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楚贺不识字,一整个晚上站在努尔哈赤的身后,看着努尔哈赤在油灯下忙碌的在纸上又画又写的,许久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由不得她又是纳闷又是好奇的随着努尔哈赤手中的笔游移着目光;只可惜,她什么也看不懂,又不敢出声打岔询问,便只有耐着性子等,好不容易才等到努尔哈赤放下笔,抬起头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
“大哥,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她赶紧抓住机会问,深怕努尔哈赤的休息时间一纵而逝,又埋头工作了,那就什么话都不能问了。
倒是努尔哈赤看了看她那张充满了好奇的脸,不禁微微一笑,但仍旧耐心的向她解释:“我在画地图——这是打仗的时候一定会用到的东西,我得先准备好;你看,这里是建州左卫,沿着这条线走,就可以到尼堪外兰的图伦城——我先凭我心里记得的地形、路线画下来,明天再去实地查看对照一下,然后仔细修改一下,就可以画出很准确的地图来了!”
尼楚贺诧异的问:“这是打仗要用的吗?怎么以前阿玛他们都没有用过呢?”
努尔哈赤道:“这是我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李成梁的手下人马,个人的武艺倒不是很高强,如果一对一的打斗,未必是我们女真武士的对手;可是他们使用的这些打仗用的器具和战术、谋略、阵法几项所谓的‘兵学’,融合运用起来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很用心的随时随地在注意、学习……”
尼楚贺听了伸伸舌头说:“打仗还要学——学这么多东西呀!我还只当是一个人平日里勤练武艺,有了本领之后,到打仗时,带些人马,冲到敌人那里,杀光了敌人回来,就是‘巴图鲁’了呢!”
“那就是汉人说的‘有勇无谋’了!”
努尔哈赤莞尔一笑,随即却轻轻蹙起了双眉,叹了口气说:“有勇无谋的下场往往是白送性命——这也就是咱们女真人空有武艺,却被人打得抬不起头来的第一个原因呢!”
这个感触,尼楚贺还体会不到其中的辛酸,因此也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努尔哈赤看着她,心里突然想起了几件事来,因此,努尔哈赤对她说:“小妹,你平日空下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做几件事情,好吗?”
“当然好——您要我做些什么呢?”
“首先,记下每天日出日落的准确时刻;然后,帮我削七百四十颗小木珠子,每一颗要一样大小……”
“好的,这些都很容易的……”尼楚贺满口的答应着,一面却又满心疑惑的问:“但是,您要这些做什么用呢?难道也是打仗要用的吗?”
努尔哈赤点点头说:“是的——我在潘阳时听李成梁提起过,明朝的戚继光将军用兵如神,创出了许多新的兵器和阵法,因此而将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他掌握时间的方法用的就是这两种,记清楚每天日出日落的时间,列成一张详细的表;七百四十颗珠子是用来计算时间的,叫兵士按照踏一步的时间移动一颗珠子,这样一点都不差的;打仗的时候时间推算得准,是件很要紧的事,戚家军是常胜军,是靠这些真本事,不是靠拣来的运气!”
尼楚贺听了伸伸舌头说:“这个人真厉害!脑袋里能想到这么多!”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说:“所以,他才会是明朝的第一名将,值得我好好的向他学学!这七百四十颗珠子就是学到的第一样!”
尼楚贺道:“我尽快——一、两天就完成了,我常削珠子给侄儿们玩的,这事难不倒我的!”
“好极了!”努尔哈赤拍着手道:“你一削好,我立刻就可以试试它的效用;而且,就用这些向汉人学来的本领打尼堪外兰,也试试这些汉人的本领灵不灵——其实,小妹,你可知道,我向汉人学到的第一个本领,就是知道打仗不是全凭武艺的道理呢!”
尼楚贺笑着对他说:“这个道理,现在连我都知道了!”
说着,她却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疑问,于是,她仰着头问:“大哥,你学了很多汉人的东西吗?汉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怎么你有的时候好像对他们又气又恨,有的时候却又说他们好,要学他们的本事呢?”
听她这么一问,努尔哈赤倒不由得兴起了万千的感慨,既复杂且矛盾的多重想头,几乎使他无法用言语向尼楚贺解说清楚,他只能尽力的试着深入浅出的说给尼楚贺明白:“又气又恨,是因为他们欺负咱们女真人——可是,他们确实有很多好本领,我们一定要学,学会了将来才打得赢他们……”
他这么说着,尼楚贺也只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而他也只能尽力的解说着:“其实,汉人也和我们女真人一样,一样是人——穿的衣服、梳的头发不一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人都是血肉之躯,上天生成的时候都没有不同——可是,人多了,流传的世代久了,就不一样了;汉人人多,流传的世代久,而且,他们有自己的文字可以写书,能把每一代人的本领都记下来,后一代的人很容易就把前面几代人的本领都学全了,这样代代相传,传了几千年,越是后代的人就越聪明、越能干——到了现在,他们就有了许多我们女真人所没有的本领!”
尼楚贺问:“要是咱们女真人也有自己的字可以写成书,那不就和汉人一样,后代的人会越聪明,越能干了吗?”
这无心说出来的话,听在努尔哈赤的耳中却产生了其他的作用;他的心中动了一动,接着便陷入了沉思之中,两眼望着前方,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都出神了;许久之后,他的眉毛才发出了轻轻的一耸,喉中吐出了一个低微的喃喃自语:“是啊——女真人也该有自己的字……”
一直陪在他身旁,眼看着他出神沉思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惊动他的尼楚贺却没有听到他这声细微的心声,只看到他口唇微动,声音却小得听不见;因此,珍珠便问道:“大哥,您在说什么?”
这一出声,倒真是惊动了努尔哈赤,他低头一看尼楚贺,心神也回到了现实。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件以后要做的事而已!”
说着,他再看看尼楚贺,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疑问,于是,他正视着尼楚贺,目不转睛的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问道:“小妹,你今夜一直陪在我身边,是想等我空下来了说话吗?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的吗?”
尼楚贺一听,不自觉得脸上一红,但却大方的回答他说:“是的,大哥——有一件事,我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想来找你说,可是,你太忙了,所以我就藏在心里,等了这好些天了!”
“什么事?是关于哈思虎的吗?你放心,我会尽快让你们完婚的!”
尼楚贺的脸更红了,她急忙摇手道:“不是的,大哥——我是想问你,你还记得哈哈纳札青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让努尔哈赤倏的一楞。
哈哈纳札青姓佟佳氏,是他早先离家前所纳的侍妾,人很温婉朴实,娘家是建州左卫辖下的猎户;在他被继母逐出家门之后,札青也随之被遣;他曾到她的娘家去找过,但她却没有回去,娘家的人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几年下来音讯全无,就更像断了线的风筝般的不知去向了;尼楚贺这下一提起,他的心中刹时又多了几许感触。
“我当然记得……”他向尼楚贺露了一个苦笑:“只是,连她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更没有她的消息,茫茫人海,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尼楚贺听他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直直的注视了他许久之后,这才一字一顿的对他说:“我倒是时常去看她的!”
“什么?”这下,努尔哈赤惊讶得几乎跳起来了:“你说,你时常去看她?你知道她在哪里?”
一边说着,他一边情不自禁的伸手按着尼楚贺的肩头,却不道这么一来,尼楚贺几乎被他按得矮了半截,只得满口的叫着:“大哥,您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说嘛!”
她连叫了两声,努尔哈赤才醒悟似的松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微笑:“对不起,小妹,我用力过猛,捏痛你没有?”
尼楚贺苦笑着说:“还好——只差没把我按进地底下去,你就问不到札青的消息了!”
“你怎么会知道札青的下落呢?”
“大哥,你总记得,札青来归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尼楚贺定定的看着努尔哈赤,说话的语气极其温柔平和:“我自幼没了额娘,小的时候多亏札青细心照顾,若说没有‘长嫂如母’的感情,那便是欺心的话——再加上我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自然与她特别亲近;她为继母逐出的时候,我只恨自己年幼,没有能力帮助她,她也舍不得我,常常偷偷回来看我……”
尼楚贺娓娓的说着,努尔哈赤听着却一言不发的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没有回娘家去,是怕回去了之后会被逼改嫁——她要等你回来,就只能独自在外流浪,刚离家的时候,她无处可以容身,只有暂时躲在山洞中;后来,她找到一户人家,愿意收留她为奴,这才有了安身之处,这几年,她带着东果和褚英就一直住在那里!”
努尔哈赤问:“东果和褚英是谁?”
尼楚贺笑了,笑得眉飞色舞:“是您的儿子和女儿呀——您离家的时候,札青就已经有孕了,后来就生了褚英和东果;五岁多了,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父亲了——既然您没忘了札青,就快去把她们母子接回来吧!东果那小模样很讨人喜欢的,五岁多了,才第一回喊‘阿玛’呢!”
她说得兴高采烈,努尔哈赤却听得瞠目结舌,心中百味杂陈,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自己竟然已经做了父亲,有了两个五岁多的孩子了——这迟到而又突如其来的“喜讯”带给他的感受是特殊的、奇异的,甚且还带着一丝丝的茫然。
一个身体中流着他的血液的生命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悄悄的孕育了、诞生了、成长了——生命的奇妙似乎是由大自然而非人自己掌管的,他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夜,他便在满心奇异的感觉下失眠了;头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思绪全都萦绕成一团;想到了自己几次侥幸从死神手里夺得一条生路出来,而生命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延续了下一代,他的感触更深了。
而就在千头万绪的纠葛中,他又想到了雪儿,雪儿腹中正在孕育的生命和待他慈爱如母的二夫人,他心中的悬念更深了。
回到建州左卫的这些日子里,他是无时无刻的不在记挂着她们,只是现实的环境不容许他再回渖阳与她们聚首而已;她们好吗?会因为私放他逃走而受罪吗?他的心中掠过了一丝酸楚,短时间之内,他是看不到她们了;也许,雪儿也必须像札青一样,独自抚养孩子好几年……
“在能力还不够的时候,凡事都只有忍耐……”忍住了心中的酸楚,他咬着牙,暗自的对自己说:“现在只有忍耐——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女真的军队,打下渖阳!”
热血在心中沸腾了起来,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誓言飞了出来,焚烧着他的全身,令他灼痛不已,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眼前所浮起的影像却是真正的杀他祖父和父亲的凶手李成梁。
他相信那一天会来到的——打下潘阳,杀了李成梁,奉养二夫人,迎回雪儿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