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还弯弯地钩在西边天上,漪罗娇小柔软的身姿,已经在里里外外地忙了。
孙武每日起来,都看见漪罗妆扮得停停当当,这样忙碌。他不知道漪罗是何时起身的,甚至怀疑漪罗根本就没有睡。深秋的早晨总是霜华满地,庭院里,瓦当上,一片的惨白。咄咄逼人的寒风,刀子一般割得人的脸生疼。他无言地看着十六岁的漪罗,红唇嘬起来,向纤纤素手上哈着热气,然后是打扫庭院,然后是在双耳镂空柄的青铜豆里,摆好腌菜,然后又用陶制的鬲去煮粥。漪罗弯了腰吹火,烟火呼呼啦啦地扑着她。在浓烟的围困之中,她那样子显得十分地柔弱,像一只温顺的羔羊。
烫了手么?漪罗跳起来,蹙着眉,一只手捧着另一只,甩动,又去捏耳垂,又把樱唇鼓起来,吹着修长手指的痛处。
美丽的眼睛却看着孙武。
乞求爱怜?
倾吐幽怨?
抑或是让他去帮个小忙?
孙武把脸拧到了另一边,抽出剑来。
看也不看。
不管漪罗的眼睛里是否涌起了水汪汪的东西。
孙武兀自舞自己的剑器,而漪罗,一边煮着粥饭,一边腾出空儿来,去侍候大夫人帛女梳妆去了。
一个“女仆”!
把漪罗迎娶过来的那个晚上,孙武仔细地一看这姣好的女子,吃惊不小。不仅是由于漪罗的美貌,而且是因为漪罗生得太像皿妃了!红烛下,漪罗那流动着两朵红烛的眼睛,弯弯的;蛾眉,长长的;双唇,红红的,不胜娇羞。漪罗和皿妃的眉眼简直无二致。不同的是,皿妃的眼睛里是那种什么都经历过了的,成熟的灵慧,漪罗的眼睛要更纯净,总是流动着怯生生和不停地在询问着什么的目光。皿妃的脸上有一种病恹恹的美,漪罗呢,更多的是明丽,明丽中又藏着一层淡淡的哀伤。
不由人不怦然心动。
孙武在内心结着疙瘩,总觉得这女子是皿妃的网罗,特别是对于这小女子背后竟然有一层又一层的保驾,伤及他的自尊,感到不舒服,便努力抵抗。抵抗的方式很蠢,只是拗着自己不去看那张美丽得令人眩目的脸。不看归不看,那张脸竟然在他的余光里跳跃闪动,诱惑着他,让他拿起简牍,定不下心。直到夜深人静了,他才说:
“天色已晚,歇息吧。”
不料,漪罗竟然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泪。
“哭什么?”
“是的,漪罗不该哭。”
“不该哭你哭什么?”
“妾的心里——很——害怕。”
孙武终于找到了施展他大丈夫气概的由头,找到了发火的由头,他烦躁,他怀才不遇,他等着大王召见等到了深秋,他憋闷得太久了,他想借题发挥。而且,他一见漪罗的眼泪就想起皿妃的眼泪,心里就更是不痛快。
“怕什么?你怕从何来?你还会有什么可怕的?”
“妾不怕了。这就不怕了。妾给你脱靴子。”
“走开!”
孙武的心里痛快了许多。
下马威。
漪罗完全被震撼了,惊呆了,连“不怕了”也不敢再说,只敢止了泪索索发抖。孙武在一旁坐着,装作读书简,不时偷看一眼漪罗。这女子竟是那样的可怜,蜷缩在墙角,渐渐地睡着了,眼角挂着晶亮的泪珠。
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女子发威?
你的威风应该施展于两军阵前的。
你何苦对一个弱女子发火?
你只能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发火?
孙武长叹了一声。
孙武走近漪罗,端详着睡梦里还在抽抽噎噎的女子,心里泛起了柔情。他用手掌轻轻地拭去了漪罗眼角和腮边的泪花。
漪罗醒了。
惊恐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也不敢动。
“先生,还——生气么?”
孙武摇摇头。
“完全是——漪罗的不是。”
“不。是我心里烦躁!和你无涉。”
“漪罗不该惹先生生气的,先生原谅贱妾了吗?”
“天色不早了,睡觉吧。”
漪罗忽然迅速而敏捷地扑了上来,抱住了孙武宽阔的胸和肩。女人美丽而柔软的身姿一贴上来,孙武立即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和涌流。
“先生你擅长剑术,熟谙兵法,胸中有韬略,先生你好好儿保护漪罗,你答应吗?”
“唔。”
“这就好了。”
“什么好了?”
“漪罗这就不必害怕被选进宫去了,姐姐说宫闱深如海,说不定哪天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很可怕的;漪罗再也不会惹先生生气了,姐姐嘱咐过的。”
“不许你再提起她!”
怎么?怒火又烧起来了!
怎么,你喜怒无常了么?
漪罗从孙武的肩上和胸前一下子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孙武。
“啊,睡吧。我——有些……”孙武连连摇头,让漪罗躺下,给漪罗盖好被子。这会儿,二十岁的孙武对待十六岁的漪罗,很像是充满了慈爱的老父亲,“你是个——小小的羔羊!”
羔羊?
小小的?
孙武离开漪罗,到庭院站了一会儿,庭院里一片月光,几点落叶。他觉得萧瑟而寒冷,正好可以降降心火。
从此,漪罗就让自己变成了“女仆”了。
帛女是如何看待漪罗呢?
一个又美丽又聪慧的少女,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了帛女那平静如古井之水的生活,她的心里暗自发酸。关于这件大事,孙武只对她讲过迎娶的日子,她答曰,“也是天意。既然天赐你妾室,只好顺其自然。”她十分注意地观察着漪罗,有时是悄无声响地出现在漪罗背后,吓得漪罗一惊。还好,漪罗勤谨,恭顺,不敢有非分之想。从漪罗来了之后,帛女就不干什么粗活了,甚至有时故意把该田狄去干的事,比方打扫庭院之类,也吩咐了漪罗去干。到了晚上,她注意吩咐漪罗“赶紧回房去睡觉”,漪罗便乖乖地回自己房中去了。陪伴着和等待着侍候男人歇息,是她早已习惯的事。
相安无事。
帛女知道,如果家里再生些事端,孙武会更烦躁的。
上午,孙武尽量使自己静下来,点阅《司马兵法》。
漪罗悄然而来,用石墨在砚瓦上研墨。
一声不响。可是她独一无二的愿望就是和孙武能说说话。
手在细细无声地研着墨,眼睛溜溜地看着孙武。
轻轻地咳嗽一声,示意存在。孙武抬了抬眼睛。
“先生,从前用竹枝点漆写字,十分地不方便吧?”漪罗完全是没话找话说。
孙武上了圈套,其实他乐于上这个圈套,以解郁闷:“你竟然知道这个?”
“略知一二。”
“你还知道什么?”
“妾还知道这砚瓦又可叫做瓦砚。先生为什么不问诗呢?妾还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昔我来思,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你读过很多的书?”
“妾的家里竹简如海如山,从小就生在竹简堆里,耳濡目染。”
“记得,你也是——齐国人。”
“不。漪罗生在姑苏,长在姑苏。漪罗的一口吴侬软语不是很好么?”
“怎么回事?”
“祖父是齐国太史公。因为在史书上记载了齐国右丞相崔杼杀死齐庄公的事情,祖父被崔杼杀死了,后来,祖父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照直写史书,祖父兄弟一共四个,三个都因此丢了性命。父亲是避难逃到吴国,父母都谢世了,就剩了漪罗和——她。”
名门之媛,孤苦伶仃。
孙武不由地也对漪罗心疼起来,也肃然起敬。
孙武说:“噢,那是齐景公元年发生的事情,转瞬三十五度春秋了。那时候你我还没出生呢。”
漪罗说:“要是生下来就认识先生可就好了。”
孙武笑:“疯话,傻话。”
漪罗也笑。
手中一直没有停止研墨,不这样做,又有什么由头在孙武身边多呆一会儿呢?说着,笑着,竟然把墨弄到了脸上。
孙武笑得更厉害了:“哈……你看你……”
漪罗:“怎么了?先生你……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孙武从未见过女子描画黛眉,画得又粗又大,画到脸腮上的,哈……”
“噢。”漪罗赶忙要跑。
孙武拦住:“漪罗,为何不叫孙武替你擦拭?”
“妾不敢叫先生……”
帛女早已立在门口:“区区小事,怎敢劳驾先生?快去洗一洗吧。”
漪罗匆忙逃窜。帛女来研墨。孙武起身走了。
帛女呆呆愣愣地站着,这个看起来十分木然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服侍着、依顺着丈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独有了,眼里在这无人之时湿漉漉地一闪。
孙武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漪罗的手正在琴上滑来滑去。
“怎么,漪罗,你也通音律?”
“还是略知一二。”
“弹来我听。”
“妾不敢。”
“这有何不敢?”
“夫人有言,无事不可打扰先生。”
“孙武叫你弹来。”
“妾就——不藏拙了。”
说着,漪罗飞快地坐到了琴桌后面,忽然又起身去洗手,焚了香,安静下来。
孙武:“这是何故?”
“洗手焚香,对琴如对师长,弹奏的时候五心俱静,神无杂念,耳无别听,眼无别视,古训不是这样说的吗?”
“就请弹奏吧,孙武洗耳恭听。”
修长的手指在琴上开始抚弄了。漪罗十分地专注,好像十根手指生着眼睛,生着耳朵,好像那十根手指有灵性。哦,琴音清越,如初秋的潭水,水中的石子都历历可见。间或那手指一滑,有鱼儿倏然来去。忽而急厉,急而不乱,是水注崖下,明珠迸散的意思。结尾该是心志的描绘吧,潭水静如沉璧,山影倒映潭中,乃是度曲的琴师叙述深沉而又邃远的心怀。孙武听得十分入神,惊叹漪罗竟有如此技艺,如此灵性!可是听着听着,《秋水引》还没有弹完,竟然接到了《梅花操》上去了。
孙武奇怪地看着漪罗。
漪罗抿着唇,微笑。
孙武:“好了,错了。”
“倘若不错,先生会关注漪罗存在么?”
“好你个伶俐的漪罗!为何偏偏把秋水接到梅花上去了呢?”
“漪罗以为,秋水自然清澄,倘若没有一枝梅花照影,还有什么意趣呢?”
“说得好。”
漪罗竟然附到孙武的耳边说:“漪罗完全是为了讨好你才这样弹的!”
孙武哈哈大笑。
渐渐地止了笑,深情地凝眸望着漪罗。
漪罗也凝眸看着孙武。
如此美貌,如此聪慧,如此天真,又是如此地可人!
漪罗小声地问:“先生,妾可以称呼你长卿么?”
“你不是已经这般称呼了吗?”
“长——卿——”
随着柔媚的一声,孙武不觉已经拥得漪罗在怀了。这是十分销魂的一刹那,让孙武忘记了世上的烦扰,忘记了期待大王召见的焦灼和不被任用的不平。一切郁闷烟消云散。连窗外秋天的太阳,也变得温存和美丽了。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温柔乡”么?
半晌,孙武说:“明天,我要远行了。”
漪罗抬起头来:“长卿你到何处去?”
“楚国。”
“何时归来?”
“事毕便归。”
“漪罗与你同行。”
“不行。”
“漪罗一路侍奉你。”
“不行。”
孙武在这一刹那作出的决定,是枯松推不动,九牛挽不回的。
第二日早晨,孙武打点好行装,辞别了帛女,准备带着田狄上路了。
就是不见了漪罗。
孙武只好对漪罗不辞而别,不料,一走出门,就见漪罗正在门口等着。
一身的男装,僮仆的打扮,还牵着两匹马。
“漪罗等候多时了。”
漪罗一拱手。
孙武生气地推开漪罗:“不要胡闹!”说毕,夺过马缰,飞身上马,狂奔而去。
漪罗眼里湿漉漉的。帛女去拉了漪罗的手:“先生总有先生的道理,回到房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