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掘墓鞭平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韩静霆 本章:第二十二章 掘墓鞭平王

    夜半时分,孙武在城上巡看,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人头攒动,忙驱马过去询问。伍子胥四处搜寻楚平王墓。

    伍子胥破楚入郢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目光远大尖锐、生性坚韧不拔的大将之材,忒重亲情,为了给父兄报仇,苦斗了十载。一望见郢都,子胥就百感交集。这熟悉的城池,久违的街衢,生你养你的楚国啊!你和哥哥伍尚,留连在父亲伍奢的膝前玩耍,就像是昨天的事情。父亲伍奢官居太傅,身为太子的老师,父亲带给你的显贵荣华的童年,一忽儿就逝去了么?怎么会人事沧桑,楚平王要杀太子建?要杀太子建,就要诛了太傅伍奢,诛杀太傅伍奢,就要杀掉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你伍子胥就成了楚平王设计缉拿处死的人了,世上怎有如此道理?人心怎会这般恶毒。往事是这样不堪回首!伍子胥真不愿再去打开往事的铜锁。可是,萦绕在他心头的充满血和恨的往事,从来就是锁不住的。他记得,楚平王差使者,假意托父亲伍奢之命,召他兄弟入宫。他看穿了楚平王暗藏剪草除根的杀机,把箭搭在弦上,对准了使者两眉正中,使者吓得退下了,哥哥懦弱,随使者去了,伍氏门中只有他活着,逃出了楚国。一路逃亡,那是怎样地艰辛苦难啊!临近昭关的时候,官府到处悬赏缉拿他,士卒到处盘查他,他一夜之间,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从此成了白发人!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脚插到牛粪里取暖,蜷缩在山洞里发着疟疾,最后沦落到一支竹箫,半个破瓢,沿街乞讨残羹剩饭的地步。世间有善!在后面是楚兵追杀,面前是江水滔滔的危亡关头,江上漂来一叶小舟。撑船的渔丈人唱的歌谣他终生难忘: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芦中人,出来罢,芦中人,出来罢!渔丈人唤他出了芦苇荡,把他渡过了江。他没什么报答渔丈人的,解下佩剑,说:“这把宝剑价值百金,权且当做酬谢,请……”渔丈人道:“楚王有令,你的头值五百石粟米,另加上大夫爵位,区区剑器怕当不了谢礼吧!”他愕然,双膝跪倒:“请一定收下宝剑,一会儿楚兵来时,还请帮助遮掩实情!”渔丈人仰天长叹,“如此说,倘若楚兵追上你芦中人,老夫是无法逃脱加害于你的干系了。芦中人,芦中人,老夫唯有一死来为你宽解疑虑了!”

    渔丈人投江自尽。岸上突然跑来一个孩子,扑倒在江边嚎啕。

    那滔滔的江水……芦苇荡,失祜的孩子,在风声中呜呜咽咽。

    还有柏木舟。空空荡荡的柏木舟,像一个空空的鸡蛋壳,在江涛的漩流中上下浮沉,随波逐流……

    芦中人!芦中人!

    渔丈人的呼唤余音在耳,那柄佩剑静静地躺在匣中,渔丈人的弃儿安在?向谁去报答这份儿恩情?

    仇恨呢?楚国郢都已破,楚昭王已逃往云梦,楚平王已死,向谁雪耻报仇?

    掘墓!掘楚平王老儿的坟墓!

    掘墓掘墓,掘!伍子胥疯狂地叫喊着,率领一百徒卒,连续三天三夜,搜寻楚平王坟墓。他的脸变了形,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网,他的一头白发乍撒开来,像硕大的蒲公英。他有点儿疯魔了,他率领着,驱赶着,吼叫着,令士卒一通乱掘,如若寻不到楚平王坟墓,他也许会这样一直掘下去,掘到自己躺下再也起不来。

    楚平王临咽气儿的时候,大约是想到了会有暴尸的日子,将坟墓修得十分隐蔽。在郢城郊外一座石桥下挖到平王墓的这个午夜,士卒都累得筋疲力尽了。伍子胥依旧精神抖擞。楚平王的木椁墓离地九尺,四层台。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可知主墓室前后左右又是墓室,陪葬器物数千。兵俑,舞俑,乐俑,立着的俑,跪着的俑,陪伴着死人。墓中既有车马器,兵器,还有编钟编磬,瑟,鼓,琴,金银器皿,金饰银佩,竹简,鼎,釜,盘,觯,陶的和木的杯,豆、俎、壶,应有尽有。硕大的棺椁,彩绘精美的凤鸟在一片云蒸霞蔚之间,光怪陆离。一派升腾气象与死人的僵尸形成鲜明对比。青铜的镇墓兽鬼气十足,活埋于棺坑下面用帛包裹的梅花鹿,到死还立着。士卒们一边掘墓,一边惊讶,赞叹,哄抢。

    楚平王的棺椁终于被掘出来,劈开了。楚平王的尸体被士卒抬起来,掷到地上。尽管是在灯笼火把的微光里,也清晰可见楚平王那张黄脸,竟栩栩如生。一见空气,老儿皮肤的亮泽忽然就暗了下来,由黄变成了灰白,黑斑跳脱出来。两腮瘪下去,几乎成了两个洞。不知为了什么,楚平王的两眼还木然地睁着,如有许多未了之事挂在心上,不肯闭眼。士卒们有人扑上去,把楚平王嘴里含的珠抠出来,有人去撕扯平王衣上的玉,来回折腾着死人。伍子胥此时面向郢都老家居住的地方,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嘶哑地叫道:

    “父亲在天之灵安了罢,不孝儿伍子胥为你报仇雪恨了!兄长在天之灵啊,子胥为你报仇雪恨了!”

    伍子胥洒酒祭奠了父兄,回身就奔向平王尸体旁边。

    士卒惊讶地闪开了。

    没人敢说话,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拿楚平王尸体怎么办。

    哈哈狂笑。笑得惊魂动魄。笑时眼泪直流。

    疯了?

    伍子胥笑得头上的白发抖动,嘴里叫着:“老儿,认得你爷爷伍子胥吗?留得子胥豪气,十年之后又来会你了啊!哈哈,老儿你死也不闭上眼睛,就是想看看今日吗?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看个够!”

    说着,伍子胥左脚踩着死人的脚,右手两指插到死人的眼窝里,只一剜,就剜下了死人的左眼,又一剜,右眼珠也抠了出来。

    “拿皮鞭来!不让老儿吃皮鞭,我心不平!我要鞭尸三百!”

    叭地一鞭下去,抽在尸上虽不响亮,却叫那皮囊立即绽裂了,再一鞭下去,死人皮囊里臭的腥的和烂肉一起飞溅,溅了伍子胥一头一脸。士卒们惶惧地后退。伍子胥边抡皮鞭,边记数,边叫骂。渐渐地,死者完全变成烂肉,分不出五官。抽到一百多鞭,有人冲来擎住了伍子胥的手。

    “伍子胥,且住!”谁敢拦住疯狂的复仇者呢?申包胥。

    楚大夫申包胥躲在蓬草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实在忍不下去了,从藏匿之处跑了来,不顾一切地拦住伍子胥。他们两个从小是知心好友,现在却各有其主,不共戴天。

    “申包胥,你好大胆子!”

    “伍员,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了人,你这样残忍,就不怕触怒天公吗?”

    伍子胥冷笑道:“我如今是天色已晚,而路途遥遥,无法再顺从俗人情理了。楚平王老儿杀我父兄,几次险些置我于死地,才是触怒了天公,暴尸领受皮鞭才是天意!你可记得,当初子胥逃亡,对你发誓说,我必定颠覆楚国,你说你定要楚国兴盛。申包胥,楚国于今安在?”

    申包胥:“申包胥不是还在么?楚国怎么能说灭亡了呢?”

    “那好,来人,把申包胥拿下!”

    申包胥:“且慢!伍子胥,你不怕天下人咒骂么?你是楚国旧臣,侍奉过楚王,如今凶残到了蹂躏死尸的地步……”

    “你难道想抱住楚平王僵尸殉葬?”

    “如此,也是申包胥的荣耀。”

    “你愿意代死人受皮鞭之苦么?”

    “愿意。”

    啪的一鞭,倏然飞起,倏然落在申包胥头上,申包胥的脸斜着留下了一道血痕,死人的烂肉沾了一脸。

    申包胥一动不动。

    伍子胥又呵呵冷笑:“你尽可放心,我伍子胥十年归来报此深仇,不会便宜了楚平王老儿的。来呀,不要叫申包胥碍我手脚,先把他捆了!”

    士卒冲上来扭住申包胥两臂。

    “芦中人!芦中人!请高抬贵手!”

    跟随申包胥的年轻人扑通跪倒。

    芦中人!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你是什么人了”伍子胥问。

    “当初用柏木舟渡您过江的渔丈人,大人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的父亲啊!”

    渔丈人?

    伍子胥心上涌动着一股热流。忽然想起了那追兵,江涛,柏木舟,芦苇荡,还有为了他投江自尽的老渔夫。

    “起来,快起来。”

    对于伍子胥来说,楚平王的仇也算是报了个淋漓尽致,尸也鞭了,城也破了,楚昭王也亡命他乡了。可是当年渔丈人为他而渡,为他而死的大恩大德,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仇也要报,恩也要报,这是伍子胥这位血性男儿性格中相反相成的两部分,他的身上有这些豪侠色彩。他的豪侠刚烈的秉性中,却又缠绕着解也解不开的伦理亲情。

    “既是渔丈人——恩人的后人,快快请起。我一直图报你父亲渡江救命的恩德,快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伍大人,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别有他求。申包胥申大夫重义轻生,有恩于百姓,我替我的亡父求你赐申包胥大夫一条生路。”

    伍子胥面有难色。沉吟片刻。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又听到了那噬咬他心灵的呼唤“芦中人,芦中人!”

    伍子胥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申包胥,一来你我总算少年知交,二来渔丈人于我有救命的恩德,三来,伍子胥还要你看看我如何彻底灭了楚国,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永世不要见我!”

    伍子胥拉过申包胥衣角,用剑割断。孙武驰马而来。

    申包胥和渔丈人的儿子逃之夭夭,当夜渡江,申包胥到秦国去求援兵。

    伍子胥回身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鞭尸三百,一下也不能少。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死尸的臭肉烂骨溅了孙武一身,孙武用手来擦,擦不掉,粘粘渍渍,手指拉不开。

    孙武:“刚刚放走的是什么人?”

    “申包胥,一百三十九!”

    “申包胥?”

    “我没有办法啊!一百四十!渔丈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哪!一百四十一!”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怎么可以放虎归山?成你是恩怨亲情,毁你也是这些恩怨亲情!来人,快快去拿了申包胥!”

    伍子胥的鞭子停了一霎。他难道不知道释放了申包胥是冒险的事吗?他知道。

    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这样做。他更发狠地挥动起了皮鞭,只在死尸身上发泄,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

    孙武呆呆地站着,拿伍子胥无奈,这人简直是疯了。

    天色微明。郊外不远处,升腾起一片大火。楚国囤粮的粮仓高府,让吴军给烧了。

    孙武出城前,看见吴军士卒在毁楚国的宗庙。吴军士卒把楚国国家的象征,巨大的九龙之钟砸成了碎片取乐。

    到处都在烧杀抢掠。眼前,伍子胥的手下,为了争夺金银葬品,又在拳脚相见,乱糟糟如一团野蜂。

    伍子胥却只顾鞭尸: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

    孙武被入郢以来的现状搅得心乱如麻:吴王阖闾与王子夫差一心享乐;将军夫概满腹不平;太子终累追杀楚昭王尚无结果;伍子胥归报楚王之仇近似疯狂;吴军上下一片散沙,到处惹事;楚国百姓老幼妇孺全都仇山恨海,伺机报复……他说:“伍将军!赶紧整饬三军!士卒烧了楚国粮仓,毁了楚人宗庙,如此下去——”

    伍子胥:“二百八十四!孙将军,二百八十五!这不是你‘掠乡分众’的谋略吗?二百八十六!”

    孙武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百八十七!二百八十八!”

    “如此下去,凶多吉少,不如退兵!”

    “你可问大王肯退么?二百八十九!”

    当然不肯。伍子胥终于抡完了三百之数,提着皮鞭呆呆地立着。

    士卒还在乱掘乱抢陪葬物。

    “都给我滚开!”伍子胥吼道。士卒散去。

    伍子胥颓然地扔了皮鞭,坐在一块石头上。

    太阳升起来了。被鞭笞成一滩烂肉的楚平王尸体,臭气在蒸腾,发散。到处是腐烂的味道。有绿头蝇嗡嗡嘤嘤地飞来。天上,饿鹰在视着尸肉打旋。伍子胥的头脸和身上沾满了臭的,烂的。他满脸的疲惫,木然,满脑子都是空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三日三夜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孙武:“伍将军,你不会不明白,百战得胜,攻陷城池,倘若不巩固战果,不修功德,是何等结局。”

    “孙将军,请你让我安静片刻!”孙武无奈,只好打马离去。

    孙武回到府中,老军常疑惑地问:“将军到哪里去了,怎么带来了一身的腐臭?请将军沐浴更衣罢。”

    孙武也觉得腐臭的味道如影随形,两手又粘又腥,胃里翻腾着,要呕吐,忙去沐浴。可是,沾了尸臭的两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腥臭难闻。

    屋子里洒了清水。点了薰香。还是不行。孙武十分懊恼。

    颉乙来辞行了:“谢谢将军的款待,颉乙生性落拓,从不在一处久留。游于四方,扶困济危,治病救人。休为王侯所拘缚,这是我恩师扁鹊的教诲。我说过,将在郢都迎候将军,今愿已足。来日还有缘分儿,来日再会。临行有一言相告,那夫概与吴王已存二心,大有囊括天下的企图,他日恐将军要因夫概而遭祸,将军好自为之。还有将军的妻妾,一个是九死一生,一个是九生一死,将军好生待她们。这些废话,信不信全凭将军。”

    “何不留下再住些时日,你我的棋还未分上下。”

    “将军的大将棋风,颉乙叹服。何必要颉乙败归?孙将军,得放手处且放手啊,颉乙告辞!”

    颉乙飘然而去。颉乙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夫概又来登门拜会。

    有了颉乙的一番忠告,孙武也犯疑惑:夫概怎么走动得这样勤?

    夫概昨夜与颉乙下棋,颉乙一句话暗暗道破了他的心事,便想与颉乙单独做一次深谈,以测吉凶。

    夫概说:“孙将军,夫概又来搅扰了。”

    “哪里,难得夫概将军不弃。不知有何见教。”

    “今日我如约为你带来一个惊喜,换你给我的惊喜回去。”

    “孙武不懂。”

    夫概满脸是神秘地笑。

    “给你的惊喜么,乃是赠你一个贴身的童仆。”

    噢,不过如此。

    “夫概要带走的惊喜么,乃是请颉乙先生到我府中小酌。”

    孙武:“实在不巧,颉乙先生是世外之人,留他不住,已经走了。既然颉乙先生走了,无法交换,夫概先生所赠之童仆,我也不敢无功受禄了。”

    夫概心里为颉乙的离去感到遗憾,旋尔,又作笑眯眯状:“孙将军不要我带来的童仆么?”

    “我不需要什么童仆。”

    “此话当真?”

    “身边有老军常就足够了。”

    “老军?怎能同日而语!来吧!”

    一语未了,门帘一挑,走进一个“童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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