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一刻不停留地驰进雄州,把王介儒一行人安顿好,自己径到宣抚司去找童贯复命。
宣抚司里已乱成一团。
衙门的门禁形同虚设,过去的那种煊赫威势如今已一扫而空。许多不相干和没有腰牌的人或者出于好奇,或者是别有用心,都可以随意出入,没有人管——他们也许是宣抚司里某一个官儿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门岗也懒得问一问。
许多房间用交叉的封条封闭起来了。但是封条之所以能够起封条的作用,其权威性全在于印在它上面的一方长方的关防。这种朱红的九叠篆字,向来不可一世,现在随着宣抚使本人的威风扫地,它也起不了“关”和“防”的作用,封条更成为一张废纸。人们孰视无睹地打开贴着封条的门,有的还干脆把它撕去,自由进出,毫无忌惮。
草草地用草席包起来,用木箱装起来,用麻绳扎起来的公家文件以及细心地在显眼的地方都贴上标签的私人行李、包裹都堆在过道上,堆在空房间里,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单等有空出来的车辆,就装上往后方送。他们似乎随时都准备把这个机关撤退到中山府、河间府、真定府,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撒到开封府。
宣抚司是一个特殊的机关,宣抚司的随军人员是一种要加上引号的例外的军人。他们永远保持两种优先权:打了胜仗,他们保持议功叙赏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手长;打了败仗,他们保持拔脚飞跑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脚长。当然,除此以外,他们还保有其他种种的优先权。
宣抚司的僚属们,过去把马扩看成为一匹不羁之马,因此大家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现在一败之余,他们共同的看法是朝廷将有行谴,童贯不一定或者是一定不可能再保牢宣抚使的位置了,因而他们自己一个个也都成为不羁之马。马络头、衔环、缰绳、脚镫一齐被丢得远远的,一切束缚都摆脱了,他们再也不讲究体统礼貌、上下尊卑以及到衙门来上班的一整套清规戒律。他们高兴怎样就怎样,有的人在外面乱跑,趁乱哄哄的机会把一切可以捞到手的东西顺便往口袋里塞。更多的人挤在一块,相互制造谣言,酝酿气氛,压迫童贯把这个机关往后撤。他们的消息特别多,一个时辰内要来多次警报,奇怪的是,到头来他们自己也相信起这些自己制造出来的谣言了,彼此转告,广泛传播。
一句话,耶律大石的胜利,把赖以支撑这个机关的秩序的宣抚使童贯的个人气焰完全打下去了。
当马扩找到这个气焰已经大大降低了的宣抚使本人,向他汇报出使经过时,这一群“不羁之马”也跟着进来,环坐在童贯周围,大声谈笑,并且希望听到什么不合脾胃的东西以便对马扩大肆攻击,用来证明他们过去是、现在更加是他的死对头。他们原来推荐马扩出使,早已料定他有去无回。现在马扩居然活着回来,并且公然在这里露面,这个事实就使他们受不了。
在马扩汇报过程中,他们不断插进话来,打断马扩的说话,这使马扩警惕起来,不得不小心地把一部分最机密的话保留下来。
当他说起瑶光殿萧皇后议降一节时,僚属们顿时起哄,纷纷发表议论:
“马宣赞成就得如此大功回来,可惜晚了一步,前线吃个败仗,一场功劳也就化为乌有了。”
“千怪万怪,要怪那老种不争气,他如打个胜仗,马宣赞再赍着萧皇后的降表回来,岂不成为大大的功臣了?”
“凌烟阁里图功最,不数当年曹利用?”一个捷才马上吟成两句诗,还加上一个“可惜呀可惜!”
“千怪万怪,要怪马宣赞颔下少了几茎髭须,上了萧皇后的当也不知道,倒教我们吃了大亏。”有人开始对马扩进行人身攻击。
“打败仗是一节事,瑶光殿议降又是一节事。议降在前,吃败仗在后。马宣赞此行一定是大有所‘获’了。”血气已衰,戒之在得的李宗振,好像帮着马扩说话,但他的重点在一个获字,他故意把这个字说得十分神秘化,声音拖得很长,有一波三折之妙,然后向众人点点头,“马宣赞停回儿可要亮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这个萧皇后手面阔绰,她的馈赆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马扩不理睬这些胡言乱语,继续与童贯谈下去。
当他分析了总的形势,斩钉截铁地主张重振旗鼓,坚守阵地,顶住辽军的攻击,坚决反对撤兵进城之议时,僚属们群情激昂地鼓噪起来。
“马宣赞既然如此少年英雄,就该匹马单枪到前线去顶住耶律大石,何必到这里来摇唇鼓舌!”文字机宜王麟说得最尖刻,他从鼻子管里透一口气,“哼!这才叫‘蚂蚁顶石臼——’”
“吃力不讨好。”两搭档之一的贾评连忙接上来补足他的歇后语,加上说,“只怕把马宣赞压成齑粉,也救不得老种一命。”
“撤兵之议早已定局,”有人义愤填膺地拍案叫骂道,“岂容得他在这里摇唇鼓舌,蛊惑人心,误了大事!”
马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子来,指着不知道从哪儿碰来一撮灰尘的王麟的鼻子尖——因为他刚从那里哼出来的一声最惹人注意,厉声喝道:
“马某在此向宣抚述职,无与别人之事,诸公想听听的,就安静坐下来听,少安毋躁。不想听的,就请便出去。这里是机密房,岂容得青蝇营营,在此胡噪!”接着他不客气地诘问童贯道,“我军一败之余,难道国法军纪,也都随着荡然无余了吗?宣抚受朝廷重寄,表率三军,竟容得有人在宣抚的机密房里大声骚扰!”
众人一齐看看童贯的颜色。虽说童贯的威风已经大大打了折扣,毕竟朝廷尚无明旨降下,大印还捏在他手里,尚有余威可逞。只见他脸色一沉,向门外挥挥手,幕僚们一窝蜂地退出机密房,然后就挤在房门之外三三四四地议论起来。
“让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参与末议,天下事焉得不坏?”
“都怪诸君不好,大家都推举那小子出使辽廷。俺当初就力持异议,其奈孤掌难鸣矣?”
“总怪俺等平日没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这俨然是个老前辈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谆谆教谕。希望使之成人的,争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说得太温和了,贾评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词来抵销他的影响。
“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妇萧氏(给各种身分的人以明确的称谓,这也是幕僚们的形式逻辑)多少贿赆。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网打尽之计。”他发起倡议道,“俺等这就动个议状,大家签署了衔名,公启宣相,把这个通敌有据、摇惑军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种他们识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装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妇萧氏多少贿略。只怕他经过前线时,已经作了手脚。”
这时童贯在室内看见马扩的脸色怒冲冲的,就陪笑安慰道:
“这些耗子们吃空了这里的粮仓,又想钻到哪里去觅食了?他们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脱不了身。”童贯平日虽然百般信用他们,对他们的个人想法,却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们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孝子贤孙,跟他一齐殒灭,却也割舍他们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抚使的位置上,就要让他们这些耗子继续来钻他的粮仓。这个道理犹如官家之对待他本人、对待王黼、蔡攸、高俅他们一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当下他安慰马扩道,“子充休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且议论大事要紧。”
童贯的气色越来越温和了,与他平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态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虚心求教的神气。他先盛赞马扩出使的功劳,可惜功败垂成。然后微微说到种师道刚愎违命,擅令杨可世过河挑战,打草惊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线溃败。他说的是谎话,但在战败以后,他已经把这个谎话反复说了十多次,并且在无可掩饰的情况下,已把这话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据马某所闻,耶律大石发动掩击,蓄谋已久,岂是我军挑衅之过?”
“这个暂且不谈,”童贯连忙摇手制止道,“先说善后之计,宣赞看看如何来收拾大局?”
接着他随到目前大局的核心问题是蔡宣抚、刘参谋都力主撤兵,宣抚司的僚属们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们。只有赵龙图一人力持异议,反对撤兵。于是他问道:
“赵龙图虽反对撤兵,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来,宣赞且说此中利害如何?”
马扩扼要地重复了自己的几点想法,还补充了刚才在众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机密话。他注意到童贯听得很仔细,特别对李处温的一节更加感到兴趣。马扩直截了当地反问道:
“主张撤兵的,都只为自己打算,不顾国家大局。马某且同宣抚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里兀自狐疑不定。”童贯说了一句他难得说的老实话,“这等大事,难道一战失利,就此罢了手不成?如今听宣赞这一说,大事尚有可为,俺听了心里也就踏实。宣赞快去找刘参谋,只要说得动他,俺仍主进兵之议,伺机力图反攻。至于宣赞深虑退兵时受到掩击,此言也深合吾意。宣赞找到刘参谋时,务必把这层意思,与他阐明。”
“这些马某都领会得。”马扩一席话说服了童贯,使他对进兵之议也热心起来,心里觉得舒畅些。“马某这就去找刘参谋,就说奉宣抚之命,与他谈话的。谈了后再给宣抚回音。宣抚好歹要打定主意,不为浮议所惑。马某才好办事。再者王介儒一行人现在安顿在行馆中,须得有人去款待他们数日,既要严防他们透露军情,又要虚与委蛇,待军事稳定后,再与他谈判。耶律大石提出共同御金之策,事关大局,须得朝廷作主。依马某末见,为长久之计,这例也未始不是一策,只是还要看看时势再说。”
“司里的人都已归心如箭,巴不得插翅高飞,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哪有心思再留下来承办公事?况且俺的心事也难与他们一一明言。这接待辽使之事,说不得,也只好——并烦劳宣赞了。宣赞快去找了刘参谋来与俺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