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皇后在瑶光殿向马扩洽降同一天的晚间,辽政府的军事首脑四军大王、知北院枢密使事萧干与前线都统耶律大石也在白沟前线举行一次同样重要但在内容和结论上恰恰与之完全相反的谈话。萧皇后与马扩谈的是化干戈为玉帛,耶律大石和萧干的谈话正好是勾消了前者的成果,变玉帛为干戈。
前线副都统,牛栏军监军萧遏鲁把耶律大石的建议送呈萧皇后以后的第七天,萧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给予正式的明旨,要萧干督同耶律大石准备全军降附宋朝,以观后衅。派往宋朝去的谈判使节王介儒即日首途前来军中,要他们提出军队方面的具体要求,以便王介儒带去与对方磋商。
萧遏鲁不但带来了皇后的手书,令旨,还带着激动的情绪把昨夜御前会议争论的经过和结果分别向萧干和耶律大石汇报。他本人是主战派,对会场上李处温积极鼓吹和议,萧皇后又毫不掩饰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愤怒。
对于萧干来说,现在的问题是简单化了,不是接受皇后的命夸,准备全军投降,就是违抗她的命令,拒绝投降。要么为瓦全之计,要么宁为玉碎,两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马扩即将接踵来到,他们必须在使节们来到之前作出决定。萧干听了萧遏鲁的汇报后,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请来,以便听取他的意见,预筹应付之策。
四军大王是辽政府最高的军事长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级,但是萧干不仅一贯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见,并且在不知不觉之间,反而听从他的意见,甚至服从他的指挥。因此在前线实际居于举足轻重地位的不是萧干,而是耶律大石。
萧干不是一头柔驯的绵羊,有时他暴跳如雷,简直是一匹怒吼着的雄狮。他也不是轻易肯把自己的权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为他们二人在事实上对掌着奚、契丹的军队,后者的实力虽然在辽金战争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绝对数字上仍然超过前者,同时也因为耶律大石一贯表现出来的才能、勇略和个人气质等方面,都有着使萧干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为一个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说来,身体的各个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发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是病态和畸形的。作为一个后天的人、社会的人,由于各种社会因素的作用,人们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发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时甚至是大相悬殊的。萧干虽然长得躯干颀伟,体魄健全,通过长期的战争生活,也锻炼出一副喑哑叱咤、万人辟易的嗓子,一双善于抡刀舞剑、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头脑组织,没有相应地跟上去,特别遇到重大问题,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断力都显得相当贫乏,需要把别人的脑子装进到自己的头颅内,才能成为—个整体的人。总之,他不是一个统帅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国舅的地位,他决不可能被任为全军的统帅,这是很明显的。
对于他妹子皇后的这道令旨,他自己没有立刻接受或拒绝的明确的意见。这对他确乎是个难题。
他们辽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机娶的述律后就是奚族人。奚本来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军事实力上仅次于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后来改成为汉化的萧姓。耶律阿保机为了要平衡两族之间的势力,在他建国之初,曾经明白誓言,他们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这个朝代的皇帝,而他们奚部落的述律氏(萧氏)要世世代代地做这个朝代的皇后,使两者永远保持亲密的亲戚关系。二百年来,耶律氏果然没有违背这个诺言,这使得他们奚族萧氏与这个朝廷有着休戚相关的血肉联系。何况他手握重兵,身为统帅,要不经一战就束手降人,这是他决不甘心的。
可是要违反皇后的命令,拒绝投降,这对于他也是不可想象的。经验告诉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并不是依靠他哥哥的关系,妹子才当上皇后,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当上四军大王。他的利益,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绝她的命令,就无异于割断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的狭窄的脑袋里也想不出拒绝投降,冒险与宋人决战,万一战败了将会出现怎样的后果,他们今后还能有什么出路?
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复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把他的诸葛亮请来,问计于大石林牙,听听他的意见。由于事关重大,连他们的重要副手萧遏鲁和萧斡里剌两员大将也没有被邀来参加密谈。
耶律大石是当时包括宋、金、辽三个朝代的统帅部中最杰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艰苦的辽金战争中锻炼出来的优秀领导人物——失败的战争和胜利的战争一样可以锻炼出人才,如果他们能够从失败中吸取经验教训。有些人能够顺应时势的发展,采取及时的合适的措施去收割已经成熟的作物。有些人处于不利的地位中能够面对现实,暂时收敛起自己的羽翼,静候时机,把损失和灾难缩小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这些,已经不容易了。但是还不够,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够发挥他的主观能动作用,打开局面,化不利的处境为有利,使自己从被动地位转入主动。这不是依靠偶然的机会,而必须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缜密的考虑,合乎实际而又坚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为时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见解(当然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们的见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会的约制,而远远地超过一个时代的总的水平)。
耶律大石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领导人物。
他听了萧遏鲁的汇报,经过分析研究,全面考虑了局势,迅速作出自己的结论。然后应萧干之邀,一同去商量大计。他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说服萧干同意他的主张。但也作了万一的准备,如果萧干坚决不听他的话,他就自己干。
他微微踅着右腿,走进萧干的机密房。从胎里带来的软骨病,使他从孩提时期开始,就成为一个瘸子。这天生的残疾几乎使他要想放弃军人生涯,做个文官终身。他中了进士,并且做到翰林承旨。契丹话称翰林为林牙,他被普遍地尊敬地称为大石林牙。但是多难的时局,仍然把他送回部队去。他用了惊人的毅力,忍受极大的痛苦,最大限度地克服了这种残疾。现在他不但锻炼得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走路,还能比普通人更矫健地骑马作战,只是在快步疾趋时,不免要露出一点与肉体作痛苦斗争的痕迹,蹙起那两道浓黑的眉毛。
他听了萧干的发问后,就以一种冷静的自信,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朝廷屈膝,果然不出俺之所料。大王既然问计于俺,依俺之见,不必理睬朝命。只今夜俺和四军全军渡河掩击宋军,必可获得全胜,重固疆圉,然后再定重振乾坤之计。”
“今夜就渡河去掩杀,”萧干骇然问道,“难道林牙调兵遣将,早已准备有素,有了把握吗?”
“为将之道,随时都要准备好攻守之计,”耶律大石坚定得好像一块岩石。他说,“俺对此早有忖度,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几个时辰内,就能发动掩击。”
“掩击宋军,林牙保得定必能取胜吗?林牙对此可有胜算?”
这是一个愚问,没有一场战争可以在事前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保证必胜。但为了提高他的信心,耶律大石还是作了正面的回答:
“背城借一,我军人人怀必死之心。宋军远来不战,锐气已自折尽。童贯、蔡攸阘茸无能,愚不知兵,俺视之犹如草芥。就是种师道也是左右掣肘,力不从心,无可作为。我以哀兵临敌之骄兵,无有不胜之理。如无胜算,俺怎敢向大王贸然献此掩击之计?”
“即使掩击得利,宋人可以济师重来。”萧干心里已自有些活动了,但为了表示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有意要找出一点反面的理由来,“我军全军在此,一胜之后,难乎为继,林牙可见到这一着?”
“我军固全军在此,宋朝的精锐,却也只此西军一军。打败了它,大局自定,还怕它有什么后续力量?”
“就算我军能击败宋师,”萧干点点头,继续找出反面理由来,“如今云州及周围之地,全被金军侵入。我凭着这燕州弹丸之地,又怎能与金师相抗衡?”说到金师,这个胆大心粗的萧干也不免有些凛然变色。
“大王休得如此气短,”耶律大石用着目空一切的气概为萧干打气道,“我军能击败宋军,士气大振,焉知就不能抗衡金师?总之,事在人为,只要有了决心和勇气,天下哪有不可为之事?千万不可先折了自己的锐气。”这时耶律大石双眸焃焃,神采飞扬,他已经目光如炬地看到一片更加广袤的天地,一条更加宽阔的出路。在残辽的贵族中,没有一个人像他想得那么深远,他似乎已经掌握了今后几十年历史发展的趋势,描绘着那一幅新生道路的前景。他说,“就算咱们放过中原这块土地,让宋、金双方作鹬蚌之争,大王可知道黄河以西,大漠以北,还有一片广大无垠的草原?当年突厥人、铁勒人、薛延陀人都曾在那里牧马放青,今后正是英雄们龙争虎斗之处。我们只要保得住这支军队,占有那里之地,以逸待劳,还怕金人恁地?再则葱岭以西还有回鹘诸国,什么乞尔吉斯、塞尔柱克,什么寻思干,去过那里的人说它们的算滩都是疲惫无能,积弱已久。这几年倘非我朝多事,俺早想统一军问鼎于彼了。如今真到了万不得已时,咱们也可率此全军,横绝大漠,直趋天西。极目苍穹,茫茫乾坤,出路正宽。安见得天下之大,就没有我辈立足之地?俺奉劝大王也要开廓眼界,千万不要被燕云一隅之地囿了自己耳目!”
这些话都是萧干闻所未闻的。其实他也来自草原,在那广阔的天地中扎下很深的根,只是多年来在中原过的贵族生活把他身上的泥土青草气味冲刷掉了,他的耳目受到堵塞,他的胸襟变得狭隘。如今耶律大石的一席话,不觉引起他的雄心壮志,使他勇气陡增。
“林牙说得如此气壮山河,俺听了也自开拓心胸,长了志气。恨不得身长双翼,飞到天西漠北那片广袤天宇中自由翱翔,鹰击鹘突。”可是他毕竟是障碍重重的,一时还舍不得目前这个锦衣玉食、雄踞虎帐的生活地位,当他的思想一回到现实世界,就又不禁气馁起来。这时他又不得不想起他的衣食根子的皇后妹子。他继续说下去时,不由得把调子降低了。“只是朝廷与宋使已有成约。俺等一动手打起来,岂不使国主、皇后失信于人,坏了朝廷大计?”
“大王这话还是鳃鳃过虑。”大石林牙豪爽地笑起来,“岂不想到和议不成,还有一个朝廷,和议若成,举国降人,举动不得自由。到了那时还是什么国主、皇后、四军、林牙?大家都做了宋人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大辽的江山社稷?此事俺日夜筹思,虑之已熟,不管大王下不下令,俺已下定决心,只今夜就要拼死出击。一战得胜,这是祖宗之灵,社稷之福,大家都得到好处。万一战败,俺拼着捐此微躯,”他左手按住剑鞘,右手做一个拔剑自刎的姿势,加重语气道,“尽忠朝廷。这一遭出兵掩击之计,皇后、大王都可推在俺耶律大石一人身上,与你们无干。那时要战、要和、要降,就悉凭你们作主了。”
耶律大石这番话说得意气奋发,热血沸腾,萧干也大受感动。
“既要发动掩击,自应由俺负责,岂可令林牙独自承担罪过?不然,俺夔离不还成什么人?”这时,他也已下了决心,猛击一下桌子说,“林牙既有准备,今夜俺们便动手。林牙指挥东路,俺亲自指挥西路,两头并举,务要把种师道打得落花流水。只是俺那亲妹子呀!为了宗庙社稷,俺可顾不得你了。”
亲妹子皇后是萧干思想中的最后一道障碍,耶律大石还得花些工夫把这道障碍扫除了,才能使萧干以全力投入战斗。一个统帅的决心是耶律大石要想打赢这一仗必须争取的条件,何况他直接指挥的奚军,也是临敌决战中的一支强大力量,它们只听他的命令。
“发动掩击,正是为了保护皇后圣驾,四军怎的把话说颠倒了?”接着他危词耸听地说,“大王可知道朝廷内的汉儿们,正要借和议为名,邀取富贵,断送皇后咧!”
“岂有这等样事!”萧干愕然地说,“汉儿们身为朝廷大员,久食我家之禄,怎能见异思迁,无良至此。林牙这话,可有的据?”
“俺没有真凭实据,怎好在大王面前信口胡说?大王看看这封信函就明白了。”耶律大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略作解释道,“大王可知道十年前逃亡南去,尽输我朝虚实,卖国叛主,目前正在童贯身边参谋军事的赵良嗣是谁?这个赵良嗣就是李处温的嫡亲表侄,曾为光禄卿的马植。马植在我朝时,内行秽恶,不齿于人,不想一头钻进童贯的门路,做到南朝的龙图阁学士。这封书函是俺在前线,从两个潜入我境的汉儿身上搜获的。这马植叛国求荣,姑置不论,谁想那李处温身为国家柱石,十年前就与马植勾结一起,沥酒设誓,意图叛国。这书函里面不是写得明明白白?”
“这厮们如此可恶,真该碎尸万段。”萧干读了信,不禁咆哮如雷道,“林牙早已搜得它,怎不送呈皇后去告发?”
“俺职司军务,未便过问朝廷政事。况且皇后亲信李处温,凭着这一纸书函,也未必就能治倒他!”耶律大石极力抑制住一个已经出现到他口角边的微笑,保留了一句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能向萧干明说的话,反而一本正经地说,“如今事实俱在,大王看了信,按图索骥,就可知信中所说的都非虚言了。”
“怪道萧遏鲁回来说,在御前会议中,李处温力主和议,”萧干忽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是把一块糖糕放在手边,让他自己抓起来吃的婴孩式的聪明,“想必是这番宋使马扩晋京,又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才能荧惑圣听,达成举国降人之议!”
“大王所策甚是。”耶律大石像夸奖一个能够用自己的手去抓糖糕吃的婴孩一样夸奖了萧干。然后他又故作惊人之笔地说,“宋使马扩大胆,胆敢派人混进宫禁去勾结李奭呢!”
“这还了得!李奭掌管着宫禁宿卫,他和宋使勾结一起,岂不要危及圣躬!”萧干骇然问道,“这样的机密事,林牙怎生知道的?”
“这个俺自有办法,大王不必多问了!”
“林牙洞烛一切,无所不知。可知道左企弓、康公弼等汉儿可曾与他们伙同一气,密谋叛国?”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一伙别有打算,他们早与金人勾勾搭搭,书函亲信,私下往来,已非一日。大王没听萧遏鲁说,他们在御前会议中力主降金吗?”
“降宋可恶,降金更为可恨,总之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干越想越气恼,不禁双脚直跳,恶狠狠地骂道,“这厮等如此歹毒,不念朝廷对他们多年豢养之恩,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出卖宗庙社稷。如此负恩之人,猪犬不如,留着他们何用?”
“祖宗手里,只让汉儿们当南面官,管些没要紧事。”耶律大石索性再激他一激,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谁料到近年来,狐鼠横行,窃据要津,擅与庙议,颠倒过来掌握俺等的生死大权,绝了国家的命脉。大王想想,如果让此辈狼子野心得逞,国主、皇后还有葬身之地吗?俺力主出击,还不是为了保护可敦圣驾的安全。”
耶律大石故意用了一个契丹词来称呼皇后,表示他对皇后的忠心耿耿和对汉儿们的深恶痛绝。萧干果然霍地站起来,一声怒吼,犹如一头猛兽在林樾之间嘶呜,使得整个山谷都震动起来。他紧握着拳头,很快地在密室里环行,似乎要把这些卖国贼都放在拳头里捏个粉碎。萧干的理智是属于别人的,他的感情也受到别人的操纵,只有力量才是他自己的。在他的铁拳下,一切都可以变成齑粉。
“明日宋使马扩来到军前,”他忿然地发令道,“就传俺的将令,把他杀了。王介儒一行都扣押起来。然后回戈京师,就要在两日之内,尽诛鼠辈。斩草除根,绝了内应,才叫俺夔离不出胸中一口无穷之气。那时再定出兵掩击之计。”
耶律大石交替地使用理智和感情两根鞭子,驯服了这头威猛的狮子,完全达到自己的战略目的。但是掩击宋军是他的主要目标,今夜就动手出击,是他选择下最合适的时机,这两点万万不能受萧干的一时冲动的干扰而改变。他劝萧干冷静下来。
“大王何必忙在一时?”他自己也显得十分冷静地劝告道,“这许多汉儿岂是一时杀得尽的。李处温俺早已派人监视了,还怕他飞到天上去?处置他们的事,等候击败了宋军再说,此刻要紧的是部署午夜后出击的大事。”
“刚才不是已与林牙商议定当了,西路出兵,都包在俺夔离不身上。这通筹全局、左右策应之事,就烦林牙代俺操心了。”
形势决定了萧干不得不把全局的指挥权交出来。耶律大石当仁不让地慨然说道:
“既然大王以指挥全局之事相舁,俺责无旁贷,大王快把萧斡里剌召来,待俺向他发号施令。”
这时已接近午夜。
这场简单的谈话,好像一阵隐隐的雷鸣,从远处滚来,成为一场血战的前奏曲。隔不多时,它就把战争的暴风雨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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