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残辽政权本来就是一个从夹缝里诞生出来,在夹缝中幸存下来的政权。
存在决定意识,根据这个在夹缝中生存的客观事实,它的绝大多数的统治阶级也相应地产生了一种“夹缝里的哲学”,成为他们的思想基础,并且由此导致出许多严重的错觉。
这些严重的错觉之一,在对付宋、金夹攻的问题上,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他们与天祚帝的残余力量有着明确的分工。天祚帝的任务是专门应付尾随追击的金军。他们的任务是专门应付要想收渔翁之利的宋军。他们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专业,互不纠缠,互不干扰。
这个错觉来源于宋、金之间的“海上之盟”。海上之盟规定宋朝可以取回燕云之地,宋人把它看成为当然的权利,辽人也把它看成为宋朝单方面拥有的专利权。完颜阿骨打赌神罚咒的誓言不但欺骗了宋朝的统治者,同时也欺骗了残辽的君臣们。他们全都相信阿骨打是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至诚君子,对于已经划给宋朝的燕云之地,连正眼儿也不会瞅一下。因此当辽的统治者以全力对付前门白沟河畔的宋军时,后门居庸关几乎处于不设防的状态中。
从这个政权开始建立的三月份起直到八月中旬为止的半年中,前门口警报频传,后门口却果然是太太平平的。粘罕侵入云州与山后之地,声称是由于军事上的需要,属于暂时借道的性质,以后果然不再越雷池一步。云州是耶律淳和萧皇后的政权达不到的地区,对他们不关痛痒。直到八月中旬以后,完颜阿骨打来到奉圣州,气氛才紧张起来。居庸关的守将们感觉到这条战线上也可能发生什么意外,一再驰报萧皇后。当时萧皇后已经把耶律大石扣留起来了,正忙于对他的部属进行抚慰、调停的工作,以便为李处温接管兵权铺平道路。李处温新官上任,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功夫管到居庸门方面的事情?这也是一条历史规律,凡是忙于内争的,一定疏于外防。这些重要的警报都被搁置起来,丢在脑后了。
十月底,辽军在燕京城内经过一天的蹀血苦战后,又一次大败刘延庆统率的宋军,一直追到滹沱河,举朝欢腾。这时萧干、萧斡里剌、耶律大石等统兵大员都在南方前线布置新的防线。到了十二月初,乐极悲生,忽然一声晴天霹雳,完颜阿骨打亲自率领的大军,一夕之间,已经兵临关下。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把萧皇后吓得魂灵儿出窍,她怎么料想得到在那夹缝里忽然钻出一只真的大虫来?事到如今,她再聪明、能干,也回天乏术了,左思右想,只好步天祚帝的后尘,办得一个“逃”字。
可是萧皇后毕竟是工于心计的,在居庸关告急的当晚,她就火速地把耶律大石、萧干等召来,要地们把能够作战的奚、契丹军统统带出燕京,到松亭关去集中候命。在逃命之际,毕竟也需要有武装保护。
萧皇后自己在离开燕京之前,又演出一出拿手好戏,叫做“辞庙哭灵”,辞列祖之庙,哭先帝之灵。然后集合留守大臣,向他们慷慨诀别,说要亲自去和金军决战,“战如不胜,不复与诸卿相见矣!数月崎岖,忧患相共,今日诀别,汍澜沾襟。”说到这里,眼泪果然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挂下来。
如果说,她第一次在宫门口演出的那出悲剧曾经起过鼓舞人心、化险为夷的意料不到的效果,那么历史不会重演了。现在这出悲剧的重复演出,徒然变成贻笑千古的喜剧。听她诀别的留守大臣当场也不得不奉陪流出几点吝啬的眼泪,心里却巴不得早点散场,好让他脚底加油,尽快地去安排迎降新主子的大典。他们本来是“人尽可君”的,不一定要钉牢一个萧皇后。
经过那一次扣留事件以后,耶律大石与萧干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缝。面临着两个部族的存亡生死关头,他们发生了重大的分歧。奚贵族对天祚帝早已失却信心,不愿再逃到云中去跟他同命运。他们要求萧干逃到迤北的老家去观望一下,得机再开创一个局面。萧干听从了部下的意见,拒绝再和耶律大石一起西行。耶律大石认为这是临危叛变的行为,坚决不答应。两个闹僵了,部下们列阵对峙,准备火拼。亏得萧皇后及时从燕京赶到松亭关,她插身在两军之间,左右劝说,最后总算决定了各走各的道路,彼此都不干涉。
萧皇后本人是奚族人,与奚贵族有着血统上的联系。但是经过这些日子来天翻地复的变化,她更加信赖耶律大石的才智忠诚,宁可跟他往西走。主张独创局面最力的萧斡里剌被耶律大石说服了,最后毅然决定背弃他的部族,与皇后、林牙一起西行。
其实无论往西,无论往北,同样都是危险重重,前途茫茫的。但是前者的危险性更大。要在金军密布,到处掘下陷阱,到处张开天罗地网的夹缝中,找出一条生路,平安地逃到云中阴夹山鸳鸯泺(这是辽历代皇帝避暑的处所,最近天祚帝逃到这里),除非是产生奇迹,否则就叫人难于想象的了。果然,他们在逃亡中几次碰到金军的尾追和拦击,几次打退他们,自己的人马也溃散了又集合,集合了又溃散几次。最后粮尽兵散,只剩得少数人马相随,不幸又遭到完颜活女快速部队的追赶。完颜活女是批亢捣虚、寻缝钻隙的能手,他的部队常会在人们料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出现。耶律大石挺身应战,苦苦缠住了活女,在寡众不敌的情况下,战败被俘,萧皇后却趁耶律大石苦战之机溜掉了。后来他们又经历了千辛万苦,最后只剩得萧皇后、萧斡里剌和一个向导奇迹般地到达目的地。
萧皇后去见天祚帝时,心里是有恃无恐的。第一,她明确地感到天祚帝一向对她个人抱有好感,妇女们一般都过分重视这种私人间的感情,用它来代替政治上的利害关系,这往往是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第二,她失国后,没有跟随她哥哥逃到迤北去,宁愿颠沛流离,历尽艰险地回到天祚帝身边来,说明她尽忠于国,无愧于心。这两点想法都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还有比较现实的第三种想法,她相信在前此或以后陆续从燕京逃到鸳鸯泺来的契丹贵族中,她仍拥有相当的威信。天祚帝要团结、笼络他们,一定还有许多仰仗她本人的地方。
她错了!这三种想法,没有一种救得了她的命。
天祚帝耶律延禧是个精神狂瞀、喜怒失常的典型的亡国之君。凡是长期握有无限权力而又缺乏一定的控制力,不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去运用这种权力的人,很容易陷入于这种类型。他久已痛恨耶律淳夫妻乘他之危,篡夺了他的皇帝之位。燕京政权历次下达的文告中都有谴责天祚帝失德的话,这原来不过是些官样文章,他们要不是这样立言措词,就无以解释自己的这个新政权是在什么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可是在天祚帝看来却有切肤之痈。恨不得把他们夫妇拿来生吞活剥,以雪心头夙恨。今天好不容易萧皇后自投罗网来了,他怎肯把她轻轻放过。
天祚帝在自己豪华的、挂满了狐皮、貂幕的行帐中接见萧皇后。
“不知皇后陛下驾到,”天祚帝用了一种已经把爪子搭上老鼠的身体,还想戏弄它一下的猫儿的心情,愉快地说,“臣耶律延禧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萧皇后一听兆头不好,急忙正容回答道:
“贱妾夫妇,丧家失国,辜负陛下的重托。今日只身来此领罪,悉听陛下发落。”
“皇后陛下言重了。耶律延禧离开燕京时,并不曾把江山托与皇叔、皇后,今日怎谈得到辜负的话?”天祚帝哈哈笑道,“再说,耶律延禧在五京中失陷其四,也不曾向哪个请罪,皇后失去了区区一个燕京城,又何足道哉!只是耶律延禧在衍庆宫后苑那间密室中庋藏了一些财物,皇后可曾顺手捎来?”
“陛下密室,都经封存,贱妾何人,怎敢擅自启视?此来带得些许盘缠,途中几经金兵追赶,都已散失。今日空手来见陛下,无以献荩,乞宥死罪。”
“耶律延禧怎敢以区区金宝见怪皇后,只是听说陛下与李处温的那个小兔崽子在密室中优哉游哉,让那个小兔崽子享尽人间艳福,怎说不敢启视密室?左右们可曾听说此话?”
左右们哄然一声回答道:
“此话是实!”
“皇后可听真了他们的话?却不是耶律延禧在此胡说乱道。可知宝物都落到李处温一家去了,怨不得皇后今天空手来此。这笔帐可要算算清楚。”
萧皇后知道自己已难免一死,不敢再作申辩。天祚帝玩弄够了,这才裂开嘴唇,卷一卷鲜红的舌尖,亮出雪白的牙齿,恶狠狠地说:
“萧普贤女,你篡夺大宝,丢失社稷,朕不罪你。你滥施恩典,靡尽国帑,朕也不怪你。只是你宠信嬖幸,污乱宫禁,败坏皇室名誉,朕那九皇叔死后,还叫他蒙上不洁之名。如此之人,岂容再让她复载于天地之间。朕今天为九皇叔治你闺门不肃之罪,你死后有知,休怪朕手下无情。左右们,把萧普贤女吊在那杆旗杆上,一顿乱鞭,把她打死。”
可怜萧皇后冒着万死一生逃到鸳鸯泺,竟不容她分说两句,就丧生在天祚帝的暴怒的皮鞭下了。
天祚帝自己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
在金军多次穷追细搜下,鸳鸯泺也住不下去了,他东奔西窜,逃命不遑。两年后,仍在武州附近被金朝大将娄室捕获。后来与另一名高级俘虏、另一种类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的儿子钦宗皇帝赵桓度过了将近四十年猪狗不如的俘虏生话后,金海陵王在一次带有虐杀狂的马球比赛中,故意命令这两名年龄都已超过六十岁、头童牙豁的俘虏皇帝,各人指挥一支马队驰逐,最后都被预先安排好的骑士撞下马来,踩死在万蹄之下。
萧干的奚王也是短命的。几个月以后,被郭药师的常胜军大败于峰山,他的队伍被打散了,剩得少数几个人落荒而走,结果还是被部下所杀。送往东京去的奚王的首级,值得宋朝朝廷大事夸耀一番,并成为郭药师爬上更高官阶、发展更大野心的垫脚石。
只有耶律大石才是真正杰出的英雄。
他被金军俘获后,仍然保持一个统帅的尊严,丝毫没有减少他的勃勃英气。他被送到粘罕的营帐里,粘罕以礼相待,不敢丝毫怠慢。传说,两人赌博双陆,耶律大石连赢几盘,不肯稍为相让,粘罕陡然起了杀心,要想谋害他而又犹豫着不敢动手。耶律大石乘夜盗取了粘罕的骏马造走了。这种传说显然是臆测之词,不符情理,但是耶律大石被金军所俘,后来又从金军那里乘间逃脱却是事实。
耶律大石恢复自由后,凭着他的威名声望,有许多契丹人跑来跟随他。他带着部众一路往西去,希望打开一个局面。那时萧斡里剌也从天祚帝那里逃出来,集合一部分人马,与他会合,从此成为他的主要辅佐。天祚帝被俘后,契丹余众都设法去投奔他。他们到达回鹘时,已经成为拥有七万人马的大部队。他要求借道西行。回鹘王慑于他的声势,答应他要求,并在宫庭里大宴三日,然后又送他许多战马牛羊,充实了他的军需物资。他们越过葱岭,打败西方各国的联军十万人,进兵寻思干,直达起儿漫,建立起一个历时八十八年、地跨东亚、中亚,幅员之广超过金朝的西辽王朝。在那个地区里,它是当时唯一的大国。
耶律大石两次打败北宋军队,使得奄奄一息的燕京残辽政权回光返照,后来又在已经死亡的契丹王朝的遗体上借尸还魂,建立起西辽王朝,成为继完颜阿骨打之后又一个开国的雄主。从他个人历史看来,这些成就之获得,决非偶然。
历史不是按照人们的主观意图进行的。
可是历史也从来没有忽视过人们的主观能动性。人们的一切努力都要从客观的后果中反映出来。完颜阿骨打和耶律大石的努力方向是要建立各自的王朝,好像北宋和残辽的君臣们的努力方向是要拆毁各自的王朝一样,从最后结果来看,他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们求仁得仁,求智得智,求晴得晴,求雨得雨。这几个朝代的兴亡,都要给他们记上一笔功劳。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物的归宿和许多历史事件都是发生在完颜阿骨打取得燕京以后的几个月、几年以至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把它们集中到一起来叙述,纯然是为了行文上方便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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