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练字 (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周振甫冀勤 本章:(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

    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②:“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

    “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③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

    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④,方虚谷言“句眼”⑤,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⑥:“人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⑦:“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曰⑧:

    “苏子由有一段⑨,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郑齐叔云⑩:做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⑾: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⑿。《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

    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⒀:‘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髭。’”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

    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⒁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文首务⒂,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⒃:

    “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⒄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⒅:“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昭昧詹言》⒆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谷”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⒇,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21)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①卢延让:唐代作家。

    ②《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③儒贝尔:十八、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④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⑤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⑥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潮录》三卷。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⑦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⑧《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⑨苏子由:宋苏辙字。

    ⑩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⑾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⑿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⒀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⒁布瓦洛:十七、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⒂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⒃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⒄《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⒅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⒆《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⒇马雷伯:十六、七世纪法国诗人。

    (21)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一八:

    “‘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

    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阴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

    “已知臧谷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谷(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末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

    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

    “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黄预勉子作诗》①:“句中有眼黄别驾”②,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③。

    《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④,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⑥,僧肇注至曰⑦:“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⑧,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⑨,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⑩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

    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⑾,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⑿,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

    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⒁,“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⒂,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⒃,元献以授二宋⒄,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⒅,能使其余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⒆:

    “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眼之妄⒇,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21)。窃观《冷斋夜话》(22)卷五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记山谷诗(23):“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

    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

    故山谷言“句中限”,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

    ‘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潜溪诗眼》(24),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25)、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26):“吕尚盗陈恒之齐(27),刘季窃王莽之汉”

    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已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观。《律髓》卷四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侍,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邠老只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卷一六杜少陵《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评:“‘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盖谓句中字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若一字音本响亮者,如“敲”音之响于“推”,非即“句眼”。其言与曾氏戒“哑”之旨,未必尽同。卷四二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末工”;评:“‘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咏古诗者,点缀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矣。”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为句首之“贪”、“强”二字,“能”、“每”赖以策勋;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说,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红纱蔽眼矣。卷一少陵《登岳阳楼》,评语开宗明义:“凡圈处是句中眼”。“然即若同卷陈简斋《渡江》:摇楫天平〔圈〕渡,迎人树欲〔圈〕来”;宋之问《登越台》(28):

    “地湿烟常〔圈〕起,山晴雨半〔圈〕来”;杨公济《甘露上方》(29):“云捧〔圈〕楼台出天上,风飘〔圈〕钟磐落人间”;皆圈第四或第二字为“句眼”,又乖邠老“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论。进退失据,方氏有焉。(《钱锺书研究》9—10页)①《后山诗注》:宋任渊(号天社)为陈师道诗撰注,十二卷。

    ②黄别驾:宋黄庭坚。

    ③高子勉:宋代作家高荷字。

    ④《瀛奎律髓》:元方回(号虚谷)撰,四十九卷。

    ⑤《尊白堂集》:虞寿撰,六卷。

    ⑥《维摩诘所说经》:即《维摩经》三卷,秦罗什译。《佛国品》是其中之一。

    ⑦僧肇:秦罗什门下四哲之一,注《维摩经》十卷。

    ⑧释典:释教之典。宋释智昭撰《人天眼目》,六卷,内集禅家诸家之要义。

    ⑨古德:具有高德的古僧。

    ⑩徐文长:明代作家徐渭字。撰有《青藤书屋文集》三十卷。

    ⑾参禅之死在句下:参禅不悟道,只在文字上研究。

    ⑿《诗筏》:清代作家贺贻孙(字子翼)撰,一卷。

    ⒀《童蒙诗训》:宋代作家吕本中(字居仁)撰,三卷。潘邠老:宋代作家潘大临字。

    ⒁《横浦心传录》:宋代作家张九成(字子韶)撰,三卷,系张九成语录。

    ⒂《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曾致尧、李虚己均为宋代作家。

    ⒃晏元献:宋代作家晏殊,字叔同,卒諡元献。

    ⒄二宋:宋代作家宋庠、宋祁兄弟。

    ⒅警策:诗文中足以惊动人之处。

    ⒆《竹庄诗话》:宋何溪汶撰,二十四卷。《漫斋语录》:宋人诗话,未知撰人。

    ⒇《载酒园诗话》:清贺裳(字黄公)撰,三卷。

    (21)《律髓刊误》:清纪的(字晓岚)撰,四十九卷。

    (22)《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23)《容斋续笔》:宋洪迈撰,十六卷。

    (24)《潜溪诗眼》:宋范仲温(字元实)撰,一卷。

    (25)《云仙杂记》:唐冯贽(?)撰,十卷。宋以来皆以为伪书。

    (26)顾欢:南朝齐作家,字景怡。

    (27)吕尚:姜子牙。陈恒:即弑齐简公的陈成子。

    (28)宋之问:唐代诗人,字延清。

    (29)杨公济:宋代诗人杨蟠字。

    这两则主要是讲古人作诗,于修词炼字上最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称作诗眼,是指诗句中精彩传神的字,是为全句的警策。黄庭坚《赠高子勉》诗里说到杜甫的诗,眼在句中,犹如陶潜之琴,意在弦外;陈师道《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里说黄庭坚句中亦有眼。

    一、提出诗眼的根据:《管锥编?太平广记》谈到晋代画家顾恺之作人物画,曾数年不点眼睛,并说:“点眼睛便欲语”;苏轼释“阿堵中”语,说“传神之难在目”

    (《传神记》引);《孟子?离娄》篇早有此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说人物像传神在双瞳;列奥巴迪说目是人面上最能表达情性之官;释典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可见,中外古今皆重视眼睛的表现,既然人的“眼为神候心枢”,用今天的话说眼就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诗眼”似可看作诗的灵魂了。这里举引徐渭的话说:人体唯眼“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说得尤为明白。

    二、什么是眼:黄庭坚说“拾遗句中有眼”,是指杜诗的妙处,“耐人讨索探求”,与江西诗派的一些人所说近体诗对仗炼字的“句眼”不同,贺贻孙便讥笑过所谓“句眼”,不过是“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实际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创作的“活眼”。

    潘大临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也就是说句中眼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是对炼字的具体要求,正如《漫斋语录》所谓“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吕本中论诗,主张“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甚至要求字字响,句句响,他认为“响字乃妙指”,从这一则举引的例句看,他与潘大临不同,不限定五言诗的响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是响字,却是第五字。曾致尧评李虚己诗说:“工”而“恨哑”、“不如不必工而响”,可见,他所谓哑者,就是在应当有响字的位置用字不响。从潘、吕论“响”列举的诗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飞燕受风斜”等,并不是单纯主张字音之响,而是主张字义应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过”、“受”等字的运用,能使其余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哑”似偏重于字音的响亮,比较狭窄;《漫斋语录》中明确提出“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方回的主张与此相同,贺裳很不以为然,举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只眼睛”,当然太多,可见,其意亦偏重炼字。

    三、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举引王安石“江月”、“一水”两联,与苏轼“只恐”

    “我携”两联,黄庭坚说“皆谓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个“句眼”,有四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仅一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苏轼两联绝不是以一字见警策;洪迈在《容斋续笔》中举引黄庭坚七言“高蝉正用一枝鸣”,指出他反复锤炼修改的是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因此,在欣赏五、七言律诗时,不能机械地按照《漫斋语录》及方回等人之说,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寻“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赏到诗句中耐人寻味的地方。

    (3)

    (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

    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余《潮州韩使君置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云:“多情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①:“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云②:“帘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磵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③:“肠断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④《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⑤:“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⑥卷一《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刘须溪评点《简斋集》⑦,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评曰:

    “借字用得奇杰”,似并山谷句忘却矣。(331—332页)①朱庆余、李频、贯休均唐代作家。

    ②陈简斋:宋陈与义号。

    ③《梅磵诗话》:元韦居安撰,三卷。叶靖逸:宋代作家叶绍翁号。

    ④《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八十一卷。瞿宗吉:明代作家瞿佑字。

    ⑤《匏庐诗话》:清沈涛(号匏庐)撰,三卷。唐子畏:明代画家、诗人唐寅字,又字伯虎。

    ⑥黄莘田:清代诗人黄任字。

    ⑦刘须溪:宋代作家刘辰翁。

    这一则举引唐以来作家白居易、朱庆余、僧贯休、陈与义、叶绍翁、瞿估、唐寅、黄任等使用“借”字的诗句,从“借”字的用法,说明这句诗写得好,不能单靠一个“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如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

    “开尽南窗借月看”,这个“借”有暂取或凭借的意思,“借月”做什么?“看”字便是“借”字的着落,用一个动词来做补充,方能显出“借”字“用得奇杰”,如果这句诗无“看”字作为补充,也便用不到“借”字,这只有在统观全句时才会发现,不能单去注意是否是“句眼”。任渊为黄诗作注只用孟郊诗注释“借月”,显然忽略了对全句的审视。这里所举的诗例中,无论是“借客游”、“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还是“借月过湾”、“借雨看”、“借篱落赏花”、“借门户插杨”、“借馆看花”、“借篱落看风”、“借亭馆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运用,必须配有目的性的动词才好。

    (4)

    (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青神注引《左传》:

    “宁子视君不如弈棋。”按此句得力在“杀”字,借手谈惯语,以言嫉贤妒能者之排挤无顾藉也。马融《围棋赋》早云①:“深入贪地,杀亡士卒。”张文成《朝野佥载》②卷二记梁武帝“方与人棋,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元微之《酬孝甫见赠》③第七首咏“无事抛棋”,有云:“终须杀尽缘边敌。”北宋张拟《棋经?斜正》篇第九云④:“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又《名数》篇第十一历举用棋之名三十有二,其二十七至三十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后世相沿,如第五十五回王太曰⑤:“天下那里还有快活似杀矢棋的。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写围棋时用“杀”字,因陈落套,当然而不足奇也。移用于朝士之党同伐异,则有醒目惊心之效矣。丁耶诺夫⑥尝谓:行业学科,各有专门,遂各具词汇,词汇亦各赋颜色。其字处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素丝入染,廁众混同;而偶移置他业词汇,则分明夺目,如丛绿点红,雪枝立鹊。故“杀”字在棋经,乃是陈言;而入此诗,俨成句眼。斯亦修辞“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之例也。然“杀”字倘无“如围棋”三字为依傍,则真谓处以重典,死于欧刀;以刑法常语,述朝廷故事,不见精彩。斯又安排一字之例焉。(337页)《淮南子?齐俗训》⑦:“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以“载”状心之不虚,善于用字。《后汉书?郑玄传》:“寝疾,袁绍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已;载病到元城县,疾笃”;长吉《出城寄权璩杨敬之》⑧:“何事还车载病身”;“车载病身”而身则“载病”,一直指而一曲喻,命意不二,均“载物”、“载酒”之“载”。身“载病”,亦犹心之“载哀乐”矣。岑嘉州《题山寺僧房》⑨:“窗影摇群木,墙阴载一峰”,谓峰影适当墙阴,故墙阴中如实以峰影。炼字更精于《淮南》、《范书》也。(377—378页)

    (王安石)《江上》:“春风似补林塘破。”按“补”字得力。昌黎《新竹》云:

    “稀生巧补林,并出疑争地”,宋子京《景文集》⑩卷十二《答张学士西湖即席》云:

    “返霸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荆公不言以甲物补乙物,而言春风风物,百昌苏茁,无缺不补,有破必完,句意尤超。贺方回《庆湖遗老集》卷五⑾《龟山晚泊》云:“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上句与宋子京下句相反相成,而“豁”字即荆公句之“破”字也。(399页)

    (元好问)《蟾池》:“从今见蟆当好看,爬沙即上青云端。”按《送王亚夫归许晶》:“世间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云梯。”一嘲讽而一慰藉,意同旨异。“好看”

    即“善视”,另眼相看也。白乐天《路上寄银匙与阿龟》:“小子须娇养,邹婆为好看。”

    古诗文中二字作此用者颇罕。(483页)①马融:汉代作家。

    ②张文成:唐张鷟字。撰有《朝野佥载》一卷。

    ③元微之:唐代作家元稹字。

    ④《棋经》:宋张拟撰,一卷,十三篇。

    ⑤:清代作家吴敬梓撰,长篇小说。

    ⑥丁耶诺夫:苏联作家。

    ⑦《淮南子》:汉代淮南王刘安撰,二十一卷。

    ⑧长吉:唐代诗人李贺字。

    ⑨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⑩《景文集》:宋代作家宋祁(字子景)撰,六十二卷。

    ⑾《庆湖遗老集》:宋贺铸(字方回)撰,九卷。

    诗文要写得好,炼字与修辞、造句同等重要,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推敲的故事,在古今诗坛上已尽为人知,卢延让有诗云:“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苦吟》),朱熹也说:“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可见炼字颇为不易。这里四则,是从具体诗句探寻炼字、炼句的艺术经验。

    一、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杀”字用得好,把嫉贤妒能者的心胸和嘴脸,刻画得维妙维肖,特别是有“如弈棋”三字的衬托,使此“杀”字区别于一般的“刑法常语”的借用,更觉精采。在黄庭坚之前,马融的《围棋赋》用“杀”字,张鷟《朝野佥载》记梁武帝与人弈棋用“杀”字,元稹“无事抛棋”

    用“杀”字,里的王太下棋时也用“杀”字,但皆因写到围棋而用,故觉陈言俗套。同是一个“杀”字,用在弈棋上,是“置于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自然平淡,看不出有什么特异,而黄庭坚将“杀”字移置于朝士之间的争斗,则产生了“醒目惊心”的艺术效果,精警而新鲜。这可以说是“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例子。

    二、刘安在《淮南子?齐俗训》里写到“载哀”“载乐”,是“心”在“载”,也就是“哀”“乐”置居于心上,心里装着“哀”“乐”,故“闻歌”“见哭”之后会产生“泣”或“笑”的不同感情,“载”字形容“心之不虚”,还有所载,所以说“载”

    字用得好。范晔写《后汉书?郑玄传》时,用了刘安的修辞法,既然“哀”“乐”可“载”于心,那么,“病”亦可“载”于身,即带病之身。这个“载”字的用法,到了李贺笔下又有所丰富,他在《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中有“何事还车载病身”,一个“载”

    字两番用处,一是“车载病身”,直指;二是“载病”于身,曲喻。岑参《题山寺僧房》里有“墙阴载一峰”句,是写“峰”的影子落在墙上,也就是墙上留置下一个峰的阴影,墙“载”影,“载”字之用,尤为精妙。

    三、王安石《江上》诗中有“春风似补林塘破”句,“补”字用得好,又用“春风”

    来“补”林塘上草木疏稀或秃脱的地方,“句意尤佳”,可以使人想到万木复苏,春意盎然之情景。韩愈《新竹》有“稀生巧补林”句,“稀生”两字不如“破”字新巧,而“补”字又坐实于“林”,显得平平。宋祁“返霞延落照,余岫补疏林”联,对仗不错,颇有意境,但是“补”字用得死,是用起起伏伏的山峰“补”疏疏落落的林木,给人呆板之感。同样,贺铸的“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也对仗得好,只是以长林“补”

    山之缺处,与宋祁以起伏之山峰“补”林之疏处,句式相同,作意也相反相成,皆以实物补实物,觉得过于落实,韵味不足。

    四、元好问《蟾池》以“蟆”“爬沙即上青云端”,嘲讽世间向上爬高位之辈;《送王亚夫归许昌》之“井底容有青云梯”,以“井底”喻许昌虽小,但总会有“青云梯”,会有步步高升的机会的,用意却在安慰与勉励王亚夫。两诗用“青云端”、“青云梯”,词意相同而用心各异。又《蟾池》中“从今见蟆当好看”与白居易的“邹婆为好看”,皆用“好看”两字,本意“善视”,这里则同是“另眼相看”之意,在古诗文中此类用法很少见。

    (5)

    定庵《梦中作四截句》①第二首:“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奇语也。

    亦似点化孙渊如妻王采薇《长离阁集?春夕》②:“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

    王句传诵,《随园诗话》卷五即摘之。祖构不乏,如陈云伯《碧城仙馆诗钞》③卷二《月夜海上观潮》:“归来小卧剧清旷,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子潇《天真阁集》④卷十四《落花和仲瞿》第二首:“满天红影下如潮,香骨虽销恨未销”;黄公度《人境庐诗草》⑤卷三《樱花歌》:“千金万金营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定庵用“怒”字,遂精彩百倍。其《文续集?说居庸关》:“木多文杏、苹婆、棠梨,皆怒华”;包天笑钞录《定庵集外未刻诗?纪梦》⑥:“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盖喜使此字。王怀祖《读书杂志?史记》⑦四《平原君虞卿列传》引《广雅》说“怒”为“健”、“强”之义,《庄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遥游》:“大鹏怒而飞”;《全唐文》⑧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舆《牡丹赋》写花酣放云:“兀然盛怒,如将愤泄”,尤可参观《后汉书?第五伦传》:“鲜车怒马”,章怀注⑨:“谓马之肥壮,其气愤盈也。”

    王荆公《寄育王大觉禅师》:“山木悲鸣水怒流”;《山谷外集》卷一《溪上吟》:

    “汀草怒长”,史容注引:“草木怒生”,又僧善权诗:“桃李纷已华,草木俱怒长。”⑩张皋文《茗柯文》三编《公祭董浔州文》⑾:“春葩怒抽,秋涛惊滂。”

    夫枚乘《七发》⑿写“海水上潮”早曰:“突怒面无畏”,“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鼓怒溢浪”,“鼓怒作涛”,亦夙着于木、郭《海赋》、《江赋》⒀。

    “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龃龉费解⒁。以“潮”周旋“怒”与“影”之间,骖靳参坐⒂,相得益彰。“影”与“怒”

    如由“潮”之作合而缔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减其陈,“影”、“潮”之喻如获“怒”为贯串而成其创。真诗中老斲轮也⒃。(462—463页)

    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三《落花》之二:“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

    复用王采薇句;卷二有《题〈长离阁遗集〉》四律,倾倒采薇,以不及师事为恨。汪漱芳《出栈后宝鸡道中作》⒄:“直放丹梯下碧霄,四围山影泻如潮”(《晚晴簃诗汇》卷一二五),易“花影”为“山影”,避上句“下”字,遂用“泻”字,有矜气努力之态,甚不自在。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一称引马履泰《出历城东门抵泺口》⒅:“荷花怒发疑瞋岸,黄犊闲眠解看人”,征之《秋药庵诗集》卷二,此联作:“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当是编集时改定。改本下句确胜原本,“解”字赘疣;上句“瞋”字险诡,原本以“怒”字照应,“疑”字斡旋,煞费周张,终未妥适,况突如其来,并无此二字先容乎?(《钱锺书研究》18—19页)

    《永乐大典》卷九○○《诗》字引郭昂《偶然作》⒆:“群犬安然本一家,偶因投骨便相牙〔呀〕。白头野叟俱无问,醉眼留教看落花”,卷二三四六《乌》字引韩明善诗⒇:“花外提壶柳外莺,老乌傍立太粗生。世间好丑原无定,试倚茅檐看晚晴。”两篇命意亦均师少陵《缚鸡行》,而点破“俱无问”,“原无定”,便浅露矣。(同上20页)

    少陵《课小竖斫舍北果林蔓》第二首:“青虫悬就日”;王钦臣《王氏谈录》记其父王洙“尝得句”云(21):“槐杪青虫缒夕阳。”均体物佳句,而未道“悬虫低复上”。

    杨万里《诚斋集》卷八《过招贤渡》之二:“柳上青虫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则写此。刘辰翁《戏题》,“惊谓青虫堕,垂丝忽上来”,又新意变陈矣。李铁君句见《睫巢集》卷四《幽栖》(22),“坠”字当从原作“堕”。(同上20—21页)①定庵: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号。有《龚定庵合集》。

    ②《长离阁集》:清代女作家王采薇撰,一卷。渊如:清代作家孙星衍号。

    ③陈云伯:清陈文述号。撰有《碧城仙馆诗钞》八卷。

    ④孙子潇:清孙原湘字。撰有《天真阁集》三十卷。

    ⑤黄公度:清黄遵宪字。撰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

    ⑥包天笑:近人包公毅,号天笑生。辑有《定庵集外未刻诗》一卷。

    ⑦王怀祖:清王念孙字。撰有《读书杂志》二卷。

    ⑧《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

    ⑨章怀:唐高宗六子,名李贤,立为太子,諡章怀。为范晔修撰一百二十卷《后汉书》作注。

    ⑩僧善权:宋僧,靖安高氏子。撰有《真隐集》。

    ⑾张皋文:清张惠言字。撰有《茗柯文》五卷,分四编。

    ⑿枚乘:汉代文学家。

    ⒀木、郭:晋代文学家木华,字玄虚,作《海赋》;郭璞字景纯,作《江赋》。

    ⒁龃龉(jūyū举迂):意不相和,常有摩擦。

    ⒂骖靳(cānjìn参近):驾车时两旁的马称骖,中间的马称服,骖马的头,当服马胸上的靳(皮带),指前后相随。

    ⒃老斲(zhùo酌)轮:斲;砍;削。斲轮:砍木头做车轮。后来称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者为“斲轮老手”,亦即老手。

    ⒄汪漱芳:清代作家,字润六,号柳桥。有《十梧山房集》。

    ⒅阮元、马履泰:清代作家。阮有《小沧浪笔谈》四卷;马有《秋药庵诗集》八卷。

    ⒆《永乐大典》:大型类书。明成祖永乐元年敕解缙以韵字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为一书,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现存八百余卷。郭昂:元代作家,字彦高。

    ⒇韩明善:元代作家韩性字。

    (21)王钦臣:宋人,有《王氏谈录》一卷。

    (22)李铁君:清代作家李锴字。撰有《睫巢集》六卷,后集二卷。

    这四则引证历代若干诗例加以比较欣赏,从而论述用字、改字方面的艺术经验。

    一、龚自珍诗喜用“怒”字,如《忏心》:“佛言劫火遇背销,何物千年怒若潮”;《己亥杂诗》:“怪道乌台牙放早,几人怒马出长安。”这里举引的《梦中作四截句》:

    “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怒”字用得尤奇。花之影茁壮纷繁如潮涌,使人可以想见花之繁盛和月之皎洁。在龚自珍之前,女诗人王采薇已先有创造性的构想,写下了:“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的诗句,“下”字用得好,颇有动感,“花影”在“下”,可知月亮在走,给春天充满露光的夜晚凭添了一种神秘色彩。陈文述的“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原湘的“满天红影下如潮”,黄遵宪的“花光照海影如潮”,也都写花影如潮,但读来觉得皆常见之形容,平淡而呆板,不如龚自珍用“怒”字,“遂精彩百倍”。“怒”字,王念孙引《广雅》,释为“健”、“强”之义,李贤为《后汉书?第五伦传》之“鲜车怒马”注,亦作“肥壮”之意解,早有“草木怒生”,“大鹏怒而飞”,枚乘《七发》写海水上潮,有“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郭璞《海赋》亦有“鼓怒溢浪”,“鼓怒作涛”,皆在写一种威势,含有“健”“强”

    意。舒元舆赋牡丹“兀然盛怒”,王安石的“山木悲鸣水怒流”,黄庭坚的“汀草怒长”,僧善权的“草木俱怒长”,张惠言的“春葩怒抽”,或写水流之势,或状草木盛态,但都不如龚自珍的构想新奇。钱先生指出:“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恐有人先用;“影”曰“怒”,意义不合,颇为费解,而龚自珍则以“潮”周旋于“怒”

    与“影”之间,使其前后互有依傍,“影”与“怒”由“潮”作合而结交,使“怒潮”

    这一陈言,借“影”的拂拭而增新意,以“潮”喻“影”,又以“怒”字为之贯串,遂成为独创的神来之笔。

    二、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联,流传以后,仿效者众,陈文述的“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仿王诗句式过于直露,写落花残片竟如飞雪,在微细的风中像潮水般纷纷落下,既夸张,又坐实,不如王作。汪漱芳亦仿王诗句式,作“四围山影泻如潮”,山影必是大片大片地遮下来,用“泻”字无不可,但终究过于雕琢。马履泰的仿作,无论是阮元所引,还是他本集所载,均及不上王作,但比较起来,在这两种版本的四句当中,还是以“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两句胜,至少是写出了黄河岸边泺口小镇清闲自在的村景,饶有兴味。马履泰将原作“解看人”改作“看路人”较合,因“黄犊”解看人说不通。

    三、杜甫的《缚鸡行》虽不常为选家所选,但确是一首意味深长的好诗:“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因惜虫而将吃虫的鸡缚起出卖,谁知被卖的鸡也将如虫被吃,鸡虫难以两全,怎么办呢?惟有望江倚阁而已。把人世间的利害,形象地写出,给人留有思索寻味的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仇注杜诗引宋李浩(德远)《东西船行》拟杜诗:“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流汗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用船得风之顺逆,比拟人世,语工意工,可谓脱胎换骨之佳作,然最后一句“行藏任天理”说破了意思,不如杜诗耐人寻味。这里还举引元郭昂的《偶然作》,以目睹投骨于犬,引起犬之相争,仿效杜诗,仅得其皮毛,而未得其神髓,“俱无问”,“醉眼看花”,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而非杜诗计无所出之无奈。韩性仿作之第三句:“世间好丑原无定”,不形象,而是干巴巴的语言,且一语道破,直而浅。四、隋薛道衡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传为佳联,描状惨淡凄凉之景,生动形象,与杜甫的“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可谓异曲同工之妙,描状宁静闲雅的景象,别有情趣。

    王洙亦写槐树梢上的青虫,如同拴在夕阳上的景象,宋梅尧臣的《秋日家居》:“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状难写之景尤妙,悬虫、斗雀都是活泼泼的形象,“低复上”、“堕还飞”,生机盎然。杨万里用两句十四个字,刘辰翁用两句十个字,描状一虫“低复上”之态,却呆滞无味,还不如清李锴《幽栖》:“斗禽双堕地,交蔓各升篱”两句,十个字状两雀争斗堕地升篱之态,形象可爱,不落陈套。由此可见,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不仅限于改几个字便可,而是一种受到启发后产生的新创造,这里同样需要具备创作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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