你到家好吃。”
“不用了,我吃过点东西了。我真想见到你。”
“我等着你,马特。”
然后,我转过身对西尔维亚说:“我恐怕得赶快走了。”
“当然,我明白。我已经把你留得太久了。你明天给我弹钢琴好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发冷。
“对不起,西尔维亚,”我不耐烦地说,“我真的得走了。”
我们往门口走去时,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不能想像今晚有多美好。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我慢慢走回家去,思绪万千。
“你今天回来得真晚,”我们楼里开电梯的人说,“有急诊吗?”
“是的,路易吉,急诊。”
“有时候当个大夫不容易,是吧?”
“是的。”我答道,用的是希望他别再说下去的口气。
不幸的是,我是他所喜欢的一个对话伙伴,他给我开电梯时总是半速行驶。
“希勒太太还没有睡。”他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她在练琴。”
这至少是一条很有价值的消息,因为埃维只在白天练琴,除非是为音乐会做准备。她晚上练琴的唯一原因就是宣泄。
而谁又能因她的恼怒去责备她呢?
已经快11点了。我走进家门时,她仍在拉琴。
“我回来了。”我一面往里走,一面大声说道。我径直朝琴室走去。
弗兰克的《A调奏鸣曲》的钢琴伴奏声轰响着从巨大的鲍斯牌音箱中冲出——而且她的琴也拉得大响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我进来,但当我吻她的后脖颈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吃惊。
“情况怎样?”她问,仍然全神贯注于音乐之中。
“今天够紧张的,”我答道,“想喝点什么吗?”
“想的,”她说,“和你喝一样的。”
我给我们两个人各端了一杯加州干白葡萄酒,但是她并没有放下琴。这时我才意识到,她要让大提琴作为我们谈话的第三者见证。终于,她放下了琴弓,喝了一小口酒。
她等了片刻,然后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问道:“她仍旧很漂亮吗?”
我尽量不看着她,说道:“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问道:“你还爱着她吗?”
“不爱。”我很快回答。也许回答得太快了。
她拿起琴弓,又拉了起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谈了过去。”
“谈了些什么具体的事吗?”
“我猜对了——尼科确实逼她嫁给他来着。”
“我可真幸运。”她说,脸上毫无笑意。
然后,她一声不响地拉了一长段曲子。我感觉到她正准备问我重要的事。我没有猜错。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我想了一想,然后鼓起勇气说:“是的,今晚我和她在一起。”
她无法掩盖我对这一点的承认带给她的伤害。我为什么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她?
“我累了,”她说,“我想睡觉了。”
5分钟后,她关上了她那边的电灯,躺在了枕头上。一时间,我想用双臂搂住她,主动和她亲热亲热。我正在犹豫之时,她翻过身去背对着我。我低声说:“埃维,我爱你。”但她似乎很快就进入了睡乡。
我闭上了眼睛,但是无法入睡。最后,我穿上浴衣,走到起居室去看着窗外熟睡的城市。
心里想,不知一切将导向何处。
第二十二章
10点45分的时候,西尔维亚的司机打电话通知我,他们离医院只有两个街区了。我派宝拉到大门口去接他们。
要是听她后来对人说的话,那辆轿车就足有波音747那么大。当她们两个人来到我的部门的时候,所有的脑袋都转向了她们。西尔维亚是我所治疗过的病人里最有魅力的一个。
尽管争取时间极为关键,而且我们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开始工作,她却坚持要参观一下实验室,看一看我们用来重构脱氧核糖核酸的各种未来型的设备。最重要的是,见一见使用这些设备的人,好像通过使大家都喜欢她,不管怎么着她就能设法影响治疗的结果。
我首先把她介绍给了我的助手莫顿·舒尔曼博士,对他科学方面的才干大加赞扬。如果我不给她治疗的话,我希望她能完全相信代替我的将是一个了解一切的医生。
里萨给西尔维亚抽了血,我指给她看将要“清洗”血液的那台机器。
然后,莫顿和我陪她去到10楼的放射科,在她被缚在巨大的磁共振成像扫描仪上时,我们一直和她在一起。
做完磁共振成像扫描后,我请莫顿带她下去喝咖啡,而我则需赶快到后面去和阿尔·雷丁讨论新照的底片。当我们向电梯走去时,我对西尔维亚说:“舒尔曼博士故事讲得可好了,你一定得让他给你讲讲他那个穿轮滑鞋滑行的岳母的事。”
等我回到放射科,那位资深的放射学家和他的助手已经把底片放到了观察箱上,正在仔细地研究着。
“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到,马特,”阿尔沉重地说,“很糟糕。你自己看一看吧。”
老远就能看到受损害的部分:污斑大得使人一开始以为是底片本身的毛病。
“有这么大的一个肿瘤她怎么还能到处走来走去?”
“她走不了多久了。”忧郁的放射学家说道。
“那个女人活不了一个月了。”
其中一个住院医生转向我,尊敬地问道:“希勒大夫,在这种晚期病人身上,你的疗法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没有心情对别人谈我的看法,因此只是说:
“我想独自研究一下这些片子,行吗,阿尔?”
“没问题,”他同意道,“我们几个人下楼去吃午饭。”
他们把我和西尔维亚被肿瘤摧残的大脑的图像一起留在了房间里。除非出现想像不到的奇迹,这个肿瘤肯定会要她的命。
突然,我充分意识到了这个现实。这是西尔维亚,我初恋的爱人。
上帝啊,我心里想,她还年轻,刚刚度过了她生命的一半旅程。现在,她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子女结婚,也不可能和孙辈们嬉戏了。
还是说,我的实验成果仍然有可能救她一命?
我的感情影响了我清醒地考虑问题。我需要一个我尊敬的同行的客观意见。
时间再合适不过了。现在纽约是中午,也就是说西海岸是上午9点。我在圣地亚哥的吉米·邱刚要去查房时抓住了他。
简短地问候之后,我要求他帮我个忙,我马上给他医院的放射科电脑终端传过去一个磁共振扫描图,请他给看一看结果。
吉米是我的朋友。他感觉到了我的紧迫,答应立刻就上楼去看。由于纽约这边的技术员正在吃午饭,我自己把底片在机器里做了扫描,机器把数字化了的西尔维亚的大脑图像传真到圣地亚哥,在吉米医院的电脑显示屏上重新变成图像。
几分钟后他就打来了电话。
“我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吉姆。长着这样一个肿瘤的病人还能不能通过基因疗法来治疗?”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个神经胶质瘤大成这样,如果不引起死亡,那么它引起的大出血也会造成死亡的。”
“连试一试都不值得了,是吗?”我仍不愿放弃。他感觉得到我希望他重新考虑一下他的判断。
“我说,马特,什么都有它的极限。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去挽救能够挽救的生命。对了,你能告诉我病人是谁吗?”
“很抱歉,”我答道,“谢谢你的帮助,吉米。”
我很快挂上了电话。现在没有别人在场,用不着装作是个硬心肠的专家,我把头埋在袖子里哭了起来。西尔维亚快要死了,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渐渐地,我想起来,此时此刻她正在楼下等着我呢。
我匆匆到洗手间去洗了一下,好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些。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看到她在大笑。莫顿·舒尔曼在用他最好的故事引她开心呢。
她注意到我走近,更加喜形于色,招手让我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你们这两个医生应该去演出,”她笑道,“我是说,马特可以当音乐会的钢琴家,莫顿可以去主持电视节目。”
我那些年轻的同事们都惊异地看着我。
“嘿,我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和你的幽默感一个水平。”我反击道,没有去理会他话中暗含的疑问。
我坐了下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看着西尔维亚。现在,我第一次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行将到来的死亡的阴影。我怀疑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今天的光艳是花朵枯萎前的最后怒放。
但是,不知是出于拒绝面对现实,还是纯粹出于任性,她继续谈论著将来的打算。她从他们计划于下一个演出季在拉斯卡拉推出的作品,谈到夏天她将和儿子们一起进行的旅行。所有那些不再可能的事。
莫顿和我一起送西尔维亚到她的汽车旁。
“天哪,马特,你看到过更大的轿车吗?”汽车开走后他说道。
“我也没有看到过更大的肿瘤,莫顿,她是毫无希望的了。”
“不,”他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不会是这个充满了活力的、了不起的女人。”
“我说,莫顿,”我打断他说,“我想求你特别帮我一个忙。”
“见鬼,”他仍在惊愕之中,“我没法相信这事。”
“你闭上嘴听我说,”我命令道,“从现在起,西尔维亚是你的病人了。你要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感到任何痛苦。听见我的话了吗?”
这项任务显然使他很痛苦。
“可是马特,她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让你给她治病呀——”
“就这么办,莫顿。”
“好吧。”他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很好。现在到宝拉那儿去,在接到进一步通知前,先把我要做的事接过去。你们两个要保证莉萨尽快准备好西尔维亚的血液导人,给予她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莫顿肯定认为我失去了理智。
“我没有听错吧?你一会儿对我说根本没有希望,过一会儿又要我们加速整个治疗过程。我是说,大伙儿已经超载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因为,你这个感觉迟钝的科学家,”我怒气冲天地说,“还是会有出现奇迹的可能的。”
第二十三章
我严格地命令西尔维亚回到家里以后要睡一觉,因为上午的活动会损伤她的精力。
接着的两个小时我坐在办公室里,力图做好准备,以回答她必然会问到的扫描结果。当然,我不能告诉她实情,可是我又向来不善于说谎。我只能希望,我们正在准备给她进行治疗的这个事实会给我的支吾搪塞带上一点可信的色彩。
最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怂恿我尽快到她那儿去,并带着戏弄的口气解释说:“我这儿有个会特别让你惊喜的东西。”
10分钟后,我到了她家门口。
我走进住宅时,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平台上,那儿已经准备好了精致的茶和茶点。
“坐下,马修,你不会相信命运给我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对我来说,保持平静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现在,当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她其实是多么虚弱的时候。
“你永远也不会请到,今晚在大都会歌剧院里上演什么节目。”
“猜不到,”我开玩笑地说,“《三个男高音歌手》吗?”
“不是,马修,别开玩笑了,哪个是‘我们的’歌剧?当然是啦。今天晚上,乔治乌和阿拉格纳在那里演出。你知道吗,他们在生活中也是一对情人?”
“看来你在那里也有一个包厢了?”
她笑了,“恰巧真有一个。作为我的医生,你同意我去,并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同意,在两点上都同意。”我答道,为还有能给她带来这样巨大幸福的事而从心底里感到十分高兴。
“尼科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明天早上,”她毫无热情地答道,“我从医院回来后不久他来了个电话。”
“听上去是个很关心你的丈夫。”
“是的,”她含糊地说,“我相信他很爱我。”
“你的孩子们呢?我知道你有两个男孩。我是说,对你们的生活有很多报道。他们在哪儿上学?”
“在英国的伊顿公学。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变化,我们对他们的安全更加提心吊胆。尼科派人24小时保卫他们,不过现在都是高科技手段了,而且只要不妨碍他们的社交生活,他们好像也并不在乎。我希望你将来会见到他们。他们两个人外貌很像,但实际上很不一样。老大吉安·巴第斯塔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没有哪项运动他不精通。就我所知,他这辈子从没有打开过一本书。然而,他和尼科一样能使人无法抗拒。自然,我父亲最宠爱他。我想法玛王朝的未来有了保障了。”
“你父亲一定是含笑九泉的了。”
“是的,他希望的就是这个。还有就是我的小达尼埃莱,特别腼腆,爱钻书本。”
“他会成为医生,呃?”我联想道。
“我想不会的。他太敏感。他会成为诗人,这在我们两家都是没有先例的。他极富于同情心,非常关心人。他总是在为波斯尼亚和卢旺达受压迫的人奔走呼号。”
我能感觉到她很疼爱小儿子。
“我想,如果时代不同,他会成为一个牧师。”
“他多大了?”我问道。
“到2月份就满16岁了。”
我一阵心酸,因为我知道她看不见这个日子了。
“你有几个孩子?”
“我的妻子和她前夫有两个女儿。我很喜欢她们。”
“是啊,我能够想像你会是一个可爱的父亲,特别是对女儿来说。她长得什么样?”
“谁?”
“你的妻子。”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愿意说。我只是简单地答道:“她是个大提琴手。”
“啊,”西尔维亚说,“这一定很方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们一定可以进行二重奏了。”
我突然感到我的隐私受到了侵犯,根本不想回答她,然而,我知道最聪明的办法似乎是简简单单地说声是的,然后转变话题。
这时,她说了声对不起,要离开房间去为晚上的活动换装。
“你一定需要打电话——你的其他病人,还有实验室。”
“是的,”我以恰如其分的职业口气说,“我和实验室联系一下,看看情况如何。”
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只拨了一个号码。
“谁啊?”
“你好,埃维。”
“你到哪儿去了?呼你也不回电话。”
实情是,我故意把寻呼机关掉了,其他一切与西尔维亚无关的事也全都被关在了门外。
“对不起,我忘了。听着,关于今晚的安排。”
“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四了吗,马特?”她责备我道,“我有研究生的课,最早也得10点半才能到家。我现在得赶快去接戴比了。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好吧,你现在听见这声音说再见了。回头见。”
西尔维亚走了出来,漂亮而高雅。
“毫无疑问会是巴黎那夜的重现,”我说,“我又穿得不够体面了。”
“别说傻话了,快点,我们要晚了。”
我们下了楼。她的汽车已经等在那儿了。我们向林肯中心驶去。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我将冒什么样的风险。歌剧院离朱利厄德学院不过100码之遥,如果在整个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地方撞上埃维的可能性最大的话,那么就是这儿了。
仿佛预先安排好了似的,当我们的车子在百老汇街口的红灯前停下、我向车窗外看去时,正好看见她拿着大提琴等在65街的拐角处。“该死。”我低声咕哝道。
西尔维亚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别担心,马修,这种窗子从外面是看不到车子里面的。”然后她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说:“大提琴几乎和她一样大。啊,她也很漂亮。”
我盯着埃维的脸,没有说话。
我原来一直以为,优雅美丽的西尔维亚胜过我的妻子,因为埃维真正的美是内在的,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今晚埃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可爱。也许是由于她温柔的淡褐色眼睛中那忧郁的神色。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想要跳下汽车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啊,埃维,我伤害了你,我是多么难过啊。
情人演情人。
这也许是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场演出了,但我却几乎未被打动。这出歌剧对我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我对阿尔弗雷多那神魂颠倒的迷恋已不再同情,也不再相信薇奥列塔的牺牲。我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她唱完最后的咏叹调。当年在巴黎使我们两个人流出了眼泪的那个部分现在有了新的含义:“啊,上帝,这样年轻就死去…离幸福这样近的时候。”
我看了看西尔维亚,注意到她没有哭。
相反,她的脸上有着奇怪的宁静神情。她那晚第一次握着我的手低声说:“我也曾离幸福很近。”
半小时后,我们的汽车停在了她家门口。
“今晚过得好极了,马修。你进来喝一杯吗?”
“不了,西尔维亚,不行。”
“来吧,尼科不在,我的护士今天休息。我实在受不了就自己一个人。”
了解了我现在了解的情况,我无法拒绝她。
“好吧,那就呆一小会儿吧。”
上了楼,我清楚地看到,这不是她突然心血来潮请我进来,在她的餐厅里已经放好了供两人享用的精美的夜宵。我开始有被人摆布的感觉。
女佣人立刻倒好了香槟酒。我喝得也许太快了一点儿。
在吃夜宵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她简直什么也没有吃),她突然向我弯过身来,激动地说:
“马修,有一件事我要你知道。不管今后怎样,我决定离开尼科。我现在明白了,生命太宝贵了,不能浪费在无益的空想上。如果你肯要我,我愿和你在一起。”
求你了,西尔维亚,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努力尽量和缓地摆脱这个局面,平静而决断地说:“我很遗憾,但是已经太晚了——对我们两个人都太晚了。你不可能让18年的婚姻就这么消失掉。我的生命中也已有了一个对我来讲十分宝贵的人。”
“马修,我在你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吗?”
“西尔维亚,你现在是,而且永远会是一个美好的记忆。”
我站起身来。
“我真的得走了。”
“别走,请你别走——”她的眼中充满了泪水。
我愚蠢地停住了脚步,她走近到我身边。
“这事你不能拒绝我。”她扑过来,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
正在这时,门开了,尼科走了进来。
一时间,我们全都呆住了。
“晚安,”他说,显然在克制着心中的狂怒,“很遗憾我回来得早了,打搅了你们。”然后他严厉地说:“再见,大夫。”
“别走。”西尔维亚生气地反对道。
尼科转过身子驳斥她:“走。”
“我反正是正要离开。”我说,“晚安。”
我按铃叫电梯时仍处于震惊之中。紧接着,我听见西尔维亚在房间里的叫声:“尼科,你不明白。”
然后,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闷响声。
随后,套间的门开了,尼科脸色惨白地对我喊道:“大夫,快来。”
我奔回房间里,西尔维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俯身查看,并命令尼科:“叫救护车——快!”
我听见他打电话慌乱地召唤急救人员。我看着西尔维亚,第一次看到了一张不仅美丽,而且终于获得了安详与平静的脸。
她将永远这样留在我的记忆中。
第二十四章
20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急诊部入口处。莫顿·舒尔曼等在那里,他们马上把西尔维亚送到了特护病房。但是,在把病人和维系生命的机器连接起来之前,最近的亲人——即使他们是尼科·里纳尔迪这样的人物——也不允许进入病房。
我本来是可以进去的,但我宁愿和他一起等在外面。他看着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不应该在病房里吗?”
“现在她是舒尔曼大夫的病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上午。我在这里是为了陪你。”
这话只是更增加了他的惊慌。
“究竟出了什么事?”
“很可能是大出血。这个可能性一直是存在的,恐怕自她上次扫描后,肿瘤长大了很多。”
突然,他沉默了,脸上布满了极度的悲哀。
“很抱歉,尼科。我知道你听见这话会感到很难过,但是如果她不再醒来倒是更幸运一些。”
他用一只手蒙住脸,摇着头开始呜咽起来。“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她得活着。”
他停了下来,显然企图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失声痛哭出来。我试图安慰他。
“尼科,如果这能给你一点安慰的话,我想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别人,不管怎么做,都没有可能改变这个结局。”
“不,”他坚决地反对道,“是我的错。我该早一点把她带到你这里来的,但是我不让她来,因为……解释起来太困难了。我非常爱她,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受着她。”
我为他感到非常难过。
突然,他看着我。
“我比她大16岁,马修,我应该先走的,这是自然规律,不是吗?”
他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儿。这时,一个护士过来问我们是否要喝点什么。他摆摆手要她走开。我请她拿两杯咖啡来。
我本能地扶着尼科的胳膊,领他走到一排塑料椅前。他突然变得很听话,甚至好像人也变小了。我让他坐下,他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然后,突然间,他转向我,不带任何嫉恨地说:
“你并不真正了解她。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吓坏了的小孩子。在她母亲出事以后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
我听着,不知道他会把话引向何处。
“当你们在非洲受到攻击——当你中弹后,她简直吓坏了。”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求我保护她,马上和她结婚。”
现在再来争论这一点有什么意思?这一切还有什么关系?我听任他说下去。这是他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因此我就听着。
“我一直就知道她是一个善于利用便利条件的人。在她心目中,此刻你更有力量,在你的手里掌握着生的可能。西尔维亚最关心的永远是她自己的生存。20年前,是这一点驱使她去找我,今天也正是这一点驱使她来找你。”
我朝他看了片刻,然后温和地说:“尼科,我知道这个有什么意义呢?能够改变什么呢?”
“因为你了解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她活着是我的,死后也是我的。”
正在这时,莫顿·舒尔曼出现了。他很不安,显然很不适应眼前要扮演的这个角色。
“里纳尔迪先生,”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很难过……”
尼科低下头,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请问,我可以去看她吗?”
“当然可以。”
莫顿开始领他朝病房走去,突然,悲痛的丈夫停下脚步,向我转过身来。
“她非常出色,是不是?”
他没有等我回答便转身走了。
是的,尼科,她确实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