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命折姑苏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韩静霆 本章:第二十八章 命折姑苏台

    夫概知道阖闾会迅速作出反应,却没有料道会来得这样快。他的屁股还没把君王的绣团坐热,庆祝的宴会上吃下的佳肴还没有消化,防御系统还没有弄妥帖,特别是按照他事先的谋划,派人去越国,请求越国国王允常派军队来呼应,使者尚未归来,急先锋夫差,便已挥军掩杀过来了。事态发展并不如他预料的那样,秦楚联军虽然强大,却不能钳制住阖闾的部队,腿长在阖闾自己身上。

    对于吴王阖闾来说,姑苏和郢都相比,阖闾是宁肯拱手把郢都让出,也决不肯失掉姑苏的。因此,阖闾的军队无心恋战,军心已散,孙武、伍子胥也无力回天,两军相遇,“轻松”地就败下阵来,正是应了孙武兵法上的那句话“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凶,命曰弗留。”是的,破楚大获全胜,郢都攻了下来,却烧杀抢掠,不修功德,吴国军队想留也留不下的。

    孙武又说过,兵贵胜,不贵久,可他们已经弃国征战整整十八个月了,谁不想回家?现在一传开夫概跑回姑苏称王的凶信,徒卒们知道“后方起火”,将军大夫们知道被掏了老窝,心上全都长了草,思归心切。政权更替,王位争夺,政局的突变,改变了战争的格局和走向,吴国三军上下,都想着弃楚还吴。

    阖闾听到夫概谋反篡位的消息,暴跳如雷。他早已看出夫概存有二心,从来都有意地制约着,警惕着这位同胞兄弟的行动,可是没预料到这人会在吴楚大战期间动手。转念一想,夫概到底略逊一筹,如果像他出其不意杀掉吴王僚那样去办理篡位之事,事情说不定会糟成什么样。现在他毕竟还可以亲自调兵遣将讨伐夫概。毫无疑问,他是要亲自杀回姑苏的。他只要出现在吴国,他就是一面不倒的旌旗,就有影响力、号召力和威慑力。谁做先锋呢?当然是夫差。王子夫差早已又气又急,两眼红如渗血。对于夫差来说,终累虽名为太子,已经彻底失宠,失信,病在军中,阖闾连问也不问。太子终累被废掉,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太子终累不堪一击,早已不再是夫差来日继承王位的障碍了。偏偏半路上又杀出一个夫概,夫差哪里容得,一得到消息,就集结了军队,向父王请战:

    “父王,请即刻发令,王儿回姑苏去,为父王解忧。”

    阖闾:“寡人要喝那夫概人肉煮的羹汤啊!”

    “三军已集结好了,只等父王下令!”

    无须多言,父子同仇敌忾。

    大军浩浩荡荡让出了郢都,直奔姑苏。

    日夜兼程。

    夫差的旌旗和大王阖闾的战车。在姑苏城外隐隐搅动着遮天烟尘的这个下午,伯嚭手下率先潜进城去的徒卒和城中忠于阖闾的土兵,就忙不迭地动手了。城头上兵戈飞舞,白刃闪熠,一片杀声。夫概的士卒没有多少血好流,真正肯为夫概抛头颅洒热血的,为数不多。夫概还没来得及经营起的防御阵线,脆弱得要命。城头上追杀着,城门已经被打开。夫差的战车和大王阖闾的仪仗,唤起了这一方将士极大的杀人热情,又令夫概军卒闻风丧胆。到底是阖闾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吴国都城,民心向着阖闾,阖闾和夫差是耀武扬威进城的。夫差的队伍在城中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荡,几处小规模的巷战,夫概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胆子大的百姓出门来看热闹,传说着:“大王回朝了,”“夫概被腰斩了,”有人说:“眼看姑苏台宿着一群乌鸦,这日早起,忽然集体起飞,撞死在城墙上,城墙上全是毛血。”说得绘声绘形,听得毛骨悚然,相信夫概确实到了气数。也有童谣唱于闾巷,唱的是“夫概亡,大王归,月出东南,花开西北”,人们不全懂其中意思,后人才破译出“月”乃是“越”国,数年后,越国勾践自东南来,灭了吴国;又过经年,雄踞西北的秦王嬴政兵起西北,一统天下。当时人们只听懂了大王回朝,夫概大势已去的意思,这也够了,足可称作精神战术了。

    不知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夫概听到报告说夫差的军马杀来了,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固守姑苏和保卫王宫,而是逃亡。他先自萎顿下来,先输掉了一半儿气势。他的勃勃雄心,骄矜,狂妄,韬略和聪明,一忽儿全没了。好像他多年的计划,仅仅为的是过一把君王的瘾。他迅速披挂甲胄,命令王宫卫队:“跟寡人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城去!”他穿了甲胄,又把君王的冠服,那些行头装在个包袱里背着,才去执剑。执了剑,欲行又止,喊了声“留得山在,岂患无柴?”算是给自己打气,但不知是说留得吴王宫在,还是留得自己的命在。他叹了口气,用无限苍凉、无限怅惘的目光,环视了一下他还没有完全熟悉的高大的王宫,这是一场梦啊!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外面的喧嚣声,像风一样传来,立即放大了。夫概刚刚跑到后宫门,就与夫差碰上了。

    短暂的对峙。

    叔侄的目光在搏杀。

    夫差冷笑道:“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尔竟敢趁我父王远在郢城作战,跑到宫里来想尝一尝做君王的滋味。请问阁下,那时候你知你的死期到了么?”

    “寡人乃顺乎天意,何不取而代之?”

    “寡人?哈哈,你也敢称寡人?今日你这寡人的头颅可要用做盛灯油的器皿了。”

    伯嚭插话:“王子,不与他废话。待伯嚭让这乱臣贼子消受一番我的青铜之剑!”

    伯嚭虽面如敷粉,生得文静,却剑术超群,骁勇善战,是朝野闻名的。

    “稍安勿躁,”夫差似乎觉得一剑就结果了夫概,不最后羞辱一番,难消心头之恨,“夫概,你谋反篡位,干的是贼的勾当!今日我奉父王之命,要用你的皮肉煮一镬羹汤,把你的骨头,扔给饿狗啃食,把你的心肝,交与乌鸦去美餐。你看,是你自己给自己一点面子,自己结果了自己痛快呢?还是等我活擒了你,叫你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受好呢?”

    夫概哈哈大笑:“说什么谋反篡位,说什么贼的勾当,夫差小儿,如此说,你家老子刺杀了兄长吴王僚,便是贼头了!你对太子终累妒嫉生恨,早想除掉,你便是贼子了!”

    夫差:“休要嗦,看剑!”

    夫差手中的剑迅速地奔驰而来,夫概一闪躲过。夫差与夫概,叔侄两边的人开始了拼杀。夫概并不是等闲之辈。他虽然对于阖闾父子这样快就卷土重来没有准备,对于称王之后,如果败了,可能会死,却完全是有思想准备的。作为久经沙场的将领,他并不惧怕死。两剑相搏,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生命发出了最大的能量。他砍杀推挡,与夫差酣战在一处。手上,脸上,划破了,淌着血,他浑然不觉。到底夫差体魄更强壮,剑术也更高。看看夫概且战且逃,力气渐渐支持不住,夫差叱咤追杀,本来是有机会将夫概杀死,结束这场争斗的。可似乎夫差只想像猫逮耗子一样,玩够了,虐待够了,再杀掉夫概。他心中的愤怒,当然不是一剑可消的,唯有生擒了夫概,再一刀一刀地把夫概的肉切碎,解恨的时间越长和操作过程越复杂,越会给他以快感,得到心理和感官的满足。

    夫概被追赶到城墙下,已经走投无路了。孙武的战车刚好进城。

    夫概忽然眼睛一亮。孙武正待拔剑杀向夫概,夫概自己跑向了车前,一手抓住了辕马的辔头。

    马车带着他滑出了三丈多远。马咴嘶鸣,前腿立了起来,如同悬崖。夫概又被吊到半空,可他就是不撒手。

    孙武跳下车来。夫概拼命地吼道:“孙将军!寡人早已封你为大将军!孙武快来救驾啊!”

    他在喊什么?什么“大将军”?什么“救驾”?

    这一句喊叫,足以把孙武推下万丈深渊,推上断头台的。

    他不是喊给孙武听的。那毫无用处,他明白。他是叫给夫差听,给孙武后边的徒卒听,给姑苏城听,给吴国听的。他知道他的卫队已经完了,他的死期就在今日,在走向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他要拖上无辜的孙武,拖上对吴国乃至天下都举足轻重的将军。

    孙武大吃一惊,周围的人众一片哗然。

    孙武挺剑来杀:“夫概!你竟敢加害于我!”

    已在咫尺的夫差冷笑道:“好哇!来呀,把谋反的夫概和他加封的‘大将军’一同拿下!”

    伯嚭和徒卒一拥而上。

    筋疲力尽,浑身是伤的夫概,不再反抗,束手被擒。

    孙武无奈,如果执剑拒捕,那可真是“反叛”无疑了,只好被徒卒捆了起来。

    “推到姑苏台上,让全城的人看着反贼的死法!”

    孙武和夫概被推上了姑苏台,一左一右,牢牢捆在两根旗杆上。

    九月的太阳,正在西坠。云起云飞。

    姑苏台下人头攒动。

    夫差望了望两个“战利品”,志得意满。他大摇大摆来到夫概面前,提着剑,先行戏弄一番:“叔父大人,抬头看看,天有二日么?”

    “休要再嗦了,我只求速死!”

    “没那么容易,我要一点儿一点儿地结果你的狗命。”

    夫概变态地狂笑起来:“狗命?哈哈,狗命?狗命!哈哈,倘若我夫概站住了这个台子,你,夫差小儿,马上会变成一条狗,马上会争着向我摇动你的狗尾巴!”

    夫差:“死到临头,你还嘴硬?看我先要你的狗宝出彩!你可以耐心些,我自会选用最锋利的刀,把你的肉切成一片一片的鱼鳞,叫你慢慢地品尝死亡的腥气!”

    夫差一剑向夫概下体刺去,顿时鲜血透甲,夫概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这也是给孙武看的。

    “孙大将军,未知你如何救驾?”

    孙武:“什么救驾?我孙武入楚作战整整十八个月,辅佐大王,出生入死,王子视而不见么?”

    “你和叛贼夫概亲密无间,我夫差自然是点点滴滴记在心上。孙将军,你的才智谋略怎会用在谋反的勾当之上,夫差十分惋惜,可惜是爱莫能助了。念你破楚有功,我可叫你速死!”

    “慢!”一声吼叫,白发从台下飘来,伍子胥闻讯,不顾一切地要冲上姑苏台:“快给孙将军松绑!夫差,你怎敢捆杀大将!”

    伯嚭忙去拦阻伍子胥:“伍将军,大王有命,士卒从夫概谋反的,把鼻子割掉,受劓刑;官员谋反,当市腰斩,诛灭九族哇!”

    夫差走来:“还有一句,叫做先斩后奏!”

    伍子胥:“错杀将军又该当何罪?”

    夫概从昏死中醒来,朦朦胧胧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便叫道:“孙将军!长卿,长卿!活着你是寡人的大将军,死也是知己!夫概三生有幸,死不寂寞!”

    夫差问伍子胥:“伍将军你可听得明白?”

    伍子胥气愤得白发竦立,大骂:“夫概你这乱臣贼子,死到临头还敢谋害孙将军?我割了你的舌头!”

    伍子胥拔剑,要去砍杀夫概。

    夫差与伯嚭挡住。夫差:“听他说清了再杀不迟。”

    夫概伤痛难忍,依然拼命叫喊:“孙将军!你我二十年后再来取这吴国江山!”

    孙武听了,连连苦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伍子胥气不可遏,要杀夫概,冲又冲不上去,便后退了两步。

    夫差、伯嚭见他退后,放松了警惕。

    伍子胥闪电一般扬起了剑,向夫概掷去。雪亮的剑穿破了夫概前胸,立即把夫概钉死在旗竿上。

    伍子胥:“我叫你闭上你的狗嘴!”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夫差怒目瞠视伍子胥:“你敢灭口?”

    伍子胥:“岂止是灭口?我是恭请王子别听反贼挑拨,免得错杀了功高盖世的孙武,王子获罪于天下!”

    夫差:“如此说来,我夫差倒要领教了。行刑官,斧钺侍候。”

    “慢!”伍子胥说:“你斩杀将军,说他谋反,证据何在?”

    夫差:“不要以为夫概一死,死无对证。要证据何难?把孙武家小推上来!”

    夫差实在是决心要翦除反叛,斩草除根的。这对于吴国,对于他自己,都是命运攸关。夫概称孙武为“大将军”,他并不感到震惊。他早已冷眼观察着夫概和孙武的“往来”。他知道漪罗是夫概两次三番给孙武准备的“佳肴”,仅凭这一点就可判断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他进城剿灭夫概,已得知夫概称王之后最先惠顾的是孙武府上,并且厚厚地赏赐了孙武家小。他看到了这一切“蛛丝马迹”。如果孙武不“犯”在此刻,他也会发难,也会从此对孙武存有戒心。当然,这会儿,擒了夫概,也捆了孙武,一石两鸟,在他看来是非常好的结果。他想那孙武如存二心,对于社稷,可将是一块大毒瘤,发作起来,无药可医。他生性骄横,刚愎自用,他自信斩除孙武比斩除夫概更要紧,绝对没错。他对伍子胥半路杀来,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其一斧子也剁了完事,只可惜时机不到。他望着夕照中被捆在姑苏台旗竿上的孙武,有一种说不出的胜利的喜悦。这人也会被押上姑苏台么?哦,姑苏台,姑苏台!将近十年前你心爱的眉妃就在这儿身首异处。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六百五十天,你受用了多少美艳的女人,可就是忘不掉眉妃。你一辈子唯一不会忘掉的,只有眉妃。想着她那皓齿明眸,夫差的心上粘粘的缠绕着难得有过的柔情。似乎,他又看见披着犀甲的眉妃,那最后的可怜兮兮的样子了,又看见那沾满了尘土的血光淋漓的头颅了。眉妃,眉妃,夫差为你报仇的时辰到了,让你等了十年了啊,十年……终于报应了!

    顷刻间,孙武的家小,连同下人,一共十几口子,都被赶到了姑苏台下。

    孙武茫然地俯看着姑苏台下。这时,夕阳的芒刺,已经是强弩之未了。西边半天的鳞状云,红得如血。姑苏台下,升腾着一片烟尘,暗红的,脏兮兮,混沌沌的。人们的一张张脸在暗淡的红尘中翻动。孙武眯上眼,努力辨认着人潮涌动处,徒卒们用戈划开的路,辨认着自家的老老小小。帛女抱着吃奶的婴儿,漪罗领着养子,还有田狄,还有老军常,蹒蹒跚跚而来。自从他远征楚国,一别姑苏,这是第一次见到帛女,幼子孙星生下来十一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见父亲!真没想到见面竟然是在姑苏台,竟然是在阴阳界,竟然一人被诬陷罹罪,全家难逃一死!十一个月的婴儿何罪?四岁的养子何罪?你有何面目见帛女?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夫差道:“呵呵,孙武,你的家小全都在此,夫差让你们最后诀别,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武:“孙武自齐国临淄千里来到姑苏,为吴国强盛,十年披肝沥胆,百战沙场之上。虽然孙武可以决胜千里之外,却实在是对乱臣贼子的诬陷和昏庸小人的加害无可奈何!也罢!人总是有可为,有不可为啊。我死也就死了,只是遗憾不能救妻妾幼子于斧钺之下。但请夫人,请伍子胥将军,请天下人明鉴,孙武死也清白!”

    孙武泪眼朦胧。家小哭成一团。帛女眼角涌着泪,又咽下去了,她跪下了。

    漪罗拉着孩子跪下了。十余口人全跪下了。

    帛女说:“将军,请受帛女一拜!算是就此拜别。妾以为,效死君侯,勇冠三军,破楚入郢,将军才所以为将军!至于谗言相害,小人诬陷,将军罹难,将军依旧是将军,在我等心里,将军你没有什么不清白的啊。将军,最后再看一眼你的幼子,孙星他,他,再有一个月……就是一周岁了。”

    夫差:“说完了吧?”

    漪罗泪如雨下:“王子,你今日斩杀功臣,你要对天下人说个明白!”

    夫差:“还用说么?”

    伍子胥:“不明不白,便是你嫉贤妒能,公报私仇,愚钝误国。天下贤士名将都会作鸟兽散,离国而去!毁吴国社稷的便是你!你当得起这罪责么?”

    夫差:“哦?如此说来,夫差可以让你们明白。孙武与夫概密谋反叛已非一日,漪罗便是他二人的针线。夫概以抵挡秦楚联军为名,逃回姑苏造反,行前就在孙武府中密谋。夫概王冠盖顶,第一件事就是拜会他的‘大将军’妻妾。孙氏府中,夫概‘赏赐’的金银玉帛和吴国国宝,堆积如山。孙武,孙武,你的良心和你的兵法,卖了一个好价钱哪!”

    孙武连连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夫差狡黠地笑笑:“怎么是我加给你的罪过呢?这里有夫概‘大王’赠给将军的一个信物,请过目。”

    玉连环!

    夫概强塞给孙夫人的玲珑玉连环,在最后的暮霭中闪现着一片血色。夫差抖动着,玉连环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姑苏台上下静极了,那玉的声音,在人们的心上敲动,谁都听得见。

    阖闾身着微服走来,站在一个角落里,不动声色,几名侍卫悄悄地跟在身后。

    阖闾的眉拧着,脸拉得好长,眼睛里似有杀机。

    他看着姑苏台上下,注视着人们如何动作。

    孙武惊讶地看着玉连环:“夫人,这玉连环……”

    漪罗喊起来:“不对!这是夫概硬抛在府中的!夫人没受夫概一片瓦当啊。”

    夫差:“孙将军,你一向聪明过人,不会不明白这玉连环有何意义吧?”

    孙武茫然地看着天。

    夫差:“你看,玉连环,环环相扣,勾搭连环,就是我想把你和夫概解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帛女冷冷地笑笑,站起来:“解又何难?”

    夫差笑眯眯递过玉连环,说声:“夫差领教了,”玉连环已被帛女夺去。帛女把玉放在了地上,蓦然转身,抽出了身旁徒卒的剑,一剑剁去,玉连环成了数段。帛女扔了剑,捧起一把碎玉,让那碎玉从指缝间一粒粒地溜下去:“请王子过目,玉连环已经彻底解开了。可是,谁能硬把这一捧碎玉捏合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把互不相干的碎玉摆在一起?帛女早对你的叔父大人说过,孙氏一族,宁肯玉碎,不肯瓦全。”

    夫差大怒:“那好,我叫你姓孙的九族玉碎!来呀!行刑官,先斩了孙武!”

    伍子胥发疯一般跑上姑苏台,张开两臂护住孙武:“要斩,可以先斩伍子胥。伍子胥十恶不赦!其一,我与夫概曾经同在帐下议事,同在一席饮酒,同谋破楚大计,夫概还赠过我一匹好马,依王子之律,伍子胥也可以列入谋反之列;其二,孙武既然是反叛,他是我伍子胥举荐的,我也干净不了,来吧!索性来一个淋漓尽致!一斧子剁了完事!”

    夫差,伯嚭,徒卒,硬把伍子胥拖开。

    孙武摇摇头,说:“伍将军,不必为我伤神了。人各有气数,孙武知道落入他们陷阱,非死不可了!孙武拜辞了!”

    夫差吼叫:“推下去!”阖闾只是远远的观望着,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夫差看见了阖闾,愣了一下,看看阖闾没有阻止,想大约是默许的意思,气焰更高,“推下去!腰斩了叛臣孙武!”

    徒卒跑过来,要把孙武从旗竿上解下来,推上斧砧。

    伯嚭在近处,小声地叹息一声:“唉,孙将军……人难免一死啊!”

    孙武说:“只是没想到会应了那句话,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他哈哈狂笑,又喃喃自语:“果然是黄雀在后哇!”

    他感慨万千。

    他环视四周,也看见了阖闾,刚想要求大王明断,阖闾扭了头。

    他苦笑。

    他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姑苏台下。

    夕阳已经沉到太湖那边了。鳞状云的边沿,还有少许亮片,看上去,一天的云,极像横着躺在天宇的披着甲胄的一具尸体。姑苏台下嗡嗡嘤嘤的,人们在议论什么?地上已经在黄昏的笼罩下,变成了黄褐的一片,分不清人的面目。那些蠕动着的,攒动着的,是谁?是人,还是庸庸碌碌的蚂蚁?

    徒卒们在身后搞什么?

    哦,为你松绑。松绑?再把你放在斧砧之上,裁为两截。

    就在这儿,在姑苏台么?姑苏台,世人也称之为吴王台的,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台子上开始并且又结束你的将军生涯?

    姑苏台!

    这姑苏台,你十年两登临。它可比十年前高多了,伟岸多了。姑苏台筑得离天空如此之近,近得能闻到黑沉沉的云朵的腥气和空荡荡的高天咄咄逼人的寒冷,近得能听见雷电在远处咬牙切齿的声音。十年前你走上这个台子,就把性命吊在了吴国这架战车的轮辐上了。你的心交给了中军大帐,你的魂迷失在苍凉的战场。你想到过种种死法,让你乱箭穿骨死掉你落马吐血死掉你刀疮迸裂死掉你被万马千军踏成肉泥死掉,让你死,在战场上死,死吧!你不会皱一皱眉。将军百战死,是将军的宿命。可是你怎么会如此不清不白地在这儿被腰斩?难道功德过高就会被人当成隐患么?就会遭人妒,遭人恨,遭人裹胁么?王子夫差,还有大王阖闾,他们今天晚上会有一餐盛大的筵席,夜里会有一个好梦,孙武终于被他们置于死地了。孙武呵孙武,你在前面作战,背后奸诈卑鄙的小人,罗织你的罪名不露声色,弓弩拉满了不抛头露面,打击你中伤你陷害你毁灭你,他们早已披挂整齐,可你却赤裸着后背!

    孙武万分激愤,心潮翻腾。忽然,他听见了哭声,跪在姑苏台下的抱着不满周岁娃娃的帛女,漪罗,还有四岁的孙驰……都在哭泣。他不忍再看,移目别处。他默默地对娇妻弱子道一声对不起,默默一拜,半生戎马,多有冷落,帛女的音讯不曾一问,漪罗又险些被他折磨死……这一切,只有来生再补了。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行刑官和刀斧手,在准备着行刑,搬动着黑沉沉的斧钺,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对死亡感到了恐惧和无奈。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现在是怎么了?死了不是什么烦恼、忧伤,疲惫、痛苦都没有了吗?是呵,只消斧钺咔嚓一声跳落下来,他就不必再去穿那冰凉的甲胄,不必再去提那沉重的兵器了。可是,可是,那八十二篇兵法谁来续写?

    他心里一片痛楚。

    他努力想对今日这突然的事变,作最后的评断,死个明白。

    可这有什么用处?

    也许,让你死在姑苏台,是老天安排的因由和结果?可是,苍天,又是何人擎起的呢?也许,这就是大地见惯的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可是,厚土,又是谁人堆成的呢?难道人的生死真像月亮的盈亏,潮汐的涨落一样,循环轮回的吗?可是,月亮缺了又圆,潮水涨了又落,谁见过将军的头颅落地又重新生出来?谁见过啊?大象因为长着象牙,难免被扑杀;渔蚌因为藏有明珠,终究被剖腹,这便是因果?是谁说过,人应该学那长寿的神龟,藏在泥里水里自由自在地逍遥?难道人真地能够在死后羽化成白鹤,远上云头,与天地宇宙合而为一吗?能吗?厚土哇,你的灵性何在,为何江河不怒,山川不惊?苍天哪,你不是有龙的旗凤的车么?你为什么不接引我而去?即便你接引我而去,高天该是寒冷彻骨吧?孙武,孙武,你撒手人寰,你不会快活的,你那竹简的韦编就会断了无人再续,还著述什么兵法?

    你逃避四姓之乱从临淄跑到姑苏。你的叔父司马禳苴死于四姓权柄的争夺和互相倾轧。你也将死于吴国兄弟之乱。你的叔父有司马兵法,你有你的孙子兵法。你的兵法你的谋略你的安国全军之策你的初衷实现了么?回首十年,你到底成就了些什么……这时候,孙武的心上倏然掠过了十年的战事,在这斧钺即将举起来的时候,他自己惊讶地“啊”了一声,忽然顿悟了什么。

    十年,多长的征途!多少回死战!多少鲜血!从眉妃和皿妃美丽的头颅落在这个台子上开始,然后是豫章之战,柏举之战,雍之战,入郢之战……将军鉴的头悬在江边。要离的头没在江中。沈尹戍的头在包袱里。老军常两个儿子的头在残冰下面。五个吴国阻止进攻的将军的头绑在一起吊在营帐门口。你不是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么?你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慎之又慎”么?孙武你不战了吗?孙武你劝说得了君王慎战吗?你在战争漩涡之中,变了样儿!你看见江中淹没要离的头,你看见营帐前悬着五颗吴将的头,你看见旗竿上挑着将军鉴的头,你怎么,你怎么不为之动容呢?你看见无数徒卒的无数的鲜血,把清发水弄得粘得流不动,让雍的大地结了紫黑的壳,你怎么就没想到……

    下一个就是你!现在就是你!你只是这些战争尾声的一个死鬼。这些战争的序幕和尾声都得有死鬼。要离的妻子被杀死,骨灰扬在市街上,是飘浮的死鬼。蔡国将军鉴只剩一个头颅还不闭眼,是思乡的死鬼。那两个美丽的妃子,眉妃和皿妃,婉转死在姑苏台,是……想到这儿,孙武又打了一个激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喃喃地说,不想了不想了心一横卧在这姑苏台完事。

    你也是屈死的鬼!屈死的鬼啊……他差点喊出声来。

    思绪的马比光的速度还要快,刹那之间孙武的心上百感交集。

    他苍凉的思绪和感叹是被徒卒用力一推打住的。他遁回到了现实,姑苏台。

    徒卒已经把他从旗竿上解下来,要推去行刑了。

    大王阖闾这时才举步向姑苏台移动。

    人们这才发现了大王。

    伍子胥挡住阖闾去路:“大王!救救孙将军。倘若班师回朝之日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功臣,朝中贤人噤若寒蝉,想远走高飞,外面名士不敢来投,吴国的根基非动不可!大王,大王!……”

    阖闾没有答话,继续向姑苏台走去。

    漪罗看见了大王阖闾,披头散发,拼命跑来,跪倒在阖闾脚前。她没有向阖闾呼救,也没有为孙武辩解,反而说道:“大王!小女子可以证明孙将军早已知道夫概反叛!”

    孙武大惊,说不出话来。怎么,这漪罗真个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么?

    伍子胥叫道:“贱妇,休要胡说,滚开!”

    夫差也随之而来:“父王,让她说说无妨。”

    阖闾站住了,打量漪罗。

    伯嚭说:“大王,这位小妇人,便是反贼夫概几次三番送到孙武身边的——漪罗。”

    阖闾:“唔,寡人认得。有什么话,你说吧。”

    姑苏台上下一片静寂。

    天已昏黑,四周是兵士举起的火把,火光不安地跳跃着。人们没有料到本来生还无望的孙武,又来了一个小妾漪罗证明他与夫概谋反有关,等于在孙武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绞索。

    漪罗说:“大王!反贼夫概是不敢在孙将军面前说出那个‘反’字的。夫概说话躲躲闪闪,投石问路,孙将军看破了夫概的蛇蝎心肠。就因为漪罗到郢都见孙将军之前,曾在夫概帐中与阿婧住在一起,将军一怒险些要了漪罗的命!漪罗年纪尚轻,涉世不深,哪里懂得什么‘反’不‘反’的?经我百般哭诉,才免一死,把我送回了姑苏,免得夫概借我与阿婧的关系纠缠不清。夫概笼络孙将军不成,到姑苏后又来威胁、利诱夫人和我,夫人如若收受了夫概的金银宝器,何故要陈列在前堂?孙氏一家如若与夫概同谋反叛,孙氏门前屋后为何到处是夫概的士卒困守?为何将我等妇孺老幼全部软禁在府中?孙武将军如若与夫概同谋,又为何不曾里应外合?大王啊,您圣德贤明,您心明眼明,您能看得出将军孙武清如山涧泉水,浩如天上朗月,宁做匣中宝剑,折而不弯,不做树上葛藤攀附向上。孙将军虽然判断出夫概用心不良,居心叵测,可那时候夫概尚未动作,大王您还不是照样以兄弟之礼相待?王子夫差还不是以叔侄亲情和将军之礼事之?难道大王、王子还有朝中与夫概共事的大夫将军们,都曾谋反不曾?那时夫概峥嵘未露啊!尽管如此,孙将军已经恳请大王小心那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了!大王大王,您不会不记忆犹新吧?”

    伍子胥,孙武的家小,这才松了一口气。

    夫差冷笑说:“好一片伶牙俐齿,你如何担保你的话句句是真?”

    漪罗:“小女子愿用性命担保。”

    夫差:“那好,拿命来。”

    漪罗淡淡一笑,理了理鬓发:“以漪罗一条薄命,换得将军清白,死又何憾?我可得谢谢王子,让小女子也写进春秋了!”

    漪罗早已看好了姑苏台旁边一块碑石,看好了自己的死地。她说罢,便一跃而起,飞也似地跑过去。以头击石,这是她的最好的选择。她深深为自己被夫概裹胁,给孙武带来不白之冤和杀身之祸内疚。她知道她就是在帛女面前也说不清楚了,洗不干净了。她在被带到姑苏台来的那刻起,就一直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盘算着一定要把心里的话掏个干净。所幸老天赐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尽吐胸中的话,说了个痛快,所幸夫差让她用死来证明所言不谬,因而,她去撞死,是那样坚决,义无反顾,像一颗射向石碑的弹丸。

    被士卒反翦了双臂的孙武,忽然拼着全付力气,推开了士卒,跑下了姑苏台,抱起了满头流血的漪罗,连连呼喊着:“漪罗!漪罗!”用袖子为漪罗擦拭脸上的血。漪罗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给孙武一个微笑,嘴角扯动了几下,样子却是痛苦万分。

    孙武眼里含着泪:“漪罗,孙武知道你了!”

    漪罗不顾一切地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了孙武:“将军,有你这句……话,漪罗可以……死了。将军你要是活不成,漪罗到阴曹地府也陪伴你,漪罗……先行一步了,”说着,又挣扎着,要起来去撞死。

    孙武不肯撒手。

    夫差在嘶叫着,喝斥着呆了的士卒:“还等什么?把孙武推过去腰斩!”

    阖闾叫了一声“住手!”回身对夫差喝斥道:“不肖之子!你险些毁了寡人的一员大将!快向孙将军赔罪!快送将军回去歇息!”

    夫差:“父王!”

    阖闾一拂袖,“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这最后的裁决,无论夫差、伯嚭、孙武,谁也没想到。伍子胥惊喜得泪眼模糊,连叫:“大王英明,吴国霸业有望!”阖闾立即也高大起来。帛女一行立即获释,围了过来。帛女忙着为漪罗裹伤。伍子胥忙去搀扶孙武。阖闾摊开两手,温和地说:“将军受惊了。王儿无知,寡人回宫去自当责罚。将军快去歇息片刻,换了衣裳。今日,吴国三军班师回朝,一是除却了叛贼夫概,二是数月破楚功高盖世,焉可不大庆凯旋!寡人命御厨做的鱼脍汤,因为天热鱼脍已臭,寡人已命重做鱼脍羹汤,哦,将军,你我还要一同品尝反贼夫概的人肉滋味呢!请吧,请。”

    孙武无言。

    夫差看了看阖闾,阖闾白了夫差一眼,示意他向孙武道歉。

    夫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施礼:“孙将军,您多多包涵夫差鲁莽。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万望不要介意,一会儿庆功宴上,容夫差敬酒以谢将军功德。”

    “不必了,”孙武冷冷地说,“孙武已经死了,刚刚发丧!”

    阖闾装作没听见,说了声:“起驾回宫。”

    阖闾在浩浩荡荡的随行簇拥下,回他久违的王宫去。

    夫差跟在后面,垂头丧气。

    阖闾一言不发。

    他今日悄悄来在姑苏台,目睹了姑苏台演绎的这场斗争。他十分耐心地让所有该说话的人,把话都说得透透的,所有的“表现”都“表现”得够够的。他并非对夫概与孙武的关系不放在心上,他并非不在乎夫概对孙武的最后的“封赏”,他并非不对才智过高的孙武存有戒心,他并非完全相信了一个小妇人的一席话,他并非对漪罗的以头击石看得怎么重,怎么壮烈,他也并非会一如既往地信任孙武。可他还是在最后的关头放了生,给了孙武一条生路,而且矢口不提什么谋反不谋反的。这正是他之所以贵为人君的君王之举。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许还要带到棺木里。他只要自己在用人的时候有一个尺度,有放,有收;有任用,有钳制;有“糊涂”,有警戒;有柔,有刚;有安抚,有杀罚,可以让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以让人呕心沥血喜气洋洋,可以让人死于非命不知箭从何来,当然,也可以让人当堂暴死,让人看着别人死,让人惊吓而死,让人受尽酷刑而死。他的积累十分深厚,不论他怎么想,怎么做,反正他在召唤、网罗和任用人才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上,总是临机决断,表现得慷慨大度,虚怀若谷的,甚至可以忍难忍之痛,容难容之士,以图霸业善始善终,这正是他不同凡响之所在。

    夫差还不可能有这番修炼,终于忍不住,在王宫院子里问道:“父王,你难道要养虎遗患么?”

    阖闾骂了句:“天生的蠢笨愚顽!”

    夫差:“愿听父王教诲。”

    阖闾说:“孙子兵法你读了没有?”

    “儿臣不敢不读。”

    “你读懂了么?”

    “父王指的是哪一篇?儿臣可倒背如流。”

    “倒背如流于你何益?你听着,那孙武的兵法,不仅是用兵之道,也是治国治人之大计,用兵贵在曲,不在直,懂吗?”

    “啊——儿臣懂了。”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怀疑他,不妨用他。扬他之长,抑他之短。你用他,再给他戴上嚼子,不让他乱踢乱咬。你给他戴上嚼子,又赐他些俸禄,让他感激涕零。你赐他俸禄,再削平他的气焰,让他知道狂妄便有性命之虞。你就是砍了他的头,也要用楠木之棺椁,金玉宝器来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这般,大王之所以为大王,寡人之所以为寡人也!”

    夫差听得呆了:“谢谢父王教导,儿臣这才茅塞顿开。”

    “下去!”

    “是。”夫差走了。

    阖闾在王宫院子里久久地立着。

    天上鱼鳞状的云,连成了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姑苏虽是九月,仍闷热得很。

    蝉声在叫,聒噪得让人心烦,让无汗的身上也透出汗来。

    王宫侍从生怕大王心烦,有谁向树荫里投了一颗石子,蝉声立即止住了。

    静寂得要死。

    阖闾忽然就大怒,吼道:“什么人敢用弹丸射蝉?什么人?把射蝉的人给我拿下!寡人要听蝉叫,让所有的蝉给寡人叫起来!”

    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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