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末时分,也就是宋军夺得迎春门的四个时展以后,宋军基本上肃清了奚、契丹人在外城的抵抗,它使一、两万名持械来斗以及徒手受戮的奚、契丹人流尽了鲜血或者连皮带骨都化为灰烬,使得几千户的房屋成为瓦砾堆,同时也使自己付出了将近一千人的代价。在外城的奚、契丹人并没有被斩尽杀绝,他们挣扎得性命出来,都逃往王城。耶律思轸堵塞了宋军前进的通衢,同时却畅开了供自己人撤退的渠道。这样就使王城的守御力量增加到几倍以上。
在宋军方面,除了战死者以外,又发生最糟糕的情况。一部分常胜军,甚至也有个别泾原军闯入奚、契丹人的家里,或者借口搜查隐匿逃亡,随意闯入汉儿的家里,干尽了盗劫、奸淫、杀人、放火等勾当。在军队里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只要口袋里装满别人的财物,手里沾满以发泄虐待狂为目的的鲜血,这部分军队就再也无法集合起来,听候调集再上战场去作战了。杨可世听到这项情报,虽然发狠抓住几个犯罪者正法,仍不能制止这些罪行的继续发生。此外,分守各城门的一千六百名士兵不能调动。现在,杨可世手里可以机动使用的兵力,只剩得半数左右了。
街垒上浴血苦战的情景还在眼前,手里的人马,有减无增,后军的消息杳然,派去的军使不是找不到传达的对象,空手而归,就是军使的本人也像石沉大海,一去后再也找不到踪影。这时杨可世所处的地位并不佳妙。他踌躇一回,回过头去问郭药师道:
“今日之事如何?”
这是一句有点畏缩,与杨可世一贯的气吞山河的气势不太相称的问话。契丹人的猛烈反扑,寸土必争,似乎给杨可世造成某种程度的心理影响。耶律思轸、耶律怀沙以及其他的战死者如果死而有知,一定要为此感到自豪的了。
杀了几个常胜军,郭药师心里是不痛快的,但他的特点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听了杨可世的问话,他恭敬地回答道:
“悉听统领指挥。”
“攻城!”
杨可世不再踌躇了,他振作起来,发出雷霆般的命令。自己一马当先,率领郭药师、高世宣、甄五臣、赵鹤寿、石洵美、李侥等将领和三千名铁骑,浩浩荡荡,径奔王城而去。
在此之前,城中的秩序已经逐渐恢复,奔出家门前来迎接王师的汉儿也越来越多。就中还有一名文士当场献上一首七绝,表达他自己以及大部分汉儿的“俟我后,后来徯晚”的向往心情:
汉儿们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杨可世西瓜大的字识不到十担,又当军务倥偬之际,他需要的不是文人,而是武士。他随手把诗稿往靴筒里一塞,问他可骑得动马,使得了枪?诗句洗涤不掉腥膻,腥膻要用鲜血来洗涤。杨可世露了一句口风,当下在场的许多汉儿一齐回答道:
“愿随将军鞭镫,前去攻打王城,共洗胡尘。”
杨可世大喜过望,立刻命令甄五臣留下来负责他们的组织编队工作。汉儿们果然呼兄唤弟,招朋觅侣,顷刻问就集合得一、二千人,编成一支作战队伍。这时满街上都有兵刃铁甲,他们俯拾即是,有的还牵住了奔轶的马骑上,变成了一支步骑两栖的庞杂的部队。其中战斗力较强的,还是装运煤柴的乡民,他们中间一大部分人,自早起就跟着甄五臣转辗作战,显示出他们的机动性、灵活性,对战争很有贡献。
一批汉儿跟随甄五臣,追上杨可世的大军参加战斗了,随后又有许多汉儿陆续赶上来,要求参战。甄五臣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通通把他们编入队伍。
在犯下了种种错误,错失过许多机会以后,杨可世正式率部直扑到王城城脚下,这才发现在前面迎待他的是一堵铜墙铁壁。清晨以来,曾产生过轻敌思想,消灭了外城的契丹人的抵抗后,也曾存在过一些幻想:例如在王城城头上已经树起降旗,萧皇后打开城门,在宫门口舆榇衔璧迎降;或者有一部分汉儿南面官反正,正在与城内的契丹人鏖战,城厢上乱成一团等等。这些幻想在铁的事实下面都已破产。他明白一场艰苦激烈的攻坚战是无法避免的了。
杨可世观察一下形势,他先看看这座王城,看看四围的城墙和正面的这道城门——它称为宣和门,与东京的宣和殿遥遥相对,这两个交战的朝廷在那一段历史时期中,对外都标榜一个“和”字,似乎他们都不愿以兵戎相见。杨可世竭力在寻找敌方的薄弱点,决定从那里下手。
辽的时期,燕京王城远没有外城高大雄峻,但它也造得十分厚实坚固,城四周围绕着几丈阔的护城河,正对大内的宣和门还建有一层瓮城。无数契丹、奚的甲士已经林立在城头的马面、雉堞上,弯弓搭矢,持满以待。一切用来守御城池的战具,也大体具备,显出有恃无恐的样子。其中一个站立在城楼上督战的威风凛凛的将军,在那里指指划划,所有的军官都要跑来向他请示汇报,遵听他的指挥,看来他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郭药师指点道:“这个就是耶律大石。”兰沟甸战役,杨可世曾是耶律大石的主要敌手,但是觌面相逢,今天还是第一次。
避坚攻瑕,本来是杨可世选择攻击点的原则,现在耶律大石的形象把他吸住了。兰淘甸一役中,杨可世几次冲锋陷阵,掌握胜机,但是耶律大石坚韧不拔运用高明的战略战术,把他打败了,他立誓要报仇雪耻。既然耶律大石在这里督战,他就应该攻击这道宣和门和这一重瓮城,和他决一雌雄。
方针既定,杨可世立即部署进攻,他传令士兵们弃去战马,徒步涉渡已经结了冰的护城河。
护城河相当宽深,冬季水干,冰面距离河岸还差六、七尺高低,冰滑岸高,要徒涉过去并不容易。随军带来的木板有限,临时搭制不起浮桥来。幸亏乡民们考虑得周到,携来大量干草,干草填进河床,渡过河去就容易得多。
城下行动迅速,城楼上的耶律大石估计敌军已经进入箭力能够达到的射程内,把手里的小红旗一挥,遮天蔽日的箭矢顿时飞射下来。还有用发石机飞掷下来的石块,都有磨盘大小,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城下涉河的宋军用挡牌挡住一般的箭矢,碰到弓力特劲的,箭矢就会射透挡牌,自然更加挡不住飞石,脚底下还要照顾冻得不太结实的冰层。有些地方干草填得较薄,人又挤得太密集,冰层承受不起那么大的压力,就会发出可怕的断裂声,人们不得不挤着、挨着,尽快地分散开去,以减轻冰块的压力。有时城上飞来一块大石,正好击中冰面,裂开了一个大窟窿,战士们来不及逃跑,就连人带甲,沉入河底。
但是渡过护城河只有极短促的一刹那,奋不顾身的战士们冒着箭石之险,很快就越过这道障碍,爬上河岸,直扑城根。
他们是奇袭队,不可能携带洞屋、鹅车等一类笨重的攻城武器。连发石机、凤凰弩等重武器也无法携带,随军只带一些轻便的云梯。他们立刻把云梯倚在城墙下,有的战士在矢雨石雹之中,凭着一面盾牌,一把斫刀,登上云梯,就直往城上爬。
还有的战士在几层牛皮帐的掩护下,扑到城根下,用铁锤和大凿子凿着城砖。不怕城砖多么坚厚,一锤下去,总有一些砖石的粉屑飞迸开来,只要功夫用得深了,还是能够凿出洞穴。每一个战士的目标是要凿开、抽出一块砖石,然后飞快地跑开,让后面上来的战士接替下去。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凿洞抽砖,最后就能凿成一个大洞,让大伙儿冲进去。
当然,主攻的目标,还是正面的瓮城门。这次又是民兵出了大力,他们从后方找来几根粗硕无比的大木桩,正对瓮城门,临时搭起木架,把木桩悬挂起来,猛烈地冲撞城门。几十个人轮换着撞,每撞一下,就使得用几重厚铁皮包裹的城门发生一个大凹印,城门也随着猛烈地震动一下。
所有这些逼进城根的猛攻,都要付出重大代价才有可能进行。在城下奋勇进攻的有正规的泾原军、常胜军,还有更多的汉儿民兵。尽管临时编制起来的民兵,不习攻战,有少数临阵畏缩,偷偷地开小差逃跑了。但是越来越多的汉儿们从后方涌来,补充了损失的员额,使这一支事前没有估计到的后备民兵,在人数上逐渐成为攻城的主力。由于他们缺少战斗经验,缺少防身、护身的器材和技术,伤亡率要比正规军高得多。但是大部分人没有被死伤吓倒,还是坚持战斗,坚持进攻,发挥了很大的勇气和作用。
宋军攻城的方式多种多样,城上契丹军的防御也是随方设计,变化多端。北宋建国初期,辽宋发生过几次战争,直到澶州之役前后,辽方都是攻多于守,没有从战争的实践中学到很多的守御术。但是辽、金启衅以来,攻守之势颠倒过来,辽军从宁江州、达鲁古城、上京府等失败的战役中吸取教训,也学会了一套守城的方法。现在全套拿出来对付宋军的进攻。城下宋军猛攻之际,城上的辽军除了用矢石灰瓶外,还用铁挠、铁钩、拒木等工具专门对付云梯上的宋军。等他们爬上城墙,将要登城的一刹那,就突然从隐蔽处跑出来用挠钩把他们钩进城来杀死,或者出其不意地在城墙中凿个洞,支出拒木去把云梯连人一齐推翻,使登城者坠地而死。他们又用猛油(火油)、脂膏、松柴、干草等容易燃烧的物体,点着了火掷下城去火攻宋军。最厉害的一着是在城头上烧着几只炽烈的大煤炉,把一切可以弄到手的油类,甚至把金属品都投进熔锅里燃烧,等到金属品溶成液体时,大桶地泼下城去,溶液溅到人体上,莫不体糜肉烂。
一方面是奋不顾身地猛攻,一方面是舍生忘死地死守。有时宋军凿成一个大洞,一声发喊,正待大队冲杀进击,城墙内的辽军连砍带搠,只是死战不退,不放宋军穿穴进城。这时城上的金属熔液已经来不及一桶桶地倾泼下来,索性连大铁锅一起推翻泼下来,这叫做“连锅端”,果然厉害,迫使这部分的宋军只好后退。
最英勇的是从云梯上先登的甲士,已经踏上搁在城墙上的搁板上,城头的契丹甲士也毫不畏怯地抢上搁板,阻拦他上城。两个就在离地几十尺高空上一块宽度不到一丈的搁板上进行一场有死无生的搏斗。搁板上没有转身、逃脱的余地,兵刃一交,其中一个就坠下城来,有时两个弃去了兵刃,互相扭作一团,略一转侧,两人一齐坠死,赢得城上、下两军战士们齐声发喊。
这场激烈的攻守战,达到伐辽战争的最高潮,双方都表现出无比的勇敢。
冬季日短,苦战了二、三个时展,不觉暮光早垂。从后方涌来的汉儿们早把灯笼、火把、汤水、馒头、熟牛肉输送上来,让战士们轮番吃点东西,喘口气。一个不待奇袭军动手去组织的后勤部自然形成了,尽可能地满足了战士的需要。
这时城楼上也点起明晃晃的火炬,上下照得雪亮。本来以城上之暗击城下之明,或者反过来以城下之暗击城上之明,对于黑暗的一方面是有利不过的条件。无如这时攻守双方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完全黑暗是不可能的,双方只好挑灯夜战。
在城楼上最显目的地方,灯笼、火把点得好像几条蜿蜒不绝的长龙,甲士们拥来拥去,重要的号令都从这里发出,显然这里是辽军的最高指挥所。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素面玉容、银盔银甲的女战士,她在城楼上站立一会,向左右指指戳戳地作了一些指示,又循着城墙缓缓巡行。她用缓慢的速度来表示自己好整以暇的从容态度。她的行踪所及,随着就响起“万岁”的呼声。不用说,这个女战士,就是萧皇后了。
在这样激战中,把自己放到如此明显的被攻击的地位上,这在军事常识上是不许可的。无如萧皇后不能够抑止自己在两军万众之间露一露面的冲动劲儿,顾不得耶律大石的再三劝阻,一定要出来巡行一番。在万盏明灯、万把火炬中间,她完全考虑到那身银装映耀在荧煌的灯火下将会产生什么效果。这是她的踌躇满志的时刻。千百个甲士在左右陪侍,一片流动不绝的高呼声平添了无限热烈的气氛,她感觉到自己成为一场攻守战中的中心人物,城上城下,两军的战士,都要瞻仰她的圣容。
这时,大部分宋军都已跨过护城河,在城根下攻打。只有高世宣带领的一批弓箭手反而怕在城脚下过于垂直的角度中不能够发挥箭矢的效能,一直留在护城河的彼岸,找些掩蔽体把自己掩蔽起来,得机就发射箭矢,杀伤城头上的敌军。只恨掩蔽体离开城头较远,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较弱,够不到城头,有的勉强射到城上,也已成为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了。
这一支弓箭队也在护城河的彼岸,瞻仰圣容,准备把她当作目标。
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战场上绝不放射一支没有瞄准、没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飞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同时也用来训练部下,要他们矢无虚发。攻城以来,他早已觑定耶律大石这个显著的目标,几次向他瞄准,无奈耶律大石十分机警,身上又披着双重铠甲,无从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惊蛇,只好等候机会再说。现在他发现了这个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标,这一身只具有装饰作用、绝少保护意义的银铠,在灯烛下闪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犹如一头在圈场中自己送上门来的羚角银羊,它对猎人充满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谓是“见猎心喜”,他一看机会已到,摆一摆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动,惊走了它。自己一马飞出,冲到护城河边,趁大家混乱不备之际,觑定萧皇后的素面,一箭飞出,打算射她一个“眉心开花”。高世宣一生中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样准确,那样有把握,只可惜这个目标太重要了,心里有点紧张,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脱手,他就发现自己走了准,不禁唤出“啊呀”一声。果然神箭到处,萧皇后头上戴的一顶凤翅银盔应声飞去,连同她一头如云的鬓发也括去一半。萧皇后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烫,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制不住发起抖来,手里挽的一张小柘弓,不觉也坠在地上。
这时城上城下万声喧呼,分不出是高兴、是赞叹、是惊慌,还是惋惜。萧皇后惊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飞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见一箭未中,心里懊恼,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个失败的记录。他又急又狠,连珠发出第二箭,这一箭直奔萧皇后的面门而来。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护驾在侧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宝剑一挑,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余势犹劲,一下子就牢牢地钉在萧皇后背后的城楼上,箭梢的翎毛还在摇曳不定。
这时耶律大石已经发现箭的来向,他手里的红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万弩齐发,一齐集中到高世宣一个目标上。高世宣离开掩蔽体,脱离部队过远,掩护不迭。他原来跃马冲到护城河之时,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决心,一条耀目的羚角银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当时他身中几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缝里,有的射透铠甲,穿进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护项,射中在他的咽喉上。这位神箭将军,壮志未酬,不幸连人带马都死在自己最撞长的武器上。
萧皇后两次濒危和高世宣的战死引起双方极大的混乱。
杨可世又惊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敌兵惊慌未定之际,再度挥兵猛攻。他一眼瞥见用大木桩撞击城门,已见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来,徒步督同亲兵,亲自猛撞城门。悬挂木桩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个“尖顶穹庐”,这是士兵们临时想出来的应变办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烧,富有弹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护士兵的作用。
郭药师以下的将佐看见主将亲自撞城,他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跟上来轮番猛击。亲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乘着一股必胜之气,连续猛击几十下,居然把两扇千疮百孔的城门撞开了。将士们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作势就要冲进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内作着最后保卫战的契丹战士们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泛滥横溢,长驱直入。
这些久炼成钢的契丹战士们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萧皇后向他们跪下来行大礼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在萧皇后的主观意图上是要求他们为她个人效死,而他们的理解却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认为这是象征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向他们呼吁,要求他们贡献出每一条生命来保卫这个民族。存在于每一个自觉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识要比统治者单纯为了保卫自己这个政权的意义伟大得多。但是政权的存在,就象征着民族的延续。现在他们奋战的目标是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萧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内城,重新组织抵抗,击退宋军,等到日月重光的时候。
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有过它的发扬光大的时期,经过建国以来二百年的腐蚀、生锈、败坏、朽烂,现在到了它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灿烂耀目的万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国的一个优秀民族。
沙场宿将杨可世转战半生,从来没有在城门已被砸开过两次的敌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块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内人人奋战至死的残敌全部肃清,把瓮城收复“了迄”,时间已接近午夜。这时耶律大石和萧皇后都已安全撒至内城,凭着这道最后的防线,继续抵抗。
萧干的援师,杳如黄鹤,萧皇后没有把握说她前后派去的几个信使肯定会有一个到达前线。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们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这种心情虽然是悲壮的,但也说明形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医好了皇后的表现欲、炫耀狂。现在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和装饰,把凤翅银盔换上了一顶粗笨的铁兜鍪戴上,铁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头上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兜鍪下面包一条纱帕,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份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在一块,情况十分狼狈。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镇静自如,指挥若定。负责东门防守的萧斡里剌派人来请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
“传话萧知院,这里已无人可派,他那里的人打光了,就叫他准备死。”
这时耶律大石的一对深目,陷在眼眶中间,似乎抠得更深了,但仍不时闪出光辉,好像在云层深处时时闪出焃焃的闪电一样。这种光芒泄露了他的内心秘密,预示着一种不祥的朕兆。一个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到了智尽力绌的地步,产生了死的精神准备,说明这个战役快到结束阶段了。
他们痛苦地感觉到人力的枯竭。在达鲁古城、在宁江州等战役中把几万、十几万战士抛弃在战场上,造成鲜血成渠、白骨满野的惨局。现在到了这最后一战,需要一个战士顶十个、百个战士用的时候,他们发现留在内城上防守的战士已经为数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灭了灯烛,让敌人莫测虚实,实际上是阗无人影,连作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萧皇后把脑筋动到宫廷里,让太监们都上城来助守。宫女们也动员出来,身上负一块门板,当作盾牌,在城头的踏道上往来传送军需物资。可是可以传送的军需物资,这时也少得非常可怜。无处去搬石块,发石机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库里再也拿不出存货来,只好让宫女们捡抬起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虚拉弓弦去惊吓敌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耶律大石发个狠,正在酝酿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他们坚持不到萧干援师赶来的时候,他准备把现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掘开一道暗门,突然冲杀出去,猛扑进敌阵中间,与之同归于尽。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个赌徒的果断的性格,必要时不怕孤注一掷。
然而,他的对手现在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困境中。
即使不断地受到汉儿的补充,这时的宋军也远远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坚战争中,杨可世又损失了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正规军已经所余无几,将佐们也零落殆尽。泾原军副将石洵美、李侥在最初抢渡护城河和攻城时死于矢石,大将高世宣被射死。常胜军的将佐,也损折了好多名,现在再指挥他们扑城时,已有些踌躇不前,汉儿的民兵固然人数很多,作战勇敢,毕竟没有经过正式的战阵,能够奋勇于一时,时间长了,就难于持久。负责指挥他们的甄五臣,在损折了一批队将、哨官以后,到了这时,再也无人可派,形成组织松弛、队形混乱的局面,担当不起最艰苦的战斗任务。
战争接近到最后阶段时,双方战士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这等程度,他们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支撑到战争结束,都认为自己是垮了,无能为力的了。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战中,双方都不缺乏勇气,不怕一死,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消筋蚀骨的激战后,在作战意志上,相互被对方打败了。
驻守在迎春门的守将杨可胜、杨可弼首先带来了希望的火光,他们发现有一支夜行军正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处事谨慎的杨可胜一面把这个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坏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几起人前去侦察。
接着是祥曦门的守将王端臣亲自跑来报告说,刘光世的接应大军已经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军联系。确定有一支军队过境来到京师,这经过两方面的报告是毫无疑问的。但要确定它就是刘光世的后军却缺少有力的根据。王端臣派去的人并未回来,而这支军队也没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队与前军接触联络,又因为在廿五晨(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进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马蹄声中分辩出是我军还是敌军的援师,无如距离较远,王端臣一时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从主观上臆断这肯定是刘光世的接应军。其实不仅王端臣,其他将领包括杨可世本人在内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在主观上是这样迫切地需要援军,同时从道义上、从个人利害关系上、从行军作战的常识上来判断,都认为这是刘光世的后军无疑,一定是他中断了联系以后,重新获得前军在燕京城里苦战的消息,急忙驰来应援的。他们用普通军人的水平来衡量刘光世的行动。
根据王端臣的报告,杨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带领一百名骑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刘光世,引导他从最靠近的城门入城前来应援。
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名骑兵的下落,他们好像在天大雾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样。
这疾驰而来的轻骑兵是萧干援师的先遣部队,他们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冢上休整一番,跟着萧干亲自率领的四万名骑兵也已赶到。两军会师后,没有向外城靠拢,反而掠城而过,径奔王城背后的南暗门。暗门是用城墙的外衣伪装起来的城门,表面上看来是一般的城墙,实际上却藏有一道城门,需用时只要挖去表面一层砖块,城门就显露出来。古代《兵法》中早就讲到过它的作用。萧干根据告急书上的约定径奔这里,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准备,很快就把四万名大军接应入城,萧干和皇后、耶律大石见过面,赶紧部署一番,紧接着就打开内城受敌方向的所有的门,猛虎般地扑进宋军的阵地。
且不说辽军在人数上占压倒多数。萧干恰怡在这个时候赶到,单从心理上就给予宋军重大的打击,使得他们胆战心寒,完全丧失抵抗能力。这支援军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它彻底打垮宋军,雌雄立决。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面对面的厮杀。
现在杨可世只剩得一条路,就是收拾残兵败将,夺路逃归,但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也是很困难的了。
在逃脱中,他们受到四方八面的堵截和追赶。郭药师的战马被奚军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点做俘虏,幸得杨可世一马飞上,就地抓起郭药师来,击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条性命。
在混战中,他们会合了带着一支残兵前来接应的杨可胜、杨可弼兄弟。杨可胜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况。这时迎春门、祥曦门、丽晖门都被奚军夺去,其他各道城门的命运虽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军乘胜急速去抢占各道城门,切断宋军逃走的路,务使他们成为瓮中之鳖,一个也走不脱身。现在各通衢大街中,奚军密布,正在到处兜捕溃散的宋军。凭他们几个败将要冲出重重罗网,夺门逃走,简直是不可能的。杨可胜建议兄长,乘辽军之不备,立刻抢上城头,冒险缒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机会。
杨可世一想不错,立刻带着郭药师等几个将领和一些残兵就近抢条慢道,奔上城头。果然在乱军之中,辽军不及发现。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处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铁甲、兜鍪都脱卸了,再连同兵器,一起丢下城去,然后用几根绳索接连起来系在城堞上,一个个缒城而下。这时天色墨黑,他们的心里又慌张,一经缒到地面,仿佛已抬到一条性命。丢下城脚的鍪甲武器,落进灌木丛中,一时找寻不到的,也就不及细找。趁着黑夜无人,匆匆落荒逃走。
杨可胜这次的估计又是正确的,辽军在城里大搜大杀,把重点放在各道城门上,却不防有人冒险缒城出去。他们这行人是当时唯一能从城内逃脱的人。后来也陆续有些宋军逃走,那是汉儿们不顾自己的死活,把他们隐匿在家里,在以后的几天中俟机陆续逃走的。其余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将领,还贴上杨可世的一匹战马——一丈雪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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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