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赵构是太上皇的第九个儿子,在兄弟行中,以干练和才学著称。
在宫廷这个环境中,特别在那“太平盛世”培育出来的皇子们基本上都是一种类型,不过随着各人的癣性、爱好、天分和成长经历,也可以略有异同。
譬如太上皇是著名的艺术家,书画都属于第一流。他的子女们为了博得父皇的欢心,都留心书画,注意文化教养。太上皇的几个儿子在这方面都有些成就,渊圣皇帝擅书法,学的是薛稷体,字迹秀美,康王也长于此道,学的是黄山谷体,字体瘦硬,郓王曾举状元,肃王被斡离不当作人质押往燕京后,曾在吴天寺默读一篇碑文,回到寓所,把全文一千多字默写出来,一字不差,监视他的女真贵族们看了也十分敬佩,但这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据说就因为这个缘故,斡离不把他扣留在燕山,不放回来。
“才学”,如果单指写字读书,做诗画图,那是许多皇子都具有的,可是在宫廷的环境中,如何锻炼出一个皇子的“干练”,那就令人费解了。而且“干练”本身的定义也很难下。大约康王之为人,对本身利害的考虑十分周到,决不糊涂,而且很懂得趋利避害之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干练”。
康王之所以在宫廷中就得到锻炼的机会,与他生母韦氏出身低卑有关。韦氏原是宰相苏颂家里的一个丫环,苏家不要她了,转辗进入宫廷。后来在宫廷的马球队中当一名队员。由于她的姿色,骑术都属平平,并无特殊吸引官家之处。幸亏她与同队的乔氏相好,两人相互约定,如一方遭际了官家,一定要引进另一方。乔氏色艺超群,很快就封为贵妃,她不忘誓约,把韦氏带见官家,封作才人,还生了个儿子,就是康王。
即使这样,由才人升为淑妃的韦氏在宫廷斗心勾角的争逐中仍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官家很快就忘掉有她这样一个妃子。眼光势利的内监、宫人等也很少会口角春风提到韦氏,而嫔妃之得以接近官家,除了少数几个能使官家念念不忘以外,全靠别人提醒他,才想起来,偶然去光顾一次。宫廷中的姐妹之情也是靠不住的,乔贵妃虽然长期受到宠幸,势倾后宫,此时却视官家为禁脔,一心只想让她一个人包办独占,早已忘了与小姐妹的誓约。因此韦淑妃的处境比普通给事的宫人还不如,普通给事的宫人平常还有机会承望官家的颜色,而她,却深锁在官院之中,一年半载中难得有一两次与官家见面。
母亲的失势给儿子带来困难,处于孤臣孽子的地位上的康王从小就养成万事都要想一想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到对自己和母亲有什么影响,有什么利害关系。母亲在宫廷斗争中是弱者,她没有很好地利用为官家生了一个儿子的机会来抬高自己。儿子却是个强者,他发誓要超过所有兄弟姐妹,突出于众人之上,为自己和母亲造成扬眉吐气的地位。
除了母亲,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特别对父皇和已经被立为太子的长兄。因为一个是造成母亲痛苦生活的祸首,一个是阻挡他出人头地的一堵墙。封建的教育花了整整十年功夫,教他要学会礼让仁爱、孝悌忠信,宫廷的倾轧生活同时教会了他不要去相信这些鬼话。赵构是个聪明的学生,两样都学到家了,他懂得表面上的孝悌和骨子里的仇恨。他很早就勘破了那欺骗人的一关。
第一次围城之役,斡离不提出要亲王、大臣为质。渊圣征求兄弟们的意见,谁都怕一入金营便回不来了,大家推推托托,礼让为先,没有一个肯出任艰巨。只有康王感到这是一次让他脱颖而出的机会,越次上告,自愿请行。渊圣大喜,就派他与少宰张邦昌一起进入金营。康王留心行事,既不敢触怒斡离不,自取祸患,也不肯象张邦昌那样卑躬曲膝,自失身份。在金营中,他更小心地把自己掩盖起来,没有做出象肃王后来在燕京做的那种蠢事,自露才华,惹起金人的猜忌。他在金营二十多天,应付得体,后来改换肃王为质,斡离不就把他送进围城。他居然从虎口中脱身回来。
从此康王在朝廷上取得了一定的声望,在宫廷中,地位也超过诸兄弟。
这次出使求和,虽由斡离不点名指定,也受到朝内主帮派大臣唐恪和耿南仲的怂恿。他们认为派去谈判的人身份越高,谈判成功的机会也越多。王云虽然能言善道,两次出使,都使金人满意。毕竟地位太低,人微则言轻,不能见重于敌方。他们奏准了渊圣,派康王率领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斡离不军前谈判。
康王这次出门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他仅仅被派去做一名人质,这次却身系朝廷之重。因为他明白无论渊圣,无论所谓“主战”的大臣何栗等心里都希望谈判得成。至于条件,割三镇割两河,尊金主为伯皇帝或为父皇帝,要多少“犒设”,反正都是一样,只要和议得成,不管付出多少代价,都可签约,在这方面,他已取得全权。和议不成,他顶多与兄弟们一样同归俘辱,和议若成,他就是第一号功臣了。本朝一百余年的历史中。亲王从来立过这样的大功,因此,他欣然受命,出城而行。
在康王辞别了母亲韦妃、妻子邢妃即将首途出发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婢子招儿忽然鬼迷心窍地当着许多送别的人说,她刚看见云端中有四尊金盔金甲的将军,状貌雄伟,手中各执宝剑、弓箭、刀戟等武器,样子好象要护卫殿下出门。她向天空那个方向比比划划,让大家来看。有的说也看到了两驾尊神,有的说云彩重迭、迷迷雾雾,看不清楚。这时母妃韦氏恍然大悟道:“我事四圣,香火甚虔,今日吾儿出行,宜得其阴助。”
小婢招儿与书妃的话肯定要传出去,那会引来两种后果:
一种是康王奉使议和,出门时受到四圣的护卫,吉人天相,和议必定有成。
一种是康王出行,有尊神护驾,乃大贵之兆。
后面的一种舆论可能给他酝酿不利因素,但目前朝廷切望和议有成,暂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祸患,而将来的发展,则说不定还会有莫大的好处。对个人利害关系考虑得非常周到的康王,在决定让母亲与招儿做这件事以前一定把各种利害因素都衡量过了。
在亲王权贵之间,出了这样一个能够深谋远虑的自私者,并非简单的事情。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一个利害分明的彻底自私者也许会比一个糊里糊涂把国家全部利益都断送了还自认为“朕不负百姓”的皇帝有用。
康王等一行人是于十一月十六日出京的,事实上,斡离不,粘罕两支大军已先后于十二日、十四日渡过黄河了。当时,康王还未知道。他们从浚县的河津渡河,道经长垣时,听老百姓纷纷传说金军已两路渡河,斡离不大军从魏县渡河后已直趋京师。老百姓也打听到康王一行人要去北京大名府与斡离不议和。出于对皇子的爱护,他们笼住了康王的马头,不让他向前走。他们说:斡离不已离开北京直取东京,殿下去了,也是扑个空。不如留在这里,起兵攻打金人的后路。百姓都愿相随。
百姓对康王的绻绻之意是十分明显的,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康王以好言相慰道:
“父老之意,俺都省得,只是长垣非用兵之地。昨日出京时,官家面谕磁州宗泽有兵一万五千人,披城立寨。俺即待到宗知州那里去,与他商议起兵之事。父老们在这里起了兵,续到磁州,听俺调拨可也。”
老百姓走散后,长垣的官吏们也来献起兵之策。康王脸色一沉道:
“本藩受官家之命,前去金营与斡离不议和,未得朝旨,岂可擅自起兵,败坏祖宗法度。你等好糊涂!”
然后他关起房门来,斥责王云道:
“王尚书,你一意主和,官家派你两番出使,乞求缓师,你回来说二太子要三镇,续后又说要以黄河为界,即可缓师不攻。朝廷都依你了,明旨割与,只求缓师。不想他又翻前议,挥大兵渡河,直趋京师。此事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渡河之事,只听传闻,尚未知端的。”王云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即使有些少金军渡了河,二太子也必在北京府相待。殿下去了仍可与他面议缓师,不误朝廷之事。”
“两河之地,他自己已取了,你我前去,尚有何用?怕他不肯以礼相待。”
“二太子颙望殿下行旆。殿下去了,他必倒履相迎,以礼接待。如今两河之地虽为他所占,尚有不少孤城,不明朝廷意向,犹在负隅顽抗。如今殿下赍去朝廷明旨,又以亲王之尊,谕令各城投降,他们自然听话,倘得两河一时敉平,殿下为二太子立下大功,二太子青眼相看,将来的好处不少。”
“俺贵为皇弟,爵尊亲王,二太子还会有什么好处加到俺头上?”
“议和不成,玉石俱焚,尚何有于亲王、皇弟,议和若成,大金朝必有赏赍,犹有胜于亲王皇弟者,殿下岂可不三思?”
王云的话说得赤裸裸,其实不必他相劝,康王自己心中考虑的也正是那“超过亲王、皇弟以上”的尊荣。但他还不愿马上就向王云袒露心事。如果这样容易受他和诱,就会使他小看了自己。他的长兄渊圣就是吃了这个苦头,让大臣们牵着鼻子走路的。他此番出城,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重振纲纪,决不重蹈兄皇之覆辙。当下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挥手说:
“王尚书你力主讲和,说是有利于你我。却不知道为害于宗社朝廷、生灵百姓者甚大。此去若遇斡离不,正要与他力争利权,岂可以他之利为利。你且回下处休息,明日仍依原议向磁州进发,如何行止,到时听俺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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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