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父帅,尼堪外兰言道,他已经想出破古勒城的计谋来了!”
天色才刚破晓,一夜好睡的李成梁在左右们的服侍下弄好了他一向极其讲究的穿戴,又饮了几口参茶,正要打发人去问,不料李如梅却已经先来向他禀报了。
“这狗贼奴,脑筋倒是动得快!”李成梁不禁发出了一声得意的冷笑。
李如梅也是情不自禁的一笑:“这厮饿了一天一夜,还敢不快快的动脑筋吗?”
“不见棺材不掉泪,犯贱!”李成梁的眼光中有着明显的鄙夷之色:“不过,倒也是一条挺管用的狗,用他去对付女真人,省了我不少事呢!”
“他自己是女真人,最知道女真人的性子!”李如梅应和着说道:“要找内应,也容易安排。”
李成梁微点了一点头,一面对李如梅说:“你叫个人去,松了他的绑,弄点东西给他填肚子;再过一个时辰升帐,我倒要听听这狗贼奴想出了什么计谋!”
“是!”
李如梅应着声,然后恭敬的退了出去;一个时辰以后,营帐口准时的响起了咚咚的鼓声,鼓声三起三落,代表着李成梁升帐的号令——这鼓声在明军营中一波波的传散着,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竖起耳朵来注意的听着,心中更是有了一个准备,主帅升帐,这代表着新的作战计划已经要开始执行了,每一个人都必须要全力配合。
鼓声响了三次——虽然,这鼓声并没有大到能够传播到古勒城中去,但是,身在古勒城中,而又一夜不曾阖眼的觉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却恍有所闻。
酷寒的清晨依然是风雪交加,凄冷刺骨,但是,天已经亮了,两人的心是明的。
“李成梁又要采取行动了!”
觉昌安叹着气,喃喃的说道;他的神色黯然,再加上一夜未睡,心中忧虑焦急的煎熬,竟使他的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脸上露出了憔悴萎顿的老态。
塔克世的心情也和觉昌安一样的沉重,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来,强自作了一个微笑,想了一句自欺欺人似的话,安慰着觉昌安道:“阿太也不会没有准备的——也许,正如阿太和大妞想的,李成梁占不了什么便宜,久攻不下古勒城,他就只有无功退兵了!”
“但愿如此!”
正说着,耳际突然传来了响亮的号角声,呜呜的,在清晨的时光里冲破了风声雪声,便显得分外的刺耳;觉昌安和塔克世猛然间一听,心中先是没来由的一惊,继则才升起一丝欣慰:“是阿太在整军了……”
然后,两人又开始陷入忧虑中——一场恶战即将展开,双方众寡分明,兵力悬殊,古勒城的情况,实在不似自己口中说的那般乐观啊!
可是,自己父子却又处在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夫妇既微妙又尴尬的关系中;现在,根本就陷入了一个束手无策的进退两难的窘境之中——早知道爱新觉罗氏矢志不肯离开阿太章京,两人就不必老远的赶来古勒城了!
“现在,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觉昌安看着塔克世,直摇着头:“白跑一趟倒不要紧,坏的是跟他们见面都不免尴尬了!”
“阿太大约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大妞会告诉他的——不然,他昨夜巡城回来,直到现在,都没过来找我们,那根本就是避不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了!”
他说的没错,当爱新觉罗氏把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来意告诉了阿太章京之后,阿太章京先是用沉默的眼光看着爱新觉罗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的对她说:“他们的心意我很了解,毕竟,我们也做了孩子的父母,没有一个人不为自己的孩子设想的,你的祖父和叔父想带你回去,这一点都没有错,他们是为了你的安全;你若决定跟他们回去,我是没有意见的。”
他是把她的去留,让她自己决定了;爱新觉罗氏一听他这话,当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于是,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了一句:“我是你明媒正娶的福晋啊!”
就这样,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两人索性全都与觉昌安父子避不见面,到了第二天一早,夫妻两人整顿了戎装、武器,跨上战马就赶往城关备战去了。
而觉昌安与塔克世的心情、态度当然不似他们这般坦然,两人心中七上八下,情绪忐忑不安;一听到号角声起,心中更苦,却巧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了两下叩门声。
两人还只当是爱新觉罗氏来了,塔克世忙去开了门,一看才知道来的是个军士,手上捧着两份早餐,走了进来;觉昌安和塔克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恭恭敬敬的将早餐放在桌上,然后一声不响的又转身退了出去。
父子两人对望了一眼之后,塔克世忙追了出去,问那军士道:“你可知道,城主和福晋在不在府里?”
“不在;”那军士摇了一下头,告诉塔克世说:“天不亮就出府,守城去了!”
“明军又攻城了?”
“还没有开始——不过,少不了的;城被包围了这么多天,数不清明军已经攻了几次城了呢!”
塔克世闻言,便不再问了,退回了房中,觉昌安正在沉思,方才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于是,他对塔克世说道:“我在想着,大妞的事——既然她的心意如此,也只好随她了;我们,来过这一趟,总也算是尽了心了,可以无憾了!”
塔克世听了便问:“阿玛,您是说,我们这就回建州左卫去了吗?”
觉昌安叹道:“我们留此不但无益,而且还多余啊!”
这话塔克世也有同感,尤其是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的一整天避不见面和一大早的不告而离府,表明了一个坚决的态度,带给他的刺激更深——看到了这对情深义重的恩爱夫妻,他的心中竟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喜塔拉氏来了,那也是一个与他情深义重的贤德女子啊!
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伤和哀愁混杂的情绪,这是喜塔拉氏去世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让潜藏的悲伤涌上心际,自眼眸中无声无息的流露了出来。
觉昌安当然看到了他产生变化的异于平常的神色,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是因为怀念亡妻的缘故,只当他还是为了阿太章京与爱新觉罗氏的处境而难过,因此便对他说:“我看,我们这就走吧!回建州左卫——反正,要出城,总是得由城门口出去,早点去了,先看看他们的战况吧,唉!再怎么样,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啊!”
“是。”
塔克世应着声,便随在觉昌安的身后,离开了阿太章京的府第。
出了门,两人上了马,便往城关行去;古勒城不大,两匹快马奔驰了不多时就到了,两人下了马,抬眼一看,城上全都布满了兵丁,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显然情势已经非常紧张了。
塔克世手牵着马,就近问一个站得笔直的军士道:“城主和福晋,现在在那里?”
那军士回答他:“明军已经开始有动静了,城主带了人守在城门外,福晋在城楼上,亲自击鼓助阵。”塔克世听罢,与觉昌安对望了一眼;觉昌安抬头一望人影幢幢的城楼,说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登上了城楼;可是,甫一上楼,两人才刚望见爱新觉罗氏的背影,心中又觉得此刻与爱新觉罗氏见面,实在不免尴尬,一下子竟成了进退两难之局;两人索性就不上前与爱新觉罗氏见面了,悄悄的就在守城的军士兵丁丛中站定了,幸好军士们大都认得他两人,没有疑心是奸细。
两人在城楼上立定了,居高临下的往城门外的战场望去——这座城楼建得并不高,而且因陋就简,几乎只相当是一座高台的规模;因此,相形之下,跨着战马,立在城门口的阿太章京竟显得异常的高大威武;他的身边簇拥着几员副将和一干军众,手中的长枪在雪光中闪闪发亮。
明军还没有展开攻势,阿太章京也只是蓄势待发,却已经威武慑人了。
可是,塔克世一眼望见阿太章京,却突然没来由的发出了“啊”的一声,声音低而急促,脸上现着红潮,心脏更是咚咚咚的加速跳动。
觉昌安听见了他的呼声,于是,他低声的问:“什么事?”
塔克世据实的回答他:“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面忽然想起努尔哈赤来了!”
一语未毕,耳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的鼓声——是明军将要展开行动了——觉昌安和塔克世立刻停止了交谈,屏心静气,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明军的队伍。
大队的人马正在快速的朝古勒城奔来,为数众多得彷佛齐步一踩就可以踏平古勒城的木栅似的;鲜艳的旗帜在风雪中狂舞着,像是在一座祭坛上引导着死神到来一般。
而在古勒城这边,鼓声也立刻响了起来;爱新觉罗氏亲自击鼓,她双手持着木槌,用力的在皮鼓上击打着,激昂的鼓励立刻如雷般的震彻了云霄,听得人人都热血沸腾了起来。
阿太章京手中的长枪已经高高的举在半空中了,面对着多过古勒城守军好几倍人数的明军,他不但了无惧意,更且怀着必胜的雄心;觉昌安看着,不禁连连的点着头,向塔克世赞叹着:“阿太,真是不错,不愧是王杲的儿子……”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塔克世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塔克世伸手往前一指,口中道说:“阿玛,您看——明军的主将,怎么会是尼堪外兰?”
他的吃惊的语气中流露着心中大为意外的感受,觉昌安顺着他的手势仔细一看,也不自觉得发出“啊”的一声。
明军的主将果然是女真人中的败类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身穿明军的战袍,头戴明军的盔甲,可是,脑后的一条小辫子却仍然直直的下垂着,看起来便显得不伦不类。
此刻,他的神情当然已经不是摇尾求饶的委鄙之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得意、骄横的嘴脸;可是,他额上几处磕破头皮的血迹与青紫之色还很清楚的留着,这与他的神色两相映衬起来,竟显得十分滑稽。
除了他之外,原先攻城的主将李如梧和李如桂都不在行伍之中,也不见副将们簇拥,只有几个军士紧紧的尾随在他的左右,有的掌旗,有的持枪,却有一人持着一枝长杆,杆上悬着一颗人头——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
觉昌安和塔克世见了这情况,两人先是对看了一眼,却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觉昌安压低了声音对塔克世说:“怎么会这样?尼堪外兰率众来攻,情况只怕有变!”
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快得令人来不及想到应变之策就必须面对了——尼堪外兰和三千明军已经迫近城下了。
阿太章京早已横眉怒目的舞起了长枪,只待策马出击;可是,尼堪外兰率领的一干人到了阵前,却根本无人出战,反而先上来了一排弓箭手,不由分说的就先是一阵乱射,几百枝弩箭漫天呼啸着,虽是伤不了多少人,却也逼得阿太章京和守军们一个也无法上前作战。
就在弩箭齐放的当儿,尼堪外兰高声的说话了:“古勒城的全体兄弟们,听我说——大明朝的大军已经攻下沙济城了,全城的人都被杀光了,你们看,这就是沙济城主阿亥章京的人头啊!”
他说着,举起手来作了一个手势,那手持长杆的军士立刻策马赶上前几步,又将手中的长杆左右的摆动着,阿亥章京的人头连着长发辫便在半空中不停的飘动着,看起来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尼堪外兰自己看了也有些儿触目惊心,于是他连忙又放开嗓门,高声的喊叫着来掩饰内心的不安:“这就是抗拒大明朝大军的例子啊,沙济城的人们不肯投降大明朝,就只有死路一条!难道,古勒城的兄弟们,你们也想像沙济城的人们一样,等到城破的时候,被大明朝的大军杀得一个也不留吗?”
他的声音本来就难听,再加上高声喊叫,因此便显得句句刺耳,却也更清楚的传散了开来,几乎全部的守军都听到了。
站立在城楼上的觉昌安和塔克世当然也是声声入耳,两人听了这话,齐声的暗叫着:“不好!这下糟了!”
“阿玛,”塔克世接下去,着急的问着:“恐怕,会动摇军心——现在,可怎么办呢?”
觉昌安叹了口气,却还来不及说话,城楼下的尼堪外兰又开始大声的叫喊了:“大明朝的大军已经将你们团团围住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的!还不如赶快投降——大明朝的大军既然已经大老远的到了这里,是不会随便退兵的,如果你们不投降的话,等到大明朝的大军攻下了城,你们就会遭到跟沙济城一样的命运,通通被杀光!”
他喊着叫着,古勒城的守军们果然受到了影响,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这情形看在觉昌安和塔克世眼中,心里更是焦急,塔克世的双手握紧了拳头,用力的互捶着;觉昌安皱着眉头直视着城下,忽然,他的脑中灵光一闪,掠过了一道思绪,于是他立刻命塔克世道:“快去叫大妞击鼓,打断尼堪外兰的话!”
“啊,是!”塔克世一听,立刻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答应了一声,便快步的向爱新觉罗氏跑去。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还没有跑到爱新觉罗氏身边,尼堪外兰又已经高声的说完了一段影响人心的话:“你们赶快投降吧,投降的人可以保住自己的命!而且,大明朝的宁远伯,辽东总兵,李大元帅有令,投降的人免死;而且,如果有人杀了阿太章京投降,便让他代替阿太章京做古勒城的城主!”
这话一出,人群中便不止是窃窃私语,而是开始骚动了,不多时,众人就已经开始失去秩序了。
“快杀了阿太章京投降吧!”尼堪外兰更加卖力的连声大喊:“谁杀了阿太章京,谁就可以做古勒城主啊!”
守军更加的混乱了,不但无心作战、秩序混乱,军心也动摇到了很严重的地步;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高呼,应和着尼堪外兰的话,喊叫着说:“他说得对啊!我们还不如杀了阿太章京,自己来做城主,也免得被天朝的大军杀光啊!”
这下子,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还有不少人响应着大声呼叫起来:“对啊!我们投降……”
“先杀了阿太……”
守在城门口准备迎战的阿太章京,事先丝毫没有料想到战况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可是,变生肘腋,已经是事实了,仓促间,他既无法控制军心,也没了主意,只得忙忙的率了亲信的副将退回了城里。
城里乱成了一团,主张杀了阿太章京投降的人已经和持反对意见的人开始自相残杀了起来,城楼上竟有不少人已经要向爱新觉罗氏攻过去了,幸好塔克世已经赶到她身边,帮着她抵挡;觉昌安也从人群中挤到了两人身边,低声喝道:“快走!先回府去!”
三个人一面应付着四面八方攻过来的刀枪,一面夺路下楼;一下了城楼,却正好遇见了退回城里来的阿太章京,他和几名亲信,已经被一大群人围攻了,两拨人会合到一处,力量还是单薄,因此,在乱军的围攻下,显得十分狼狈。
尤其,阿太章京和爱新觉罗氏,所面对的围攻的人群原本是自己的子民,因此两人虽然武艺超群,但短兵相接之时,就不免心软,下不了手了;这样,几费周章的,大半还靠着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抵挡乱军,才勉强的杀开了一条血路,回到了阿太章京的府第。
重重的掩上了大门,勉强将涌上来的人潮挡在门外,几个人这才一下子吐出一口长气来,接下来便是一阵喘气;定了神,却才发现,每个人的身上都已经沾满了血迹,衣上甲上全都殷红一片,原先跟随阿太章京杀出重围的亲信副将已经少了一大半的人了。
阿太章京环顾着身边的几个人,眸中不自觉的露出了悲色,尤其是当他的视线转到了爱新觉罗氏的时候,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于是,他仰天长叹道:“没有想到,古勒城的人会背叛我……”他用长枪拄着地面,腰挺得笔直,悲愤的声音中带着轻颤:“这,并不是我战败啊!”
爱新觉罗氏的热泪已经盈眶,却咬着牙强忍着;不料,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一阵敲打声,几个人一听就明白,乱军已经在撞门了,要不了多久,乱军就会破门而入了。
阿太章京蓦的心中一股热血乱窜,悲愤填膺,双目尽赤,他一顿足,提起长枪,就想转身杀了出去,却不料,就在这个当儿,从内堂里传出了一个稚嫩的童音,断断续续的呼唤着:“阿玛——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